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缅北做电诈”

  从“被欠薪者”摇身一变成为“股东”,2020年9月,28岁的良波走上了在缅甸北部做电信诈骗的巅峰——一个“虾兵蟹将”的巅峰,他将为此付出11年有期徒刑和罚金30万元的代价。

  2023年3月23日,江苏省淮安市洪泽区人民法院作出判决,良波等28人被判刑,他们曾在菲律宾和缅甸的3个犯罪集团从事电诈或在境内洗钱,2年间涉案金额高达844.97万元,受害者57人,损失最多的被骗走137.5万元。

  

  触目惊心的数字背后是精心编织的心理操控术。记者近日在洪泽区人民法院查阅了22本卷宗,从审讯供述中还原了专门针对女性的“杀猪盘”,一条庞大而隐秘的黑色产业链条由此可以窥见一斑。

  偷渡,在暴利与暴力之间诈骗

  2020年8月,良波偷渡到缅甸佤邦勐波县,接替江平(另案处理)到“五朵金花”做管理。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是违法的事,因为一年半之前江平带了7个贵州老乡到菲律宾克拉克做电信诈骗,他就是其中之一。

  综合多名被告人的供述,位于菲律宾的某园区存在较多的电诈公司,人数多达上千。在那里,良波学会了在微信、陌陌、抖音上把自己包装成高富帅,然后定位到中国各地,通过寻找“附近的人”加女性好友,这被称为“找猪”;接下来按一套设计好的话术与对方聊天,进而发展成朋友或网恋对象,这被称为“养猪”;诱导对方到诈骗网站上进行小额投资,给10%的收益并能提现,这被称为“喂猪”;最后是“杀猪”,受骗女性不断追加投资却不能提现,直到被榨干或识破骗局,而骗子则卷钱消失。

  

  半年时间里,良波骗了十几个人,合计25万元左右——这个数字在诈骗集团并不高。有一位重庆的内衣店女老板被骗了5万元仍浑然不知,直到有一天,她给良波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跟她喝茶的,正是良波骗过的另一个女士。

  位于缅甸的“五朵金花”因为那个院子里有5栋楼而得名,每栋楼都有铁门,配有保安,只有吃饭时间可以下楼,院子大门有4个保安看守。良波所在的诈骗集团位于二号楼二楼,他一进公司就发现很多人是菲律宾“同事”,整个公司80多人,分成12个诈骗组,还有一个操作诈骗网站并负责转账的后台组。

  根据多名被告人的供述,他们多数是2020年三四月从云南孟连、临沧等地偷渡到缅甸的,每次少则三四个人,多则二十来个人。他们先被汽车拉到边境线,然后徒步爬山八九个小时,有时会有货车或摩托车带他们穿越深山老林,有时甚至要步行两三天,几次换车换船,才能到达缅甸。事实上,从越过国境线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走上一条不归路,很难再回头,凭自己的力量穿越高山密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供述中,良波说公司“正常向当地武装交保护费”,同时好几个人讲到,越境后最后一程会被“武装人员”用皮卡送到“五朵金花”,这不禁让人怀疑,电诈在当地是否是一项“正常”生意?

  偷渡者到了“五朵金花”就被收走身份证,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起一个外号。虽然一起到那里的人往往沾亲带故,甚至有夫妻和兄弟同去,但彼此之间只能叫外号而不能叫真名。然后他们会拿到一本话术手册,并跟着组长学习如何跟诈骗目标谈感情,让对方因为被关心进而产生信任和依赖,接下来他们会按组坐在长条桌边,每人两三部手机,疯狂地加人、搭讪、增进感情,伺机诈骗钱财。

  

  在那里,放礼花就意味着有人做成了“大单”,接下来就是狂欢,发手机、发奖金、逛夜店。一般来说,诈骗手底薪5000元,再按“业绩”提成,最低提成4%,做成“大单”最高可提成20%,“自信”的诈骗手会选择不要底薪,按诈骗金额的20%拿提成。“业绩”不好的人则会被体罚,做俯卧撑、抱着桶装水下蹲或挨打。有人在供述中称,自己为骗一个“客户”投了2000元,没有按公司要求扣下这笔钱,因此被关了水牢。

