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妍嫂(中篇小说)

  1

  在我眼里,雪妍嫂无疑是我们斜坡村最漂亮的女人,没有之一。

  第一次见到雪妍嫂是在我读初二那年。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下午,我和几个比我高一个年级的伙伴准备一块去原米坝食品站旁边的小河区游泳。我们刚走过食品站的围墙边,就远远看到小河边上有一绝色美女在洗衣服。

  那美女二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粉红色连衣裙,见到我们朝她旁边的水塘走去,知道我们是想下河洗澡,于是站起身来朝我们摆摆手,示意我们走开。

  也就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间,我们几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小屁孩都被她的美貌惊愕住了。那是怎样的一个漂亮女人啊:凹凸有致的妖娆身段,从侧面看去,要说有多诱人就有多诱人;还有那一身飘逸的齐腰长发,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间,轻盈地飘动了一下,显得格外优美。她那张精致的鹅蛋脸上挂着浅浅的迷人的笑靥,在她回眸的那一瞬间,彷如一股强烈的电流猛烈地撞击着我那颗刚刚开始萌动的心。

  毫不夸张地说,那是当年14岁的我见过的最漂亮最迷人的女人。我们几个伙伴都非常诧异,想不到米坝这山旮旯的地方竟然还有这样的绝色美女。

  那天,我们几个小屁孩虽然没敢当着这美女的面下河去洗澡,但也没有立即离开。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们在离那美女二十来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们假装玩着石子,实则在偷偷欣赏不远处那美女。

  那美女显然知晓我们的意图。她在用棒槌捶打衣服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抬头朝我们瞥几眼。好几次,她停下手里的活,从地上捡起一块扁平的小石块,微微侧身,将小石块往平静的水潭上用力一甩,顿时,水面上荡漾起了一圈圈美丽的水花。这是我们美丽苗乡那些怀春的美少女们最喜欢用来释放自我的一种颇具象征意义的抒发情感的方式——漂水花。

  虽然那时我才14岁,但从小就对文艺有特别兴趣的我被眼前这一幕深深地吸引住了。因为我看得出,眼前这个美丽女人一定有很重的心事。

  米坝不大,整个街上乃至附近村寨颇有姿色的美女,我们几乎都有印象,唯独这个绝色美女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们几个伙伴都很想知道眼前这个美女究竟是什么来头。胆子最大的歪狗甚至找了一个不是借口的借口跑上前去跟她搭讪,问她这小河里的水能不能直接喝。

  那美女非常谦和,在询问歪狗是不是米坝中学的学生之后,告诉歪狗尽量不要直接在小河里喝生水,如果实在渴了,要去附近的水井去喝。

  歪狗是我们斜坡村胆子大得出奇的一个人。没想到,他竟然顺着那美女的话说:“美女姐姐,你家住在哪里?我实在渴得受不了,能不能去你家讨口水喝。”

  令我们所有人都惊诧不已的是,那美女竟然答应了。不过,她也开出了条件,那就是要歪狗帮她把这桶衣服提回家。

  二狗乐得不行,回头朝我们招了招手,然后提着桶,吹着口哨乐颠颠地跟在那个美女身后往回走。我和另外几个小伙伴只有羡慕的份,远远地跟在他俩的身后,想看看那美女到底是哪家的。

  颇具戏剧性的是,那次歪狗并没有讨到水喝。

  那美女把歪狗带进了米坝小学的教师宿舍楼。就在歪狗寻思这美女可能是哪个老教师的家属什么的时候,他们在楼道转角处遇到了歪狗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麻子老师。歪狗刚刚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师”,他那长着一脸麻子年近四十都还一直单身的班主任就一把揪住了他。“你小子不错嘛,你师母刚来第一天,你就跟她套上了热乎,知道帮师母把这桶衣服给提回来,看来你小子大了一点,有出息多了……”

  这美女竟然是这个长着一脸麻子的老光棍的对象?歪狗震惊不已。在这个老光棍手里读了两年书,歪狗没少挨整,他哪里还有胆量去他家讨水喝呢!

  歪狗赶紧落荒而逃。我们几个等在小学校门外的小伙伴得知这个绝色美女竟然是麻子老师的对象,惊诧之余,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2

  事后,我们从其他同学那里得知,这美女姓龙,是隔壁板山溪乡的,今年刚好二十岁,昨天才经人介绍与麻子老师认识,没想到他俩第一眼就对上了。

  在那个年代,相亲第一天就定下了婚事,而且女方竟然留在了男方家里,这无疑是破天荒的事儿。最为关键的是,他俩无论是年龄还是颜值都差异太大,远远超出了人们能接受的正常范围。

  我们米坝中学与中小小学的校区相隔一公里。那周,几乎只要有空,我们整个米坝中学的男生都总要往小学部那边跑。我们的用意再明显不过:都想找机会近距离过过眼瘾,毕竟对于我们这群处于青春萌动期的男生来说,任何一个高颜值美女都有可能不经意间成为自己的“梦中情人”。

  那一周,是我14岁人生中过得最狗血的一段日子,几乎每天都六神无主,几乎每节课都在草稿纸上勾画那绝色美女的模样。也就在那几天,我第一次做了春梦,梦中的女主角自然就是麻子老师那个美丽妖娆的年轻对象。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这个引发了我们无限青春臆想的美女至多成为我不可告人的意淫对象。但令我颇为意外的是,周六那天放学回家,我刚走到村口的那棵枫香树下,就远远地看到那绝色美女和麻子老师正站在我家堂屋门口与我父亲在说些什么。

  我正准备和麻子老师打招呼,那绝色美女先朝我招了手。

  “是你呀?我见过你。”那美女率先跟我打起了招呼。

  我父亲转过身,见是我,就对我说:“还不快点向两位老师问好!”

