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a Del Rey新专辑:人生易碎,那就再敲碎一点

  美国歌手Lana Del Rey的第九张录音室专辑,名字长得只适合在文章里出现一次——《Did you know that there's a tunnel under Ocean Blvd》。专辑名里的那条隧道,在加州的海底运行了四十年,1967年起停止开放。隧道的天花板上有镶嵌图案,墙上的马赛克瓷砖大概也还在。两堵墙,封住海底的美丽景观。唱《加州旅馆》的姑娘,在幽闭的银镜和走廊的意象里顾影自怜。

    Lana Del Rey这样的歌手,如果不是活跃在21世纪,赶上复古的风潮,很可能只能当地下传奇。她的精微、脆弱、古典的诗意,像一个蝴蝶的梦,在醒来的瞬间就会消散。她对不健康爱情和不健康生活的态度——过量饮酒,深夜游荡——轻易撞开时空隧道的门,进入另一个长岛夏日、兰花和永不停歇的派对的世界。

  她的每首歌里,都有纷繁的思绪,就像一朵花。仔细凝视一朵花,你会产生由美到恐怖的感觉。花瓣上的黑色放射状脉络是她的思绪。密集的花蕊是不肯停止运转的大脑。萼片是人生易逝的底色。花瓣是肉体,美丽人生的容器,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灿烂,易凋落。

  “好莱坞悲核”(Hollywood Sadcore),Lana Del Rey最著名的标签,为她带来“火葬场天后”的名号。多么肤浅的名号啊。没有哪个严肃的音乐创作者,不会在某个时期或整个创作生涯,被死亡的意象深深吸引过。

  现在是21世纪,距离“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代,已经过去整整一百年。现在,人们开始频繁地怀旧。“好莱坞往事”们,一桩一桩被包装成狂傲与哀愁的点心,供大众吞下来怀旧。因为现在是一个缺乏哀愁,更少诗意的时代。这两者,都需要大把的时间和一些天真来触及。

  正好,Del Rey是这种向往的音乐化身。她烈焰红唇,复古打扮地登场。柔焦的光打在线条分明的脸上,阴影落在睫毛和腮的凹陷上,美,但有一些不自然。

  她的音乐内容,虽然总是远望着“黄金时代”的夏末气息,但Del Rey并不是女版盖茨比,用灯火、音乐和酒精点燃一幢房子使它永远灯火通明,不抱希望地等待爱情。她更像盖茨比等不来的那个女人,招惹爱情也向往金钱的奇景。但她被禁锢在一个透明泡泡里无法离开,不能参加派对,投入爱情,只能留在自己的地盘。

  21世纪的另一厢,“女孩力量”持续崛起。女歌手们一个个把自己打造成璀璨钻石,无数锐利的切面,把光线射向世间的不公。但任何正确的事,只要成为艺术家耳朵里耳提面命的声音,就会使作品流露不自觉的谄媚、从众和无聊。Del Rey向来和这些声音无关。她是Girl Power漫不经心的对抗者。如果她确实沉浸在什么东西里,就不会潇洒自强地解剖它,把它解构成无害的存在。

  三月刊的《Interview》杂志封面照上,她穿一条Dior的白色礼服裙,蓝色眼影,长尾睫毛,厚唇叼一根快要滑落的烟。Del Rey有自己挑衅的方式。她的方式是,不逃避人生中许多有害的东西,不作趋利避害的努力,不以脆弱、易碎为耻。

  要知道在大部分社会中,脆弱都是需要藏起来的弱点。暴露它,甚至胆敢将脆弱当作自己的艺术形象,会把自己置于很危险的境地。想想艾米·怀恩豪斯,想想科特·柯本,想想张国荣。这就好像担心说出口的话变成事实,艺术中的脆弱催生人生悲剧,预兆变成真实的厄运。

