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关于月老的故事?

  在我成亲的前夜,一个浑身披满红线的英俊男子忽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他说他是月老,他来是因为牵错了我的红线。

  他还说,如果我能帮助他让我的未婚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就给我一颗仙丹让我早日成仙。

  《渡月》

  1.

  我叫宋琦仙。

  如果你也是修道的,那你一定听说过我的名字。

  我爹是五道山赫赫有名的万剑尊宋广君,而我是五道山赫赫有名的…修道废柴。

  旁人多半十岁就能聚出灵核,天赋差些的十二三岁也能聚出。

  可我直到现在,足足十八岁了,也没能聚出灵核。

  我不止一次听到别人对我的评价,“美则美矣,毫无天赋”。

  说实话,我并不生气。

  倒是我爹,时常会因为这个大发雷霆,颇有要和说话之人一决高下的气势。

  每每这时候,我总会在一旁劝解,有什么好生气的,人家又没说错,我确实漂亮又废柴呀。

  总之,我就这样顶着“五道山第一美女”和“五道山第一废柴”的名头长大了。

  明天就是我出嫁的日子。在五道山的最后一晚,我半推半赶地送走了泪眼汪汪的爹爹,转身锁上了房门,开始整理十八年来收到的情书和礼物。

  我把厚厚一摞情书和各种小玩意都装到一个竹箱里,打算放到床底,和我的少女时光告别。

  刚抬起竹箱,身后忽然响起了柔和悦耳的男声,“宋姑娘。”

  我被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地扔出了手中的竹箱。

  只听哗啦一声,信纸和各种小玩意散落一地。

  而始作俑者,一个穿着奇怪的红线披风的清俊男子,毫发无伤地站在我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我。

  许是见我没反应,他又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宋姑娘。”

  我一边往床边挪去,一边警惕地看着红蜘蛛一样的男子,“你是谁?”

  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宋姑娘不必紧张,我是月老。今天来,是有件事想求姑娘。”

  男子说,他叫时月,是上任不久的实习月老。

  他来找我是因为他牵错了我的红线。

  其实这种事情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将错就错的。

  这一次他决定下凡来找我,是因为我的未婚夫,金子逸不是一般人。

  金子逸其人,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天之骄子”。

  传闻金子逸五岁聚灵核,九岁学会了金蝉门的独门秘籍,十五岁首次参加论道大赛一举夺魁,从此年年蝉联冠军,在整个修道界都可以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更不要说他长了一张和他修道天赋一样惊才绝艳的脸,是无数女修的梦中情人。

  除了我爹觉得我嫁给金子逸是“便宜了那小子”,其他所有人都觉得金子逸疯了。

  他们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金子逸偏偏就看上了我这个出了名的美丽废物。

  我之前也想不明白,现在知道了,原来是不可抗力。

  据这个红蜘蛛的说辞,金子逸在与我成婚半年后,会因为某些原因英年早逝。这样三年后,无人能与横空出世的魔头抗衡。

  “届时将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人间就会沦为炼狱…”

  我打断了他声情并茂的演讲,好奇道,“只和我成亲会这样?和别人都不会?”

  时月点点头,“因为宋姑娘的个人原因,金子逸不能与你成亲。”

  我没好气道,“也不用说得这么委婉,你直接说我是扫把星、克夫命得啦!”

  时月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也可以这么说,我还以为宋姑娘会介意。”

  “…你到底是怎么当上神仙的?”我见他张口又要长篇大论,连忙打住,“好了,你直接说要我怎么做就可以了。”

  “金子逸天赋异禀,命格极重,他的红线一旦绑住了就不能轻易改动,否则极易被发现…”

  “说重点!”

  “简单的来说,就是只需要宋姑娘解除婚约,让金子逸与别人成亲就可以了。”

  我刚打算拒绝,只听见时月慢悠悠地补充,“事成之后,我会给宋姑娘一枚仙丹作为谢礼。”

  ……

  “好,我答应你。”

  2.

  要解除婚约,今天晚上有三件事情要做。先写信给金子逸退婚,然后去说服我爹爹,最后给所有宾客写信。

  前两件都不难,就第三件给宾客写信有点棘手。五道山与金蝉门都是名门大族,喜结连理这样的大事更是广而告之,随便数数就有四五百封信要写,还都得在天亮前写完让灵鹤送出。

  不过嘛...我睨一眼正在东摸摸西看看的时月,微微一笑。

  不急,这不是现放着个神仙嘛。

  写完给金子逸的信后,我施施然起身,把书桌前的位置让给时月,又眼疾手快地塞了厚厚一沓信纸和一长条名单给他,笑吟吟道,“这些信就麻烦你啦。”

  “宋姑娘在说什么?”

  “写给那些宾客的通知信呀,既然要解除婚约总要告诉人家,省得他们白跑一趟。”

  时月接过名单,有些吃惊地张了张嘴,“今天全部都要写完吗?”

  “没办法,明天就要成亲了月老大人才来。”我拍拍他的肩膀,“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您吧?”

  时月沉默片刻,抬起头诚恳道,“如果我说神仙也有做不到的事,宋姑娘相信吗?”

  五道山向来推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此虽然现在天黑还没多久,四周却早已经静悄悄的,只有虫鸣伴着我的脚步声。

  我提着灯笼,一边走向爹爹的房间,一边盘算着要怎么开口才好。

  身后忽然突兀地响起时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等等,宋姑娘,你这是要去哪?”

  我在前面快步走着,“还能去哪,当然是去找我爹爹告诉他我要解除婚约。”

  “令尊大人还未歇下吗?”