  两位老师?麻子老师的这个对象也是老师?我楞在那儿,目光全落在了那个美女身上。

  事后我才知道,麻子老师动用了关系,把他这个漂亮的对象安排到我们村小来代课。我父亲是村长,因此他带着对象前来拜访我父亲,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今后我父亲多关照一下他这对象。

  我这才知道麻子老师的这个对象名叫龙雪妍,是个高中毕业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我们那山旮旯的地方,很少有人读到高中毕业,何况龙雪妍还是个女生。后来听村里的人说,这个龙雪妍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为人很谦和,课也上得很好,很受孩子们的欢迎。自此,我对龙雪妍又油然而生了几分敬意。

  在那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在急切地盼望周末的到来。原因只有一个:每到周末,我就可以见到自己心中的女神。

  3

  我与龙雪妍关系的质变是在我参加完中考之后的那个星期。

  中考结束后,我回到了村里。那时距离小学生放暑假还有两个星期。

  自然而然,我有事没事都总往斜坡村小学跑。我们斜坡村距离米坝集镇有八公里。那时还没有通公路,龙雪妍往往一两周才回米坝一次。我们斜坡村小学总共才三名教师。除了那个本村的老师每天回家,另外那个隔壁村的女老师也只是隔三差五偶尔在学校里住一两天。

  在最初那几天里,我也仅仅局限于在龙雪妍上课的时候,站在教室外边听听她的声音,至多偶尔凑近窗户偷偷看她几眼。

  大概是我中考回到村里的第五天,那天刚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就情不自禁地抬脚往离家不到三百米远的村小学那边走。

  那时的斜坡村小学还是木质结构的教学楼。一楼分别是一年级和二三年级的教室,二楼是四五年级的教室和教师宿舍。龙雪妍的宿舍位于教学楼的最东边,房门正对着村里那棵最高大的枫香树。

  我在教学楼下徘徊了许久,都没有直接上楼去跟龙雪妍搭讪的勇气。

  见龙雪妍的房门是关着的,屋里也没有开灯,在犹豫了许久之后,我来到那棵与教学楼直线距离不超过三十米的大枫香树下,整个身子倚靠在粗壮的树干上,对着龙雪妍的宿舍方向,有意无意唱起了小时候从村里几个光棍汉那里学到的山歌:“夜夜想妹想得深,十根肠子断九根;只留一根来活命,难道哥心还不真。”“八仙桌子四个角,想约妹子坐一桌;桌子上面不说话,桌子下面脚搓脚。”“樱桃好吃树难栽,妹你好看口难开。顺风送句歌过去,你若有意答过来。”……

  不管是否连贯,我东一句,西一句,扯着嗓子就一顿乱唱。

  说实话,我五音不全,唱起山歌来就像老牛拉破车,很是难听。加上我明显是有意而为,自然有几分心虚,因此甚为忐忑。

  就在我刚唱完第四首山歌的时候,龙雪妍宿舍里的电灯突然亮了。紧接着,房门打开了,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从屋内闪了出来。

  “蒲扇,你真有好雅致呀!你这山歌是跟谁学的?要不要来我房间里坐坐?”龙雪妍穿着那身粉红色连衣裙,慵懒地倚靠在栏杆上,用夜莺般优美动听的嗓音朝我这边喊。

  早在她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的目光就被吸引过去了,也就本能地止住了自己的歌声。

  在确定龙雪妍是在对我说话之后,我二话不说,抬脚就朝她房间跑。

  4

  我刚走到她的房门口,龙雪妍就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把我往房间里一拉。

  我颇为尴尬,本能地扭身抗拒。

  “蒲扇,你扭捏什么?以为我要吃了你呀?我是想让你帮我改改作业。”龙雪妍把我按在椅子上。

  “改作业?那好,那好!”我接过龙雪妍递过来的钢笔,傻乎乎地看着她。

  “快改呀,傻乎乎地盯着我干嘛?”龙雪妍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闪动着双眸对我说。

  在懵懂的我看来,她那灵动的目光显得格外妩媚。

  “龙老师,你真漂亮!”在用红笔在小学生的数学作业本上打下第一个小勾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真的吗?”龙雪妍坐到了我的斜对面,她甩了甩头发,一脸灿烂的笑。

  “当然是真的。大家都说你很漂亮!”我壮着胆子,也笑着回答她。

  “蒲扇,你多大了?什么时候开始对漂亮女人感兴趣的?”龙雪妍托着下巴,用有几分怪异的眼神瞅着我。

  我没有想到龙雪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尴尬地摇摇头,羞怯地说:“16岁,我……我……不感兴趣……”

  “哈哈哈,蒲扇,你不要不好意思,到了你这个年龄,对漂亮女人感兴趣很正常。”龙雪妍眯着眼,坏笑着对我说。

  我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她。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

  “龙老师,你看我改得还行不?”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岔开了话题。

  “你改得很好,以后有空就来帮我改作业,顺便陪我说说话。等你再长大一点,我给你介绍一个漂亮的女孩做朋友。”龙雪妍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扔给我。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短裙的十五六岁美少女蹲在小溪边戏水的情景。

  我定睛一看,这不就是眼前的龙雪妍自己的照片吗?

  “龙老师,这不就是你自己吗?”我羞红着脸惊叹道。

  “你看像我吗?”龙雪妍问。

  “本来就是你嘛!”我回答。我不敢正视龙雪妍,只好怯怯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她。

  “蒲扇,你再仔细看看,这哪是我呀!再说,我都结婚了,我也不可能把自己介绍给你这样一个懵懂单纯的帅小伙吧?”龙雪妍站起身来,用手指着照片里的人对我说。

  龙雪妍靠得我很近,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让我感到一阵迷离。

  “那……那这美女是谁?”当龙雪妍再次不经意地把她那纤纤玉手搭在我肩膀上时,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你喜欢吗?她是我妹妹,等你长大了,我把她介绍给你做老婆。”龙雪妍柔声说道。

  也许是我过于敏感,我感觉龙雪妍在说到“老婆”这个词时特意用了重音。

  我的心微微一颤。

  那一刻,我很想告诉龙雪妍,我其实早就偷偷喜欢她了。尽管,我知道,这是一种极不正常的情愫。

  5

  在斜坡村小学放暑假之前的那一个多星期,我几乎每天傍晚都会准时去到龙雪妍的宿舍帮她改作业。

  坦然地说,那一段时间,我对龙雪妍这个大我五六岁的漂亮女人有种依赖。

  我总感觉她浑身都散发出一股我无法抗拒的魔力。这股魔力驱使着我,让我心甘情愿替龙雪妍做任何我力所能及的事。

  那是小学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我照样吃完晚饭就抬脚往学校那边跑。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龙雪妍的宿舍没有开灯,房门也是紧关着的。

