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壁鸠鲁:享乐主义美德◇郑继芳
原标题:伊壁鸠鲁:享乐主义美德◇郑继芳
伊壁鸠鲁:享乐主义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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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继芳
伊壁鸠鲁是古希腊晚期伟大的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和启蒙思想家,他在伦理学方面以对快乐主义的论证最为著名。所谓“伊壁鸠鲁主义”就是指他的快乐主义伦理观,他实际上是强调哲学与科学要把人从恐惧和迷信中解放出来,引导人们获得快乐;而人生的快乐和幸福即为最高的善,是人生追求的目标,由此,他建立了一个完备的快乐主义伦理学体系。应该说,伊壁鸠鲁对人生的启蒙思想是极富正面意义的,然而,在历史上,伊壁鸠鲁的快乐主义一直受着种种歪曲和误解,本来有着美德内涵的快乐与幸福概念被人扭曲变形成庸俗的“享乐主义”。西塞罗就曾经以此批判他说:“一种美德,却要迎合感官上的快乐,它处于一种多么可悲的奴役状态啊!而且智慧的功能将是什么,在两种感官上的快乐之间做比较和选择的技巧吗?就算可能没有什么比这种选择更令人愉悦的了,但试想,对智慧来说,还有什么比这种作用更卑贱的呢?”类似的误解和批评时至今日仍绵延不绝,这不仅扰乱了后来人们的思想,也让严肃的哲学家伊壁鸠鲁蒙受了不白之冤。
伊壁鸠鲁出生于萨摩斯岛,是来自雅典的移民家庭。他青少年时代生活并不顺利。传说他的母亲是一个行骗的女祭司,他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挨家挨户去串门,口里念着禳灾的祷文以求人施舍;他的父亲是一个小学校的校长,他也时常帮父亲教蒙学来混一碗饭吃,他早期所受的初等教育就来自父亲的学校。在十八岁时回到雅典并且服过兵役之后,伊壁鸠鲁开始跟随一些哲学家学习。到公元前306年,他终于在雅典定居,买了下一栋带花园的房子,作为他的学派的研究基地,同时开设了一所属于自己的学校。伊壁鸠鲁带着一群学生住在庭院里,一度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据说在庭院的入口处的告示牌上写着一句这样一句话:“陌生人,你将在此过着舒适的生活。在这里享乐乃是至善之事。”他也因此被人称为“花园哲学家”。
伊壁鸠鲁成功地改造和发展了苏格拉底的一位弟子阿瑞斯提普斯所提出的“享乐主义”理论,以形成自己的“快乐主义”学派。阿瑞斯提普斯的观点是“人生的目标就是要追求最高度的感官享受”,他致力于发展一种生活方式,以避免所有形式的痛苦为目标。他宣称人生至善之事就是享乐,人生至恶之事就是受苦。伊壁鸠鲁则强调,在我们考量一个行动是否有乐趣时,必须同时斟酌它可能产生的副作用,在追求短暂快乐时,必须考虑是否有另外的方式可以获致更大、更持久、更强烈的快乐;并强调,获得快乐必须遵守古希腊的自我约束、规范、节制与和平等原则。伊壁鸠鲁学派还运用德谟克里特的“灵魂原子”理论,帮助惧怕神明的人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他的信条是:“神不足惧,死不足忧,祸福易忍,福乐易求。”