  我猛地止步,转过身道,“不管我爹爹歇没歇下,我都得过去。”

  时月本就跟的紧,没料到我会忽然停下,一时间来不及反应,我的额头重重撞上了他的胸膛。

  时月一愣,随即仿佛被火烫了一样退后几步,忙不迭地摆手,“宋姑娘,对不住对不住…”

  烛光下,他原本白皙无暇的脸烧成一片,连白玉般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红。

  想不到月老的脸皮这么薄。

  我嘀咕了一句,却也不好取笑他,只揉了揉额角,若无其事道,“你跟来做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时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宋姑娘,你还没告诉我信要怎么写呢。”

  拿了模板给时月后,我再一次走出了房门。

  爹爹的房间离我并不远,走了约莫两三分钟就到了。

  他还未歇下,正在擦拭娘亲的牌位。

  见到我来,爹爹的脸上绽出笑容,“怎么了?”

  我直视着他通红的眼睛,沉声道,“爹爹,我要退婚。”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我走出了爹爹的房间,轻轻掩上房门。

  皓月当空,舒朗辽阔的夜空点缀着颗颗繁星。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袖口上白色的绣花,有些恍惚。

  刚刚在烛光下,爹爹发间也有这样刺眼的白色。他才刚过不惑之年,修道之人的寿命又比普通人长出许多,居然早早就有了白发。

  我自幼丧母,爹爹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当年如果不是为了救我,爹爹也不会伤了元气。这十年来道行毫无长进不说,身体也每况愈下。

  传说仙丹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如果我能拿到仙丹,爹爹的身体肯定也会康复。

  这时,房间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含了无尽的愁绪与担忧。

  我不自觉地握紧拳头,鼻头一酸。

  爹爹虽然同意退婚,也没有责怪我,可是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是难受的。爹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对金子逸非常满意。他也真心希望他的女儿可以嫁得如意郎君,和和美美过完一生。

  我又何尝不想让爹爹放心,只是...

  我慢慢走回了房间。

  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里空无一人。

  窗户开着,帘子不断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带着淡淡的花香。

  原本一叠厚厚的信纸只剩下两张,之前散落一地的情书和小玩意被整整齐齐地放在竹箱里。

  这时,一只金蝉忽然从我眼前飞过,在我肩头停下,戳了戳我的脸,然后振翅向窗外飞去。

  等等,金蝉?

  我顺着金蝉望去,古树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月光清冷,如薄纱般柔和地倾泄在金子逸身上,愈发衬得他英俊出尘,宛如谪仙。

  金蝉直直飞向金子逸怀里,化为一道金光消失不见。他缓缓转过身,语气平静,“小琦,我想和你谈谈。”

  晚风吹过,裹起林间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金子逸除了说“想和我谈谈”外,就什么话都没说,一直保持沉默。

  我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又看,犹豫再三,刚想开口说话,就听见金子逸温和的声音,“小琦,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指了指他的衣领,“你的领子没弄好。”

  金子逸微微侧首,整理好衣领,悄无声息地笑了,“谢谢你提醒,要是被母亲看见,肯定会说我衣衫不整,不识礼数。”

  金蝉门家教极严,礼数极多,金子逸作为嫡传弟子,可谓是“一丝不苟”的代名词,从头到脚就没有能让人挑出错的地方。从我认识金子逸开始,他一直表现得像一块完美无暇的玉石。而今天,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块玉石出现裂痕。

  “你在信里写的要解除婚约,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金子逸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又恢复正常,“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

  “算了,我不想听。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3.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树林的时候,金子逸已经起身修炼了。

  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

  哦,这并不是因为我也起了。我只要听到练武场,就知道金子逸又去练枪了。从退婚那晚算起,金子逸在五道山已经住了五天了。

  这很不合规矩。

  金子逸说什么也是金蝉门的少掌门,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在别的门派住这么久。

  但他就是这么住下了,美其名曰“观摩学习”。

  我也没有办法,谁让我那天晚上还没问人家提什么要求就答应了呢。

  往日被吵醒后我都会捂上耳朵继续睡。

  但不知为何,今日我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是时候给金子逸一点颜色瞧瞧了!

  省得他天天孔雀开屏似的把五道山搞得不得安宁!

  我一下子恶向胆边生,掀开被子一骨碌爬下床,气势汹汹地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了窗。

  一点寒芒划破天际,如蛟龙出海,上下翻飞,左右环绕。长枪所指,金光所至,正是金蝉门的独家枪法金龙出云。

  万丈金光下,金子逸恍若天神下凡,衣袂翩跹,风姿绰约。

  一枪舞毕,全场鸦雀无声。静默几秒后,爆发出接连不断的叫好声。

  我张了张嘴,怎么也说不出扫兴的话来,甚至连起床气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而金子逸面上并无得色,仿佛只是完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次练习,他平静地收好长枪,轻轻拂平衣服上的褶皱,转头遥遥望向我所在的方向。

  糟糕,被发现了!

  我“啪”地一声合上了窗,心虚地滚回床上。

  好在这样的日子应该不会持续太久了。

  四天前,也就是金子逸住下的第二天,我给所有我能想到的女修寄了邀请函。

  以金子逸的名头,邀请她们来五道山“交流学习”。

  果然没让我失望。

  到了“交流日”这天,五道山可谓是热闹非凡,姹紫嫣红,如入万花之境。

  先是目睹了金子逸早晨刚出房门就被几个少女围住邀请一起修炼,接着练完枪后一群女孩前来送水递帕子,然后又是邀请赏花、下棋、画画,甚至还有要求切磋的,一直到天黑,金子逸身边的莺莺燕燕都没停过。

  我心满意足地倚在廊边,漫无边际地想着金子逸会喜欢上哪个女修。

  论样貌,自然是天心阁的夏竹月最出挑,只是她好像比较害羞,除了给金子逸递帕子后就没什么别的举动了;倒是三清界的南菱剑走偏锋,拉着金子逸要切磋切磋,没准金子逸喜欢这种的也未可知...

