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流水线工人：114万条短视频里的喜怒哀乐

　　这可能是最引人遐想的厂区“网红女神宿舍”了：整整12层的宿舍阳台上密密麻麻的挂满了女生换洗的衣服，看起来完全谈不上什么美感，但这里却是想进入富士康的年轻小伙们的梦想之地，因为里面住着富士康厂区里工作的五万个单身女孩，尤其是那些新进厂区的单纯妹子大多住在女生宿舍里。

　　富士康网红女生宿舍

　　在深圳，富士康的龙华园区占地巨大，铺开来几乎是一座小城，与一墙之隔的华为连成一片，被深圳关外的城中村紧紧包围。同样，富士康观澜厂区超过20万人口体量堪比一个县级市。在这个流水线工人聚居的区域里，绝大多数是20岁以下的青涩面孔，而且青年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即使是和男人一样早晚八点忙忙碌碌白班夜班的素颜女孩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长久以来，富士康都是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王国。富士康从1988年在内地设厂以来，数以千万计的求职者争先恐后加入其中，在这里苹果IPad和iPhone、小米手机、华为手机、摩拜单车等一系列潮流产品正在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而近些年里，富士康正在面临用工荒，外界将其低成本策略和军事化的强硬管理方式加上“血汗工厂”的标签，称工厂发展没有前途，尤其是2010年前后富士康宿舍楼接连发生14起跳楼事件，更加深了外界的负面印象。

　　富士康的一位HR表示，富士康每年的招聘成本非常高，因为工厂贴钱直招也很难招到人，往往需要高价通过中介招人。另一个现实的难题是，95后、00后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愿意进入工厂打工，这些崇尚个性和自由的青年人，在面临工厂工作中生理和心理的压抑状态后大量逃离，富士康需要用更多福利与服务业的自由岗位争夺年轻人。

　　现在，越来越多的富士康人用短视频丰富自己的生活，这些短视频悄然打开了神秘、森严的工厂，展示了一个更加真实丰富的世界。

　　▍我很孤独想回家

　　20岁的李山林（化名）喜欢用“无聊”形容自己在富士康的生活。去年，他离开峨眉山家乡成为成都富士康苹果电脑生产流水线上的一名普工，每周工作六天，每天12个小时，吃饭在食堂，下班回宿舍休息，几乎很少出厂区。

　　周日的休闲方式包括，在宿舍睡个懒觉，午后洗衣服、逛超市买些生活必需品，这种生活节奏让李山林找不到与成都的交集。偶尔在周末外面的餐馆里吃饭时，他会拍短视频记录，只是短视频的标题是“假装认识了很多人”。李山林的90个粉丝大多数是老家的朋友

　　和大多数节省的年轻工友一样，手机几乎是李山林与外界联系和娱乐生活的全部。他会用美团叫外卖改善生活，因为“食堂饭很难吃，有时用上一顿剩下的炒菜做成包子”，也会用京东买一些杂七杂八的用品，比如最近一次在京东的购物是一个大行李箱。

　　因为打游戏很耗费精神，他喜欢在睡前刷一会短视频放松，顺便看看好友的视频状态。他说自己在快手上90个粉丝大多是老家的朋友，互相关注对方的短视频动态调侃一下，比如有朋友跟他开玩笑说，让他把发型留成熟点，有的让他在富士康找个妹子带回来。

　　交友这种话题，李山林只能一笑而过，他说这些想法不太实际，不要说女朋友，男朋友都很难交到。

　　与李山林通电话的上午时间，他和工友刚刚下夜班在宿舍里补觉，在这个上下铺8张床的宿舍里，只有一个工友和他是一条生产线，其他人都在不同的车间，互相交流的机会不多，大多数人白班和夜班交错经常见不到人。而且，每天都有人离开（大多是自离），也会有新人进来，很多舍友刚刚熟悉了面孔就离开了。

　　他说大多数女孩子们根本没想找厂里的人做男朋友，“厂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就算有女性也是中年已婚，年轻女孩少得可怜，一条线上最多一两个女孩”，“她们会在你发工资的时候来找你玩，花完钱就再不会理你”。