  我走到房门前,发现房门没有上锁,用力一推,却推不开。很显然,屋内有人,房门被人栓上了。

  我对着门缝,轻轻叫了声“龙老师,我是蒲扇。”

  “蒲扇,你回家去吧,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想早点休息。”龙雪妍在屋内回应我。

  “那你要保重身体!”我说完这句话,就知趣地走开了。

  我恋恋不舍地来到那棵枫香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龙雪妍紧闭的房门发呆。

  天很快就黑了。我倚靠在那棵枫香树上,把自己置身于浓浓的夜色当中。

  夏夜格外寂静。就在我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中不能自拔之时,我隐隐听到从龙雪妍宿舍方向传来了“吱嘎”的开门声,紧接着又传来了“哐”的一声响。常识告诉我,这是从里往外关上房门之后,用力栓上木栓所发出的声响。

  龙雪妍的房间有动静!可她为何不开灯?难道有什么人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

  我猛地站起身来,紧紧盯着龙雪妍的房门方向,脑子里全是疑问。

  约莫过了半个钟,龙雪妍宿舍方向又传来了“吱嘎”的开门声。

  伴随着手电光忽地一闪,我隐约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从房间跨出了门外。

  龙雪妍的房间里竟然有个男人?这个男人绝对不是龙雪妍的丈夫麻子老师。那这男人究竟是谁呢?

  好奇心促使我摸着黑,蹑手蹑脚地朝教学楼方向慢慢靠近。

  就在我准备躲在学校厕所旁,偷看那个蹑手蹑脚从楼上溜下来的男人到底是谁之时,不小心碰倒了一根竹竿。

  几乎在那根竹竿发出“哐啷”声的同时,一束手电光直射到了我的身上。

  “蒲扇,你躲在这里干嘛?”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直愣愣地站在我的身前。

  借着微弱的光亮,我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他竟然是我那正在读大二的堂哥蒲戈。

  我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

  6

  我堂哥蒲戈在市里的师范专科学校读大二,头一天才放暑假回到村里,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和大美女龙雪妍好上了。

  第二天,我堂哥特意找到我,叮嘱我千万别把头晚看到的事说出去。

  好奇心驱使我拐弯抹角地打听他和龙雪妍的事。我堂哥蒲戈没有耐心跟我瞎扯这些。不过,他又担心,如果不哄好我,说不定我以后会乱说。于是他假装关心我,说了龙雪妍曾跟我说过的一番话。也即龙雪妍有个很漂亮的妹妹与我很般配,下次有机会就把那女孩介绍给我认识。至于他自己和龙雪妍的事,他却只字不提。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往斜坡村小学那边跑了。

  即使不久之后我接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但那个暑假,我过得格外郁闷。虽然不愿承认,但我心里明白,这一切之一切,都是因为大美女龙雪妍。

  进了高中之后,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也就渐渐淡忘了与龙雪妍有关的事。

  一晃两年过去了。高二那年暑假,我刚从学校回到村口,看到寨上里里外外都是人,知道是有人家在操办喜事。

  一打听,竟然是堂哥蒲戈与龙雪妍办结婚酒宴。

  我颇为惊讶。

  一见到母亲,我就询问她蒲戈与龙雪妍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母亲零零碎碎的话语里,我大致了解到,堂哥蒲戈与龙雪妍其实是高中同学,他俩早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好上了。后来龙雪妍鬼使神差地嫁给了麻子老师。麻子老师没有福气,在与龙雪妍结婚的第二年就死于一场车祸。堂哥蒲戈大学毕业后,回到我们米坝中学做了一名老师。自然而然,他和龙雪妍这对有缘人走到了一起。

  堂哥蒲戈的婚宴上,我和歪狗几个伙伴坐一桌。

  众所周知的原因,酒宴上,我和歪狗几人都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喝着闷酒,最终,我们整桌人都醉得一塌糊涂。

  7

  龙雪妍由“龙老师”变成了我的堂嫂。我足足用了差不多一个暑假的时间才慢慢接受了她身份的转变。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也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

  万万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那个暑假即将结束的前几天,堂哥蒲戈在龙雪妍娘家板山溪替她叔叔家盖屋时不慎从木屋的屋顶摔了下来,当场摔成了重伤,最终救治无效撒手归天了。

  短短几年内,两任丈夫都因意外事故不幸身亡,自然而然,雪妍嫂身上被贴上了“克夫”女的霉运标签。

  堂哥蒲戈还未下葬,我就返回学校上学去了。那之后,雪妍嫂在我们斜坡村遭受了怎样的非议,我并不怎么知情。我只是偶尔从父亲写给我的书信中得知雪妍嫂抑郁了,整天变得神经兮兮的。不久学校辞退了她。

  当年我正读高三。学习任务很重,我也没有多少心思关注雪妍嫂的事,只是内心多少有点替她惋惜。

  雪妍嫂再次进入我的视野是在我高考结束回到村里之后的那段日子。

  那天中午,我正一个人坐在堂屋门口乘凉,雪妍嫂端着一碗饭,一边吃一边朝我这边走来。

  “蒲扇,回来了也不去嫂子家坐坐。”雪妍嫂在离我四五米远的地方站定。

  我只好客套地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关心地问了一句:“雪妍嫂,最近你过得都还好吧?”