在伊壁鸠鲁的花园哲学团体中,师徒之间十分重视友爱精神。他们按照共同的原则一起生活,这些人包括他自己的三个兄弟,一些朋友,以及朋友的妻子和孩子,伊壁鸠鲁作为教育家奉行有教无类原则,所以在其花园团体中还包括一些原本是奴隶和妓女的人,他亦对他们一视同仁,平等对待;而这也就成了伊壁鸠鲁受到攻击的理由之一。这一群人在他们导师的带领之下,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庭院里过着安详而简朴的生活,他们基本的饮食就是面包和水。所以这个花园其实就是伊壁鸠鲁和弟子们实践其学说的场所,伊壁鸠鲁认为,哲学必须完全为了人的生活实践而产生,他说:“医学知识若不能治疗身体的疾病就毫无用处,哲学若不能驱逐灵魂的痛苦,也是毫无用处。”他觉得人活在世上就应该要有快乐幸福,而哲学就是要帮助人达到这个目的。所以要说有人误指了他是“享乐主义”,实际上是误解了他对“快乐”的定义。伊壁鸠鲁所说的“快乐”,其实指的是“身体无痛苦与灵魂无纷扰”,一种淡定、理智而祥和的快乐状态。
因此若就美德而言,伊壁鸠鲁认为最大的善来自快乐,没有快乐就不可能有善,此话一点不假。可是在伊壁鸠鲁那里,快乐既包括肉体上的快乐,也包括精神上的快乐,而他认为消极快乐应该拥有优先的地位,他以为那是“一种处于厌足状态中的微醺般的狂喜”。一种满足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感觉。为此,伊壁鸠鲁强调自我的欲望必须节制,因为保持平和的心境同时可以帮助我们忍受痛苦。他有一句名言常常为人所引用:“让我们吃喝,因为明天我们就会死亡。”在这一快乐的涵义下,他劝诫人们及时行乐,享受生活。
事实上,伊壁鸠鲁终生都受着疾病的折磨,正是“快乐主义”的哲学给了他极大的勇气去承担它。最早提出“一个人被鞭打的时候也可以幸福”的人就是伊壁鸠鲁。可见他的幸福涵义相当宽泛,更注重精神感觉而非肉体享乐。他留存于世的作品包括这样两封信,一封是在他死前几天写的;另一封就写于他逝世的当日。第一封信中他说:写这封信的七天之前,我就完全不能动弹了,我忍受着人们临到末日的那种痛苦。我不惧鬼神,不畏死亡,因为人必有一死,且形神俱灭。所以人更应当在我们所唯一拥有的俗世更好地享受生命。我们不必哀怜生命,生命不应该只是一堆责任和义务。生命的目的是充分地实现自我。要不想沦为制度的奴隶,就要从对常规、日常、从俗的抵抗开始,通过个人抗争的形式,人人为自己的自由努力。人与人的关系则应通过“享乐主义者契约”来调节,人生以坦诚相对为贵。即便是男女之情也要用享乐契约来规定,是否互相忠诚要靠双方对约定的认可。信后为作出后事安排他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务必请你照顾美特罗多罗的孩子们四五年,但用于他们的钱不可比你现在用于我的钱更多。”
在第二封信中,伊壁鸠鲁说:“在我一生中真正幸福的这个日子,在我即将死去的时刻,我给你写这封信。我的膀胱病和胃病一直继续着,它们所常有的严重性不曾有丝毫的减轻;但是尽管有着这一切,我心里却在追忆着我和你谈话的快乐。请你费心照顾美特多罗多的孩子们吧,正像我可以期待于你从小就对我以及对哲学所具有的忠诚那样。”美特多罗多是伊壁鸠鲁最早的弟子之一,因为早逝,此时已经不在人间。伊壁鸠鲁在遗嘱里反复对自己学生的孩子作出生活安排,其情其景令人不禁为之感动!这个花园哲学团体,一直沉浸在一种和平宁静的生活氛围里,那是一种“无欲则宁静,宁静则幸福”的生活。尼采曾对伊壁鸠鲁的个性感受作了如下描述:“我读他的文章,听他的话语,均是一种享受,享受着古时一个午后的幸福。我见他凝望白茫茫的辽阔海面,但见海滨巉岩的上空,艳阳高照,大大小小的动物沐浴着阳光,在嬉戏中显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情,就像阳光和伊壁鸠鲁的眼神一样。……这样的幸福,只有长期患病的人才能体会,这是眼福啊。人生的大海在这双眼睛面前已呈现静止状态,对色彩斑斓、柔和而令人惊惧的海面总也看不厌,从来没有过这般简朴的极乐!”
