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近万名精神病人那里,得到了全球最大的大脑收藏

  

  图片来源:Lise S?gaard/Kristeligt Dagblad

  撰文 | 栗子

  审校 | 二七

  南丹麦大学欧登塞校区,有一间特别的地下室。

  那里躺着许多白色塑料桶,每一个桶的外面都有手写的编号,而桶的里面装着一个人的大脑。总共9479颗大脑,组成了全世界最大的人脑收藏。

  在这组收藏之中,有颗大脑来自一位名叫克尔斯滕·阿比尔特鲁普(kirsten abildtrup)的女孩。克尔斯滕曾经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另外那9000多个大脑的主人也是如此。

  而她有些特别,因为她的故事被讲了出来,也让这一处鲜少有人问津的大脑收藏,更加受人关注。

  极端的治疗方法

  克尔斯滕出生在1927年,从小就是聪明的女孩,钢琴弹得很好,在学校的成绩也一向靠前。如果说她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在比她大一岁的姐姐英格的记忆里,克尔斯滕常常会哭。但这也没有影响两个孩子的相处,她们同住在一个房间,关系亲近。

  直到14岁那一年,克尔斯滕的情绪问题明显严重了起来,不时会有情绪爆发,哭泣持续的时间也比从前更长。她在学校的表现很快就受到影响,以至于没办法参加考试。有一次,她甚至用钢笔扎进了姐姐的后背。终于,在1942年的圣诞节,15岁的克尔斯滕第一次住进了精神病院。

  她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但当时的医生,几乎没什么有效的手段可以治疗这样的患者。英格有一次去探望克尔斯滕,发现她不在病房,而是被关进地下室并用皮带绑住——医院的人告诉英格,因为克尔斯滕把一个杯子朝着护士扔过去,他们才做了这样的处理。在抗精神病药物被广泛使用之前,把人锁起来可能是最常用的“疗法”。

  除此之外,还有休克疗法(shock therapy)。针对一些精神分裂症或抑郁症患者,医生会为他们注射一种名叫戊四唑(pentylenetetrazol)的药物,用来引起短暂的癫痫发作,希望以此缓解精神疾病的症状。这种疗法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曾经有科学家在患有癫痫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中发现,在癫痫发作比较频繁的时期,人也会变得比较清醒。

  

  图片来源:Lise S?gaard/Kristeligt Dagblad

  不过,早期的休克疗法极度痛苦,由于没打麻药,有些患者甚至感觉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火灼烧。而克尔斯滕在1945年到1946年之间,接受过两个疗程的休克治疗,每个疗程为期三周,其间需要每天给药。极端的煎熬似乎有了回报,在医生认为克尔斯滕已经痊愈后,1946年5月她便出院回家。当好久没上的钢琴课重新开始,她居然能从住院前最后一节课停下的地方接着弹,连老师都感到惊讶。

  健康的时光并不长久,克尔斯滕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最终,她在1950年迎来了被切除脑叶白质的命运。

  在人们产生情绪的过程中,大脑里的前额叶皮层会起到关键的作用,而白质的存在,则让前额叶皮层能与其他脑区相互连接。假如切除白质,从而破坏连接,人就不会有那么多情绪了吧?这是当时治疗精神疾病的一种思路,完成第一例脑叶白质切除术(lobotomy)的葡萄牙医生安东尼奥·莫尼斯,还获得了1949年的诺贝尔奖。

  

  而当克尔斯滕的病情加重,医院向家属提出这个建议时,她的父母同意了,他们希望家里最小的孩子由此走向正常的人生。但她并没有。毕竟,切除大脑中一个重要的部分,对患者而言风险巨大。虽然有部分患者的症状得到改善,但脑叶白质切除术很容易造成智力缺陷,还可能留下严重的残疾,甚至有患者因手术而死。

  克尔斯滕没有死于手术,但情况也很快恶化。姐姐英格说,手术前至少还能从她身上找到一点点过去的影子。手术后就完全不见了。1951年,术后第二年,家人某次约好要去医院看望克尔斯滕前,医生又对她进行了戊四唑休克疗法。而这一次在注射药物后不到一小时,24岁的克尔斯滕去世了。

  关于克尔斯滕的往事,她的亲人原本很少提起。莉丝·索加德(Lise S?gaard)是这个家族中的一位晚辈,她说从小就在家里的墙上看过一个女孩的照片,也偶尔从家人的只言片语中隐约感到其中有不寻常的故事,但都没有问过。直到最近几年,身为记者的莉丝鼓起勇气向外婆英格问起那个女孩,并在丹麦国家档案馆和几间医院之间辗转调查,才终于拼出了克尔斯滕的故事。

  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惊讶地得知,死亡并不是故事的结束。

  不用经过她的同意

  克尔斯滕去世在丹麦的沃尔丁堡,一间名叫Oringe的精神病院。

  医院的一个角落有栋独立的小房子,是当年的解剖室(autopsy room),而克尔斯滕就是在这里接受了尸检,她的大脑也在那时被取走并收藏。

  她并不是第一个进入大脑收藏的人。1945年战争结束,许多欧洲国家都有大量的精神疾病患者需要得到妥善的治疗,但当时的医学界对这些疾病的了解又十分有限。在这样的困境之下,丹麦有两位精神科医生,埃里克·斯特罗姆格伦(Erik Str?mgren)和拉鲁斯·埃纳森(Lárus Einarson)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收集人脑,以便对精神疾病进行研究。