  “蒲扇,我还能好到哪里去?全村人都把我当作神经病。好多坏男人整天变着法子想找机会欺负我。唉,我命苦呀!”雪妍嫂说完,重重地叹息了几声。

  “你……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不回娘家?怎么不考虑改嫁呢?”看到雪妍嫂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忍不住问道。

  “回娘家?哈哈哈!我娘家的人都说我是扫把星,早就不愿管我了。再婚吧,也找不到中意的男人。再说,有了麻子和蒲戈这两桩事,即使别人有意,我也担心自己会把别给‘克’掉了呀!”雪妍嫂说这话时,望了望我,又转眼望了望远处的青山。我感觉得出她内心的无奈与挣扎。

  在我看来,雪妍嫂正常得很,根本就不像精神方面出了状况的样子。

  只不过,就在当晚,发生了一件一般正常女人不会那么做的,令我不知所措的事。

  8

  当年村里都还没有电视,吃过晚饭,我在庭院里乘了一会儿凉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了。

  我家一共有两栋木屋。正屋是一栋五进五出的二层大木屋。正屋右侧则是一栋三进三出的二层阁楼。我的卧室就在阁楼最靠里边的那一间。

  从我卧室后边的那条青石板小巷,往前走三十米就是雪妍嫂家的房子。站在我卧室后边的房门口,可以看到雪妍嫂卧室左侧的窗户。

  那晚,我刚睡下没多久,就听到卧室后门处有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竖起耳朵一听,是有人往门缝里塞东西的声响。

  我的脑海里本能地浮现出雪妍嫂的身影。难道是雪妍嫂?我心里一阵颤抖。

  好奇心促使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然后悄无声息地慢慢靠近房门。

  在稍稍踌躇了一会之后,我猛地拉开房门。

  借着淡淡的月光,我赫然看到,站在门外的人果然是雪妍嫂。

  我正欲开口叫她,雪妍嫂早已伸出手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蒲扇,我是想悄悄过来送一双鞋垫给你。你不要出声,不然被别人看到了不好。”雪妍嫂一步跨进了我的房门,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我,然后附在我耳根这么对我説。

  这一切都实在太突然了。

  我正欲跟雪妍嫂解释点什么,她松开抱住我的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没有开灯,房间内漆黑不见五指,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

  “雪妍嫂,你……你这是要干嘛?”我压低嗓子对整个身子都倚靠在我身上的雪妍嫂说。

  “蒲扇,没什么,我就只想和你单独呆一会。”雪妍嫂又一把拦腰抱住了我。

  “雪妍嫂,你快松手,这样不好!”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伸出手去,试图去解开雪妍嫂的双手,可她却越搂越紧。

  被一个女人这么在黑暗中强行紧紧搂抱着,这是我十九年人生从未有过的体验。

  “雪妍嫂,你先把手松开,有话好好说。”联想起村里人都把雪妍嫂当着神经病,惶恐之余,我觉得还是应该跟她来点“软”的,先顺从她,待她状态好点之后,再想办法把她劝离这里。

  “好吧,我想在你房间坐一会,跟你聊聊天。”雪妍嫂松开了手。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她摸着黑。朝我床铺那边走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沿上。

  “蒲扇,你快过来呀。隔得那么远,说话不方便。不然说大声了,会被别人听到的。”雪妍嫂见我一动不动,站在黑暗中发愣,就稍稍加大了音量对我说。

  我生怕她嚷得过于大声而惊动了父母或其他寨子里的邻居,赶紧摸索着走了过去。

  我刚走到床沿前,雪妍嫂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然后用力一拉,我整个人又再次与她紧紧靠在了一起。

  雪妍嫂根本就不像神经错乱的人,她用手轻轻敲了敲床沿,然后附在我耳畔讪笑着说:“蒲扇,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的心突突直跳,感觉自己全身僵硬。我真不知道,雪妍嫂接下来还会对我做些什么。

  9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之后,雪妍嫂并没有再进一步对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她只是叹着气对我说:“蒲扇,你一定不要开灯,因为我喜欢这种熄灯瞎火的感觉。”

  我没有做声。因为我知道雪妍嫂还有话要对我说。

  “我今晚真的只是想送一双鞋垫给你。那双鞋垫我刚才塞进了门缝,现在应该掉在了木板上,等会等我走了之后,你再开灯捡起来看。那双鞋垫上,我绣了几朵鲜花。鲜花代表美好,我希望你今后能过上美好的生活。”说到这里,雪妍嫂又长长叹了口气。

  我很想对雪妍嫂说一声“谢谢”,但一想到她不明不白送我这么一双鞋垫,我就努力把快到嘴边的“谢谢”两个字给咽了回去。

  “蒲扇,认识你三四年了,我当初一眼就看出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现在你的成绩那么好,我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大学……哎,你堂哥蒲戈也是一个大学生,只可惜,我害了他,要不是我叫他去帮我叔叔盖屋,他也就不会……”雪妍嫂说着说着竟然轻声抽泣了起来。

  我赶紧伸手去替她擦眼泪。

  我轻声安慰道:“雪妍嫂,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很多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未来的路还很长,你要看开一点。”

  足足过了三四分钟,雪妍嫂才止住了哭泣。

  “蒲扇,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叫你去帮我改作业吗?”雪妍嫂突然话锋一转,言语里也多了几分冷漠。

  我的心里猛然一惊。难道雪妍嫂当初叫我去帮她改作业是在有目的地接近我?

  “不知道。”我照实回答。

  “那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当初接近你,是想找机会诱惑你,拉你下水。因为我想趁某人那段时间不在家,通过这种方式报复某人……”雪妍嫂的话令我震惊不已。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接近我,是想报复我父亲。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当年我中考结束后每晚跑去学校宿舍替雪妍嫂改作业的那段时间,我那身为村长的父亲正在外地学习……

  “蒲扇,我最终并没有对你下手,并不是我良心发现,而是你堂哥蒲戈再次主动联系了我,让我暂时找到了心灵的慰藉……”

  这一切之一切,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感觉有股热流溢出了我的眼眶。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悲愤?是怜悯?还是羞愧?总之,我的心堵得慌,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手足无措。

  幸好是熄灯熄火的,要不然雪妍嫂一定看到了我尴尬的表情。

  见我没有出声,雪妍嫂也止住了话。

  屋内,寂静得可怕,空气也几乎一瞬间凝固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直到雪妍嫂把头倚靠在我的肩膀上,再次轻声抽泣了起来,我才意识到,此时此刻,我该做些什么。

  “雪妍嫂,别哭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等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慢慢聊这些事情吧。”我轻轻地推开她,准备站起身去拉电灯开关。

  “不,蒲扇,你让我再坐坐吧。我实话告诉你,我打算明天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我今晚是来跟你道别的。当然,如果你需要,我什么都愿给你。你不要问为什么。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你。但实话实说,这样会给我留下遗憾。”雪妍嫂侧过身,紧紧搂住了我的肩膀。