　　李山林显出比同龄人更多的理性，他不会出去找夜生活刺激，凑伙拼单去KTV、酒吧或者去赌博，对于一个月四五千工资的他来说太挥霍了。

　　李山林很想离职，“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爸妈经常想让我回家”，他说以前追求稳定来到富士康，现在发现村里很多朋友自己做事生活得也很好，他们自己开店也在网上销售，工厂的社保和薪酬福利更适合追求稳定的中年人。

　　▍我爱的人在千里之外

　　同样是富士康，在深圳观澜厂区，20岁的河南女孩孟甜（化名）在默默的倒数着自己从派遣工转正成为正式工的日期。相比正式工的无聊，派遣工的日子多了一分不安定。

　　今年9月以来，富士康工厂接到苹果大单进入了旺季，也开始招聘大量第三方公司派来的临时工，有的中介公司为了招工给出高达一万元的遣返费，很多人都是被这样的高返费吸引来工厂的。

　　孟甜也是派遣工身份进厂，但后来发现派遣工和正式工有着本质的差别。她说，虽然同样在流水线上干活，但厂区的人对派遣工都是另眼相看的，拿遣返费的条件非常苛刻，需要连续上班三十天，没有五险一金，还会被扣钱，虽然底薪一样，但总体工资算下来还是不如正式工高。

　　七零八落的宿舍见证了这里的艰辛和挣扎。孟甜说高强度的工作让同宿舍的工友入职不久就纷纷自离，“最早十二人的宿舍，经过三个半月就剩我一个女孩子，其他人都各奔东西”，此刻宿舍里人去楼空、杂乱无章，还留着没有被带走的床帘和鞋子，不过，很快这里还会被新进厂的一批人填满。

　　十二个人宿舍里空荡荡的一刻，下一刻还将被新人填满

　　“我一个人在外，离家远，没办法只能坚持”。她说自己咬着牙数着日子坚持下来，也常常要苦中作乐，她远在1600公里之外老家河南商丘的男朋友始终陪着她。

　　2018年的春节后，她离开相爱的男友，一个人来到了深圳富士康。因为听说富士康管理规范，每个月能挣6000多，比家乡的收入要高得多。刚开始一切都很新鲜，努力适应她不喜欢的南方米饭、炎热天气和瞌睡的夜班，平时休息的时候会到富士康外面的北小门去吃小吃。

　　不过，富士康对工人每天的工作时间严格框定，每天早上和晚上8点准时上班，上班时间不能将手机带到车间里，而男朋友工作也很紧张，所以相隔千里的两个人经常无法抽出时间微信聊天，他们开始用快手记录这段异地相思的日子。

　　在孟甜的快手视频里，记录了她在富士康工作的日常和每段心路，上班路上、凌晨下班、培训、转正式工、搬宿舍，甚至是熬得脸上长痘痘的夜班、被宿舍室友排挤的日子……有的时候特别累“感觉要上天了”，她开解自己在宿舍里皮一下，用快手拍视频唱歌，这时男朋友总会在下面留言呵护。

　　而他男朋友的快手主页里，都是孟甜的身影，用孟甜的生活视频同框，当女孩一个人在外面走，男友的同框视频好像能够陪伴她，在下雨天提醒她“上班记得带伞，不要淋雨了，我想你了”。

　　每当凌晨三四点下班的时候，漂泊的伤感总会如影随形，“这城市的万家灯火无一盏是为我”，有时看到牵手的情侣从身边经过都会心里都会羡慕不已，这时除了男朋友的留言，不少富士康的小伙子都在视频下面发出追求的信号了，他们认出了孟甜路过的地方，同在一个厂有更多追求和偶遇的机会。