  唉,一个人吃瓜的感觉真不好,要是时月在就好了,还能和他讨论讨论。

  时月说人间景色实在难得,不趁机游历一番实在可惜,因此成天神出鬼没的。除了时不时给我送个不知哪里淘来的小玩意,就只留了一块玉佩作为联络工具。

  那是一块很漂亮的玉佩,雕刻成莲花的形状,质地极佳,触手生温,玉佩的背面还镌刻了“莫失莫忘”四个字。

  不如...现在去骚扰一下时月好了。

  还没来得及注入灵力,余光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金子逸在我身旁坐下,语气柔和,“小琦,原来你在这里。”

  我不着痕迹地把玉佩塞进口袋,探头向外望去,“你怎么来了?她们都回去了?”

  “天黑了,你的同门都要歇息了。”

  “哎呀没事!”我大手一挥,“他们都是装模作样躺着呢,你没来的时候大家都是睡到日上三竿的,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不多聊一会呢,我现在就去叫她们回来,五道山的夜景最美了得多欣赏欣赏...”

  我刚站起身,手臂却被拉住了。

  “别走。”

  朗月清风,眉目如画。薄雾般朦胧的夜色中,金子逸的眼眸里仿佛盛着漫天繁星,流光溢彩。

  我一愣,双腿不受控制地又坐了回去。

  沉默片刻后,金子逸淡淡开口,“你今天好像很高兴。”

  气氛有些微妙,我一时拿不准说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好把问题抛回去,“那你呢?”

  “自然是高兴的。”金子逸顿一顿,“能看到你,我总是高兴的。”

  说着高兴,他语气里的悲伤却那么明晃晃,让我无法忽视。

  在这一瞬间,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

  错的是那根牵错的红线。

  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本不应该吃爱情的苦。

  我应该把属于他的爱情还给他,而不是这样自以为是。

  金子逸走后,我再一次拿出了玉佩。

  浅蓝色的灵气在我指尖流转,下一秒,时月出现在我面前,手中还捧着一本话本小说。

  “时月,你能不能告诉我金子逸原本应该和谁喜结良缘?”

  4.

  一夜春雨连绵,破晓时薄雾未散。

  我特意起个大早,趁着金子逸去练枪的间隙往他门缝里塞了张纸条,约他去小镇上的铺子吃早点,随后又小心避开练武场飞快地下了山。

  从五道山的山脚到山顶,一共有五百级台阶。每一级台阶都由青石铺就,因此一到梅雨季节就需要人经常打扫,否则就会长满青苔,路滑难行。

  譬如现在,就有一个清瘦高挑的少女在扫地。

  而我与时月则鬼鬼祟祟地躲在山道旁的树林里,小心地观察着四周。

  “你说的法子能行吗?”我瞥一眼一旁正在看话本的时月,压低声音问道。

  时月脸上带着迷之微笑,自顾自翻过一页纸,不紧不慢道,“宋姑娘放心吧,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

  自从我给他推荐话本小说以后,每次见到时月他都捧着本话本爱不释手。

  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继续把灼灼目光投向正在扫地的少女。

  她就是金子逸的正缘,名叫司鸢。

  司鸢穿着黑衣短打,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手腕,浑身上下一件珠钗也无,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眼神专注。

  每一级清扫过的台阶都一尘不染,干净得好像刚铺上去似的。

  日出东方,阳光给她蒙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司鸢站在台阶上,持着扫帚,灰尘沾满衣袖,做着最劳累最辛苦的活,却无端端地让人想到洁傲出尘的梅花。

  阳光透过云雾,山头被染得金灿灿的。雨滴犹自从树叶上滑落,滴答一片。

  山道上响起了脚步声。

  “来了来了!”我满脸兴奋。

  时月哗啦一下合上书,和我一起翘首以盼。

  脚步声由远至近,一个修长的身影闯入视线。

  金子逸仿佛特意梳洗过,乌发玉冠,一身月白锦袍,衣领和袖口都有金线细细织就的金蝉图样,腰间系着条白玉腰带,缀了一块玉佩。

  他嘴角噙着一丝轻快的笑意,眉眼温和如春风,脚步也不似平时沉稳。

  司鸢听到有人来,并不抬头,自顾自地扫着地,只在金子逸临近时稍微收收扫帚让出一条路来,示意他先走。

  金子逸道了句“多谢”,两人的身影短短交错一瞬,擦肩而过。

  这时,许是踩到了青苔,司鸢忽然脚底一滑,重心不稳,眼见就要跌落台阶,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

  司鸢惊讶地抬起头,对上金子逸的眼。

  我激动地屏住了呼吸,与时月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磕cp的兴奋和喜悦。

  司鸢一愣,立刻站直身子,拉开一点距离,语气满是疏离冷淡,“多谢。”

  金子逸不以为意,温和一笑,“路滑难行,姑娘没事就好。”

  司鸢没有任何要接话的意思,只略略点一点头,重新拾起扫帚。

  金子逸见状,似乎也不想多话,低头理理衣袍,继续下山。

  似乎是一个完美的开局。

  我望向时月,对他竖起大拇指。

  “公子既觉得我脏,又何必纡尊降贵扶我。”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我再次与时月对视一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子逸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脸上和熙的笑容渐渐隐去,“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鸢自嘲一笑,“还是说修道之人都是这样,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压根瞧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金子逸垂下眼帘,淡淡道,“不知姑娘为何忽然口出怨怼之语,只是在下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不想失仪才整理衣袍,并无其他意思。这本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耿耿于怀。”

  说完,他似乎不想再多纠缠,没等司鸢回答就飘然离去,留下司鸢一人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直到云雀蹦跳着在司鸢脚边觅食,她仿佛才回过神来,抚了抚额,轻轻叹一口气,随后开始继续扫地。

  见她渐行渐远,我这才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会忽然这样?”

  时月的表情和我一样茫然,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我才猛然想起自己约了金子逸吃早点,忙不迭道,“糟糕,要来不及了,你快送我过去!”

  5.

