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丨《鲁迅传》:读,或者不读,雷声总会响起

  作者介绍:湘人彭二,散文作家,曾任记者,现为人文艺术品牌“为你读诗”主笔,著有畅销散文集《人生如逆旅,幸好还有苏轼》《你当像李白长风破浪》。

  本书是为《鲁迅传》写的书评,潮新闻经授权刊发。《鲁迅传》由博集天卷/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作者刘小川。

  

  至少有一百个不读《鲁迅传: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理由。比如开篇第一句就有点冒犯人,“作家能称思想家的,唯有鲁迅”。

  同样是这一页,作者刘小川又继续写道:“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其他作家的汉语艺术与鲁迅有不小的距离。像沈从文的小说,语言一般,不及他的散文,我不知道美国的夏志清为何那么捧他。郁达夫的小说,才子气过了。郭沫若浪漫、巴金深情、茅盾深刻、丁玲泼辣干脆、老舍冷幽默、冰心温暖、张恨水至柔、林语堂潇洒风流……他们的思维穿透力不及鲁迅。”

  鲁迅的思维穿透力是否独领风骚,不在此讨论。但沈从文的小说,语言真的一般吗?这恐怕有失公允。

  那么,这本书还要接着读下去吗?这样陷在个人情感的作者,对鲁迅如此崇拜,他能读出什么样的人生真相呢?他会不会以偏概全?

  

  是的,这是一本极其主观的书,也是一本极有个性的书。许是受鲁迅影响,这本书的写作仿佛中了鲁迅的“毒”。就像作者刘小川在自序里所写:“鲁迅的文字是断想式的,洞见式的。本书以持续喷发的哲思,配他的断想。”

  所以,对于那些掩卷而去的读者,刘小川一点都不可惜。他要把挤压在自己心中多年对鲁迅的爱,化为文字,像火山岩浆一样,全都喷发出来,不吐不快。

  更重要的是,刘小川要借着鲁迅的酒杯,来浇自己的块垒,时代的阵痛。他说:“本书围绕鲁迅,展开多个方向的当下之追问:生活追问,技术追问,文化追问。其中也包括针对鲁迅本人的追问。”

  知晓这一切,又不怕被冒犯,可以开始读刘小川的《鲁迅传:于无声处听惊雷》。

  

  一个“力之美”的鲁迅

  在这本书里,当讲鲁迅的故事时,那个作者的“我”总时时跳出来,把今天和鲁迅那个时代彼此对照,遥相呼应。这不仅仅是鲁迅一个人的传记,而成为两个时代的对谈。刘小川不甘于只做一个鲁迅的聆听者,他也不甘于他的读者做一个这样的人,他自己在追问,也希望所有人也如此追问。

  刘小川对鲁迅的童年十分好奇,他说,“研究鲁迅,要仔细打量他的孩提时光。”他兴趣盎然、连篇累牍地在书里提到,鲁迅小时候如何和小伙伴一起划船、看戏、放牛、游泳、走夜路,如何从百草园走到三味书屋,从绍兴古城到外婆的家,然后荡开一笔,谈他自己和我们今天这个时代:

  “去大江小河戏水,方知浪之为浪,涛之为涛,潮之为潮,涟漪之为涟漪,细浪之为细浪。

  “我九岁那一年就和同学们一起横渡岷江,拍浪一千六百米,不穿救生衣。学校组织参加县上的纪念活动,一群城里的小娃娃走到十几里外的江边,脚不软,劲犹足,扑通扑通,跳进七月十六日的大岷江……人活着就要像撵山的狗,岂能变成圈养的鸡?”