  从雪妍嫂微微颤抖的身子,我感觉得出她那一刻内心的此起彼伏。

  10

  说实话,我其实也是一个非常善感的人。

  好几次,我都有回转过身子,把雪妍嫂爱怜地拥进怀里的冲动。

  尽管刚才雪妍嫂没有直说,但我还是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那就是,我那一直做村长的道岸貌然的父亲,早在三年前,就曾在背地里对当时还是斜坡村小学代课教师的雪妍嫂做过不耻的事情。

  “雪妍嫂,你……你要保重!”我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用手轻抚了一下雪妍嫂的秀发。

  雪妍嫂也猛地站了起来。

  “蒲扇,你是一个好男人。你要好好读大学,将来娶一个好婆娘。”雪妍嫂一边说,一边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我的手臂,然后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就在我正欲再对雪妍嫂说点什么的时候,一束手电光从窗户里射了进来。

  “谁!”我和雪妍嫂几乎同时警觉地叫了起来。

  “是我。”一个沧桑的声音飘进我的耳膜。

  我窘迫到了极点。

  妈呀,那个用手电筒照射我们的,竟然就是雪妍嫂刚刚才提及的我那个做村长的父亲。

  我和雪妍嫂都还来不及反应,我那身材牛高马大的父亲已经一脚踹开了房门。只见他闪着手里的手电光,几步跨进房间,然后一把拉亮了屋里的电灯。

  “龙雪妍,你这个疯癫婆,这么不知羞耻,竟然跑来缠我家蒲扇,看我怎么收拾你!”我那怒气冲冲的父亲,挥着拳头冲向雪妍嫂。

  在重重的挨了一拳之后,雪妍嫂失魂落魄地冲出门外,落荒而逃。

  屋内,我和父亲面面相觑,尴尬至极。

  “蒲扇,你……你咋去搭理她那疯癫婆?她……她没有对你怎么样吧?”我的父亲关切地问我。

  “我不要你·管。我想知道你到底对雪妍嫂做了什么?”我突然发作起来,用力把父亲推出了门外。

  闻讯赶来的母亲呆愣愣地看着我和父亲,一句话也没说。

  11

  第二天,雪妍嫂真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斜坡村。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也在那年暑假,我收到了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大学四年里,我每个学期都会收到一笔数额不菲的汇款,汇款人署名“晴天”。我猜测这个所谓的“晴天”可能是雪妍嫂,也曾试着按照汇款单上的地址给雪妍嫂写了几封感谢信,但所有的书信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米坝中学做了一名初中语文老师。那些老教师在偶尔聊到他们曾经的同事——我堂哥蒲戈的事时,都在替他惋惜。无一例外,也会聊到他与他那漂亮女人雪妍嫂之间的一些陈年旧事。

  也就是在某次闲聊时,我听说曾有人在深圳街头看见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雪妍嫂。甚至有人添油加醋地说,曾有某个米坝人在深圳的夜总会消费时点到了已沦落为风尘女子的雪妍嫂。

  我不相信这些传言。但冥冥之中,我隐约感觉雪妍嫂似乎真的在深圳某个地方召唤我。

  我毫无预兆地向校长递交了辞职书,然后不顾父母阻拦,背上简单的行囊,坐上火车,只身前往深圳。

  深圳是座现实的城市。我尽管怀揣大学文凭,但由于无一技之长,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竟然连一份普工也找不到。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白天,我穿梭于各个工业区,看看哪个厂招工,顺便捡一些空易拉罐或空矿泉水瓶,拿去废品店卖,换回一些角币,然后再去地摊上买几个最廉价的馒头充饥。夜晚,我就拿张破席子,溜到某栋烂尾楼的楼道里去睡一会。渴了,就跑去公园旁的公共厕所对着水龙头狂饮几口。

  当然,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坚持不懈地去做的一件事,也即每天清晨,我都会远远地守在那些夜总会门口,伸长脖子盯紧那些从夜总会里下班出来的女人,看看其中有没有我朝思暮想的雪妍嫂。

  我至少蹲守了坪山六联的十几家夜总会,很遗憾,我并没有等到自己希望见到的人。

  深圳实在太大。如果我每家夜总会门前都去蹲守一番那是不现实的。我之所以选择了深圳坪山作为自己的流浪之地,那是因为我是依稀记得自己当年读大学时那个署名“晴天”的人给我汇款时留下的地址有“坪山”的字样。

  那天,我溜达到了宝山第二工业区晶洋玻璃厂前,看到厂门口贴有招工广告,就凑上去看看招什么工。

  也许是保安看我衣衫褴褛,就走过来叫我“滚开”。

  “你们这里不是写着要招工吗?”我指着招工广告问道。

  “我们招工得讲形象。你这叫花子的样子,谁会要你?”那保安挥舞着手里的电棍,态度极为嚣张。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你说谁是叫花子?”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我怒睁着双眼,近乎咆哮地责问那人。

  也就在这时,随着一阵汽车急刹车的“吱嘎”声,一辆黑色轿车忽地停在了离我们只有两三米的地方。

  “怎么回事?是谁在吵呀?”随着车窗的徐徐落下,一个秃头的老年人把头探出了窗外。

  那刚才还极度嚣张的保安,一见那人,马上毕恭毕敬地向那人行礼。

  “老板,没有什么事,就是这个捡破烂的说是想来应聘普工。”那保安点头哈腰地对那秃头说。

  这保安竟然把我说成一个捡破烂的。

  我正欲发作,可话刚到嘴边就咽了回去。

  只因我清晰地看到,坐在那秃头旁边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个娇艳的女人分明就是我要寻找的雪妍嫂。

  千真万确,坐在秃头旁边的那个漂亮女人真的就是雪妍嫂。

  我楞在了那儿,眼睁睁地看着那秃头摇上车窗,然后开着小车进入了厂区内。

  直到那辆小车消失在我视线之外,我才如梦初醒般地折身去问那个趾高气扬的保安:“刚才坐在你们老板身旁的人是谁?”