  原本精心设计的初遇弄成这样的结果,我很是郁闷,草草吃完早点就嚷着要回五道山。

  金子逸不疑有他,还以为我是起早了犯困,送我回房以后又去修炼了。

  第二天清晨,我在窗边发现了还温热的早点和一枝海棠。

  坏了,看起来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仅没让他们两个擦出火花,金子逸没准还觉得我主动约他说明还有戏。真是一步臭棋。

  我正拿着早点长吁短叹,忽然看到金子逸急匆匆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瘦的女子。

  走近了我才发现那个女子就是司鸢,她的左脸微微有些肿起,发丝凌乱,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披着一件白金色的外袍。

  金子逸说他找我爹爹有急事,又问我能不能带司鸢去换件衣服。

  我连忙应下,找了套没怎么穿过的衣服出来,又趁着司鸢换衣服的间隙问金子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金子逸有些担忧地往房间里看了一眼,“这件事情我说可能不太合适,等宋伯伯定夺后,如果司鸢小姐不介意的话,由她来告诉你比较好。”

  话音刚落,房门“啪”地一声被推开了,司鸢快步走出,清凌凌道,“多谢金公子相救,这衣服我洗干净后还给你。”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金子逸淡淡一笑,“司鸢姑娘脚刚扭了,行走不便,不如让这位宋姑娘扶你过去吧?”

  司鸢顺着金子逸的话望向我,点点头说了句“劳驾”,我快步上前挽住她的手臂,跟在金子逸身后出了门。

  许是为了照顾司鸢的脚伤,金子逸走得并不快,还时不时回头看顾。

  一路上,他们两个都沉默着,我也不好开口说话,只能在走路过程中东张西望。

  看着看着,我就看出了一些门道来:司鸢虽然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很显然对金子逸的态度比昨天好了很多,甚至会偶尔偷看金子逸。如果正好碰到金子逸回头,她就会马上侧过脸。不过司鸢的脸皮还是太薄了,每每对视后她的脸颊总是微微发红,清冷之余更添几分可爱。

  一直到议事堂,金子逸才停下脚步。

  爹爹早已等在里头。旁边跪了三四个男子,正在大声嚎哭着,见我们走进门来,嚎得愈发震耳欲聋。

  我扫了一眼,心下了然。为首的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是我的堂哥,名叫宋非凡。他幼时还算有天赋,又有我在一旁衬托,简直像个神童。因此伯父伯母额外地宠他,把他宠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他从小就爱偷鸡摸狗,长大以后更是好色,时常骚扰女修。每每他惹出祸来,伯父伯母总为他求情,爹爹难免手下留情。

  前段时间,爹爹为了磨练他,特意给他派了一个任务,掐指算算也差不多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了。

  宋非凡怨毒而畏惧地看了金子逸一眼,嚎了两声,挤不出眼泪,只好假装用衣袖拭泪,跪行至爹爹腿边,拉着他的衣角喊道,“叔叔,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爹爹恍若未闻,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金子逸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随即笑道,“伯父,让您久等了。”

  爹爹点了点头,示意我们坐下,“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金子逸买完早点回来时,正巧碰上不小心扭伤了脚的司鸢姑娘。他检查完伤势以后发现并无大碍只需要涂药油后休养即可,因此扶了司鸢在一旁的青石上休息,自己回了五道山取药。等他返回时,却看到宋非凡和他的小跟班们对着司鸢动手动脚,说着粗言秽语,司鸢姑娘奋力反抗反而还被打了一耳光。以他的性子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出手相助正在情理之中。

  金子逸刚说完,宋非凡就迫不及待地指向司鸢,大声嚎道,“放屁!明明是她先勾引我的!还有金子逸,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还用锁仙绳捆我!叔叔,这都是金子逸的一面之词,你可千万不要信啊!”

  司鸢显然是没想到宋非凡如此厚颜无耻,气得脸色发白,“你,你在胡说什么?”

  我连忙扶住身形摇晃的司鸢,反驳道,“宋非凡,你口口声声说金子逸打你,可是我看你不过是衣服乱了点,身上哪有什么伤口,倒是司鸢姑娘,脸都肿了,衣服也扯破了,要真是想勾引你,何必让自己吃皮肉之苦?”

  “宋琦仙,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都别吵了。”

  宋非凡见爹爹面色不善,不敢再说,唯唯诺诺地说了声“是”。

  爹爹面沉如水,沉默片刻以后道,“非凡,我还以为这次试炼回来以后你会沉稳一些。”

  6.

  走出议事堂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了。还是没有放晴,天空灰蒙蒙的。

  我扶着司鸢,和金子逸一前一后走出大门。

  爹爹说听闻司鸢姑娘的母亲病重,如果司鸢姑娘不介意的话就让她母亲来五道山养病,权当是一点补偿。起先司鸢并不同意,但毕竟山中药师医术高超,且有我和金子逸在一旁劝说,最后司鸢还是答应下来。

  至于宋非凡..他应该会老实一段时间了。伯父伯母不在五道山,因此爹爹并没有手下留情,罚他去祠堂领二十戒鞭,又派他和小跟班们替司鸢扫台阶,等司鸢伤好后再派去远在千里之外的东海取草药。

  除此之外,爹爹又给了司鸢一块玉符,如果再碰到什么危险捏碎玉符,爹爹就能感应到。

  走了一小段路后,我忽然灵机一动,借口说自己要下山买东西溜之大吉,让金子逸送司鸢回房间。

  一路兴冲冲地跑下山,我迫不及待地拿出玉佩叫了时月出来,和他讲了事情经过,末了又邀请他和我一起去集市上吃好吃的。

  我一边挑选着糕点,一边感叹,“缘分可真奇妙,昨天的时候我们谁能想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时月腋下夹着我给司鸢买的大包小包,嘴里咬着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道,“宋姑娘言之有理...”

