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有富︱文廷式《纯常子枝语》61册本考论

  原标题:陆有富︱文廷式《纯常子枝语》61册本考论

  

  《枝语》61册本第1册首页书影

  本文原刊于《文艺研究》2023年第3期, 责任编辑陈斐,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摘 要 《纯常子枝语》是文廷式汇萃一生精力而成的一部学术札记,在近现代学林中屡受称誉。目前,其版本流传最广的当属40册手稿本和据此刻印的40卷刻本,均非最终之定稿足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纯常子枝语》61册本实为《纯常子枝语》版本中最接近定稿足本规模者,为我们揭示了学界企盼已久的《纯常子枝语》分类本的真实面目。61册本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为钞录整理分类者,共分9类,计44册;第二部分为以册标题而无分类者,计17册,为未整理之底稿,间有文廷式手稿。两部分皆有文龢等人之批注。61册本包含着丰富的学术信息并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不仅为《纯常子枝语》的版本研究和校勘辑佚提供了重要的文献材料,也为文氏晚年生平及学术思想研究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资料。

  《纯常子枝语》是晚清学者、诗人文廷式(1856—1904)汇萃一生精力而成的一部学术札记。文廷式,字道希,号芸阁(一作云阁),中年以后自号纯常子,取意《庄子·山木》“纯纯常常,乃比于狂”1之语,将其笔记命名为“纯常子枝语”(下文简称《枝语》)。《枝语》全书广涉域外见闻和塞表殊俗,多记遗闻佚文、舆地风俗、学术评论、诗文词赋、政治文化等,可谓别开生面。细而言之,是书涉及经学、小学、史学、政治、官制、舆地、宗教、典籍、语言、文字、术数等诸多领域,其考镜源流、匡辨伪讹、索微烛幽,多中肯之论。施蛰存、钱锺书、钱仲联、张舜徽等学者在其著述中数次提及《枝语》并对其中之条目屡次征引2。张舜徽《纯常子枝语跋》言:“自1943年刊版行世,余乃得卒读之,服其博学高识,实为清学后劲……乾嘉以前诸儒气象博大,亦惟晚清二三学者得其仿佛耳。芸阁生诸老先生之后,浸渍濡染之既久,宜其所见卓尔。”3谢国桢《明清笔记谈丛》评云:“是书为著者平生博览群书的札记,继承了清代考据家和校雠家的遗风,综核群书,附以自己的见解,兼对于周秦诸子加以注释和校勘,颇有独到的见解。”4可见《枝语》在近代学术史上之地位。《枝语》版本较多,有稿本、钞本、刻本流传5,各本内容多有出入。后之学者研习《枝语》,多以40册手稿本与40卷刻本为主,此二本均为未经厘定之稿,亦非最后之定稿足本。其实,中国国家图书馆藏61册本是《枝语》最接近定稿足本的版本,为我们揭示了学界企盼已久的《枝语》分类本的真实面目,具有十分重要的文献价值。

  一

  汪叔子在《〈纯常子枝语〉撰著考》一文中曾十分遗憾地说:“蒙文氏家人近年函告,谓家中原存之文廷式遗稿(包括文龢所藏之《枝语》稿本),今亦皆已荡无片纸。一代名著,遂令世人竟无复能一睹其作者手定足本之真貌风采,岂不惜哉惜哉。”6其后,又在其所编《文廷式集》谈到《枝语》时指出:“文龢家藏《枝语》稿本,或二十余册,或六十一册,今皆存佚不详。”7然而,值得欣慰的是,文龢家藏《枝语》61册本依然完整地保存着。

  《枝语》61册本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馆,计6函61册。高27.3厘米,宽19.7厘米,朱格,每册首页首行上题“纯常子枝语”,下署“萍乡文廷式”。全本多为一页一目,当页正面未钞完则钞于背面,无关联之新条目则另起一页,书页多正面有字而背面无字。计“经部”5册、“史部”4册、“子部”4册、“集部”3册、“教派”10册、“政治”7册、“舆地人种”3册、“术数”3册、“语言文字”5册,以册标题而无分类者17册,每册后多有空页。