  很快,他们在奥胡斯市的里斯科夫精神病院(Risskov Psychiatric Hospital)旁边,建起了一座脑病理学研究所。从此,丹麦各地的精神病院开始将去世患者的大脑取出,并送到这里。收治克尔斯滕的Oringe医院也不例外,曾经的解剖室如今已经是精神病学博物馆的一部分,屋中摆着一些带提手的小木箱——当年克尔斯滕的大脑,应该也是装在这样的盒子里,被邮递员送到了远在奥胡斯的脑病理学研究所,然后转移到桶里。

  

  图片来源:World's Untold Stories/CNN

  研究所成立大约5年之后,一位名叫克努德·奥格·洛伦岑(Knud Aage Lorentzen)的病理学家成为那里的负责人,也就接管了大脑收藏,直到1982年退休。从1945年到1982年之间,共有超过9000个精神疾病患者的大脑来到这里,大约是那些年间去世的精神疾病患者的一半。而在这些大脑被取出的时候,既没有获得患者本人的同意,也没有获得家属的同意。

  在那个年代,精神疾病患者承受着十分严重的污名,常常被隔离于社会,有些也被亲人疏远。虽然克尔斯滕的家人对她十分关心,但也没有改变精神疾病患者的权利不被重视的现实。1982年,那座脑病理学研究所关闭,大脑收藏也不再增加,但到此时丹麦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组收藏的存在。

  90年代,这些大脑才第一次进入公众视野。很多人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根本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情,社会上要求销毁收藏的呼声十分强烈,因为他们觉得这组收藏是对患者和家人的伤害。

  但另一方面,也有不少科学家认为大脑收藏拥有很强的研究价值。在这9000多颗人脑当中,约有5500颗来自痴呆症患者、1400颗来自精神分裂症患者、300颗来自抑郁症患者、400颗来自双相情感障碍患者……代表了各种各样的精神疾病。

  更重要的是,抗精神病药物在1950年代中期开始被广泛使用,那时收藏已经进行了大约10年。而在这10年之间取得的大脑,是没有被那些药物处理过的大脑,假如将它们与日后取得的大脑进行对比,就更容易区分哪些变化是精神疾病造成的,哪些变化是药物造成的。而这可能会帮助科学家更好地理解一些精神疾病。

  当然,在这些大脑之中,像克尔斯滕那样被切除脑叶白质的还有不少。不像苏联在50年代就禁止了脑叶白质切除术,丹麦在70年代还在为患者实施此类手术,是世界上人均脑叶白质切除术最多的国家。

  而谈到在未经患者或家属同意的情况下收集大脑,一种观点认为:伤害已经造成,如果现在还有一件可以为患者或家属做的事,就是确保这些大脑真的能被用在科研上。

  

  奥胡斯时期,大脑被装在黄色桶里(图片来源:Aarhus University Hospital)

  不过,想确保这一点并不容易。2005年,奥胡斯大学的病理学家卡尔-安东·多夫-彼得森(karl-anton dorph-peterson)接受任务赶到收藏大脑的地址,光是找齐所有的储藏室就费了一番功夫。而当他们看到“藏品”的时候,发现桶中的液体蒸发得很严重,如果不是及时填充,浸泡在里面大脑就要失去保护了。

  但即便侥幸逃过这一劫,大脑收藏也还是会遭遇危机。2017年,奥胡斯大学没有多余的资金用于保存这些大脑了。在9000多颗大脑即将面临销毁的时候,南丹麦大学决定接手,大脑收藏这才被转移到欧登塞,在南丹麦大学的地下室里,待到今天。

  而执着于调查自己家族故事的莉丝·索加德,也是在那里与克尔斯滕的大脑相遇了,它就在编号738的那个白色桶里。除此之外,她还见到了保存在石蜡中的一些脑组织,比如,同样编号738的海马体,那是克尔斯滕储存记忆的地方。

  

  图片来源:Lise S?gaard/Kristeligt Dagblad

  接待莉丝的,是大脑收藏如今的负责人,南丹麦大学的马丁·维伦费尔特·尼尔森(Martin Wirenfeldt Nielsen)副教授。尼尔森也是一位病理学家,他十分庆幸奥胡斯大学没有清除大脑收藏,在他看来,能用逝者的大脑帮助未来的患者是一件很崇高的事。

  1970年代,一项利用这组大脑收藏进行的研究,发现了一种新的疾病,后来被命名为后来的丹麦家族性痴呆(familial danish dementia,FDD)。而如今,又有至少四项新的研究,正在这些大脑的基础上进行。

  时至今日,人类对精神疾病依然知之甚少,而抗精神病药物的使用,虽然有助于缓解一些症状,也会让患者的智力或创造力等方面受到损伤。用精神病学研究者托马斯·韦格(Thomas Werge)的话说,“那些引发精神问题的因素,也我们之所以能成为人类的原因。”

  说不定某一天,通过某一些研究,过去的人们能够帮未来的人们摆脱精神疾病的煎熬。

  封面来源:Lise S?gaard/Kristeligt Dagblad

  参考资料:

  https://www.kristeligt-dagblad.dk/historier/kirstens-brain

  https://edition.cnn.com/2022/11/11/world/denmark-brain-collection-scn-spc-intl/index.html

  https://www.dr.dk/nyheder/viden/kroppen/hvad-kan-9479-hjerner-i-en-kaelder-paa-fyn-sige-om-vores-intelligens

  https://international.au.dk/currently/news/preview/artikel/the-brain-collection-will-survive

  https://edition.cnn.com/videos/tv/2023/03/21/worlds-untold-stories-the-brain-collectors-spc-intl.c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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