  我塞了一大包糕点到他怀里,瞥见时月嘴角沾了点红色的糖屑,顺手掏出帕子替他拭去,“你还是专心吃吧,别说话了。”

  时月微微一怔,耳尖有些发红。

  我蓦地记起时月的脸皮薄得很,一时也尴尬起来,连忙转移话题道,“买的差不多了,可以回去了。”

  回到五道山以后,我主动接下安顿司鸢母女的差事,把她们的住处安排在金子逸隔壁的兰馨居。

  本想着住得近容易培养感情,可是我忘记了司鸢这几日行动不便,金子逸又是个再守礼不过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时常过去帮忙。

  短短几日接触下来,我发现司鸢其是一个非常好相处的女孩。尽管她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但其实非常细心温柔。我有时候觉得,虽然她和金子逸表面天差地别,但实际上在很多方面他们都极为相似。

  除此之外,我也经常会在那里碰到金子逸。

  这并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尤其是当我看到司鸢脸上失落的神情时。

  我总觉得,好像是我夺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完美爱情。

  我也因此愈发躲着金子逸,待他比往日更生分。

  又过了两日,伯父伯母听说了宋非凡的事,急忙赶回五道山。宋非凡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没几天就哭爹喊娘。不过这次爹爹是铁了心要好好整治他,所以不管伯父伯母怎么说都不为所动。

  不过我却因此倒了霉:伯父伯母见劝不动我爹爹,天天来烦我,让我去说情。我被吵得不行,只好装病闭门不出,这才得了清静。

  是夜,凉风习习。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散发出清冷皎洁的光芒。

  我提着一只细细的羊毫笔,往画卷上闲闲点上几抹丹青色。身后,一个红白色身影在不停忙碌着。

  时月把一堆翻得乱七八糟的书重新分门别类收好放在架子上,又把扔的到处都是的手帕捡起来。

  既是称病不能外出,我只好天天骚扰时月让他陪我说话。

  他虽是神仙,却一点架子也没有,脾气也很好,虽然说话经常又啰嗦又文绉绉。

  时月初到人间,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每每来都会分享一大堆见闻,还经常带一些新鲜玩意给我,比如今天就带了一个竹子雕的酒杯。

  我爱不释手,为了表达谢意,回了他一本珍藏许久的话本小说,时月非常高兴,随即自告奋勇要帮我打扫卫生。

  神仙下凡改行当清洁工,倒是有够稀奇的。

  半米长的画卷上,一座高山巍峨气派,山顶云雾缭绕,山间树木葱茏,一道青石路蜿蜒其中。

  我仔细描上最后一道,轻轻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时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扫完毕,在我身边的床沿坐下,饶有兴致地看我画画,“宋姑娘画的可是五道山?”

  我点一点头,笑着起身,忽然脚底一软,眼前一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力量托住了我,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出现,反而身下传来柔软的触感,鼻尖还盈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讶异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时月拉了一把,正坐在他的腿上。

  时月的表情和我一样惊讶,显然是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磕磕巴巴道,“宋…”

  还没说完,我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这时,窗外响起了金子逸轻柔悦耳的声音,“小琦,你还没有睡下吗?”

  我清清嗓子,“马上就要休息了。”

  金子逸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那你好好休息。做个好梦。”

  这些天来,我借着生病的名义,不仅不见伯父伯母,连金子逸也一并拒之门外,还把照顾司鸢的事情交付给了他。

  金子逸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我对他的拒绝之意。只是每一天清晨,我还是会在窗边发现一份温热的早点。

  对于这份情意,我也不是不感动。只是越了解金子逸,我就越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完美无缺的他。

  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可我却不是最好的女子。更何况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放任下去只会引发更坏的结果。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松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我和时月此刻的姿势有多不合规矩:我坐在他的腿上,时月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臂,而我的手捂着他的嘴,另一只手掌则贴在他的胸口,甚至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十公分,我都能看清他浅棕色俊目里的不知所措。我毫不怀疑如果此刻有人闯进来,我们一定会被认成是在偷情私会的狗男女。

  我眨了眨眼,热气忽然涌上脸颊。

  7.

  天气渐渐有些热了。

  在太阳底下久了,浑身上下都有了黏糊糊的汗意。

  我扫一眼旁边背着长枪、嘴角含笑的金子逸,又看一眼腰间佩剑、面无表情的司鸢,最后抬头望一望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山路,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郁结,金子逸关切道,“小琦,你走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没精打采地摇摇头,机械地向前迈着步。

  这哪是走累,我明明是心累啊。

  两天前,我闲着无事去看爹爹处理事务。爹爹见我百无聊赖,与我唠起家常,告诉我金子逸最近在教司鸢聚气,说司鸢很有修道天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正巧有门生报不远的栖鹿镇上有妖邪作祟,我便趁机提出让金子逸带司鸢去试炼试炼。起初爹爹觉得不太合适,没想到金子逸一口应下,还劝动司鸢与他同行。

  我本来还以为是金子逸终于开窍了,可谁知道他居然和爹爹说他不太熟悉附近的路,希望我和他们一起去。

  更让我郁闷的是爹爹居然还答应了。

  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了栖鹿镇。

  它虽算在五道山的管辖区内,但是由于栖鹿镇并不大,也很少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因此留守在此地的门生几乎都没什么灵力,与普通人无异。

  太阳已经开始西沉,把城镇上的一切都染得金灿灿的。

  门生早已在城门口焦急地等候着,看到我们以后,他脸上一喜,连忙迎上来。

  三人之中,只有我穿的衣服上纹有象征着五道山的山纹,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把我当成了主事人,张口就开始汇报情况,“大人,六日前城南一名男子王氏忽然昏迷不醒...”

  我连连摆手,在门生疑惑的目光中指指金子逸,“你和他说。”

  金子逸似乎毫不意外我会说这种话,淡淡一笑,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先带我们去王氏家中看看吧,具体的情况在路上说。”

  身后不断传来门生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也许是太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他讲得啰嗦极了,我毫不怀疑再给他一个快板他都能说起书来了。

  金子逸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专注地听着,偶尔低声向司鸢解释几句。

  司鸢一言不发,时不时抬起眼,目光飞快地略过金子逸英俊的侧脸。

  偶尔也会有几个词落进我的耳朵,不过我并不感兴趣。

  趁着集市上还未收摊,我兴致勃勃地左看看右摸摸,碰到喜欢的就停下来买。不一会儿,我就已经满满当当地拿了一手。

  当我又一次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时,身边的一位小男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他长得虎头虎脑的,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手里的糖葫芦。

  我见状,蹲下身递了一串给他,“给你。”

  小男孩怕我反悔似的飞快拿走糖葫芦,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谢谢阿姨。”

  “叫姐姐!”