　　孟甜说，就是这种陪伴让她熬过了最艰难的前三个月，也是这种让人放在心里温暖惦念的感觉，让她在富士康工厂里那些穿着静电衣和静电拖鞋熬夜上班的姑娘中变得不同。

　　▍除了社交还能招工挣钱？

　　对于大多数富士康工人来讲，手机是他们对抗孤独和漂泊的法宝。在富士康厂区和周围大街上，随处可见低头玩手机的年轻人，在宝贵的一个小时午休时间，无论是食堂还是休息的走廊里，人们都在争分夺秒的看手机，而在宿舍里，最常见的休闲方式就是躺在床上玩手机。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我发现，除了微信、游戏、听歌、看片，快手被提及的频率非常之高。在孟甜的快手主页下面，经常有一个厂的小伙子关注她走过的地方并要求“偶遇”，而事实上，在快手上搜富士康标签视频就有1000多条，而很多富士康厂区的员工用快手短视频形成了独特的社交生态。

　　一线工人的流动性大，无可避免地造成了富士康常年招工的现象，在李山林和孟甜的印象中，富士康的员工流失用“招八百走一千”来形容都不过分，富士康几乎全年每天都在招募。每当富士康拿到了苹果新品的代工大单，劳工更加紧缺，因此富士康不仅提高了员工工资，还面向全体员工提出了推荐奖。

　　今年，富士康普工试用期的底薪从原来的1900元/月提高到2300元/月，正式工的底薪从原来的2500元/月提高到2650元/每月，凡是成功推荐自己亲友进入富士康的，推荐人和被推荐人都有1800元奖金，每满一个月发放600元。

　　通过短视频平台晒出富士康员工福利，招募新人

　　丰厚的推荐奖让很多人做起了招募兼职，在快手上随便搜索富士康就会发现标注着招募、面试官和内部推荐的个人主页，赵云峰就是其中一个。他介绍自己在富士康9年多了，这些年一直比较努力，从一名普通的员工逐渐成长为IDPBG部门的现场管理人员、内部讲师和面试官。一年前，他开始在快手上拍摄关于富士康厂区生活的短视频，顺便为网友提供入职咨询，没想到效果竟然要比网站论坛和传统路边摆摊招募的效果要好很多。

　　快手上有很多关于富士康的热门视频：有富士康厂区大门早晚的进出高峰，有篮球场、游泳池、宿舍、礼堂的各种活动，有品种繁多、色香俱全的各色早餐午餐，也有厂区夜生活中10元一夜的迪厅，更多是记录富士康里妹子以及年轻的男女情侣。这些视频非常符合年轻人的口味，把传说中那个冰冷的工厂加上了鲜活的场景和热闹的人气，吸引了不少人咨询进厂。

　　富士康的夜生活10元迪吧和夜场篮球

　　在招聘旺季，赵云峰几乎每天都会发一两条短视频，中午和周末休息时间有空就上直播。在直播间里，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对前来咨询招工的人，富士康的底薪和工作规定，他称普通员工每月薪水能达到4000-6000元，走内部推荐双方都有1800元奖励，即使想做派遣工拿高返费也可以帮忙介绍。

　　这些内容和路边摆摊的招募中心并无二致，而赵云峰的介绍多了些现身说法的味道。

　　我浏览了快手上几个带有富士康标签的直播间，有刚下夜班就在早上直播唱歌的年轻女孩，有晚上下班后上线直播咨询的小伙子，也有在中午和周末开直播的人，每个房间在线的人从几十到上百不等，大多是咨询招工问题的。在他们的直播间和视频消息下面不少同厂的员工发言，一位员工通过我的某条评论找到我，提出可以帮忙介绍我进厂，职位是最抢手的工程师助理。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招聘现象。在后面的交流中，我从这位员工的口里得知，很多富士康老员工都在快手上招工兼职，招工能赚钱的消息可谓是“一传十十传百”。据他听说，赵云峰9月成功招聘了50人，月收入3万多元，这在富士康普通工人的收入中算得上是天文数字。几个人交流下来，在快手上平均每10个人咨询，可能有一个会来富士康南门应聘，很多年轻人不远千里赶来深圳投奔，因为在快手上固定发布的视频和直播，让人很容易建立信任感。

