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没有叛逆的青春期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一座看起来久经风雨的砖瓦房坐落在南方小城的村子里,四周仅有三四户人家,站在门外放眼望去,几公里外同村里房屋聚集为集市的那一片地方,热热闹闹,而这里一片人烟稀少、沉沉寂寂。只有门前两棵枝干高大粗壮、叶子扩大厚实的杨树,在酷暑中仍旧一片勃勃生机。树上的蝉鸣声不绝于耳,像是一阵一阵的撕心裂肺的嘶吼声,想要冲破这一股一股迎面侵袭而来的腾腾热气。

  现在正是农忙时节,庄稼人就靠地里这些等待收成的庄稼。透过一片长势喜人、玉米棒子壮实的玉米林子,看见一对年逾六十的老人,一个三十多岁、年轻力壮的男人,一个十多岁、瘦瘦小小、长相白净的小女孩。他们在地里掰苞米,每个人都满头大汗、后背汗湿的厉害。

  小女孩叫秦音,家人唤她音儿,老人是她的爷爷和奶奶,男人是她叔叔。

  别看秦音瘦小,干起地里农活也是像模像样的。她走到一颗比她高出半个人的玉米杆子面前,一只手握一个玉米杆子,另一只握着玉米棒子,轻轻一掰,并不需要费多大劲儿便把玉米杆子上掰下来,双手三两下撕开玉米棒子上厚厚的苞叶与须子,撕开苞叶到了玉米底部连着苞叶的地方,一手拿着光溜溜的玉米棒子,另一只手拿着撕开的玉米苞叶,将两者交界处订在膝盖上,弯下腰,像极了一个张满力的弓箭一般,两手用力,将玉米苞叶彻底从玉米棒子上折下来,这就算完整掰完一个玉米,然后换到下一个玉米杆子面前,重复这些动作。说这很轻巧,但是置身于玉米地里,长长的玉米叶子时不时像锋利的刀片一般,划过胳膊、小腿,痒痒麻麻的疼。

  他们是天还没亮早起下地的,只是希望在上午大太阳出来之前可以把这一亩地里玉米掰完,拉回家,这样上午就可以在家里继续干活,而不用下地了。

  现在太阳已经像逐渐加热的水在慢慢沸腾了,热气已经笼罩了整片玉米地,他们一家人已经劳作了快四个小时了。

  “音儿,你快回家吧,这太热了”,奶奶忧心忡忡的喊道,“别把我们音儿晒坏了,那可就不得了,她爸爸妈妈回来肯定得埋怨我们。”

  是的,秦音爸妈在她小学五年级时南下广东打工,一走就是五六年。秦爸秦妈都是老实、质朴的农村人,也都只有小学文化。秦爸是因为家里想让他们兄弟姐妹上学但小时候太不爱学习而辍学,秦妈是家里没钱供她上学。秦爸,心宽体胖、打牌喝酒、爱女儿,秦妈,吃苦耐劳、总是担忧、爱唠叨。

  音儿已经好多年没见过爸妈了,爸妈外出打工是为了挣钱,但是因为身无一技之长,只能靠出进工厂卖体力,但是秦爸吃不了这个苦,一年下来,进了一家又一家工厂,就是干不长久,不是嫌弃活儿太累,就是闲老板脾气不好,总之没挣几个钱,秦妈也因此没少骂秦爸的。秦妈倒是老老实实在一家工厂一直干到年底,再苦再累她都要坚持在那里,加班加点、多劳多得。

  大家都说秦爸娶了秦妈很有福气,秦妈的勤劳与付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唯独她那得理不饶人张嘴,就像蜜蜂一般,嗡嗡嗡停不下来,一直念叨着,要不在抱怨秦爸这不好那不好,要不在为了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懊恼苦痛,要不在为家里没钱这事忧心忡忡。秦爸受不了这般煎熬,所以他俩吵架便是家常便饭。

  秦音从小就是在妈妈的怨恨声、爸妈的吵架声中度过童年的。现在多年不见爸妈,已然有些不记得那些陈年旧事了,甚至连爸妈的样子都在慢慢模糊不清。

  现在在爷爷奶奶家住,还算自在。爷爷心疼孙女,对她期待很高,满心希望她成材,所以从村里小学毕业后,爷爷把秦音送到了市里的市一中读中学,而秦音的小学同学都在镇上的中学读书。