  

  如果有人不想犯罪想离开,那么要赔付车票、吃住、偷渡、办公、安保等各项费用,这笔钱往往是一两万元,如果逃跑后情况就严重了,抓回来不但要被所谓的“安保会”毒打,还要关水牢或背铐,而砍手、杀人等故事则在公司内流传,让人胆战心惊。

  一边是诈骗的暴利,一边是人身控制和暴力威胁,再加上即使出逃在当地也无人收留,“业务员”们只能乖乖就范。根据良波的供述,2020年8月公司的诈骗金额高达180万元,接下来的每个月都有200万元,而他作为主管,4个月拿到6万元。

  恋爱,她期待情感他却布设陷阱

  2021年,37岁的单亲妈妈贵娇独自带着7岁的女儿生活。卷宗显示,学历不高,年龄受限的她在夜总会陪酒,常常凌晨才能下班,女儿也请年迈的母亲帮忙照顾,她对未来一片迷茫,渴望有一个男人跟她共担风雨。

  但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这个弱点,掉进缅北电诈陷阱,成为良波案里的“猎物”之一。良波他们专门针对女性做“杀猪盘”,理想的“猎物”年龄在20岁至45岁之间,有一定经济基础,夫妻感情不好或离异,这样的女性往往渴望被关心并发展一段感情。如果她们知道手机那头的骗子多数是初中毕业的无业者,有房有车、事业有成只是虚假包装,不知会作何感想。

  贵娇的悲剧缘自微信上的好友申请,申请者“张宇哲”自称是一位离异“大叔”,跟着叔叔做木材生意,成熟多金。聊天记录里,他温柔体贴,叮嘱贵娇晚上不要喝太多早点回家,在下雨时提醒贵娇带伞,当贵娇遇到困难绝望难过时鼓励她为了女儿一定要坚强,并表示愿意帮助她。这个人仿佛是老天为她量身打造的,两人就这样“坠入爱河”。

  

  有一天,贵娇为将来犯愁时,“张宇哲”称自己在一个APP上买卖黄金、美元赚钱,并说自己太忙,让贵娇管理资金账号。下载“环球外汇”APP,登陆账号,按照“张宇哲”教的方法,贵娇眼看着账号里资金变多。这让她心动了,尝试跟投了1.5万元,挣了4050元并提现到银行卡。她放下了戒备心,又投了5万元,账户上则有了10万元。但当她提现时,系统提示收益率超过10%需要交保证金,也就是说,她要再投入10万元才能提现20万元。

  被感情和发财梦冲昏了头脑的她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掉入了陷阱,“张宇哲”说,自己可以帮她充6万元,另外4万元需要她找亲戚朋友借。借来的钱投入平台,却仍然无法提现,系统提示输错了卡号或密码。后台客服人员答复说,由于操作失误,账号被冻结,需要再充值才能提现。这时“张宇哲”说,因为帮她充钱,自己账号里好几百万也一同被冻结,贵娇只能自己想办法,比如借网贷……

  

  贵娇慌了。她想挣钱是为了帮女儿买房,希望她以后哪怕遭遇生活不幸也不会像自己这样被前夫赶出来,可如今她不仅身无分文还负债累累,就连每月给母亲和女儿的1000元生活费都拿不出了,她希望“恋人”先借自己1000元,但“张宇哲”表示自己账上的钱被冻结,身上的现金也花光了,让贵娇先想办法筹钱。

  就在贵娇焦头烂额的时候,“张宇哲”的态度也变了,他对贵娇发火,骂她蠢,连累了自己;他抱怨压力都在自己身上,并开始不回复微信。当贵娇质疑他是骗子时,他又会以“开会”“开车”为由让贵娇稍等,看到回复的贵娇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表示自己相信对方……

