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福霞|爱情背后(上)

  

  大姨走了,享年98岁。有人说大姨是有福之人,无病无灾到百岁。也有人说大姨这一辈子太苦了,为别人做嫁衣裳。

  娘家人里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十来个人去奔丧,而侄媳妇儿、外甥媳妇儿、女婿们都没去,不是不想去,而是有太多的顾忌。二姐夫没有去,他一直在电话里问东问西,万分关心,尤其在意细节:他们去多少人?披麻戴孝了没有?哭了没有?真哭还是假哭?棺木质地咋样?纸扎活儿咋样?席面咋样?

  ……

  我的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哭得最伤心。她坚决要把大姨送到“正地方”。所谓正地方,其实就是和大姨夫合葬的墓地。

  在大姨夫的墓坑前,母亲狠狠地嘲讽:你看看你,在外面风流快活,最后不是也没人跟你合葬?只有我大姐愿意,这世上也只有大姐对你是真心的。你可把我大姐害苦了!你真把我大姐害苦了……

  母亲又放悲声大哭起来!如今,老姊妹八个,只剩下她一个人见证这个时刻!她憋着这口气太久了。

  01

  大姨比我大51岁。

  当我有了记忆时,大姨已经是个老婆婆了。白皙的面庞、满头的银丝、微胖的身材和略微上翘的臀部,是我对大姨的初印象。

  除非婚丧嫁娶,吃喜面等大事,平常日子是见不到大姨的。但是每逢见到大姨,必然吃到她烙得金黄的外酥内软的烧饼。在八九十年代的北方农村,那就是人间美味。

  在陪同大姨来的小孩或大人面前,我的辈分一下子升高了很多。分明是比我大十几二十岁的人,却要喊我老姨,和我相仿的孩子要喊我祖姨!

  十来岁的我忍不住问:“大姨,你的孩子在哪儿呢?”每当我这样问大姨的时候,母亲就会打断我,迅疾地把我拽到一边。而后伴随着的往往是母亲深深的叹息。

  大姨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姥爷家在河南农村是个大家族。

  听母亲说,大姨出生那天,外面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屋内却春意融融,温情脉脉。激动而柔情的姥爷看着怀里粉嫩嫩的小人儿,瞬间醉了。他的生命中,因有了小棉袄,严寒散,春常在。

  姥爷在村子里是一等一的人物。英俊,豪迈,一呼百应。骨子里却喜欢女孩子,更在意这第一个千金。

  按照族谱,母亲这一辈的男孩子是“毓”字辈。姥爷为大姨取名“翠”。比“毓”多了一丝温婉,几分坚韧,更多了无限美丽,是玉中极品!

  姥姥嫌姥爷太过宠爱这丫头片子,说随便叫个“冬妞儿”就行。其实,姥姥是在心里怨着大姨跑太快,扰了她生儿子的梦。

  姥姥终是没拗过父亲,只能跟着唤大姨“翠儿”。

  在欢乐的日子里,姥姥先后生下我的大舅、二舅、三舅。姥爷始终是偏爱大姨的,总是把满腔的柔情都融化在大姨这个掌上明珠上,从不舍得说一句重话。

  母亲说一同长大的女孩子都羡慕大姨。就连姥姥也时常嗔怪姥爷不能太宠爱女孩子。姥爷听了,总是嘿嘿笑着,更加怜爱眼前这花一样的女儿。

  听说那个年代,女孩子长到四五岁都是要裹脚的。可是大姨却和我们一样,是大脚。

  大姨,大姨,你为啥不是小脚?你咋没有裹小脚呢?

  大姨悠悠地讲:

  那天一大早,你姥姥就约了三个本家女人到家里来,拿来了裹脚布,布还没缠到脚上,我的眼泪就下来了,一滴,一滴……

  忽然,一阵风冲开了房门,一双有力的手把我扯到了怀里。

  “裹哪门子脚呢!”

  “我的翠儿不裹脚——”

  在女孩普遍裹脚的年代,我的大姨在姥爷的宠爱里没有受裹脚之苦。我能想象大姨的泪水洇湿了脸颊、洇湿了衣襟,然后是梨花带雨的微笑。姥爷就是大姨的神。

  哇!大姨,你真有福气。

  有福气?大姨摇了摇头。

  世事无常,日子不会总是歌舞升平。

  毫无征兆的,病魔就侵蚀了姥姥,不到三十岁的妇人儿,仿佛一夜间被抽干了血。

  大姨说:她永远忘不了姥姥(她的生母)临终时那幽怨又祝福的眼。

  八岁我就没了娘!八岁,知道点啥呀!