  她会害怕吗?2014年就在采访中说“我恨不得现在就死了”的Del Rey,活到了现在,37岁,未婚,没有小孩。她心爱的家人们,好几位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Del Rey胖了一圈,和瘦下来的阿黛尔有点像了。她把这张新专辑,变成家人们的招魂会。

  出身优渥的美国白人Lana Del Rey,多年来饱受非议,尝过做明星的幸运与不幸。她在最后一首歌里唱:“年龄渐长,不如尽情狂欢。”又在落幕前,叫聒噪的嘴都闭上,“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和开头时她满不在乎的态度(“看看我的头发、脸和身材现在是什么样”)首尾呼应。态度背后,有她的阅历、感受和情感。不识她的人,也能猜出她一路的崎岖,但猜不出也没关系。

  这张长专辑的内部(16首歌),并不像头尾那样坚硬。它的中间部分,像鳄鱼的柔软腹部,装着还新鲜的尸体和已成糜状的营养物质。

  《A&W》和《Fingerprints》两首重要的歌,是硬币的正反面。《A&W》,透明的“American Whore”,喋喋不休地描述自己。就像某篇小说里的隐形人,既因为看不见而享有特权,又无时无刻不处于恐慌中,害怕自己被撞死,不敢在身上穿戴任何衣物(这样会被当作怪物发现),只能赤身裸体像老鼠一样地出没。鬼魂状的AW,不被世人所见,爱人的拥抱没有实感。

  倾诉过后,歌曲滑入trap的节拍,男主的妈妈来电。AW向她控诉男人的肤浅和轻佻。“他只有在想飞高高时才会爱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本来爱情就有无穷的情状。自尊互爱的平等爱情,只是其中少见的一种。“理智尽失”才是爱超越日常的神奇之处。放低自己,神游爱河,哪怕变成透明的隐形人,哪怕变成American Whore。

  难怪Del Rey说自己的歌“不是希腊悲剧”。的确,其中没有任何不得不的悲壮,只有无限孤独的灵魂,游荡在酒店和俱乐部。酒精灌入胃肠,透明的身体现出人体管道的形状。

  相反,《Fingerprints》有坚实的实体。它是一本Del Rey的家人簿,拥有强壮下巴的一家人,死去的和活着的济济一堂。她没有落入母亲恶意的预告,沦落到精神病院。她在正常人之间,在家人之间,想象死在接近天空之处的亲人,邀请他的灵魂和自己回家,给他一块毛毯,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想在湖边亲吻的男孩,23岁就死了。她还奇迹般地活着,活到劝弟弟早点戒烟,祝福妹妹的小孩顺利长大,幻想自己如果有孩子的年纪。死亡掠过透明的鬼魂,把墨汁注入她的身体,令她渐具形状。日光浴狂迷、追月人或是共情女王,无论她是谁,都需要凿开一个小口,给自己两秒钟哭泣的时间。

    说到底,Del Rey是音乐家,虽然学的是哲学。在细听歌词之前,是她的音乐首先动人。这张作品比从前的Del Rey都更简约。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自由诗朗诵,七十年代电台里盛行的钢琴流行曲涂抹出大部分色彩。经常只有钢琴和似有若无的电子,和声从头轻唱到尾。她的语言和旋律完全融为一体,常常自然流淌成rap,如同掺了荧光剂的液体,在舞池地板上流散。

  她会写标准的pop(《Sweet》《Candy Necklace》《Peppers》),也会松开手指,让尚不成形的旋律,流出自己的路径。

  《Sweet》是一首很美的情歌。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问题逐渐清晰,好像女巫在施巫术,让思绪和旋律的水滴凝成水晶球。在短暂的一瞬,看见未来的人生。

  《Kintsugi》,以日本的“金缮”(Kintsugi)工艺为题眼。旋律像塞壬之歌,顺着海浪起伏。漂到哪里,都有一点光,在碎浪上眨眼。人生不完美,那就再敲破一点,让光透进去。然后用生漆和金子填补,使破碎之物重焕光彩。

  这些,都很Lana Del R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