  第1—5册属“经部”,第1、2、4、5册封皮墨笔左题“纯常子枝语”,右题“经部”二字。第1册钞本每条天头皆有批注。第3册封皮墨笔左题“纯常子枝语”,右题“史部”二字,中有一行小字言“此册当属经部,龢记”8。按,此处之“龢”当是文廷式九弟文廷楷(1874—1935),号法和,又名龢。封皮所书之笔迹与批注之笔迹相同,说明钞本经过文龢整理。第6—44册封皮均墨笔左题“纯常子枝语”,右署所分之类,除第29册为文廷式手稿外,其他各本笔迹时有不同,当为文龢等人后来钞录整理之本。第37册封皮右署“教派”二字,中有一枚方印,漫漶不清,无法辨认。第42、43册内容损坏严重,但从分类顺序来看,当属政治类。

  第45—61册无分类标志。第48册封皮墨笔左题“纯常子枝语第四十二册”,中有“未分类抄”字样,右题“此册在萍乡武庙著,系叔父绝笔,侄觐宸谨识”。第52册封皮墨笔左题“枝语”二字,右题“第廿三册”,中书“行箧无书,随借随阅,意有所得辄录入之,既难考证,亦鲜旁通,此不忍弃置,聊为稿本而已。菩提流支审记”。按,“菩提流支”为梵语,华言即“道希”,为文廷式字。从封面所述之信息和册内钞录之笔迹来看,此二册确为文廷式手稿无疑。第55册封皮下有小字云:“此册专考唐以前四裔语,以著古译之崖略,且以补陈第书之未备,第二十册接此册。”从小字所言之内容来看,此处所言之“第二十册”当是前面有“语言文字”标志分类的第20册。第57册与第58册所录内容相同,笔体各异,应系不同人钞录。第59册封皮墨笔左题“纯常子枝语第廿六”,右题“此册与第十六册相校”。第60册封皮墨笔左题“纯常子枝语第廿七”。第61册封皮墨笔左题“纯常子枝语第二十六”。通过以上描述我们不难看出,61册本之第45—61册参伍庞杂,难以归属,有文廷式手稿,亦有他人钞录之本,有时同一本中各条笔迹亦不相同,显然是未经整理的底稿。

  

  《枝语》61册本第52册封面书影

  《枝语》61册本前无序言,后无跋语,仅靠书中批注、标志难以推断其成书流传经过。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馆藏有《适园藏稿》,其中有《纯常子枝语选钞》一卷,此本前有钞录者李景铭小序,为我们查考《枝语》61册本提供了重要线索。序文曰:

  文德滋世兄,法和长子,于丙子五月十七日,出示其三伯父云阁先生手录自著《纯常子枝语》。计“经部”四册、“史部”五册、“子部”四册、“集部”三册、“教派”十册、“政治”七册、“舆地人种”三册、“术数”三册、“语言文字”五册,以册标题而无分类者十七。云阁为庚寅榜眼,与吾师载克尘夫子同年。以大考第一,升内阁侍读学士。甲午中日战后,弹劾李文忠失职,以此去官,卒于萍乡,时论惜之。兹先就“政治”各册,摘录数则如左。9

  按,序中所言之文德滋,即文龢长子。又文廷式表弟汪曾武1930年所著之《萍乡文道希学士事略》曰:“《纯常子枝语》稿本二十余册、《知过轩随录》四卷、《琴风余谭》一卷、《闻尘偶记》一卷、《春秋学术考》稿本十册、《文氏世录》一卷。君殁,散佚殆尽。既为其弟文龢以重价购归,未付剞劂,至今藏于家。”10知文廷式逝世后,其九弟文龢确实对其遗稿进行收集整理。从今存之61册本之内容来看,文龢辞世后,其所搜集之《枝语》尚未整理完毕。

