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道:《无间》有上百次的推倒重来,我用十年走出一条“捷径”

  孤胆英雄和乱世枭雄,家国大义和儿女情长,心向光明和身处黑暗。

  《无间》的烧脑博弈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十六集,但悬念丝毫未减。从剧情而言,《无间》与以往那些脍炙人口的谍战剧具有一定的交互性,潜伏、伪装、反转、抓捕、接头、传递情报等刺激情节样样不缺。

  

  但它不满足于此,以一种冒险的姿态将叙事和人物推向了复杂与极致。

  《潜伏》里有观众喜闻乐见的办公室政治和“夫唱妇随”的家庭秩序,《黎明之前》里有其乐融融的职场生态,《暗算》中有极致虐心的人世情感,而《无间》则回归了谍战的纯粹,用高密度的博弈写透了谍战世界的权谋纵横和谍战工作的危机重重。

  于市场层面,这无疑是一条险路,但《无间》的出现意味着,不走生活流,用高密度的叙事也能抵达观众心灵。

  有数据为证。播至尾声,《无间》在中国视听大数据上周的收视率数据统计中稳居卫视头名,而在最新的日榜数据统计中,它分别在4月14日、4月15日和4月16日登顶。在酷云等榜单上,《无间》更是榜一常客。对一部需要投入大量精力脑力跟随的电视剧来说,能在传统受众中赢得这般影响力和忠诚度,不同寻常。

  

  另一个让人讶异的事实是,《无间》的编剧之一、导演奇道是一个科班出身的演员,在电影领域,他长期奔波于文艺片的片场,在商业剧里,他是具有观众认知度的熟脸演员。本是一个纯粹的职业演员,怎么就踏上了编剧、导演的路?他的第一部作品为何就有了突破程式、创新题材的野心?

  影视独舌与奇道进行了三个小时的面对面对谈,听他讲述了艰辛曲折的创作之路。

  

  奇道

  以下为奇道的自述。

  十年路长,我当它是“捷径”

  创作《无间》的想法,是在三种情绪的交汇下诞生的,有意气用事的愤怒,有无所适从的困惑,还有……遭遇瓶颈期的无奈。

  大概十年前,美剧、英剧在国内流行开来,捧外剧踩国产剧成为一种舆论正确,我常在新闻上看到一种说法:某某国家拍的剧能甩国产剧几十条街。

  那会儿年轻,又是一个影视工作者,很不喜欢这样的说法,那么多优秀创作者开拓出来的局面被这样一句话就轻率地否定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我身处的生产环境又常常让人无所适从,到处都在忙着挣钱,一部剧有五集剧本就能开机了,边拍边写,这部拍完下部照旧,如此恶性循环,怎么可能诞生好作品呢?

  

  奇道在片场

  从演员的角度来说,虽然我一直戏约不断,也能碰上一些好角色,但总体上到了一个瓶颈期,想找到合适又喜欢的角色并不容易。

  三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很是苦闷。那时候流行一句话,叫“你行你上啊”,我心想,好像确实可以尝试一下。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谍战剧是我瞄准的首选,因为我平时就是个谍战迷,对相关史料和影视剧有一定的涉猎,入手相对容易一些。但我还是把这事儿想简单了。

  2012年,国内的经典谍战剧《暗算》《潜伏》《黎明之前》都已经问世,它们的创作方法、人物关系相当纯熟,再沿着这个方向的话很难突破。从我本心来说,如果想不出新意,这个项目就没有启动的必要了。

  

  寻找灵感的过程痛苦难熬,直到有一天,我翻阅资料时,眼睛又不自觉地停留在了熊向晖的故事上,脑子里突然有一束光照了进来。一个在敌人内部潜伏十余年的人,完成任务还能全身而退,顺利归队,这像民间话本一样的传奇,居然就在几十年前真实发生过。每次读来,都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我找到思路了:让情节和人物关系发展到极致,处处都在观众意想不到的地方跳舞。