  “臭要饭的。这关你什么事?还不赶快滚!”那保安冲过来,朝我扬起了电棍。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只好叹着气,落荒而逃。

  但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找机会把此事探个究竟。

  12

  那之后的将就半年时间里,我几乎每天蹲守在晶洋玻璃厂门口,但非常遗憾的是,尽管经常看到那个秃头的老男人不时带着年轻漂亮的女人进进出出,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酷似雪妍嫂的美丽女人的身影。

  为了弄清楚那个秃头老男人的情况,我找机会接近了一个在晶洋玻璃厂开货车的司机。这个来自四川的小伙子,每天下班后,都喜欢在宝山第二工业区的大排档点一个小菜,独自小酌一二两米酒。

  在请那个货车司机喝了几次酒之后,我把话题转到了如何泡妞的话题上。这是一个任何正常男人都感兴趣的话题。因此,当我故意赞叹他们的老板,也即那个秃头老男人日子过得滋润,几乎每天都带着不同的漂亮女人回厂里来这事时,这个货车司机的两眼更是放光,眉宇间漾过几丝得意。

  “哥们,不瞒你说,我们老板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更是个黑道上闯出来的人,凡是那些跟他来过厂里的女人,都没有一个好结果。”货车司机喝光了杯里的酒,打开了话匣子。

  “哥们,你知道吗,那些女人都是因为爱慕虚荣被我们老板骗过来的。一旦陪他睡过一次觉,他就把这些女人作为奖品甩手给了工厂里那些管理人员。有时他开恩,也会给我们这些跑车的人一两次机会……你绝对意想不到的是,这些被他骗进来的女人,在厂里待了几天之后,大多被他通过秘密渠道卖到了外地……”说到这里,这货车司机竟然得意地吹起了口哨。很显然,他是在炫耀,他也曾与那些姿色出众的美女有过亲密接触。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货车司机后来竟然谈到了龙雪妍。

  “哥们,这些女人中,只有一个例外。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被我们老板骗到厂里来的。我们只知道,她是唯一一个不愿顺从我们老板的女人。我们老板是好惹的人吗?当即把几个下属叫过来,然后在那几个下属的帮助下,把那女人给办了。怒气之下,老板还示意那几个下属一哄而上。这都还不算,他们后来派人把这个女人关进了饭堂后边的小黑屋,并放话给厂里的班长以上的男职员,只要谁需要,都可以到黑屋里去享受一次。后来,连保安和司机也被允许加入了这个行列。这个女人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只可以后来被卖给了粤东山区的一个年近六十的身体有残疾的老光棍……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四五个月了,但直到现在,只要想起这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到这里,这货车司机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在那小黑屋床头的墙上,看到了她咬破指头写下的名字。我清晰地记得她的名字叫龙雪妍。”货车司机喝光了杯里的酒,悠悠地说。

  “龙雪妍?”我本能地蹦跳起身子,目瞪口呆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

  “哥们,怎么了,难道你认识她?”货车司机一脸懵逼。

  “快说,她现在究竟在哪里?”我一把抓住货车司机的衣领,满眼喷着怒火朝他吼。

  货车司机显然被我突然的暴怒给吓坏了。

  “哥……哥们,这事不是我干的,我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在哪里。”货车司机那样子甚为憋屈。

  13

  我相信那货车司机说的是实话。

  我非常自责。

  明明自己那天亲眼看到了雪妍嫂,却错失了与她相认的机会。

  货车司机不可能知道雪妍嫂究竟被卖到了粤东山区的哪个具体地方,我当时能做的就是默默祈祷,祈愿老天开眼,能早点让雪妍嫂摆脱厄运。

  那之后的那些年,我自暴自弃,像浮萍一样,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我成了一个真正的流浪人,一个一无所有的完全丧失了生活信心的流浪人。

  那些年,我不仅没有好好上过一天班,而且连恋爱也没有谈过一次,更别谈什么所谓的婚姻。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我偶尔涂鸦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并且心血来潮把部分文字发到了杂志或者网络上。没想到,后来居然有人给我加了一顶“作家”的头衔。于是,在差不多外出流浪将近三十年的时候,我也侥幸受邀参加了某作协举办的联谊会。

  对我这样的一个一无所有居无定所的流浪汉而言,这是破天荒的事情。为了参加这次联谊会,我拿出自己平时捡破烂积攒下来的几百块钱,跑去市场买了一套西装。

  时隔二十几年之后,我一个年已半百的老男人,再次西装革履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在参加联谊活动的所有作家中,我应该是身份最卑微,最名不见经的一个。因此,我选择坐在了最角落的一个位置。

  当主持人亮相的那一刻,我木若呆鸡。

  那个身段妖娆穿着一身紫色连衣裙的漂亮女人与我记忆中的雪妍嫂完全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楞在那里。

  当那人开口时,显然又不是雪妍嫂的声音。更何况,这个酷似雪妍嫂的漂亮女人看上去至多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而按照时间推算,雪妍嫂目前应该有五十四五岁的年纪了。

  待我缓过神来,这才悄悄向坐在我身旁的一个陌生文友打听这个主持人的情况。

  “我说老哥,你莫非连我们蕙城大名鼎鼎的美女作家欧燕都没有听说过?”那陌生文友一脸诧异地盯着我问。

  “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参加作协的活动。”我赶紧双手抱拳,一脸歉意地对那人说。

  “这样呀,不过按理来说,她那么有名,你应该听说过她才对呀!”那男人摇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脸上多了些鄙夷的表情。

  我不好意思再跟这样聊下去,赶紧找了个借口换了个位置。

  我很快就从其他文友那里打听到了这个名叫欧燕的美女主持的一些基本情况。

  她今年26岁,揭西人,今年刚刚凭借一部火遍全国的畅销长篇小说《母亲》加入了国家级作家协会。而她那部长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的原型就是她的母亲。

  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马上百度了“欧燕”的《母亲》。我惊奇地发现,那部长篇小说《母亲》里的女主人公竟然叫做“龙薛妍”!

  “龙薛妍”和“龙雪妍”多相似的名字?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莫非这个美女作家的母亲就是我寻找了那么多年的雪妍嫂——龙雪妍?