  我气呼呼地站起身,正好撞入金子逸温柔含笑的眼眸。

  日影给他镀了一层暖暖的金边,连发梢都染成浅金色,让人挪不开眼。

  我怔怔地与他对视片刻,余光里看到司鸢黯淡的脸色,猛然回过神来,心虚地往前迈了一大步。

  “小琦,我帮你拿吧。”金子逸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我护食般捂紧怀里的东西,头也不敢回,“不用。”

  8.

  破旧的木门上有一排显眼的泥点,红色的春联早已褪色。

  伴随着开门的动作,木门不情不愿地发出咯吱的响声。

  门生一进门就大声嚷着“五道山的仙人们来了”,原本充斥着房间的低低的抽泣声停了下来。

  一个淳朴的农妇走上前来,神色憔悴,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布满血丝,洗得发白的衣服上缀满补丁,她用手抹去眼泪,抬头望望我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仙人,救救俺男人吧...”

  金子逸连忙扶起她,柔声安慰道,“大姐,您不用这样,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的。带我们去看看王大哥吧。”

  也许是金子逸的话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妇人抽噎两声后平复了情绪,拉开了身后的帘子。

  全部的窗户都关着,因此屋里分外的暗,空气也有些浑浊,还好打扫得足够干净,所以气味不至于太难闻。昏迷的王氏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

  金子逸绕着床走了一圈,又伸手探了探鼻息,神色凝重了一些,“六天前到现在,王大哥一直都是这样吗?”

  妇人忙不迭地点点头,不自觉捏紧衣角,紧张道,“仙人...俺男人还有救吗?”

  “我们需要再看看别人的情况才能判断。”金子逸轻声说,“我只能向您保证,我一定会把罪魁祸首抓出来。”

  第二家也是类似的情况。

  等走出门来的时候,我也被那种愁云惨淡的情绪感染,忍不住耷拉下了眉毛。司鸢也比平时更沉默了,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连一路上话多得不行的门生都罕见地闭上了嘴。

  只有金子逸还算冷静,毕竟他在金蝉门时常出任务,比这惨烈的场景没准也见惯了。他打破了沉默,“你们觉得会是什么妖邪?”

  门前的泥点,每隔三天出现的受害者,昏迷不醒,毫无意识...答案呼之欲出。

  我轻轻叹一口气,“锁灵兽。”

  锁灵兽,一种以吞噬生人魂魄为生的妖怪,每隔三天吸食一次魂魄,多出生在乱葬岗、万人坑这种阴气极重之地。人一旦被吸食魂魄后,除了能呼吸外与死人再无差别,除非抓捕锁灵兽让它们吐出魂魄,否则受害者只能躺在床上慢慢死去。

  锁灵兽生性狡猾,极难抓捕。不过...看金子逸的模样,他应该已经想好了对策。

  “锁灵兽多有固定居住洞穴,因此一般先施法追踪,然后在其洞穴附近布下阵法,”金子逸抬头望着已有几分暮色的天空,“只是天色已晚,现在追踪布阵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今晚抓不到锁灵兽,还会出现一个新的受害者。”

  司鸢面露忧色,“那...”

  “我还有一个方法。”

  墨色一点一点染上云朵。直到天边最后一道霞光消失,整个栖鹿镇终于被夜色笼罩。

  庭院的四角都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金子逸站在庭院的中央,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轻轻划过自己的指尖。伴随着血液的落入,他手中握着的一面金色旗帜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灵力注入,就像石子落进水面泛起阵阵涟漪,耀眼光芒如波纹般从旗帜涌向四面八方。激荡的气流吹动金子逸的发丝,衣袍猎猎作响,他的瞳孔跳跃着金色的火焰,褪去了往日的温和从容,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祗,让人望而却步。

  片刻后,风停了。

  直到金子逸走到我和司鸢跟前,我才回过神来,掩饰着抚了抚额发,“你刚刚施的是什么?”

  “一种可以扩散气味的法术。”金子逸垂下眼眸看我,目光瞬时变得柔软,又是平时我熟悉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血液似乎对妖邪有致命的吸引力。”

  司鸢沉声道,“所以,你是要用自己的血液当诱饵引来锁灵兽。”

  金子逸点了点头,抬头望向远方,好像被什么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他侧耳倾听片刻,淡淡一笑,“听起来栖鹿镇的妖邪还真不少。”

  我站在屋顶,观察着庭院四周的情况。

  数十个黑影被金光束缚在庭院外的阵法里,不甘地蠕动着。远处还有十几道黑影正飞驰而来。

  庭院四角虽布下天罗地网,但对于妖邪来说并不能造成致命损伤,只不过是困住它们一段时间。我明白金子逸的用意,栖鹿镇久不闻怪事,可见这些妖邪并无害人之意,因此不需要赶尽杀绝,待抓住锁灵兽后去除气味,它们自然就会离开。

  金子逸仍然立在刚刚的位置,背后的长枪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司鸢在他身侧,手中紧紧握着剑,一脸紧张。

  庭院外忽然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踩在湿泥上行走。

  “它来了!”

  话音刚落,金子逸已经不在原位了。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庭院外传来了打斗声。

  可能说是金子逸单方面的打比较合适。因为等我从屋顶跳下来的时候,锁灵兽已经被抓住了。

  金子逸用锁仙绳捆住锁灵兽,像提小狗似的把它提回了院子,放在地上。

  锁灵兽浑身笼罩在黑色的皮毛里,四足不停地往下滴着泥浆,不住挣扎着。

  我蹲下身,对上锁灵兽黑葡萄般的眼睛,“长得有点像小狗呢。”

  “要是有小狗那么乖就好了。”金子逸也在我身侧蹲下,拿出一个锦囊,“希望那些魂魄它还没有消化完。”

  他低声念了个诀,锦囊自动漂浮起来,飞向锁灵兽的脑袋。

  奇怪的是,并没有魂魄飞出来。

  金子逸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落在锁灵兽的眉间,亮起点点光芒。

  下一秒,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这个锁灵兽...是被人操纵的。”

  “什么?”锁灵兽作为妖邪,怎么可能被人操纵?