  对此秦音一方面很开心,另一方面又担心,因为家里没钱,市里中学的实验班需要交不少钱,因为那时还存在乱收费的现象,但爸妈每个月寄回家的钱只够生活,根本拿不出多余的。秦音每月生活与上学所有支出,爷爷都安排秦音一笔一笔记录好,以便给爸妈算账。

  家里总是面临这样的窘境,而秦音根本无法理解和承受。好在爷爷出马,他牵着秦音的小手,在入学报名时跟班主任沟通,说家里没钱,是否可以先入学,班主任也算是通情达理,加上这原本就是学校乱收费的费用,在爷爷的苦苦争取下,秦音才得以顺利入学市一中实验班。

  在市一中上了一年学,回家过暑假,看到爷爷奶奶这么大年纪还要下地,秦音心里难受的很,所以跟他们一起下地。

  此时奶奶让她先回家歇息,她自然是不愿意的,看着瘦瘦的爷爷和胖胖的奶奶都已经精疲力尽,她就顺势接茬儿让爷爷奶奶跟他一起回家休息。爷爷奶奶拗不过孙女对他们的心疼,便答应一起回家。

  叔叔一听可以回家,高兴坏了,连他负责的那一篮子掰好的玉米都不顾了,连忙飞奔到拖拉机旁,用力摇响拖拉机,还没等秦音他们走出玉米地,“突突突突突突”的轰隆声边阵阵想起。

  “妈,你们快点咯,晒死人”,叔叔一遍又一遍喊道,伴随着拖拉机的突突突,显得愈加震耳欲聋了。

  爷爷不得不拿起叔叔落下的那一篮子玉米,踉踉跄跄走到拖拉机前。

  叔叔是奶奶的小儿子,不管他多不成器、不争气,奶奶始终把他当宝,也因为如此,叔叔跟奶奶很亲近。爷爷是看不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的,时不时说他几句,叔叔听了立刻垮下脸来,并且恶狠狠的回怼过去,爷爷眼睛瞪起,大气只喘,青筋暴起,但现在拿他也没办法。年轻时,爷爷也是村里的干部,是公认的能干人,不想就是因为常年出门在外公干,无暇顾及家里,奶奶一人抚养兄弟姐妹四人,两个女儿出嫁早,两个儿子其他都好,人也好,就是懒散的很,不愿意劳动,但是,农村里不劳动那里能活呀。

  可叔叔就是懒到天边去了,常年在家躺着,为此爷爷奶奶没少操心,秦音也因此暗自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成为他这样没用的人,一定要对得起爸爸妈妈为我的付出”。

  

  2

  人呀,有时候给自己种下一种信念,它就会像种子一样生根,从此决定了她很多行为模式。

  在市一中,秦音像其他好学的女同学一样,把学习看的很重。除了睡觉、吃饭、上厕所,屁股好想粘在课桌上似的,就连中午睡觉,都是趁着值日生不注意时偷偷在看书、做题。

  像秦音这样的好学生,是非常受老师们喜欢的。尤其是语文老师,因为秦音作文写的不错,语文老师总给她满分,还会在班级里读她的文章。

  也许进入初中的孩子都开始有了一些隐隐约约、懵懵懂懂的“思想和信念”,他们就像一个一个捏制好的陶器,没成型,但是已经有了一点形状出来,但稍不留神就会破坏掉。

  这些秦音在一节课堂上走神,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爸妈要是死掉怎么办?这个念头如同一个天打雷劈,让秦音震惊,“我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念头?爸妈会因为我这样想而死掉吗?我真的不该这样想?……”顿时脑子里翻江倒海,一通自责过后,“我刚才这么长时间都在分心走神,老师说的我都没听,我也都没记录下来,怎么办?我真不该分心?我浪费了时间怎么对得起在外辛劳的爸妈?……”就这样一而再再二三的陷入思维的自我对话中,好像陷入了一个泥潭中,四周漆黑一片,只有秦音自己,但自责内疚、自我批评的声音已经像利剑一样一剑一剑刺向她,她早已无力对抗着黑暗和泥潭,她早已感受不到自己,除了自己强大的头脑还在执行“自我批评”的伟大职责之外。

  从此,秦音便经常上课走神。而每次走神之后她又被淹没到头脑的自我谴责的批评声中,谴责自己浪费时间去胡思乱想而走神,那些声音如此强大,如此正义,但又是如此让人失去力量。越是自我谴责就越是无力招架就越是陷入更深的自我谴责。