  是啊!当年只有八岁的大姨还只是个孩子,被使唤着拖着大舅、抱着三舅,二舅拽着大姨的衣角儿,他们像小猫儿一样躲在家里的一个角落。看着眼前的大人们乱哄哄地忙着办姥姥的丧事。

  三舅在大姨的怀里手舞足蹈。眼眸里满是童真与纯净。

  半年后,家里迎来了一个十九岁的女人。听大人们说,她是父亲的续弦,也就是我母亲的生母。

  02

  “可是大姨和您很亲的,根本看不出是同母异父的姐妹!”

  “我当然得对你大姨好哩!我的命就是你大姨救的,要不是你大姨,这世上怕是早就没有了我,更不会有你啦!”这样的话,母亲一说就是几十年。

  母亲的生日在农历五月二十五,是收割小麦的时候。对于已经有七个孩子的大家庭来说,母亲的出生并没有给生活溅起太大的涟漪。

  而是一件大的祸事瞬间改变了这个大家庭所有人的命运。

  母亲出生的第五天,一声枪响划破了宁静的夜空,也惊醒了燥热的人们。

  在急迫的敲门声里,在紧张的叫嚷声里,在匆忙的脚步声里,在慌乱的哭喊声里,传来一个消息,像是家里炸了的一个雷!

  姥爷被人误杀了!!!

  “枪杀?”我把嘴张成了大大的O。心想,这可真够刺激的!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杀一个人又算什么呢?再说,那放枪的早就逃走了。”每当讲起这件事,大姨的眼神就变得空洞悠远,呼吸急促,表情紧张,仿佛一阵杀气袭来,她又回到了现场。

  “作为长女,我像个呆子一样被人拉着来到你姥爷的身边。

  那是深更半夜的玉米地呀!麦茬还都是硬挺着,一根根空空的细管,像一支支冲天的喇叭,玉米苗刚刚露头,又嫩又绿,像一个个小娃娃,扭动着嫩绿的身体。”

  我很奇怪,当时二十岁的大姨,得知父亲被害的消息,眼睛里怎么会看到这么美的场景?

  确切地说这不是美景,应该是死生相依的景象。当玉米苗拱出地面的时候,送走的是刚刚完成使命的麦子。

  然而每次大姨说起姥爷去世的场景,必要有这番景物描写!

  “在枯黄的麦茬和嫩绿的玉米苗上面,就躺着你的姥爷。”大姨继续讲着。

  “你姥爷静静地躺在地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后脑勺的血还在汩汩地流,我就赶紧用手捂着血口子、用袖口堵着血,可是怎么也堵不住。”

  “翠,翠,快哭啊!旁边的人大声吼着我。”

  “你这孩子,快祈愿你爹,让他走好,不要留恋人间。”“翠,翠妞!快哭出声吧,哭出声你爹好上路啊!”

  人们都没看到大姨的眼泪,不知道她的泪是从眼睛里流到了心窝里。

  “霞,你说人在无常面前,能咋办?”大姨总是用这样的反问作为姥爷去世的结语。

  是啊!父母跟不了自己一生,无论爱的深与浅,无论爱的多与少,自己的路终归要自己走。大姨八岁丧母,二十岁丧父,命运会好到哪里去?我唏嘘不已。

  “得知你姥爷被害的信儿,还在月子里的你的姥姥哭天抢地,把我撂倒一边,看都不带看我一眼。”母亲说的这些话当然是后来听家里人说的。她从小被扣上了命硬的帽子,“克死了亲爹!”

  我看着母亲,不止一次地想,谁又曾可怜我的母亲,从没有得到过父爱!

  “你姥姥气得不管我哟!没有奶水了,我得自生自灭!”母亲说。看来这“自生自灭”也是听了众多的版本后得到的结论。

  “哪能自生自灭?这是一条命啊!”大姨总是这样感叹。

  大姨不记得姥爷的丧事是怎么办的,只知道自己要抱着襁褓中的小妹,要救小妹的命。

  大姨默默地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妹走出家门,挨家挨户讨要奶水、嚼碎了食物养活妹妹。

  她有一个决心,她要和死神抢夺妹妹。

  舅舅们有的被支使着干活儿,有的灰头灰脑地玩耍,两个姨只会拌嘴嬉闹,不时地跑来让大姨评理。

  只有大姨知道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

  那段时间大姨的脑袋蒙蒙的,感觉里面有一条筋无休无止地蹦跳。

  人为什么出生?又为什么会死?