  来不及多想,我走过去,拦住了刚刚从台上走下来的那个酷似雪妍嫂的美女主持人。

  14

  “美女作家,我想冒昧地向你打听一件事。”我伸出双手,拦住了欧燕。

  “你是谁?你想打听什么?”美女欧燕一脸不可思议。

  “你母亲名叫龙雪妍吗?”我不想拐弯抹角,于是单刀直入。

  “龙薛妍是我小说里女主人公的名字。”欧燕目光一闪,浅笑着回答。

  “你母亲是不是也叫龙雪妍?你这部小说女主人公的原型就是你母亲吗?你母亲是不是米坝人?”看到欧燕欲转身离去,我不想错失机会,于是连珠般追问她。在说到米坝这个地名时,我还刻意加了重音。

  美女欧燕回过头,皱着眉头瞅了瞅我,若有所思地抿抿嘴,然后压低嗓音对我说:“等会活动结束后,你去楼下会客厅旁边的休息室等我。”

  半个小时之后,我和欧燕单独在那间休息室碰了面。

  “您好!怎么称呼您?您怎么会认识我母亲?”欧燕一开口就这么问。很明显,她这是在间接承认龙雪妍就是她的母亲。

  “你的母亲真的是龙雪妍呀!怪不得你长得和她那么像!你母亲现在在哪里?这些年,她过的还好吗?”我激动地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欧燕的双手。

  欧燕轻轻挣脱了我的手。

  “您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欧燕表情有些凝重。

  “我叫蒲扇。早在三十多年前就与你母亲相识了。”我照实说。

  “哦,原来这样呀。”欧燕浅浅一笑:“我好像听我母亲提到过这个名字。”

  “你母亲现在在哪里?这些年,她过得还好吗?”我急切地再次问了相同的问题。

  “她……她……”欧燕欲言又止。

  “她到底怎么了?”我急切地问,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早就死了。”欧燕轻轻地说。

  “怎么可能!我刚才搜索了你那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你的小说里,龙薛妍后来不是成了一个著名的企业家吗?”我争辩道。

  “那是小说。现实中,我母亲早在18年前就死了……”欧燕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18年前?

  我傻呆呆的楞在了那儿。

  15

  两天后,我跟随着欧燕来到了位于揭西某山村的一个乱坟岗上。

  “这就是我母亲的坟墓。”欧燕指着一座立着墓碑的坟墓对我说。

  我仔细一看,墓碑上果然刻有“龙雪妍之墓”的字样。

  从坟山上回来,我执意提出要去欧燕家的老屋,也即雪妍嫂生前住过的房子去看一看。

  起初欧燕不同意,后来见我态度很坚决,就答应带我去她家的老屋前去走一走。

  欧燕家的老屋是回字型土木结构的普通平房。

  我们远远就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年男人正坐在庭院里晒太阳。

  我正准备上前去打招呼,欧燕阻止住了我。

  “这是我叔。他耳朵有点聋,而且也不喜欢陌生人打扰到他。所以,你就站在这外面看看就好,不要走近他,不要招惹他。”欧燕一边朝那老男人挥挥手,一边不停地向我解释。

  “你叔?那你爸呢?”我好奇地问。

  我想起N年前,在深圳宝山第二工业区晶洋玻璃厂,曾听那个货车司机说过龙雪妍被人卖到揭西这地方,而且是卖给一个身体残疾的老男人这事。可眼前这个老男人身体并没有什么残疾。

  “我爸早就去世了。”欧燕捋了捋头发。

  “我们到村子其它地方转转吧。”欧燕紧接着说。很明显,她向我下了逐客令。

  就在我们刚刚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一刻,我隐隐听到不远处的屋子内传来了女人喃喃自语的声音。

  我停住了脚步,把目光投向欧燕家的老屋。我这才注意到她家右边的一个房间的窗户用木条封得严严实实。刚才那阵女人喃喃自语的声音好像就是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们走吧!”欧燕催促我。

  我只得抬脚跟上她。

  我们只在欧燕老家村子里象征性地转了一下就返回了蕙城。

  可我隐隐觉得,冥冥之中,我似乎又错过了什么。

  16

  回到自己居住了半年多的那个破桥洞下,我呆愣了地静坐了一整天。我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很乱,很乱,恍惚中,总有无数个雪妍嫂的身影在我眼前飘动。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雪妍嫂穿着一身鲜艳的衣服,静悄悄地走到我床前,然后伸出她纤瘦的手,紧紧拽住我的手腕,拉着我一跃而起,飞向空中……她拉着我在空中飘呀飘,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最后飘落在了一栋老木屋前。我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当年雪妍嫂做代课教师的斜坡村小学吗?雪妍嫂拉着我的手,轻悠悠地上楼,然后推开了房门。屋子里亮着灯,书桌上摆满了学生的作业本。就在我准备拿起笔帮雪妍嫂改作业的那一刻,我赫然发现几步之外她的单人床后边的墙壁上有一个黑色的大窟窿,而从窟窿里慢慢伸出来的则是一张僵尸般令人恐怖的脸——那竟然是一张酷似我父亲的完全没有了人性的脸。

  这回轮到我拉着雪妍嫂的手落荒而逃。我们从二楼的栏杆上一跃而起,飘到了那棵高高的枫香树上,然后在借势再往高空腾飞而起,一下子就窜进了云霄。随着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不断袭来,一道闪电从我们眼前掠过,一股强大的气流席卷着我和雪妍嫂在空中不停翻转着身子。风速越来越快,我们的身子也翻转得越来越快。就在我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眩晕将要完全支配我的身子的时候,随着“咚”的一声,我感觉自己的身子穿过屋顶,跌落在了一个昏暗屋子的地板上。

  正当我忍着痛准备扶起身边的雪妍嫂时,耳际传来了悲凉的声音:“蒲扇,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在屋子角落的地板上,蜷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人。尽管屋子里光线暗淡,但从那脸部的轮廓,我一眼就看出那个中年妇人就是雪妍嫂。

  这怎么可能!我不是一直跟在雪妍嫂身边的吗?我刚才不是还一直拽着雪妍嫂的手腕吗?