  还没来得及深思,忽然响起司鸢极为惊恐的声音,“小心!”

  我蓦地回过头。

  一个浑身笼罩在黑暗里的男人站在我的身后。

  夜风吹起他的斗篷,露出一双金色竖瞳,和直直劈下的刀刃。

  9.

  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小声叫着,“快点出来,乖点点,我们回家去。”

  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黑暗深处传来滴答声。滴答声越来越近,我压下心底快要爆炸的恐惧,“点点?”

  滴答声消失了。

  下一秒,两颗大如灯笼的金色竖瞳幽幽亮起。

  一条巨蟒出现在我面前。

  它叼着一只早已断气的小白狗。不断滴落的,是点点的血。

  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做出反应。我毫不犹豫地捏碎了玉符。

  关于八岁那年误入巨蟒洞穴的记忆,只有这些。

  所有人,甚至连我父亲都以为那条巨蟒早已身陨。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隔一段时间,我总会再次梦到那双金色竖瞳。现在,它终于来找我了。

  一瞬间,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巨大的恐惧如闪电般冻住了我的全身。

  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恍惚间,有温热的鼻息拂过我的脸颊。

  我惊疑不定地睁开眼。

  那把刀不是没有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金子逸起身以保护的姿态挡在我的身前。

  短刀从背后贯穿他的胸口,密密的金蝉花纹上绽出猩红的花,还是温热的血从刀尖滴落,濡湿我的前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金子逸皱起好看的眉头,墨色双眸含了说不尽的温柔,目光轻轻划过我的脸,仿佛晚风拂面。

  千丝万缕的金光顺着他手中的长枪流动,如丝线般围住他和黑衣男子,像一个金丝织就的笼。

  就算在此刻,金子逸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用力握紧长枪,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勉强吐出两个字,“快走。”

  我张了张嘴,只觉得舌尖发涩,好像吞了世界上最苦的药,几乎说不出话来,“为什么...”

  “垂死挣扎。”黑衣男子冷哼一声,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庭院外原本已经偃旗息鼓的妖邪们再一次蠢蠢欲动起来,发出低低的嘶吼声。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苍白的脸,目光如毒蛇般阴冷,一丝残忍痛快的笑意在嘴角浮现,“我还以为金蝉门的少掌门能有多厉害,原来不过如此。”

  黑色的灵气如潮水般从黑衣男子身上大量涌出,仿佛浓稠的雾气,一下子吞噬了金光。金子逸闷哼一声,大片大片的鲜红在胸前漫开。随着清脆的长枪落地的声音,他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向我。

  司鸢凄厉地喊了一声,以飞蛾扑火的姿态持剑冲过来,随后,像是一只被赶走的苍蝇随着黑衣男子的一挥手重重跌落在地。

  肩上一沉,有细碎的发梢垂落在我的脖颈间。我搂紧金子逸,手上传来潮湿黏腻的触感。

  第一次见到时月时他说的话,不停回荡在我的脑海,“你们成亲半年后,他会因为某些原因英年早逝...”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金子逸他,应该与司鸢在一起,应该在三年后拯救天下苍生,留名千古。他应该拥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如果我之前可以果断一点,再也不见他就好了…

  “哭什么,马上就轮到你了。”黑衣男子俯下身,阴沉沉地笑起来,“十年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猛地抽出金子逸胸前的短刀,银色的刀刃划出冰冷的弧度,犹如离弦之箭冲向我的眉心。

  “宋琦仙!”焦灼的声音如惊雷般在耳边响起。

  时间仿佛忽然停止了流动。黑衣男子仍然保持着挥刀的姿势,刀刃却停在空中,无法再前进分毫,连微风都消失了。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金子逸焦急的脸。

  “你醒了?”他扶着我的肩膀,好看的眉头蹙起。

  我没有回答,怔怔地看着金子逸。

  月光下,他胸前的衣服洁白如新。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胸口。

  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

  金子逸虽然有些意外,却也没有避开。

  薄薄的衣衫下,他身体的触感分外真实。

  刚刚记忆里的一切,仿佛是我的一场梦。

  “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手背,随后金子逸一愣,不自然地别过头,耳垂染成嫣粉色,“你有没有事?你刚刚忽然晕过去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预感。

  那不是梦。

  他总会来找我的。

  10.

  天空蓝得像洗过一样。

  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晃,投下星星点点的光影。

  我与时月并排坐在廊下的长椅上,眺望着远处的山峰。

  “那天我听到的…是你吧?”在短刀冲向眉心的那个瞬间,惊雷般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我咬咬嘴唇,“那条巨蟒…他没有死。”

  时月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我,“在接下来的时间,他会无数次尝试追踪你。”

  “然后杀了我。”我苦笑了一下,“如果那天你没有叫醒我,我会怎么样?”

  “你还记得那只锁灵兽吗?”

  我会像那个锁灵兽一样,被操纵,被他控制着,伤害一个又一个信任我,爱护我的人。

  丝丝缕缕的绝望慢慢涌上心头。

  “所以…这就是我不能和金子逸在一起的原因,是吗?”