  03

  大姨虽然不识字,但是手很巧。她的生母曾经绣过很多女红,却从不曾教过大姨。洗衣、做饭、带弟弟妹妹,这是大姨的日常。大姨最喜欢的是和伙伴做女红。绣个“鸳鸯戏水”,绣个“蝶恋花”。大姨做的针线活儿精巧、逼真,姥爷忙完了事情就会拿着大姨的绣品出神地看,满意地笑。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姨出落得愈发标致。正当二八妙龄的大姨皮肤如玉、脸庞如花、身姿如柳,成了全村最漂亮的妮子。

  姥爷悄悄地瞄准了一个小伙子,二十里外一个村子里的大学生乔。姥爷是真相中乔的才气,辗转找到了乔的老师,倒说媒,决心亲手扯来大女儿的幸福姻缘。

  父爱可能都是这样:在默默地关注中,在些微的神色里,期许女儿的未来。

  “你大姨夫是个大学生哩,长得人才也好。”

  说起大姨,母亲就必定会说起大姨夫。

  “是吗?大学生怎么会看上我大姨?是自由恋爱吗?”我问。

  “啥呀!那时候哪时兴这个。你姥爷和你大姨夫的老师有点交情,就央人家去说媒。”

  “哦?”

  “坏就坏在倒说媒,女追男,隔座山啊!老俗话就是没错。”母亲一说起大姨夫就满是愤恨。

  可是在大姨的眼里,是这样的版本。

  “一个夏日午后。你的大姨夫来和我见面了。就在你姥姥家哩。”

  “你看上他了吗?”

  “哪有,脸长啥样都没看清。还害得我可着劲儿扫地、抹桌子。”大姨羞答答又喜滋滋的样子分明出卖了她。她一定知道大姨夫的样子。

  “我假装在扫地,其实也没啥扫了。”

  “你大姨夫就摸了一下我的手,笤帚翻了,俩人又都去拾笤帚,头又碰在了一起。正好他一低头,我一抬头,就……”

  果然,大姨一说起这段话,脸上就会泛起少女的红光。

  在扫得精光明净的地面上,映出两个年轻的身影。

  “那就更不知道该干啥了。我就坐在小矮凳上,捻着衣角。偷偷地瞅着,一双陈旧却干净的布鞋、一身粗布衣衫、一双白净的手。我想看又不敢看他的脸,脸标致得很哩,还有浓黑的眉、黑亮黑亮的眼睛。

  心想人家肯定不愿意我了吧?头一回见面就,嗨,不说了……”

  他们当然有后续的故事。

  大姨夫尽管心高气傲,但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一眼就相中了我大姨。

  大姨还跟我说过她在姨夫眼里的故事。

  说是大姨夫的老师在他们见面之前就做了些铺垫哩。早先时给过他一条手帕,说是手帕上的花很适合乔。

  手帕的布料很普通,纱面的。可是绣品不凡,一朵莲花亭亭玉立,一只翠蜻蜓倒立在上。乔脱口而出: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我题句诗吧?敢不敢?”

  “随你,手帕都是你的了,你想怎样都行。”

  乔摇了摇头,“我写字送给她吧,可好?”

  “都行,随你,随你。”

  乔颠颠儿地跑进屋内,旋即拿出笔墨纸砚,挥毫泼墨,娟秀潇洒的小楷流淌到纸面:

  小荷着翠。

  像是冥冥注定的姻缘,我姨夫并不知道手帕的主人就是我大姨,更不知道我大姨叫翠,怎么就写出了“翠”字?

  “这个女子会是谁?”乔亟待破解谜底。

  老师笑而不语。

  果然,几个月后,我的大姨夫乔就在我姥姥家里和我大姨相亲了。在那个高门大户的家里,大姨夫见到了身穿桃红衣服的我的大姨。大姨浓密的乌发和白花花的胳膊让大姨夫心旌摇曳。

  大姨还发现一个细节,在不多的对话中分明看见了奎用那块绣着荷花的手帕擦脸上的汗珠,那是她送给父亲的绣品。她也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我还纳闷儿,我绣的手巾,咋会到他是手里?