  她并不知道,所谓投资平台由骗子在后台控制,挣多少钱,何时冻结敲敲键盘就可以人为控制,“张宇哲”根本不是什么高富帅,他的温柔体贴是为了骗取贵娇的依恋,而他骂贵娇,则是为了让她更加无助、自责、愧疚、崩溃,从而不敢去报警。这是一种心理控制,他们预料并利用了她的所有心理反应。

  在卷宗里,几乎每个诈骗者都提到了一个词:聊感情。正是从感情入手,他们一步步从精神上控制了受害人,当受害人对情感满怀憧憬时,骗子却如同野兽一般暗暗亮出了獠牙和利爪。

  落网,一条庞大的黑色产业链浮出水面

  良波到“五朵金花”一个月后,公司就出了内乱。江平的堂兄江千里找到良波说,公司的幕后老板是福建人,江家兄弟打算踢开老板单干,为了不让福建人知道,他们先到外面偷偷干,让良波在“五朵金花”维持着,新公司算良波一股,赚到钱四个股东平分。就这样,十分钟车程外又多了一个“红房子”诈骗公司。

  

  在良波的供述中,江千里控制了“五朵金花”骗到的钱,吃喝嫖赌还吸毒,诈骗手们却分不到钱,因此各个组作鸟兽散,2020年11月“五朵金花”便分崩离析。团伙一位成员刘扬供述称:“江千里带着保镖拿着枪过来跟我们说,这个公司开不下去,你们的钱也别拿了,我带你们重新开一家公司。”重开的公司就是“红房子”,“红房子”存在的8个月间诈骗金额高达近177万元,其间良波三次预支了22.7万元“分红”,并于2021年6月回国。2022年1月17日,他在贵州桐梓一家网吧附近被抓获归案,另外27人也先后被抓获或经警方联系自首。

  

  此案侦破缘自洪泽女性张芷2020年1月被“杀猪盘”诈骗了10万元,警方发现部分涉案资金经过多次转账后在吉林长春被张某取现,并以无卡存款的方式被作为良波诈骗团伙几位成员的工资。

  实际上,骗张芷的人并不属于良波所在的诈骗集团,却拔出萝卜带出泥,掀翻了三个境外诈骗集团,也让一个庞大而隐秘的黑色产业链条浮现在办案人员面前。受害人把钱打进诈骗公司账号(这样的账号很快会被公安机关冻结,因此需要不断购买),经过两次转账后,进入洗钱公司,洗钱公司经过一番操作抹掉黑钱的流动痕迹,抽取佣金后再转给长春张某这样的人,由他们把钱打入指定账户,此时才完成洗钱的全过程。

  卷宗里的供述表明,短短2个月间,张某等两个“马仔”经手的黑钱就高达上千万元,而全国有多少这样的“马仔”,谁也不知道。

  

  不仅如此,骗人的话术,虚假的炒金、炒汇、博彩类APP绝不是良波等人所能开发的,无论是精准把握人性弱点,还是写出以假乱真的代码,都需要高智商、高学历的专业人员。

  “五朵金花”和“红房子”的人员,都是江平像做传销一样招募的,而所谓“江平团队”不过是福建老板“孵化”的一个分支。短短两年间,良波这样的“虾兵蟹将”非法获利42.7万元人民币,江平则拿走了160万元人民币,至今逍遥法外的福建老板们到底拿了多少黑钱?这是现实版的“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问题。

  该案审判长严丽莉告诉记者,在这起案件中,57位受骗者绝非所有的受害人,卷宗里不少受骗者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判决书中,因为感情和金钱受到双重欺骗而耻于报案,她们成了“沉默的受害人”。

  而28人被判刑,也只揭露出缅北电诈的冰山一角,那条隐藏着的黑色产业链需要被斩断,而缅北也不应该是电诈犯罪的天堂。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林惠虹 王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