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人泪下)乡土散文:姨啊,我们天上见

  文/小圃花开

  全文共4850字

  你有姨吗?你姨疼你吗?

  回忆童年,最多出现在我记忆里的不是俺妈,是俺姨。哪有妈妈不爱自己孩子的呢?只是那时候孩子多呀,没办法,只能从小被送姥娘家。

  姥娘家村西头有个破败的小庙,院子里生锈的旗杆上飘扬着褪了色的五星红旗下,一个穿着兰花棉布衬衫和褪了色的蓝涤卡裤子,扎着两个小辫儿长相清秀的乡村教师正和一大群女孩子们跳皮筋呢,她,就是俺姨。

  你要是问俺姨是教什么的?虽然俺是俺姨的跟屁虫,但俺真的不知道她教什么。

  

  她教音乐。她会弹风琴,会拉手风琴,会吹口琴,这是她办公室所有的乐器了。她教全校孩子唱歌,当她挺拔地站在讲台上,两只纤细的手臂开始挥舞,教室里就会传出愉快的歌声……

  她教美术。没有课本,她用长长短短的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孩子们就在本子上用长长短短的蜡笔涂,蓝天、白云、鸽子、麦浪、大树、小花……

  她教自然。现在的小孩万万也想不到那时的自然课,课题是为了帮助改变农村的卫生习惯,俺姨带领孩子们用高粱秆自制的镊子在旱厕的土坯墙根找苍蝇的幼虫——蛆,变成硬壳的蛹,然后放在玻璃药瓶里,统一消灭。谁捡得多,谁的得分就越高,恶心吧?

  她教的主课应该是语文。课她教得怎么样俺不知道,但是一至三年级的三个班,语文都是她教。她教几年级,俺就坐在几年级的最后一位。别看年纪小,俺汉语拼音学得特别好,什么an en in,ang eng ing,俺都能帮着辅导三年级的小孩……

  终于熬到了上学的年纪,一年级第一学期俺就得了三好学生。班里有个降班生看见俺发的三支带橡皮头的铅笔的奖品,非要一支,俺不给他,他就造谣说,俺姨是老师,三好学生是走了后门。气得俺站板凳上和他打架,把他的铅笔盒砸他头上,铅笔盒摔成两半,他的头上砸了个大包。他鼻涕一把泪一把跑着去办公室给俺姨告状。俺姨从俺手里夺下一支铅笔给他,俺发疯地扑上去夺,俺姨就像拎小鸡一样拎着俺的胳膊,把俺拖回家,连俺舅妈给俺做的新棉鞋都丢了一只。

  

  当然,除了在学校里俺姨对俺铁面无私,在家里,她可是俺最亲爱的姨。

  她会给俺扎小辫儿,会把她出差开会时发的面包舍不得吃偷偷留给俺,她会在上坡干活时给俺刨一把茅根,摘一口袋酸枣,会在饭屋里的大锅底下的灰烬里给俺埋两个地瓜……

  秋天,坡里的黄豆熟了。俺姨把俺抱地排车上,拉着俺到田埂上。她在地里割豆子,俺跟在后头捡豆子。俺看到地上有很多小洞,好奇地问:“姨,这些小洞,是干什么的?”俺姨回过头来,擦着汗说:“清儿,洞里有豆虫,偷咱豆子吃哩。等俺割完这片豆子,挖出来,拿回家给你炸炸吃。”

  傍晚,俺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出去疯玩,悄悄藏饭屋里。俺姨悄悄拿俺姥娘的菜籽油炸的豆虫,可香咧,她一个都舍不得吃。

  可是,快乐总是断断续续的。暑假俺被俺爹接回家。倒不是俺爹俺妈想俺咧,是为了让俺回来看孩子,看俺弟弟。离开了俺姨,俺失去了快乐。像棵被拔苗助长的萝卜,耷拉着叶子。

  一天下午,刚进院子就听见俺姨的声音了。飞奔进屋,俺姨来啦!学校表彰她,给了她一次去北京学习的机会,她恳请领导,自费带俺姥娘去北京。娘俩第一次坐火车,去看了天安门。啊!她兴奋地跟俺描述天安门的宏伟,悄悄地把俺拉进里屋,从书包里捧出一条崭新的小裙子!

  那条裙子,美极了!浅浅的绿色上面洒落了一个个浅灰色的黄豆大小的小贝壳,白色的娃娃领上一圈柔软的蕾丝花边儿点缀得灵动可爱,多么漂亮!我把脸贴在裙子上,使劲闻着,好像乔其纱面料还透出甜甜的气息!我迫不及待地穿上,一圈圈地在屋里转啊转啊……此时此刻,我就是那个童话里才有的公主!