　　事实上，这些招募的老员工大部分会尽量帮助新人应聘成功并适应厂区生活，因为只有新人顺利度过三个月试用期才能拿满奖金，他们不仅会详细的告知面试的时间地点、哪几个面试题比较重要，甚至还会帮忙找房子推荐相对舒服的岗位。

　　▍富士康人的投资观

　　在快手上招募最早最多的人是高英（化名），她在富士康待了11年了，在快手上有超过23万粉丝。她称自己从2015年富士康清湖百鸣园招募开始，过去3年在快手上招募进富士康上班的人员累计超过1000人。

　　高英懂得什么样的视频最能体现富士康的美好，她不仅拍的视频用心，还会在视频里介绍富士康的生活常识，帮助进厂工作的人介绍出租房等，这些细节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关注和投奔。

　　?“他们都没有见过我，甚至没有我的手机号，只是加了一个微信，就从几千公里外赶过来，有内蒙古的、黑龙江的、山西的、贵州的等，这份信任就很难得。”她说自己没有辜负这份信任，“我招募这些人从来没有骗人的，我在快手上的评论从来不关，还没有人骂我的”。

　　网上经常有些热文，用“工作压力大跳楼”、“劳动力廉价”、“缺乏人情味”、“厂妹”这些字眼来报道富士康，高英对这种质疑的声音不以为然，“外面总有人说进了工厂就废了，但是那些没有进工厂的人，现在又混的怎么呢？”她认为，大多数出来打工的年轻人没有学历、没有资产，没有技术，也没有贵人，富士康总比起那些在外面混了七八年也没有混出来的人多一份稳定。

　　当然，她也认同进富士康的关键词仍然是加班。旺季苹果手机大量生产的时候是富士康人最好的年景，工资高，招募也容易；如果不加班，日子就会很难熬，即使在发工资日子也没人关心工资，因为“太少了”，这个时候，她给前来咨询进厂的人的回复也很消极，“进来就是喝西北风”。她说。

　　赵云峰的直播间和高英的快手主页

　　在富士康待久了的人知道，他们最关注的话题不是媒体报道的那些所谓的揭秘，而是“如何赚钱过日子”。

　　在富士康，大多数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在扣除社保、住房公积金，伙食费、房租水电以及每个月的固定花费，这个月能攒下多少钱。

　　在工厂里吃，一个月伙食费200左右，在外租房的话，龙华小小一个单间都是800元起步。所以很多人选择在观澜厂区工作，因为周边城中村租一个单间300元起，再加上各种日常费用，一个普工在紧衣缩食的条件下，每个月花费都要一千多元，一个月最多能省3000多元。

　　大多数工人的梦想很简单，赚钱买车、回老家买房。因为在深圳买房不现实，买车的需求可以说是他们融入了深圳都市的第一个小目标。

　　比如，赵云峰就正在通过贷款买车买房攒钱，他称自己非常节俭，在厂里吃饭一顿只要七八块钱，每月生活费不会超过2000，大部分收入都用于还贷款了。此前他用汽车金融分期贷款买了一款经济型轿车，在云南老家县城分期贷款买了房，他经常告诫年轻人不要乱花钱，别管利率多少，贷款买车至少车子是自己的。

　　赵云峰说，富士康人也懂得在互联网时代投资，很多年轻人下了班在外面打游戏、打麻将，没有目的乱逛，也有人下班后还会兼职送外卖。对他而言，上快手直播也是一种投资，通过网络认识的人可以一起做生意合作，也可以通过兼职赚钱。

　　现在，随着招聘旺季已经过去，但富士康的用工荒、招人难的情形还会延续。调查报告显示，中国的90后人口总量为0.83亿，比80后锐减37%，00后人口数量为0.67亿，比90后又减少了24%，低成本的劳动力数量正在减少。

　　快手相关数据显示，目前快手平台上发布的富士康相关用户及主题视频高达114万条。在那些短视频里，富士康将会呈现更加鲜活靓丽的一面，园区内的体育场和游泳馆、千万人规模演唱会，集体出游、豪华的集体婚礼，厂区每日供应的数十种早餐，还有涨工资后的工资条。

　　作者 | 晓洁，来源 | 快手日报 ID：kwaida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