  其实,文廷式在生前对《枝语》曾进行过分类整理。陈三立《文芸阁学士同年挽辞六首》之五“枕中宗教记,搜证恐无伦”下自注云:“今岁(1904——引者注,下同)四月,与君(文廷式)由南昌同舟抵金陵,得阅所著杂记,中有述宗教数卷,可谓奇作。”11陈氏所言“杂记”便是《枝语》,其云“有述宗教数卷”,说明当时陈三立所见应是文廷式自著《枝语》分类本。而文廷式也曾自记《枝语》稿本目录,云有9类43册,所录分类次序与分类册数与61册本亦有不同12。汪叔子称:“文氏殁前最后手定之《枝语》足本规模,于兹四十三册与六十一册者,当可具见矣。”13据此,《纯常子枝语选钞》序中所言“云阁先生手录自著《纯常子枝语》”之情状可能有二:一是序者当年所见《枝语》确为文廷式手录自著43册分类本,而后文龢等人据此钞录整理,后来文氏手录自著43册分类本下落不明,存佚未详,而文龢等人钞录整理本辗转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另一种可能则是序者当年所见之本即今61册本,前44册为整理钞录本,后17册则杂乱混淆,第48、52册根据上面考订,确为文廷式手稿,其他各册中亦杂有文氏笔迹,故序者误以为其所见全本为文氏手录自著分类本。

  通过以上描述分析不难看出,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的61册本《枝语》的前44册(第29册除外)为文龢等人钞录整理之分类本。后17册则为未整理之底稿,其中,第45—47册、第49—51册为未整理之誊钞本,第48、52册为文廷式手稿,第53—61册每条笔迹各异,既有文廷式手稿,亦有他人钞录增补者,应是他人在文廷式手稿空白处又增补诸条所致。

  二

  文廷式《纯常子枝语》有40册手稿本传世,原为武汉徐行可所藏,徐氏1931年花重金购自湘潭彭子英,彭氏又购自文氏外室龚夫人,后为张仁蠡得之献于汪兆铭14,最后藏于台湾“国立中央图书馆”。其后,台湾文海出版社《清代稿本百种汇刊》据40册手稿本影印,收入子部第54种,于1974年出版。目前,《枝语》流传最早最广的刻本为1943年双照楼刻本,此本据40册手稿本刻印,以手稿本1册为1卷,标为40卷,是张仁蠡为汪兆铭献寿所刻之本,李霈秋、周子美任校勘,前有汪兆铭序。1962年,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据1943年刻版重印,删去汪序;1979年,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又在1943年刻版的基础上重修增刻,增补了钱仲联序。今取40册手稿本与40卷双照楼刻本相对照,乃知双照楼刻本较40册手稿本删改遗漏处较多15,最为显见者,40册手稿本天头多有“某条当入某类”之批语,双照楼刻本则弃而不录。由此可知,汪兆铭在双照楼刻本序中“一仍原稿”“实为最后足本”“李君霈秋躬任校勘,极审慎”16之言,纯属虚妄。

  

  《枝语》40册手稿本第1册首页书影

  

  《枝语》40卷双照楼刻本卷一首页书影

  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之《纯常子枝语》61册本较之40册手稿本,不仅数量多出21册,且分卷依据、内容、顺序等皆有不同。手稿本标40册,未分类,仅在部分条目天头上标有所归之类。而61册本分类者共有44册,未分类者17册。分类者分为经部、史部、子部、集部、教派、政治、舆地人种、术数、语言文字9类,每类册数上文已述。其中“舆地人种”3册中,标“舆地附人种”2册,标“人种”1册。未分类者17册中,有部分内容亦见于前44册分类者。

  

  由上表不难看出,文廷式在撰著40册手稿本之初已有分类之意,只不过此时所分之类还没有最终确定。61册本第1册“经部”每条皆有文龢批注,这些条目大多分布在40册手稿本第17、18、29、32、38册中。通过对比二本《枝语》相同条目的眉批标注,可以看出其相互对应之关系。文龢在整理《枝语》时,61册本第1册“经部”显然是从文廷式40册手稿本中钞出的,分类也基本遵从了文廷式最初的想法。61册本第2—5册内容绝大多数无文龢标注。第2册大多分布在40册手稿本之第7、8、10、14、15、16册中,但“婚姻之礼”“沈赤然《寒夜丛谈》”“西人论血脉不盛”“《夏小正》”诸条则不见于40册手稿本。61册本之第27册“人种”亦为40册手稿本所无。由此可知,文龢等人整理时除了依据文廷式40册手稿本外,尚有另外的本子,应是文廷式自著分类之本。61册本前44册与40册手稿本相比,不仅分类明晰,而且内容更为丰富。