  还有一回,我在你姥爷的书桌上看到了一张写了四个字的纸,我只认得两个字“小翠”,以为是你姥爷写的,也不在意的。

  真想问问,又不能问。大姑娘家,头回见面不能说那么多的话。会被人笑话的。”

  当然没人笑话大姨,这是婚后两人版本合二为一还原的事情。

  见面只是半个钟头的光景,大姨夫走了,大姨的心也走了……紧紧地贴着大姨夫。

  大姨和大姨夫都是唯一的一次相亲,就相中了对方。

  大姨夫躺在自家的板床上,也不止一次地过幸福幻想:翠出身村里有名的大户,翠的父亲是村里有威望的办事人,家教很好;翠勤劳能干,美丽贤惠,是父母的好帮手,弟妹的暖心人;翠温柔可人,美目盼兮……

  大姨夫也不是没有纠结,他知道大姨没上过学,不识字。但是爱情终究战胜了一切。

  他俩一见钟情!

  大姨是温柔的燕雀。姥爷夸大姨夫如何了不起,怎样有志气,大姨就深信姥爷的眼光,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做意中人怀里那只依人的小鸟。

  婚期定下了。在金色的秋天。

  二十岁的大姨,像盛开的莲,纯洁高雅。憧憬着秋天的梦。

  父亲的宠爱,就是倾其所有得来女儿的幸福婚姻。姥爷早早地备好了大姨的嫁妆,就等着姑爷的花轿上门了。

  04

  尽管姥爷横死。可是大姨的婚事还是如期举行。

  大姨夫在老师的指点下敲锣打鼓,如约迎娶我的大姨。

  没了姥爷,我的亲姥姥也逐渐从痛苦中缓过来。

  大姨出嫁那天,姥姥又把自己陪嫁的长条桌、高背椅给大姨添了上去。引来街坊的一片啧啧赞叹。姥姥不止一次对前来贺礼的街坊、亲朋说:“俺家大闺女的婚事,就是要排排场场的!”姥姥毕竟出身大户人家,没了男主人,不能没了大家庭的作风、气度。

  或是对姥姥的品行赞许,或是对婚事满意,或是对女伴们羡慕目光的回应,大姨在结婚那天并没有出嫁女的悲伤,而是从心里升腾起对娘家的万千感激。

  姥姥的明理、刚强、温柔、大气温暖了大姨那颗破碎又鲜嫩的心。

  在大红的花轿里,大姨思绪恍惚,时而憧憬着婚后的甜蜜生活。时而想着即便出嫁后成了娘家的客,有后妈和弟妹们的娘家,总归是亲近的。

  大姨的婚礼风风光光。不只是娘家,即便在夫家,大姨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是全村几十年来最俏丽的新娘子!

  “结婚那天,你姨夫的脸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秋老虎太毒还是高兴的?”我想农历九月哪里还有毒辣辣的秋阳?

  大姨这样评价姨夫。她不知道那是姨夫青春的心扑簌簌地在跳跃!

  “大姨和大姨夫一起生活了多长时间?”

  “听说是半年地吧,头年秋天到第二年打春。”母亲回答。

  我还是希望听到当事人的回答。

  “你大姨夫像你一样,爱读书,爱写点东西。”大姨看见我忙着写教案,读书备课,就说。

  “你大姨夫是个斯文人。不会大声说话,更不会说腌臜话。地地道道的文化人儿。”

  “大姨,你不识字,俺大姨夫文化那么高,你们怎么交流?”我问。

  人家是大学生哩!这文化上的落差该有多么大!大姨夫吟诵诗歌,“之乎者也”时候,大姨能不能听懂,会不会明了背后的含义?我真好奇粗人和文人的相处之道。

  “粗人?啥叫粗人?大嗓门骂大街的,不孝敬公婆的,怠慢小姑子的那才是粗人。”母亲接过话茬。

  也是,粗人也经常指男人。女人的妩媚大老粗不懂,不解风情。可是大姨是温柔贤淑的女人。

  “冬天,天冷,你大姨夫在灯下读书、写字,我就在灯下绣花,纳鞋底,绣鞋垫。”

  “早晨你大姨夫必要扫地、打拳,那我就做饭烧菜。”

  “照这么说,我大姨的婚姻生活挺好的啊!”

  “可是你大姨夫心大啊!”