  不拍戏的时候,我常在小区溜达,不断琢磨故事和角色,像陆风和花向雨的“风雨”组合,像闪官和牧溪鹤这样生活中不常见但较有韵味的名字,都是那时定下的。现在想想,几乎只有名字保留到了最后,当时想出来的故事情节大多被自我否定,而后推翻了。

  

  原因很简单,不够惊艳,没有惊喜。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不做分集大纲了,从第一集重新开始写,不知道第二集发生什么,如果作者都不知道,写出来的东西应该会给人惊喜吧。

  这很冒险,也很磨人,因为谍战剧的咬合性很强,不写大纲就意味着要面对无数次的推倒重来,一般人干不来这事儿。

  我很幸运,在三年后,也就是2015年,遇到了一个年轻编剧,他叫吕刚。一方面,我们互相成为了对方的镜子,在苦闷的创作过程中交流碰撞,让视野更加开阔;另一方面,在我出去拍戏无法创作的时候,他继续推进,让项目不至于被搁置。

  我们在合作过程中定下了一个标准:不要废场戏,不要废台词。从剧情到悬念设置,从人物塑造到情节反转,一遍一遍删,一遍一遍改,再不济,我们还有推翻重写这个“杀手锏”。

  

  奇道?饰?沈啸

  就这样,一路写一路改,从2012年开始,一直到2020年元旦的凌晨四点钟定稿,剧本创作总共花了七年多时间。这七年,我从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吕刚从未婚小伙变成了孩子父亲,剧集市场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认为《无间》并不过时。

  中间确实有走不下去的时刻,一度想要放弃,但我发现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投入太多,没得选择,只能闷头朝前走,成与不成,交给运气。

  用七年创作剧本,三年拍摄、制作和发行,《无间》整整走了十年,有人说时间成本太高,不值得,但我认为这是一条“捷径”,潜心用笨办法死磕一部剧,结果总不会太差。

  

  把工作前置

  《无间》的剧组里,有一位特殊的客人,跟组二十多天,没有拍戏,但一直是我的主心骨,在现场给予了我们无法言说的支持。

  他就是陈道明老师。

  其实《无间》和他的缘分,在拍摄筹备期就开始了。当时,因为市场环境的影响,如果没有有号召力的演员加入,项目就无从谈起,陈老师曾看过《无间》的剧本,他向我们推荐了靳东。

  说实话,靳东缺戏演吗?根本不缺,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桌子上放了16个剧本,很多剧都在等他,有的等了好几年,有的甚至把景都搭好了,就等他的档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诚意。

  

  功夫不负有心人,《无间》迎来了一个豪华阵容:靳东、王丽坤、王志文、张志坚、啜妮……这些人单请到一两个还好,但想把他们同时凑到一起,难度很大。陈老师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所以我说,没有陈老师,就没有《无间》。

  我预想到了拍摄时面临的复杂境况,所以坚持把工作前置,掰开了揉碎了地筹备。

  首先,剧本不再改动。有人说我既是导演,又是编剧,是不是现场改起剧本来毫无压力?其实完全不是。拍摄前有这么一事儿,因为动了一句台词,我改了七集的戏。从那以后就决不再动剧本了。

  孔笙导演说过一句话,“我们不要轻易改剧本,因为编剧写的时候至少经过了几个月的思考,你能保证你在现场几分钟想出来的东西就能超过编剧吗?”

  我深以为然,尤其对于谍战剧来说,需要相当的时间进行推敲,仅靠现场的灵光一现是远远不够的。而且从制作层面来说,要对投资人负责,我无法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休止的剧本讨论上。

  

  其次,各部门要对各自工作做到心中有数。我们进行了拍摄前的预演,每场戏怎么拍?为什么这么拍?戏剧功能是什么?需要用到哪些道具?道具如何摆放?演员怎样入画和出画?可能现场会根据演员的状态做临时调整,但把基础工作做好,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有保底方案,现场就不会乱。

  第三,演员和景全部提前定好。在北京筹备时,我们就把演员全部定完了。有多精确呢?哪怕这个角色只有一句台词,我也得知道到时候是谁来演。景也一样,什么时间拍哪个景,什么景具体在什么地方,全都了然于胸。