  61册本第45册起为无分类的以册标志本。第45册封皮标“第十七册抄本”,其内容与40册手稿本第17册内容基本相同,个别条目互有增删,“刘智《天方典礼》”条后有8条内容为40册手稿本所无;第46册封皮标“第十六册”,其内容与40册手稿本第34册内容大体相同,个别条目为40册手稿本所无;第47册封皮标“第四十册”,内容与手稿本第40册大致相同,其中“世界地理”条见于40册手稿本第34册,“宋王得臣《麈史》”条后内容为40册手稿本所无;第48册封皮标“第四十二册”,为文氏绝笔,此册内容均不见于40册手稿本;第49册封皮标“第廿三册抄本上”,内容亦不见于40册手稿本;第50、51册封皮分别标“廿四抄本上/下”,其内容与40册手稿本第24册大抵相同;第52册封皮标“第廿三册”,为文氏亲笔随阅随记之本,字体为行草;第53册封皮标“四十一”,其内容为40册手稿本所无;第54册封皮标“第三十九册抄本”,内容与40册手稿本第39册几乎完全相同;第55册封皮标“第十八册”,其内容至“薛叔芸《出使日记》”条与40册手稿本第18册完全相同,自“大唐法典录”一条起,眉批云“入补《晋·艺文志》”,而文氏《补〈晋书·艺文志〉》则未见;第56册封皮标“第十九册抄本”,内容与40册手稿本第19册大致相同,比后者多十余条;第57册封皮标“第二十一册”,内容为40册手稿本所无;第58册封皮标“第廿一册”,与第57册内容大致相同,较第57册多出6条;第59册封皮标“第廿六”,其内容为40册手稿本所无;第60册封皮标“第廿七”,其内容为40册手稿本所无;第61册封皮标“第二十八”,其内容少部分见于40册手稿本第34册。由此可知,后17册内容相对杂乱,无明确分类且与40册手稿本多有重复。后17册多有眉批或夹入纸条标明分类,如第47册“毛子晋汲古阁刊《片玉词》”条有眉批“集部”,“《周礼·小宗伯》”条有眉批“入‘先民有□’条后”,又夹有纸条“抄入经部,查附入”,查核第5册“经部”与第14册“集部”,此二条确实已被纳入其中。

  通过以上对比分析可知:第一,文龢等人整理所依据之本既有40册手稿本,亦有文廷式手录自著43册分类本,即文廷式自记之本,同时还有文廷式未归类之手稿,文廷式手录自著分类本时亦曾依据其40册手稿本;第二,文龢等人在整理61册本前44册时,确实参考了后17册,然而后17册中亦有条目应入前册某部实际上却无,显然是因某种原因尚未整理钞入。前44册本虽初具规模,但并非最终之完稿,需要依据后17册继续整理、完善。

  三

  61册本虽非《枝语》最终之定稿,但通过以上版本分析、内容描述可以看出,它是最接近定稿足本者,因而具有十分重要的文献价值。

  首先,61册本存世的最直接价值,就是可以帮助我们逐步厘清《枝语》的版本源流和成书过程,避免在研究中出现不必要的错误。《枝语》流传年代虽不算十分久远,但因所处时代动荡不安,保留至今实属不易。由上文可知,文龢等人在钞录整理《枝语》时,不仅依据文廷式40册手稿本,还曾见到文廷式手录自著43册分类本,我们亦可从61册本窥测文廷式手录自著分类本之大体面目。61册本内部可分为前44册分类本和后17册未分类本,前44册与40册手稿本分卷依据、内容顺序等皆不相同,看似两个不同的系统,但由其中之批注内容,我们可以看出《枝语》在流传中有个逐渐完善的过程。61册本最为可贵之处是对《枝语》的内容进行了分类整理,这为当下流传之40册手稿本与40卷刻本所未见。后17册内容杂乱,部分条目与40册手稿本完全相同,部分条目则既不见于前册又不见于40册手稿本,似是未整理完成之残稿,但其中有文氏绝笔一册,又留下他人整理《枝语》的线索,我们据此可以进一步探明《枝语》40册手稿本、61册本流传整理之经过。