  一天一天,秦音都是如此度过,从早到晚上课学习,从早到晚脑海里都在翻江倒海的批评谴责之声不断,好累,直到晚上窝在被窝里睡觉时,还不能放过自己,别无她法只有哭泣,哭吧,哭累了,还能睡过去,不然脑海中的声音还不知道要折磨秦音多久。

  有一天早上起床,秦音看见自己床铺边角上有一摊血渍,心里只感觉到好恶心,脑袋里一阵一阵的浮现那一摊血渍的画面,便觉一遍又一遍的恶心。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儿,还不懂得这个正常生理现象,所以都觉得是羞耻的、污秽的。

  秦音知道是睡在她上铺的何小会弄上的,早上还比较早的时候,秦音感到整个床在吱吱吱的响动,睁开惺忪睡眼,看到何小会从上铺下下来,屁股后面的内裤上一大片黑红黑红的血渍,她从上铺像一只老鼠一样小心翼翼的踩着梯子下来,踩到秦音的床上,然后转过身来,双手支持身体,屁股坐到床上,双脚沿着床边耷拉下来,双脚找床下的拖鞋,起身到宿舍柜子一角收拾自己。

  还没睡醒的秦音看到这一幕,尤其是那一屁股的血渍,当时只是觉得不舒服,等到自己起床看到那屁股上的竟然还印在了她心爱的床单上,她实在是无法接受。她的情绪从恶心不舒服到愤怒,就在看到的那一刹那,愤怒已经无法再压抑,但是一向内敛、胆小秦音那里对对了亲人以外的人表达过愤怒呢?

  她不敢当众发火,只好找到何小会,指着床单上的血渍问“这是不是你弄上去的呢?”

  “不是我”,何小会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回答。

  “就是你弄的,我看到你今天早上从上铺下来,裤子上都是血,然后你坐在了我的床上,你还说不是你。”我急了,说道。

  “就不是我弄的,我没有碰过你的床”,何小会越说越来劲,就好像秦音真的冤枉她似的。

  “天呐,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呀,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亲眼看到的事实,尽然可以颠倒黑白至如此”,秦音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感到小小的、潮湿的寝室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

  但现实就是如此,秦音只能被迫接受现实,但并不是真正接受,因为头脑像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可以在想象的世界里为所欲为。

  从此秦音便对这个何小会恨的牙痒痒。一方面她接受不了自己是受害方,但是作为施害方的何小会竟然能如此理直气壮的颠倒黑白。另一方面她更是气自己没用,连如此对错明晰的事情,自己都没办法解决而让自己受到这等“奇耻大辱”,对的,对于当时秦音来说就是奇耻大辱。

  从此何小会撅着带有血渍的屁股从床上窜下来的画面便在秦音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想到,不管在做什么,秦音都忍不住陷入脑海的幻想中,想象中,她可以随意报复何小会,把她打得满地找牙,她跪下了磕头求饶,这样秦音有了一丝丝精神上的快感。但是人一旦成为头脑的奴隶,便再也无法控制,有时候的想象的一瞬画面中,秦音看到自己跪着在舔何小会屁股上的血。秦音简直要疯掉,“我怎么可以这样想了,我对不起我自己……”,就这样越是自我谴责就会无力回到现实而更深的陷入脑海的幻想泥潭中,而越是陷入就越自责,如此恶性循环起来。

  秦音并也感知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接近病态了,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走出来。

  她从来不主动结交朋友,那些可以说话的同学也仅仅是同学。秦音从不想任何人走进自己的世界,她害怕别人看见她真实的模样。

  是的,她是自卑的,她从小内心便有一颗追求完美的心,然后自己如此不完美,这就成了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最好匕首。一把可以刺破任何最坚硬物体的匕首。

  她带着这样一种状态,带着被自己谴责的一无是处的自己,日复一日的活着。

  秦音内心的苦痛,无人知晓,她也从不言说,没有人,没有任何老师和同学,看出一丁点异样。但真实世界的苦痛秦音还远远未尝过。

  中考时她也是这样的一种状态中度过,结果可想而知,她的考试成绩完全没有发挥出她平时的正常水平。

  老师们替她惋惜,她自己倒是很坦然的接受这样的结果,不过与其说是坦然接受,不如说是无力与无奈,仿佛所有的心气都已经在平时自己内心世界中的各种较劲中已经消耗殆尽,顾不上这个真实人生节点上关键事件的结果。好坏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