  

  把工作前置、细化,是我作为一个新人导演的工作方法。准备工作细化到这个程度,拍摄时都还可能有变化呢,如果不做,可能更手忙脚乱。

  创新,从打破约定俗成开始

  《无间》确实在经历一场冒险。剧本如此,影像上还是如此。

  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身上没有职业编剧导演的思维定势,总是习惯换个角度看问题,我要打破这个类型的约定俗成。

  首先,演员几乎是素颜出演。你可以化妆,但妆容必须与年代相吻合,与角色的身份相契合。但这只是第一层,在此基础上,我还要在造型上给观众带来新鲜感。比如牧溪鹤,很多人都说他实际上就是戴笠,但戴笠是这个近乎于光头的形象吗?

  其次,过去我们看抗日题材,日本鬼子的黄军装满街跑,观众可能都看到生理不适了,所以这部剧我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尽量淡化日本军装的视觉符号,将军身穿鬼子军服,这就足够了,信息给到了。至于日本对中国发动战争的侵略性质,在戏剧上足以完整表达。

  

  比如,在这样一个年代里,爱人不能厮守,父子不能相认,兄弟不能在一块喝酒,这场战争对人的伤害是立体式的,完全不需要再用符号进行强调。

  第三,过去的谍战剧,总少不了残忍血腥的刑讯戏,而《无间》则保持克制。我认为成熟特工之间的较量在于心智和智慧。

  第四,镜头不再聚焦于超乎常人想象的特工素质,而是专注于敌我双方的计谋斗法。

  《无间》所表现的是什么?是当别国想让中国卑躬屈膝时,那中国一定会让它看到智慧与底蕴的骄傲,它让人反复细思的,是一群执着的人和一项崇高的事业。

  

  除此之外,在整体影调上,我们向德剧《巴比伦柏林》靠近,略偏蓝又偏暗,既有民国时期的风情,又有谍战工作的冷酷与冰冷。

  换个角度看问题,是想在谍战剧领域带给观众视听新体验。回归谍战的本来面目,是我想通过《无间》做一个试验:当去除那些约定俗成的辅助元素之后,靠高纯度的强情节和家国情怀的内核,谍战剧是不是一样也能征服观众?

  《无间》的隐瞒性叙事

  一般来说,在谍战剧里,把一个主角设置成多重身份的特工就已经极具看点了,但《无间》不是这样,它的几个主要角色身份都很复杂。

  像陆风,一开始为作为闪官的手下,为军统做事,后来打入76号,遭闪官设计后对国民党心灰意冷,与中国共产党有了交集,但后来他又突然成为了“繁星计划”名单上的人,人物走向飘忽不定。

  花向雨和闪官也一样,在军统特工、日方间谍、清朝遗老等几个身份间跳转,我认为重要的不是身份的复杂,而是设扣解扣的过程,很有趣。

  

  每个人都是一方势力的缩影,每个人的选择和转变,都是其背后势力的缩写。人与人之间不总是简单的二元对立,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不会把《无间》当成一个常规的谍战剧去看了。

  谍战剧通常有两种叙事方式,一种叫瞒剧中人不瞒观众,另一种是剧中人和观众都瞒,《无间》显然是后者。

  我希望把这种叙事做到极致,其中的一个标准是,到最后一集时,还有悬念。陆风如何坚定自己的信仰?闪官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沈啸能否安全脱身?花向雨怎样完成自我和解?蓝冰能否寻到最终归宿?每个人身上的谜团能一直勾着观众。

  

  对一部长达四十集的谍战剧来说,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好在方向是对的,《无间》的收视率一直保持坚挺,行至尾声也没有泄气。作为一个新人编剧和导演的试水之作,我得说这部剧并不完美,影视创作就是这样,我捧着水向前跑,过程中总有撒漏,最终手里还剩多少,决定了剧的品质。

  十年磨一剑,为的是给谍战剧带来一些新的气象,让这个已经无比成熟的品类再往前迈一小步。如果观众看到并且接受这方面的探索,那我也就不虚此行了。

  【文/许心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