  其次,从61册本对原有条目的不断补充修改,我们可窥见文廷式晚年学术思想的嬗变和对《枝语》调整完善之思路。如40册手稿本第4册有“明黄廷美《双槐岁钞》”条云:“明黄廷美《双槐岁钞》卷一云:‘枫林先生朱允升(升),休宁人。博综群书,皆有旁注。早从资中黄楚望游,偕同郡赵汸受经。’此书当以黄氏家法求之,即知果为朱作否矣。”此条又见于61册本第3册,但后者在其后补充了如下文字:“全谢山《宋元学案》卷七〇:‘朱允升从定宇学,又师黄楚望,五经皆有旁注而《易》尤详。别有《前图》二卷。’”黄瑜《双槐岁钞》多记异闻遗论,文廷式引录其中关于朱升的记载,后在修订时又略加补充,特别征引《宋元学案》指出朱升治《易》之成就,并补充了其易学著作。再如,61册本第5册考证学校之“《太平寰宇记》”条曰:“《太平寰宇记》卷十八稷门。刘向《别录》云:‘齐有稷门,齐之城西门也。外有学堂,即齐宣王立学处也,故称为稷下之学。’此盖‘学堂’二字之始。”此条见于40册手稿本第26册,曰:“《太平寰宇记》十八:‘稷门。刘向《别录》云:‘齐有稷门,齐有之城,外有学堂,即齐宣王立学处也,故称为稷下之学。’按,后世‘学堂’二字本此。”二者略异,可相互校勘。其中40册手稿本之“齐有之城”,而61册本为“齐之城西门也”,核诸《太平寰宇记》卷一八引刘向《别录》,应为“齐之城西门也”17,可见40册手稿本之误。此条最后一句按语两本亦有不同,61册本“此盖‘学堂’二字之始”比40册手稿本之“后世‘学堂’二字本此”更为审慎。这足以说明文廷式在《枝语》定稿过程中不断修改补充、求精求实的作风。此类补充说明在61册本中十分常见,不一一列举。

  

  《枝语》40册手稿本第4册第40页书影

  就具体条目而言,61册本除录有40册手稿本内容外,又加入了详细的注解说明。如40册手稿本第32册“中国物产自外国来者”条云:“中国物产自外国来者……如毗尸沙金钱花也,本出外国,大同二年,始来中土。愚按,末利乃五印度华名,佛书多载之。贯华亦佛事也。耶悉弭即野悉茗。”此条亦见61册本第6册“史部”,在“耶悉弭即野悉茗”句后多“又鸡冠花,陆次云《天禄识余》云佛书谓之‘波罗奢花’,汴中谓之‘洗手花’”一句。又如61册本第5册“王安石《周官新义》卷二”条与40册手稿本第3册相同内容比较,61册本多47字,所补充内容为:“魏鹤山《师友雅言》云:‘看《周礼》只用三代法度,看义理方精。郑注引后世之法,便不是此。’南宋以来陋习,非通今知古之学也。”第5册“《周礼·大司徒》郑注”条与40册手稿本第1册相同内容比较,61册本多出内容为:“杜元凯《春秋释例·土地名》篇云:‘今所画图,本依官司空图,据泰始之初郡国为正。’是晋时犹沿汉制。”可见,与40册手稿本相比,61册本这些条目在论证上更为完善。总之,61册本既有40册手稿本未见的独立条目,有些共有的条目也补充了注解或论说。文廷式晚年对《枝语》的补充修订,十分明显。