  俺扑进俺姨的怀里,兴奋的泪水流满脸颊。俺长这么大,这是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条裙子。“清儿,给谁也别说,家里孩子太多。我去北京,花了十八块钱买了两条裙子,我的十块,你的八块。我只给咱俩买了裙子,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我在北京就想着你穿上裙子,肯定快乐地转圈。我可怜的清儿,姨只想让你知道,你是个小女孩,我是个大女孩……”

  在俺的再三要求下,俺姨把俺带回了俺姥娘家。

  

  傍晚,大队场院上放电影。刚吃完饭,俺就在大门过道里搬着凳子等着。俺姨出来的时候,把俺愣在那里。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的的确良上衣,衣摆扎在姜黄色的百褶裙里。像一枝清新的百合,亭亭玉立。这是俺第一次见她穿裙子,俺姨很不自然地冲俺笑笑:“好看吧?”“真好看!姨,你真好看!”

  俺俩走到场院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是个老片子,《小兵张嘎》,俺以前看过。俺姨坐在湾沿的石板上,她也不让俺往前挤,“前边人多,你越靠前越看不清。”她把小凳子放在她身边,扶着俺站在上面。电影是黑白的,屏幕沙沙地响。电影里的人说些什么,俺根本听不清。这时,不知道哪个坏小子吹了个小流氓口哨:“哎呀,看呀,王老师穿裙子了,花姑娘滴干活!”俺姨听了,把俺抱下来,拽着俺往家跑。电影也没看成,真讨厌!

  家里只有俺俩,俺不解地问:“姨,咱跑什么呢?”俺姨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羞涩地说:“清儿,今天穿裙子的事儿别给你姥爷姥娘说啊。”“那你干什么要穿?”“俺同学约俺看电影,他们不让俺去,嫌他家里是地主,成分不好。”“可俺还是不明白,你干嘛要穿裙子?”俺又强调了一遍。“唉,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俺一直不明白,俺姨都二十八了,还不结婚,任说媒的都踏破门槛了,俺姨也不愿意。在农村,姑娘年纪大了不找婆家,会让人说闲话。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俺姥娘姥爷,俺姨喜欢的,是那个地主家的儿子,她的同学,可是,俺姨不让说……

  认识俺姨父不长时间,俺姨就结婚了。姨父大俺姨很多,是公交公司的喷漆工。他们的新家是公司给登记了的年轻人准备的一室一厅的宿舍,离俺姨的学校很远,四路车从起点到终点下来还要倒二十二路。

  后来有了表弟群群,俺姨天不亮就抱着包得严严实实的表弟挤公交。因为是职工家属,俺姨认识所有四路车的司机。把俺表弟从司机左边的窗户递进去,再跑到车门挤上来。好心的司机,让俺姨把表弟违规放在工具箱上。每天来回三个多小时,披星戴月,天天如此。天再不好,俺姨也不住娘家……

  

  日子过得飞快,我也长大成人生了孩子。为了方便照顾,俺姨让我买了和她一个小区的房子。月子里,从早到晚,无微不至。我得了产后抑郁,再加上那段时间生意受挫,我动不动就哭。有时候开车上了高架桥,都不知道怎么下来。经常抱着孩子趴在窗户上往下看,看怎么跳,砸不着人。俺姨哭着抱着我说:“清儿,咱什么也不要干了。我陪着你到处走走,散散心,把病治好……”

  痛苦的日子里,俺姨寸步不离。陪我哭,陪我笑,开导我,渐渐地我走出人生的至暗时刻。

  孩子大些了,我放下一切工作和俺姨一起带着孩子到处旅游,吃各种好吃的。俺姨经常说:“清儿,姨没有白疼你。吃了从没吃过的东西,看了从没看过的风景。”我给她买她从来没有穿过的各种鲜艳的衣服,她总是说:“年纪大了,穿不了太艳的衣服了。”我告诉她:“姨啊,你才五十多岁,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个漂亮的大女孩……”

  孩子两岁多的时候,我干驾校校长。每天早出晚归,孩子中午找妈妈不睡觉,俺姨就抱着他坐公交车,从始发站到终点站一个来回,孩子一直睡到自然醒……

  有段时间她经常咳嗽,我劝她去医院查检查,她从不当回事,依然帮我接送孩子上幼儿园。晚上整夜咳得睡不着,只能坐着睡一会儿,这些她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

  接到俺姨的电话,说让我帮忙在中心医院找个大夫的时候,我都没有反应过来。我问:“哪个科的?谁病了?怎么了?”俺姨说:“妇科,我,做个小手术。”

  手术做了四个小时,大夫说卵巢癌晚期。“太晚了,她太能忍了,她自己都能摸着肿瘤了,没跟你说吗?能切的都切了,癌细胞就像一把散落在河滩上的小米,没办法都清除干净,去做病理吧……”我拎着带着俺姨体温的,从她身上切下来的组织去病理科,心疼得撕裂一样。姨啊,姨啊……

