话说桐城女县令

  文/李小飞

  最近“枞阳出了个吴承恩”成了热点话题,可能读者不知道,桐城还有过一位女县令。

  您会不会感到讶异,稽诸史籍,翻遍县志,哪儿有?谓予不信,有文为证:

  “……女曰: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以冠军应试,中顺天第四。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埒王侯。因托疾乞骸骨,赐归田里。”

  原文较长,此为节选。说的是明朝末年,洛阳有一颜姓女子,天资聪颖,嫁给顺天某书生为妻。丈夫参加科举考试,屡试不第。某日,颜氏对丈夫说,中第于她而言,如探囊取物。丈夫不信,于是她易服乔装,打扮成男子,与丈夫一起应考,结果丈夫落榜,自己高中,官授桐城县令,任上政绩显著,后来擢升御史。

  

  读到此处,不由你不信,桐城历史上竟然出过这么一位女扮男装的父母官!

  倘若我再告诉您引文出处:《聊斋志异》。文中的“桐城女县令”——颜氏,被誉为《聊斋志异》第一才女。尊敬的读者,您会不会哑然失笑:哪有什么女县令,原来是小说家言,故弄什么玄虚!

  还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志异》,读到“颜氏”这一篇时,或许自己是桐城人,有一种先入为主的代入感,也对桐城有过这么一位女县令深信不疑。后来年岁渐长,始知小说多虚构,继而又感到纳闷:难道作者蒲松龄来过桐城?他与桐城文人有着怎样的交集?是什么原因让聊斋第一才女“花落”桐城?

  蒲松龄(1640-1715),山东淄博人,著名文言短篇小说家。他生于明末,长于清初,一生中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康熙年间(1661-1722)。从其生年来看,明亡时的蒲松龄只有4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幼童。

  

  出于儒家救世济民的理想,更多的是为了摆脱贫困,蒲松龄从少年时期起就投身科举,然而时乖命蹇,考中秀才后便屡试不第,落魄半生,直到71岁才考取贡生。蒲松龄的一生,也可以说是为科举而活的一生。创作《聊斋志异》,只不过是他的业余爱好,科考之余的副产品。

  清初统治者为了笼络汉族士人,对科举尤为重视,一旦科举及第,往往给以高官厚禄。引得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奔走于科场,汲汲于功名,把举业当作自己的毕生功业。在《聊斋志异·颜氏》这篇小说中,颜氏不仅自己勤读四书五经,还逼着丈夫去应考,就是这种社会现实的反映。

  同一时期的桐城,与蒲松龄并世而立的著名文人有张英、戴名世和方苞。三人中,方苞(1668-1749)年龄最小。张英(1638-1708)、戴名世(1653-1713)与蒲松龄(1640-1715)年岁接近,都出生于明亡清兴之际,经历了改朝换代后的沧桑巨变,有着类似的心路历程和科举求官经历。

  张英比蒲松龄年长两岁,出身官宦之家,祖父为明朝官员,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没有多少父辈那种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侍奉新朝的顾虑也就淡了许多。戴名世或许还有故国之思,但因家贫,为了生计,也只好去应考,做官只为稻粱谋。

  与蒲松龄不同的是,张英和戴名世都顺利通过了科考,成功“上岸”。戴名世还中了“榜眼”(殿试第二名,仅次于状元),点了翰林。张英更是官拜文华殿大学士(民间习惯称“宰相”),成为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近臣。而蒲松龄的大半生则科场蹭蹬,终其一生,始终是一介寒儒。

  如果问蒲松龄与张英、戴名世等桐城文人有无交集,可以说无,也可以说有。

  说无,从现存资料看,蒲松龄除了中年时期,有过一段游幕江苏宝应县的短暂经历外,一直在家乡坐馆,以塾师为业,足迹未曾踏出山东省,没有去过京师,更别说来过桐城。与顺(治)康(熙)时期的桐城文人们,从未谋过面。

  说有,是因为他们都曾于明清易代后波谲云诡的时代洪流中起伏沉浮。这一时期,清朝社会开始由乱到治,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盛世——康乾盛世的曙光已经出现,但各种社会矛盾依旧尖锐。蒲、张、戴三人性格迥异,人生遭际也各不相同,这就造成了他们不同的人生命运,或为朝廷高官(张英),或为乡村穷儒(蒲松龄),而戴名世则因“南山案”身罹惨祸。

  有清一代,文网之密,文祸之惨,为历代所罕见。在政治高压下,文人们要么噤若寒蝉,要么歌功颂德。抨击时弊,揭露社会黑暗,只能隐约其辞,采取曲里拐弯的形式,正如蒲松龄的写鬼写妖,其真实目的是为了刺贪刺虐。

  有意思的是,蒲松龄在结撰玄幻离奇的小说情节时,用的却是真实的地名、人名。例如“颜氏”这篇小说中,涉及到的“洛阳”、“顺天”、“桐城”。其实这并不奇怪,中国古代志怪小说一直就有这样的传统,以此来增强故事的真实感,可信度,同时寄寓作者的某种理想或者爱憎情感。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颜氏》中提到桐城,并说颜氏“有吏治”,应是有所寄托的。

  桐城,这座江淮之间的小城,地处南北要冲,为商旅官员南下北上的必经之地。1667年,安徽建省,桐城更是成为省府(安庆)首县,一时商贾辐辏,市井繁荣。

  

  自古以来,桐城就有读书重学的社会风气,明清时期文风之盛,人才之众,为江淮之冠。康熙年间,以张英为首的“桐城作家群”已蔚然形成,清代最大的散文流派——桐城派也呼之欲出。与张英同时代,虽僻居乡村,但博闻强记的蒲松龄,对此不会一无所知。说到此处,有必要提及蒲松龄的一位至交好友:大诗人王士禛。

  王士禛(1634-1711),别号渔洋山人,山东人,清初诗坛领袖,担任过刑部尚书,与张英同朝为官,都是康熙时期的朝中重臣,张王同为杰出文人,两人惺惺相惜,相互推重。在康熙帝面前,张英曾盛赞王士禛“能诗”。

  在一次回乡访友时,王士禛与蒲松龄相识、订交。他对《聊斋志异》极为赞赏,并为之题诗:

  姑妄言之姑听之,

  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

  爱听秋坟鬼唱时。

  王蒲二人地位悬殊,但趣味相投,堪称莫逆之交,有长达20年的诗歌唱和和书信往还。也可以说,王士禛就是蒲松龄眺望外部世界的窗口。透过王士禛,蒲松龄对当时的文坛掌故以及京中情状,一定有着较为深入的了解。像广为流传的“六尺巷故事”和清初文字狱第一大案“南山案”,不会没有耳闻。

  无疑,蒲松龄对桐城和桐城文人是抱有好感的。

  可以想见,当蒲松龄在聊斋之内神游八荒,信笔由缰,构思“颜氏”这篇小说时,对于颜氏的任所(任职所在地),是经过一番甄别选择的。为了突出女县令的“有吏治”,也即政绩卓著,她的为官之处应当官爱民,民拥官,社会和谐,人民安乐,遐迩闻名。

  也许,在蒲松龄眼里,桐城,人杰地灵,书声不绝,弦歌处处,尽显安乐祥和气象。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配得上他的聊斋第一才女。

  桐城,这个千里之外的小城,简直就是他心中的桃花源,理想的乌托邦。于桐城,虽然素未谋面,然而心向往之。

  能够得到蒲翁的青眼相看,桐城,何其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