  我猛然回过头,发现自己身边根本就没有了雪妍嫂的身影。再看向自己刚才紧握着雪妍嫂手腕的那只手,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竟然是一截白骨……

  而蜷曲在屋子一角的那个中年妇人,此刻正朝我傻笑:“哈哈,蒲扇,你来找我,是不是想要我陪你睡觉……”

  我惊恐地一步一步往门外移步,然后猛地打开房门,没命地冲出门外,直到跑出了院子,我才赫然发现,自己的身后那房子,竟然就是美女作家欧燕家的老屋。

  17

  从梦中惊醒过来,我久久不能平静。

  联想起头天在欧燕家老屋前隐约听到的那阵女人喃喃自语的声音,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赶紧掏出手机,百度了欧燕的那部题为《母亲》的长篇小说。

  那之后,我花了整整十几个钟,把欧燕的那部小说一字不落看了一遍。

  小说中一个写得相当隐晦的情节引发了我的注意。女主人公龙薛妍那个残疾的丈夫死得非常蹊跷,而他的弟弟,那个一直未婚的老男人,似乎曾在龙薛妍的女儿未成年时对小女孩做过非常出格的事。小说里“龙薛妍”并没有死,而是逆袭成为了当地一名成功的女企业家。就在“龙薛妍”的女儿即将举行婚礼的前几天,她家那个未婚的老男人死在了老屋后边那个废弃已久的地窖里。把那个老年人草草下葬之后,“龙薛妍”悄悄地打开了地下室,原来地下室的地板上竟然蜷曲着全身脏兮兮的,整天喃喃自语的,也自称是“龙薛妍”的精神失常的女人……

  再次联想起前两天在欧燕家屋前看到那个被她称为叔叔的老男人的情景,联想起,欧燕不让我靠近她家老屋的种种不合常规的点滴,我突然有了独自前往欧燕老家去探个究竟的想法。

  我辗转了几次车,再次来到了欧燕位于揭西某山村里的老家。

  我刚走到村口,就看到欧燕家屋前聚集了许多村民。

  我正欲向身旁的一个中年妇女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妇人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这回是真的死了。”

  “谁真的死了?”我一惊,赶紧追问。

  “那个可怜的外地疯癫婆。”中年妇人没有正眼看我,说完就转身走了。

  就在这时,我感觉不远处有个酷似欧燕的人影一闪。我一愣,难道欧燕也回来了?

  我有欧燕的微信,我拨通了她的语音通话,她并没有接听。过了好一会,她才回复了我一句:有事吗?我正在开会呢!

  欧燕家的老屋确实是死了人。她家的院子里挤满了当地的村民。

  我站在院子外,再次远远地看到了上次佝偻着身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男人。

  既然死的不是欧燕的叔叔,那就说明刚才那个中年妇人说的话是真的。

  只是,欧燕亲自带我去看过雪妍嫂的坟墓呀!那个中年妇人嘴里的“可怜的外地疯癫婆”是我要找寻的雪妍嫂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解开答案,只有找欧燕本人。

  于是,我再次给欧燕发了微信:“美女,我现在在你揭西老家屋外。你家院子里又很多人,感觉你家出了点状况……”

  我刚点击发送,耳际飘来了一震熟悉的声音:“蒲扇,你究竟想知道什么?怎么又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了?”

  我回头一看,站在我身后说这话的就是欧燕本人。

  我惊讶地望着眼前的欧燕,正欲回答她点什么,突然有人尖叫:又死人!

  我本能地拉起欧燕的手,朝人群冲过去,发现倒地身亡的人正是我几分钟之前还看到过的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男人——也即欧燕的叔叔。

  18

  半个钟之后,警车呼啸而来。

  是我报的警。

  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警察一来就一把抓住了我,把我带上了警车。

  正当我欲申辩点什么的时候,我从警车的后视镜,看到两个女警把欧燕也带上了另一辆警车。

  来到警局,警察要我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清楚。我只好把与雪妍嫂有关的故事托盘而出。当然,我最后也提出了疑问:欧燕家的屋子里是不是曾有一个疯疯癫癫的中年妇人?那个妇人是不是龙雪妍?

  我并没有从警察那里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只是大致了解到:欧燕其实有过精神分裂症病史。这次她老家屋里先后死去的那两个人属于他杀,而欧燕极有可能就是幕后黑手。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除了能从她的长篇小说《母亲》里寻到一点蛛丝马迹,并没有其它令人信服的证据指向她是蓄意而为。

  我很快就被释放了。

  那个被称为“疯癫婆”的中年妇人下葬的那一天,我再次去了那个刻有“龙雪妍之墓”几个字的墓碑前。

  时过这么多年,雪妍嫂的故事终于有了一个我不太能接受的结尾。

  而我自己的我故事是否也会在我本人并不经意的哪一天戛然而止?

  我是在非常惊悚的状态下闪过这一念头的。毕竟,我依稀地记得,在我走出警察的那一刻,护送我的那个面容慈善的胖警察在开导我不要再沉浸在不着边际的臆想中之后,他隐约告诉过我,就在我第二次现身欧燕老家屋前的那一阵,曾有人设下了欲致我于死地的陷阱,好在有人先于我打了报警电话,要不然,我极有可能会像佝偻着身子的老男人一样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一命归西。

  19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位于蕙城某桥洞下边的安身之处的。

  我只知道,就在我走进桥洞的那一刻,所有挤住在桥洞底下的那些与我命运相似的邻居们,几乎同时齐刷刷地站起身来,像欢迎英雄凯旋一般地欢迎我归来。

  我正欲嘟嚷几句,我的手机却突然响了。我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息:蒲扇,我是龙雪妍,我在天国等候你……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拨打这个电话号码,提示音提示我这个号码是空号。

  这怎么可能!我刚刚不是还收到这个号码发来的信息吗?

  “真是见鬼了!”我扯开嗓子,冲着围聚过来的邻居们咆哮了起来。

  我的话音未落,微信提示音又响了。我打开微信一看,竟然是欧燕的微信号发来的文字信息:“蒲扇,我就是龙雪妍。”

  欧燕不是还在警局里吗?

  这到底是谁用她的微信发过来的信息?为何又是龙雪妍?

  我呆愣在那儿,感觉脑袋眩晕得难受,感觉有无数个雪妍嫂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钻进我的脑门。

  一股从未有过的剧痛蔓延了我所有的神经。我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子慢慢地朝后到了下去,就在我快要完全丧失知觉的时候,我于恍惚中看到穿着一身粉红色连衣裙的雪妍嫂扭着婀娜身姿款款向我走来。

  我挣扎着,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朝她轻轻地叫了一声:雪妍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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