  时月轻轻点了点头。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比起短暂的在一起,随后被我亲手杀死,我更希望你长命百岁地活着。

  “宋姑娘,你会害怕吗?”时月的声音低低的,与他平日里聒噪随和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对上他担忧的眼神,心头一暖,“怕。但是既然已经知道了,逃避也没有用。”

  我停一停,用力捏紧了袖口,“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时月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也是。”

  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碧空无云。

  我到花园内摘了一些柳枝,坐在假山后开始编篮子。

  周围静悄悄的。

  手指灵活地穿过柳枝,绕成不同的形状,最后编出一个粗粗的网兜。我不精于此道,也谈不上喜欢,只是此时此刻,总要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好缓解我的不安。

  我约了金子逸半个时辰后见面。

  想说的话我早就翻来覆去地想过好几次,早就万无一失,可以清楚表达我的意思。只是事到临头,我却坐立不安极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和金公子说那样的话,真是抱歉。”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悄悄探出头去,只见司鸢和金子逸并肩走来。

  司鸢穿着一身墨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披落肩头,愈发显得她身形高挑。金子逸则是一身的白,连手中持着的长枪在阳光下都散发着冰冷的银光。

  一黑一白,十分般配。

  金子逸淡淡一笑,“姑娘说了什么话,我已经不记得了。”

  司鸢微微一愣,随即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嘴角的梨涡隐隐浮现,“那我也不记得了。”

  她平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此刻忽然一笑,仿佛冰雪消融,春风拂面,动人至极。

  我怔怔地望出神,连手里的花篮掉了都没发现。直到他们走远,我才回过神来,捡起篮子,却已经没了编织的心思,只想赶快回房间。

  刚过了拐角,远远就看到有人在房门前站着。

  是金子逸。

  我脚步一顿,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自栖鹿镇回来后,我待他比往日更生分。今日忽然叫他过来,他大概是喜出望外,眼角眉梢都是融融的笑意。

  想到等会要说的话,我心下一沉。哪怕早就已经下定决心,可真要说出口总是于心不忍。

  金子逸走上前来,自然地伸出手,想接过我手中的柳条和篮子,唇角噙着笑意,“大中午的正热着,下次想要什么我去帮你采吧。”

  我不自觉地侧过身,生硬道,“不必了。”

  金子逸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他勉强维持着笑容,“小琦,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想说吗?”

  “今天早晨我爹爹收到了你母亲的信,催你回家。”我停一停,“你我已无婚约,金蝉门少掌门在五道山住了这么久,难免会有流言蜚语,纷纷扰扰。”

  周围的一切忽然冷清下来。

  金子逸静默片刻,黯然道,“你不是会在意流言蜚语的人。小琦,你还是直说吧。”

  我偏过头,躲开他的目光。远处山峰连绵不绝,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头。手中的柳条本是柔软至极,可这样紧紧握着,却也硌得掌心发疼。

  我轻声道,“子逸,钟情你的女修那么多,我们也不过数面之缘,你为什么偏偏找我提亲呢?”

  金子逸一怔,垂下眼睑,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像蝴蝶振翅欲飞的翅膀,“我第一次见你,是第一次参加论道大赛那天。那时候,我十五岁,你坐在秋千上,低低哼着歌,神采飞扬,碎花落满发间。其实那天我很紧张,怕自己失误,手上出了很多汗,滑得几乎拿不住长枪,但是看到你的那一刻,不知怎么我忽然就放松下来。后来比试完,所有人都围过来祝贺我,只有你问我,手上这么多茧子,练的时候是不是很辛苦。”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呓语,“纵是千千晚星,不敌灼灼月光。”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硬一硬心肠,“我八岁那年,因为调皮贪玩,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结果意外闯入千年巨蟒栖息的洞穴。千钧一发之际,是爹爹赶来救了我。斩首千年巨蟒,爹爹自此成为家喻户晓的万剑尊,可只有我知道,当年爹爹为了救我灵核受损,这十年来修为毫无长进不说,身体也每况愈下。你在五道山这些天应该也发现了吧,除了爹爹,五道山竟没有第二个能撑起场子的人。五道山虽有天下第一剑门之称,可实际上真配得起这个称号的也只有爹爹一人。爹爹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他一直都在为我,为五道山的未来担忧。我只恨自己当年中了蛇毒伤了根本,这辈子都聚不出灵核,不能替爹爹分忧。所以当你来提亲的时候,我马上就答应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你是金蝉门的少掌门,天资出众,前途不可限量,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现在,爹爹的身体好些了,我也不需要再牺牲自己的婚事了。对不起。”

  金子逸眼里的亮光渐渐熄灭,他猛地抓住我的手,像坠崖的人握紧救命的绳,哑声道,“抛开身份,你从来没有对我动过心,哪怕只有一点点…是吗?”

  在旁人眼里,金子逸一直都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可是这一刻,他像跌落神坛的神祗,眼里甚至带着几分恳求之意。

  我咬咬嘴唇,直到甜腥味散开,才勉强道,“没有。”

  他无力地垂下头,一颗滚烫的泪滴落在我的手腕。

  我不敢再看他的表情,逃似地飞奔回房。

  我不知道金子逸到底站了多久。

  我只知道等我再一次出门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五道山了。

  我打开一罐女儿红,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充斥着我的口腔,我忽然想起爹爹曾经说,这个酒要在我成亲的时候喝。

  我的酒量并不差,但人有愁绪总是易醉。

  半醉半醒间,有人在我身边坐下。

  入眼是那抹熟悉的身影。我抓住他的衣袖,轻声道,“他不会再来了。”

  我以为我会哭的,可眼睛干涩地发痛。

  能抓住的,好像只有手里那支已经枯萎的花朵。

  宿醉之后,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窗台空荡荡的。

  昨天的残骸早已收拾一新。整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玉瓶。

  11.

  又过了三个月。

  夏日炎炎,爹爹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闭关修炼以突破瓶颈。

  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渐渐接手五道山大大小小的事务。

  忽然有人来报,说有一个男子想见我。

  时月着一身浅色青衫,像个寻常读书人家的公子,立在大门前。

  听见我出来,他回头看着我,笑着道,“在下想入五道山门下,不知姑娘同不同意?”

  “你不做神仙了吗?”

  “师傅说我牵错红线,铸下大错。瞒而不报,错上加错。虽已弥补错误,但伤害已经造成。”他停一停,“宋姑娘,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