  再次,61册本显然比40册手稿本内容更为丰富,不少内容为《枝语》他本所无,这些内容不仅为文氏本人著述补遗、学术思想研究提供了翔实的第一手资料,也为他书的辑佚提供了相关资料和信息。如61册本第2册“婚姻之礼”等4条皆不见于40册手稿本;第27册“人种”为40册手稿本所无;第30、31、34、35、39册近六万字的内容亦为40册手稿本所无。特别是61册本“教派”一类,较为系统地讨论了产生或流行于西亚的三种宗教即祆教、摩尼教、景教的起源以及在中国的传播问题,很有学术价值。比如第34册引日人狩野良知《支那教学史略》关于祆教的论说18,第39册又引宋僧志磐《佛祖统纪》关于祆教之起源的辨正等19,这为后来陈垣等人考察火祆教在中国的传播提供了详细的文献资料20。此外,“教派”一类对佛教知识的精深理解、对佛教与西洋哲学与科学异同的洞见,体现出文廷式对佛教典籍的广泛阅读和深刻思考,是晚近佛学史研究不应该忽视和遗忘的。

  61册本第29册封面虽题为“教派”,但内容则为诗词、联语和部分残句,为文廷式手笔无疑,计《金缕曲》词1首、《偶书》绝句2首、《寄祝楠本硕水七十寿》律诗1首、残句联语百十余副。今取《文廷式诗词集》21与之对勘,乃知此册中诗词残句均为文氏佚作,可为辑佚之资。尤其是《金缕曲·泛舟秦淮与木斋联句》22一阕,豪宕中饶有沉郁,确是文词本色。文廷式《湘行日记》记载光绪十四年二月初八日(1888年3月20日)到江宁,“夜,木斋、由甫皆宿寓中,联句联词,天明未暝,亦客中一乐也”23。日记仅记载了与王德楷(木斋)、易顺豫(由甫)等人在秦淮河联句联词之情状,但未录词作文本,而《枝语》61册本却录存了当时的联句之作,弥足珍贵。他如61册本第55册有十余页内容,文廷式眉批言应补入其所撰之《补〈晋书·艺文志〉》,如第6册“《抱朴子·金丹经》(唐梅彪《石药尔雅》卷下)”条,眉批云:“入《晋·艺文志》。”这些内容为40册手稿本所无,亦应补入文氏所撰之《补〈晋书·艺文志〉》中。此外,61册本中还保留着一些可为他书补遗之内容,如第53册“《永乐大典》卷三千五百七十九真韵”条曰:“《永乐大典》卷三千五百七十九真韵‘坤’字下引各家《易》说。今择世之罕觏者,略录一二以备续《经义考》者采摘焉。”其后列出数十条各家《易》说所引书目。又“《大典》卷一万四千三百九十四霁韵”条云:“《大典》卷一万四千三百九十四霁韵‘季’字下录《论语·季氏》一篇,而广引各家之说为注,今亦录其书目之经见者,且略载其词俾来者有考焉。”其后录有近三十条文献。文廷式所钞录的这些内容,为今存之《永乐大典》残卷所无,可作《永乐大典》辑佚之资。《永乐大典》在清前已佚,清代有副本尚存。乾隆朝修纂《四库全书》时,为了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佚书而专门设立了“校勘散篇办书处”。后来四库馆臣认为“菁华已采,糟粕可捐,原可置不复道”24,遂将《永乐大典》副本弃置在翰林院中,无人过问。文廷式曾从翰林院借读钞录此书,《枝语》61册本第54册载:“《大典》所引如《东观汉记》《风俗通·姓氏篇》之类,皆在未佚以前。而《广韵》则旧本、宋重修本厘然分载,尤可宝贵,余见者仅八百九十余册,然可集录者甚多,今更庚子之变,殆不复可问矣。”61册本第60册“《经史百家制度》”条曰:“宋人有《经史百家制度》一书,余于《永乐大典》中集得一卷,今附录于此。”其后辑录“作史论史有体”“不可强合《春秋》”“新旧史之得失”等近三十条九千余字,为40册手稿本所无,从中可以窥见文氏意欲留存一代文献的拳拳之意。61册本时有文廷式借读钞录自《永乐大典》的内容,虽为零缣余墨,但对《永乐大典》及他书的校勘补遗,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枝语》61册本第29册首页书影