  大姨夫一边受用着婚姻的甜蜜,一边向往远走高飞的征途,他一直在矛盾里纠结、搏斗。

  大姨做的饭菜出了名的好吃。同样是玉米面,大姨能烙得金黄酥脆。同样是小白菜,大姨烧得咸淡适宜,从嘴里香到心里。同样是一样大小的土砌房,大姨收拾得让人赏心悦目。

  短短半年,大姨在婆家享有很高的地位。

  如若,大姨夫愿意踏实生活,他和大姨就是人人艳羡的夫妻:郎才女貌,男耕女织,夫唱妇随……

  如若,大姨夫认定要追寻心中的梦想,势必就要有舍弃,就会有悲伤。

  大姨夫终究要做鸿鹄!

  杨柳絮飞扬的暮春,大姨夫决意去外地某差事。只是摸着大姨隆起的肚子,对大姨说在外面安顿下来,就把翠娘儿俩接出去,过灯红酒绿、吃香喝辣的生活。

  大姨夫是大姨的神,尽管不舍,大姨还是全力支持大姨夫的事业。

  大姨细心地收拾行李,把新婚的两条被子分好,红的让大姨夫带走,留下了绿的,鸳鸯枕巾也从此天各一方。

  大姨所不知道的,大姨夫的口袋里随时装着绣了荷花的手帕,怀揣着不凡的梦想,在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季节里走出了大姨的目光。那一丝丝、一团团淡雅的柳芽就像是希望的种子,被大姨夫带向远方。

  在大姨的心里,那着一身藏蓝长袍的影子霸占了她的梦,漫天的柳絮飞扬飞呀飞呀,大姨对着那回眸的青春的脸一个劲地挥手,好男儿志在四方。

  05

  “大姨怀孕了?那她的孩子呢?”

  “你大姨怀孕了,可是照样不惜力,太能干。”

  侍候公婆,教导小姑,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纺花织布,抽空就纳鞋底,绣花儿,大姨还做了好些个小肚兜,棉衣棉裤给没见面的孩子。

  “可是人抵不过命。谁会想到,你大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竟然是死胎。”

  “眼看着收小麦了,我挺着九个多月的肚子在麦地里拔燕麦。菜粉蝶在麦田里飞呀飞,好多好多。我就想着,要是生个女娃就叫她白蝶,要是生个男娃,就让你大姨夫起名字。”大姨缓缓讲着她和肚子里的孩子。

  “我就看着那些蝴蝶出神,没留意脚下被什么绊着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肚子里的一根筋就生疼生疼的!我在麦地里蹲下来,躺下来,咋着也不舒服,一个劲地疼啊!”

  十六七岁的彩来麦地里找大姨玩,看到大姨痛苦的样子,惊得赶紧回家喊大人。大人们套马车的,抱被子的,把大姨带回家里,等着生产。

  大姨夫远在外地,身边没个人。彩非要陪在大姨的身边。

  一阵忙乱,大姨没有生产的迹象,只是单纯的有一根筋生疼,并不是子宫在收缩。

  “是不是动了胎气?”

  那时候,农村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动胎气,又不能总躺在床上不动。

  稍好了一些,大姨就当没事人一样的,给一大家子做饭做菜。

  晚上,刷的一声,羊水下来了。幸亏彩在身边,喊来了她的娘,我大姨的侄媳妇儿。九牛二虎之力,床上的血染红了莲花的白,大姨是坚强的,生孩子,牙齿咬破了嘴唇也没有大喊大叫,没有扯着嗓子的谩骂自家掌柜,把生孩子的罪让女人受。

  孩子生下来了,浑身红红的。

  “是个男孩,像他姥爷,也像他爹哩。”彩的母亲说道。声音嘶哑,却没有对新生命的热情。

  “咦——,这是咋回事?”

  大姨的侄媳妇小心翼翼地说:婶子,这孩儿生下就没命了,扔了吧。

  大姨没有说话,只是示意着想看看孩子。

  孩子不胖也不瘦,眼睛闭着,没了气息,奇怪的是蛋囊空空的,只有两层皮。

  “我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了。”大姨说,“彩妞娘孩子就随意裹了几下,扔在树林里了。”

  “我真想抱抱我那苦命儿,可是一回也没抱,我那苦命儿没见过爹娘,在这世上没有乱一天就又回去了。”

  死去的孩子瞬间击垮了我的大姨。她总是失魂落魄地,几乎疯掉。彩寸步不离地守着大姨,彩的娘好话歹话地数落,大姨终归是自责的,天天寻死觅活。

  漂泊在外的大姨夫不知家里遭遇变故,托彩的父亲给大姨买了块手表。大姨睹物思情,更觉配不上大姨夫的深情。一度想着让彩的父亲捎个信儿,让大姨夫在外面瞅个可意的人儿过日子。

  来源:百家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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