  大夫说最对症的药是紫杉醇,俺姨过敏得厉害,无奈换成了顺铂。频繁的化疗,我们骗她只是个良性肿瘤,让她配合。她只是虚弱地笑笑,从来不问。我到处找关系,找专家,换医院,她都很配合,好像得病的不是她。

  

  想起来多么后悔呀,那时候我刚开始干驾校校长,科目一,科目二,科目三,天天焦头烂额,我甚至好几天见不到俺姨,她只是淡淡地笑着:“清儿,别太累,再忙也要吃饭,照顾好自己……”我忙什么啊,我为什么那么忙啊?我总是自欺欺人地想,俺姨没事儿,她不会离开我。

  我去她家看她,姨父开的门,她闻声从卫生间出来。天啊,我惊呆了!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一顶毫无生气的假发戴在她的头上,我分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她笑着摸摸头发:“清儿,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熬下来八个化疗疗程,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吃了又吐,吐了又吃。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睁着眼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我不知道她那么热爱生活的人对这个世界该是多么的恋恋不舍……她不让人告诉我,她偷偷自己买小广告上的特效药,不让人告诉我她虚弱得连车都上不去,得让人抱着。不让人告诉我,她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清儿,你忙你的,别惦记我,他们都在,你放心。”

  当我找的熟人也婉转地告诉我医院不想接收的时候,俺姨的肚子已经大得发亮了。肝腹水,医生让买个大盆,导管插进肚子,水呲了一地。我不敢哭,不能哭,不知道哭……

  我求俺舅妈,让她帮我找个神妈妈,我哭着跟神妈妈说:“你跟神仙说,我愿意折我的阳寿给她,让她多活一年,多活一个月,多活一天……”神妈妈说:“孩子,你姨得的是实症,不是虚症。人各有命,无力回天。”

  中心医院的保健科在旧楼的一楼,我不顾任何人的劝阻陪床。病房里有四张病床,一号床是个病重的老太太,陪人表情凝重。二号床做完化疗,回家了,四号床空着。俺姨躺在三号床上,让我躺在四号床。

  “你明早还得早早上班,床上能歇过来,休息得好一些。”“姨,你说我躺的这张床上死过人吗?”不知道怎么了,我竟然这么问。“一定死过,这屋里的每张床都死过。清儿,我不害怕死,可是,我死了,群群想妈怎么办呢?”俺姨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许久,病房里死一般地静……

  

  迷迷糊糊地,对面的床上传来哭声。开始是压抑的抽泣,然后是哀嚎。大夫护士出出进进地忙碌,家属忙着准备灵车寿衣。深夜的病房灯火通明,我担心地把目光转向俺姨,她好像睡得很熟一样,微微闭着双眼。我无法感同身受病友的离去,于她是一种怎样的残忍。

  俺姨默默地接受,默默地抗争,默默地做各种准备,和这个她无限眷恋的世界告别……

  我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家人都知道我忙,能做的都尽量做了。当我深夜赶往病房时,病房里已经围满了家人。也是一样的灯火通明,旁边的病床上摆了一大堆开好了的用于抢救的针剂。

  我趴在俺姨脸前,氧气面罩遮住了她大半个脸,空洞的眼神无力地看向屋顶,嘴里啊啊地。我想起大夫曾经给我说过的话,癌症对病人的折磨最可怕的不是病痛,而是她临死之前,还非常的清醒。

  我从来没有发现过阿姨的眼睛那么大,她想说什么?我趴在她耳边大声喊:“姨,姨啊,我是你的清儿啊,你能听见吗?听见你就眨眨眼吧……”这时,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俺姨使劲眨了眨眼睛,一颗大大的泪滴,从她的眼角滑落。

  大夫把家属叫到办公室,“你们商量一下吧,是切气管呢,还是放弃抢救。商量好了,在这上面签个字。”“大夫,俺不切了,让阿姨走吧,让她走……”我抢在最前面。“让她走?她丈夫和儿子什么意见?你不是她直系家属,这件事你说了不算。”大夫说。“大夫,这件事我说了算,让她走吧,我不想再让她受罪了,让俺姨走……”

  天亮了,姨。春天了,姨。春,是你的名字。

  2011年3月5日八点三十分,心电监护仪上输出一条直直的线,俺姨走了,那个最疼爱我的人走了。姨,你怨俺吗?

  清明节的时候,我和儿子一起折了朵白色的小花。儿子问:“妈妈,姨姥姥死了吗?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吗?”我把小花别在他的胸前,“是,姨姥姥死了。她去了天上了。她在天上等着我们,总有一天,我们和她,天上见……”

  

  ——END——

  #乡土散文#

  原创不易,期待您的关注、点赞、评论、转发和赞赏!

  (声明:图文无关,图源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作者简介

  小圃花开,七零后,生于大明湖畔,闲暇之际,用笨拙的笔,把记忆刻画清晰。

  本文编辑

  情感学院院长

  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