  最后,61册本多有文廷式、文龢批注,且批注形式多样,有的书于天头,有的书于封面,还有的书写在纸条上夹于书中相应位置,前44册多为文龢批注,后17册间有文廷式本人批注,这为《枝语》各方面的研究以及文廷式学术思想的探讨提供了极为有益的线索。如第3册经部“《三代会要》”条曰:“余拟撰《三代会要》,荟经学之大成。师曰:‘此志甚大。’然吾尝欲考《春秋》时,各国人所读何书,所习何学,迄今未就,况能网罗政教、甄综三朝乎。余遂知难而退,然尚思集众材成一编,以为后王取法,姑志于此,以当息壤。”此页另夹一纸条,上书“余于己戊之岁,在上海寓庐曾见先兄所撰《春秋学术考》,拟以九流分隶,当未成书,今手稿不知何处矣。甲子五月初六龢记”。从文龢之批注可知,文廷式曾撰有《春秋学术考》一书,此书亦著录于汪曾武《萍乡文道希学士事略》,云有稿本十卷之多。虽然《春秋学术考》存佚俟考,但这条批注为我们搜集查考文氏著述、全面研究文氏学术思想提供了重要线索。再如第48册“辽耶律纯《星命总括》”条天头有文廷式批注“入婆罗学派条”,“《翻译名义集》”条天头有文廷式批注“入葡萄酒条”;第52册“文宗晚年祭太庙诗”条天头有文廷式批注“记事各条可入《闻尘偶记》”,“《元史·西北地附录》”条天头有文廷式批注“箧中无《元史》及洪李各家书,俟再检”。这些批注展示了文氏着意对《枝语》进行补充、整理之思路,我们可由此分析研究文氏学术思想之嬗变轨迹。

  

  《枝语》61册本第52册第13页书影

  综上所述,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所藏文廷式《枝语》61册本包含着丰富的学术信息并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它不仅为《纯常子枝语》的版本研究和校勘辑佚提供了重要的文献材料,也为文氏晚年生平及学术思想研究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资料。就目前所存《枝语》之版本来看,61册本最接近定稿足本。我们整理与校订此书,当以61册本之前44册(第29册除外)为底本,并参校61册本之后17册和40册手稿本、40卷刻本,如此,庶几接近文廷式撰著《枝语》之初衷。

  注释

  1 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80页。

  2 施蛰存曾细读《枝语》,并从中辑录文廷式论词之吉光片羽14则,钞为一集,名曰“纯常子词话”,发表于《词学》第5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钱锺书曾阅读《枝语》,记了106则笔记。每则节录或全录《枝语》原文,有订补则写在该页的天头或地脚,其中以《枝语》本书互相参观的有15则,以他书补订的有19则,共计34则(《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七,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3—39页)。钱仲联尝曰:“芸阁博学强识,四部俱深入其奥。”又云《枝语》“方之往古,盖伯厚、亭林、辛楣之亚;求之并世,较沈乙庵《海日楼札丛》,虽精湛或逊,而广博差同”(钱仲联:《纯常子枝语序》,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首,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79年版)。

  3 张舜徽:《讱庵学术讲论集》,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706页。

  4 谢国桢:《明清笔记谈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83页。

  5 《纯常子枝语》手稿本主要有以下几种:1. 43册手稿本,见于文廷式晚年自撰诗文稿册内附录的自著稿本目录,存佚未详;2. 9册稿本,为作者手书草稿,现藏于台湾傅斯年图书馆;3. 40册手稿本(不分卷),现藏于台湾“国立中央图书馆”,影入《清代稿本百种汇刊》(详下),是当今主要流传的手稿本。钞本主要有:1. 叶遐庵钞本,钞录自文氏手书9册稿本,存佚不详;2. 徐行可钞本,为徐氏所藏40册手稿本被迫转让给张仁蠡时,其录副自存者,现藏于湖北省图书馆;3. 41册钞本,为湖南易培基所藏,存佚未详;4. 三好斋钞本,今存4函36册,为徐行可所藏40册手稿本转让给张仁蠡时,徐振五录副者,今藏河北大学图书馆;5. 《纯常子枝语选钞》,为李景铭钞自分类整理本者,收入《适园藏稿》,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刻本主要有双照楼1943年刻本,底本为40册手稿本,后来流传较广的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1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影印本与其为同一系统(详下)。