  而刘小川更强调鲁迅作为思想家力量的一面。他写:

  “鲁迅先生的照片是很耐看的,郁达夫称他是中国唯一的美少年。美在何处?美在力度。”“鲁迅的喷发力,乃是针对黑暗的攻击力,对光明的辨认能力。”“鲁迅之所以能够审视中国,盖因他汲取了中西方文化的力量。此一层是关键。”“男人之美,美在力度。史沫特莱一眼就发现了鲁迅的力之美。这叫本质性直观。”“从长远看,思想家乃是强大者。”

  他评论鲁迅的杂文,说这是“刨析国民魂灵的手术刀”。而鲁迅的杂文,“首先对准他自己”。

  他讲到一些生活细节,以此来佐证力量对解读鲁迅的重要。

  他写,王金发要杀鲁迅,鲁迅的母亲很担心儿子,叫他去乡下躲避。鲁迅却不走,夜间打着灯笼,手里还提着一个有“周”字的大大的灯笼;他写,1933年6月,总干事杨铨被执政当局派出的特务暗杀,鲁迅也被列为暗杀名单。但他去参加杨铨的追悼会,出门不带钥匙,赴死之心已决;他还写,鲁迅也有一把短刀,那是在仙台的时候一个日本朋友送的。他写,鲁迅走路步子迈得很快,“有一幅照片是在去演讲的路上,呼呼生风的样子。他头发硬,一根根迎风上举,没一根趴下”。许广平形容:“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

  许许多多细节,雕刻出一个“力之美”的鲁迅。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然而,刘小川也注意到了,鲁迅也有无力的时候。

  他写:1927年4月8日,鲁迅在黄埔军校做《革命时代的文学》演讲:“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

  1927年他在黄埔军校演讲的结束语:“愿意听听大炮的声音,仿佛觉得大炮的声音或者比文学的声音要好听得多似的。”

  还有,1927年4月10日,当广州百姓欢天喜地,庆祝北伐军收复上海和南京时,鲁迅写文字泼冷水,预言“黑暗的区域里,反革命的工作也正在默默地进行”。

  “强有力的思想家,能触摸到无力。”于是,刘小川感慨:“全球多少事,还是归于一个‘力’字。”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呢?是军力,武力,权力,恨力……还是爱的能力呢?我很想求教于刘小川先生。

  而我更难忘于他的这本《鲁迅传:于无声处听惊雷》里那些描写鲁迅温柔、仁爱的段落。

  

  比如他写,鲁迅拿出一百大洋交给柔石的妻子,“他沉重地感到,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编辑注:柔石,左联五烈士之一,1931年被秘密杀害。)

  比如他写,鲁迅和萧军、萧红告别,鲁迅交给萧军一个信封,里面有二十块钱。两人连车钱都没有,鲁迅又掏出铜板……

  比如他写,鲁迅家里,有一个女佣叫王阿花。有一天,一伙人来抓她,原来王阿花是因为不堪忍受丈夫虐待才逃到上海打工的。鲁迅拿出一百五十元钱为王阿花赎了身,她欢天喜地了。后来,王阿花有了男朋友,想离开,离开时鲁迅夫妇摆酒祝贺她,她抹着眼泪走了……

  比如他写,鲁迅听到瞿秋白被捕的消息,多方营救,一日数惊,他病了。瞿秋白曾住在他家,在三楼住过的房间,一切都是瞿秋白离开时的样子,他不愿挪动任何一件小器物。瞿秋白被杀了,他着手编亡友的译文集,一遍遍看清样,说:“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

  

  再比如,妻子许广平难产,要做手术,医生问鲁迅:“留大人还是留小孩?”鲁迅不假思索地答:“留大人。”而海婴出生后,作为父亲的鲁迅那种体贴和爱护,正好用他自己写的一句诗拿来形容:“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还有很多细节,不需要再举出来了。而我要更诚实一些,有些细节,我早在读刘小川的这本《鲁迅传》之前,就已经在其他的书中读过,并记到了今天。

  惊雷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

  刘小川认为,鲁迅在今天的意义有两点:一,他对坚实个体的渴望;二,他对民族复兴的渴望。

  他在书中这么解释道:“漫长的封建社会把人变成沙,人要成为个体不易;而先于个体壮大的,是民族的强大。”

  我更加明白刘小川为什么给这本书取名“于无声处听惊雷”了。1934年,鲁迅写了一首《无题》诗:“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刘小川说:“今日之世界,力与力的对比是至关重要的。”在书的最后,他又一次将鲁迅拉到我们这个时代。在今天,充斥着各种力量,批判的武器仍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我们应该做如何的追问呢?“于无声处听惊雷”,惊雷在书中不时响起,耸动阅读者的视觉和听觉,而它何尝不回响在我们今天时代的天空?

  诗人骆一禾说:“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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