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麦穗儿

  

  多少年后,我想起那事儿依然是不寒而栗。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窑洞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后妈一边窸窸窣窣叠着洗干净的化肥袋子,一边和小脚姥姥说着话儿。

  “捡麦穗的公社头知道了,说这是挖公社的墙角,发恨说要抓人呢!”姥姥怯怯说。

  “公社不组织捡,咱自己捡,咋是挖墙角儿?”后妈说。

  “可不是吗?撂在地头也是个荒,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哪儿去讲个理?”姥姥怯怯说。

  “有片地落了许多麦穗,今晚再捡一回,就够娃吃喽。”后妈说。

  两个女人忽然停止了对话,昏暗的窑洞寂静下来,一时间窑中弥漫着莫名的紧张气氛。

  我们村子落在条山脚下,沟沟坎坎都是旱田,十年九旱看天吃饭,挣工分得的麦儿不够吃半年,不似我姥姥家村子,一面阳坡的河滩地,地肥水足麦穗大,年年都是好年景。那年月村村都是公社的田地,村民多出工不出力,收麦子都是应景儿,大伙挥舞镰刀一镰镰割,架子车一趟趟运走,“龙口夺食”干活急,田间地头便会散落许多麦穗。公社说:粒粒归仓。公社也常让学校组织学生娃捡拾,可学生娃只俯首田间一会儿,就累了在地头柿子树下乘凉,捡拾不了多少麦穗,麦茬儿间就散落了横七竖八的麦穗,年年都是如此。因此,年年盛夏时节,我便随了后妈赶到姥姥家,在大片大片的河滩地捡麦穗,只七八日便能捡几化肥袋麦穗,脱杆洒麦磨面一番折腾,就够我家吃半年,逢年过节还能拎着白馍馍走亲戚。这一年自然不例外,后妈好一阵期盼,终于等到公社收割了河滩地的麦子,便与我翻山越岭赶来,我们已捡了多日,一间上锁的窑洞堆了几大化肥袋麦穗。 谁知,捡麦穗的人七七八八,有外乡也有本乡,人多的像赶集般热闹,动静一大惊动了公社,传言要抓人治罪,一时间村里村外人心惶惶。

  后妈本想躲风头,可见有片滩里麦穗丢了一地,就约了凤儿姨今晚捡一回。我这几日看了《水浒传》,颇羡慕书上的那些英雄好汉,而夜里捡麦穗刺激又好玩,便跃跃欲试。谁知,小脚姥姥说,她眼跳得厉害,怕不是啥好兆头。后妈本就胆小,闻听推三推四不带我去。

  “给你馍,你娃别去了。”后妈递过来一个馒头,雪白雪白晃得我眼晕。

  “去去,好玩,好玩。”那馒头平日里最是馋人,可眼下我满脑子都是捡麦穗,自然不停地嚷着。后妈说,你紧紧跟着,不许乱跑。我连声说是,灯影里传来一声叹息,那是小脚姥姥发出的。

  这时,窑外一阵脚步声,接着碎花白帘子一闪,凤儿姨进来了。凤儿姨与后妈是同村长大的,后来嫁到外乡,也是几日也赶来捡麦穗,她念叨着要蒸一锅白馍,给一双儿女吃。

  我们一起出了窑,走了老远一段下坡路才悄悄靠近麦田。后妈嘱我一声:“跟紧我,别乱跑!”,便半弯腰进了麦茬地里,一只手拿着手电筒,一只手捡麦穗。我跟在后妈和凤儿姨身后,也装模作样地找寻着,可一不留神,手就碰到被镰刀削尖的麦茬,像针刺般疼痛,让我直嚷嚷。后妈说我真不小心些,其实白天捡麦穗都会遇刺,何况这夜里呢,她也被麦茬刺了好几回,指甲盖刺出许多肉血泡。后妈显然顾不上这些,她与凤儿姨起起伏伏,手灵巧地上下翻飞,将或长或短的麦穗投进袋儿,如两只蝴蝶翩翩起舞,一会儿便来到了麦地中央。此刻,夜已深沉,梧桐树上的知了早已不聒躁,草丛中蟋蟀长长短短地鸣叫着,四下有光儿一束一束闪,间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原来捡麦穗的不止我们,许多女人们都摸黑来了麦茬地,大家聚在了麦茬地中央。

  一妇女说,这地肥呢,麦穗饱满呢。

  一妇女说,是呢,娃有白馍吃呢。

  四下里有了窃窃私语的声音,这些声音甜甜的满是喜悦,暗夜下的麦茬地便有了生机,麦茬地流泻着一种愉快的气氛,让女人们轻快起来,仿佛捡麦穗是一个快乐的游戏,是山村夏夜呐凉的好去处。

  “抓人啊,快快快!”忽然四下响起男人粗壮的吼声,杂七杂八的脚步声和“汪汪汪!”的狗叫声,接着许多手电筒的光儿照射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捡麦穗的女人吓破了胆,有的人用手臂挡着光,有的人蹲在地下,还有的互相抱在一起,大家的身子都瑟瑟发抖,间或还有孩子的哭泣声。一束束灯光越来越亮,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麦茬地中央危机四伏。“快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妇女们像惊了群的羊四散开来,没头没脑地乱跑着,混乱中许多人被麦茬刺中了脚,一时间响起一片“啊哟”声。在这紧张的混乱气氛中,后妈却无比的镇静,她一边扛起装麦穗的袋儿,一边拉紧我的手,对凤儿姨说,这儿离村东近,往那儿跑。我们三个人拼命跑,跑得气喘吁吁,眼见就要到村东头,只需几分钟,钻进梧桐树下那条羊肠小道,就能逃过这场灾儿。然而,意料不到的事儿发生了。一束灯光迎面照在我脸上,我眼前一片漆黑,我一下子挣脱了后妈的手,卯足了劲往前一蹿,谁知面前恰有一口黑黝黝的井。我眼看就要闪进去。“不好!”凤儿姨一声惊叫,接着一双手推在我腰眼上,我一下子摔倒在草丛中。与此同时,我听到“啊!”的一声,那是凤儿姨发出的,她身子一歪,掉进了黑不见底的井……凤儿姨死了,但她的那双清澈水葡萄眼睛留再我记忆中,此后我在城里遇过许多漂亮的女子,但始终没有见过这么水汪汪的眼睛。(作者:张一龙)

  作者系《乌海日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