  6 汪叔子:《〈纯常子枝语〉撰著考》,《历史文献研究》第10辑,北京燕山出版社1990年版。

  7 13 23 汪叔子编:《文廷式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527页,第1527页,第1119页。

  8 本文所引《枝语》61册本,皆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仅随文注明册数、条目。

  9 李景铭:《纯常子枝语选钞序》,《适园藏稿·纯常子枝语选钞》,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钞本。

  10 汪曾武:《萍乡文道希学士事略》,《词学季刊》第2卷第1号,1934年10月。

  11 陈三立著,李开军点校:《散原精舍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32页。

  12 文廷式晚年所撰诗文稿册内有其附录的自著稿本目录,在“《纯常子枝语》”一条下记曰:“‘经部’共五本,‘史部’共五本,‘子部’共四本,‘集部’共三本,‘政治’共六本,‘教派’共十本,‘语言文字’共六本,‘术数’共二本,‘舆地’(人种附)共二本。”(《文廷式集》,第1527页)计有43本。

  14 张仁蠡跋《纯常子枝语》40册手稿本云:“辛巳岁杪,仁蠡承双照楼主人之命,就武昌徐行可(恕)先生访求是书,并获见《黄帝政教考》《伊尹事录》各一册。徐君自言致书之由,乃于民国二十年间得自湘潭彭子英,子英则得之龚夫人所者。维时武汉大学方谋筑馆聚书,有以是书求售者,拒未之收,乃由罗田王季芗先生(葆心)之介,走千里、斥巨资得之。”[本文所引《枝语》40册手稿本,皆据(台湾)文海出版社1974年影印《清代稿本百种汇编》本,仅随文注明册数、条目]

  15 40册手稿本有些条目不见于40卷双照楼刻本,如双照楼刻本卷三二较手稿本少“伍唐珪”条,卷三三较手稿本少《哀许袁》五律1首、《重有感》七律4首。此外,刻本对稿本天头补充文字选取随意,有的刻入正文,有的则遗漏不取。

  16 汪兆铭:《纯常子枝语序》,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首,双照楼1943年刻本。

  17 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一八“河南道”,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53页。

  18 狩野良知《支那教学史略》卷三:“按西籍,昔大夏国有曾吕亚斯太,据亚里亚人所传神说,创立一教,当周初弘行于波斯地方,其教崇火。诸史《西域传》载,波斯俗谓其所事神曰天神、火神,或曰火祆神,或曰祆神。而所谓祆教自波斯来,则其为曾吕亚斯太教无可疑。”(《枝语》61册本第34册“日本狩野良知《支那教学史略》”条)

  19 宋僧志磐《佛祖统纪》卷三九:“正(贞)观五年初,波斯国苏鲁支立末尼火祆教(祆,大烟反;胡神,即外道梵志也),敕于京师建大秦寺(波斯国在西海,此云大秦)。”(《枝语》61册本第34册“宋僧志磐《佛祖统纪》”条)

  20 陈垣:《火祆教入中国考》,《陈垣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03—328页。

  21 陆有富点校:《文廷式诗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

  22 《金缕曲·泛舟秦淮与木斋联句》:“一舸江南岸。对西风、酒人三五,壮怀难遣。(木斋)冷鹭闲鸥都相识,舣棹孤行葭乱。(纯常)种芳草、而今谁玩。渐有微波生北渚,迟佳期、待把疏麻荐。天路迥,碧云黯。(木) 深杯不用流莺劝。但容与、吴根越角,秦楼楚馆。(纯)无限琵琶秋江恨,并入琴心哀怨。(木)倾耳听、玉壶催箭。儿女情多风云气,笑张华、愧煞丰城剑。君莫负,月轮满。(纯)”(《枝语》61册本第29册)

  24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165页。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文廷式《纯常子枝语》整理与研究”(批准号:19BZS011)成果。

  *文中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单位: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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