伊壁鸠鲁因为自己的学说遭到学术界的误解和政府的驱逐,但因为他的人格极富魅力,所以他的不幸遭遇并不影响世人对他的崇拜和对他的哲学的欢迎。据说他在那时就象当今的明星一样,声誉极隆,走到哪里都有人簇拥和包围着,在他所能到达的地中海地区,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哲学,即使是奴隶或妓女也都熟悉他的名字;在叙利亚、犹地亚、埃及、意大利等许多地方,人们都自发地成立了“快乐学派”。民间支持伊壁鸠鲁的人很多,有穷人也有富人。在公元200年,也就是在伊壁鸠鲁去世四百年后,第欧根尼在小亚细亚的一个叫奥诺安达的小城镇的中心建了一座长达80米、高约4米的石墙,上面刻写诗句,以彰显伊壁鸠鲁快乐学说的思想精髓:
奢华酒食不足以避害,不足以健身
超过自然之财富,其无用犹如溢出容器之水
真价值不生于剧院,澡堂,香水与油膏而生于科学与美德
伊壁鸠鲁的快乐主义学说深刻地感染着人们,世代延续,生生不息,从者如云。欧洲十七、十八世纪的哲学界又一次掀起“快乐主义”的思潮。但它已经与早期伊壁鸠鲁创立的快乐学说相去甚远,甚至有一点风马牛不相及的味道。此时的快乐主义已经被推向极端,从而沦为享乐主义甚至是纵欲主义了,更有人将其视为耽于肉体享受的粗俗的“肚皮哲学”与变态的心理发泄。这一时期以霍布斯、拉梅特里、边沁、穆勒等为代表,却也高扬着伊壁鸠鲁的旗号。霍布斯认为,幸福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欲望;法国医生、哲学家,《人是机器》的作者拉梅特里甚至向人们推荐吸毒,因为他认为毒品起码可以唤起人们幸福的幻觉。而德·萨德则以作家的身份,对被他称为施虐狂患者的变态心理做了大量描写,他认为那种残忍的冲动带有快乐的成分,因而是合理的,所以这些冲动的存在和要求应该得到满足。当然,也有严肃的哲学家对伊壁鸠鲁的快乐主义作了继承与发展,其中最有名的当数19世纪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人康德,他接受快乐主义思想的倾向并将其纳入道德哲学范畴,他说:“人觉得他自己有许多需要和爱好,这些完全满足就是所谓的幸福”黑格尔说:“伊壁鸠鲁的道德学是他学说中最遭人非难、也最有兴趣的部分,不过也可以说是他学说中最好的部分……但是有一点很重要,必须加以注意:如果说伊壁鸠鲁把目的定为快乐,那这只是就享乐这个快乐乃是哲学的后果而言。如果一个人只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放荡的人,只是毫无理智地沉溺在享乐之中,过着放纵的生活,决不可以说他是一个伊壁鸠鲁的信徒,也不可以设想伊壁鸠鲁的生活目的在这里已经得到了实现。”
伊壁鸠鲁的哲学思想在当下的社会层面也拥有很多信徒,尽管许多人并不真正了解他的哲学观点的原意,但是及时行乐的思想却是很多人用来为自己奉行享乐主义的一种借口;据报道中国已经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奢侈品消费大国,未富先奢的纵欲主义风潮正起于青萍之末。我们感觉有必要尝试对伊壁鸠鲁快乐主义的美德意涵作一个系统分析,这对我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道德观是有现实意义的。
我们先看伊壁鸠鲁学派对“快乐”涵义的规定。如前所述,伊壁鸠鲁所说的快乐,并不是指奢侈放荡的快乐,用他的话说,“我们所谓的快乐是指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侵扰”。从理性出发,伊壁鸠鲁把人的欲望分作三类:
第一类是自然的也是必要的欲望。这是为了维持人的生命和健康所必需的物质条件,如吃饱穿暖,渴饮困睡,其目的在于消除体内的痛苦。“一切善的根源都是口腹的快乐,哪怕是智慧与文化也必须根植于此”。
第二类是自然而不必要的欲望。如奢侈的宴饮、过度的物质享受。伊壁鸠鲁一方面强调基本物质的需要是合理的,另一方面又反对过度的纵欲享乐。
第三类是既非自然又非必要的欲望。如贪财、贪权等,认为这种欲望违背了人的天性。伊壁鸠鲁主张清净无为、远离政治,反对斗争。
伊壁鸠鲁反对把钱财和奢侈生活看得比灵魂的“宁静”更重要,因为在他看来,痛苦来自于欲望的不能满足。欲壑难填便会产生道德上破坏性的动机,就会因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产生痛苦。因此,伊壁鸠鲁极力主张把人的欲望减少到最低限度,即自然而必要的身心需要的欲望。这样,一方面消除了那些难以满足的、徒劳的非份之想,避免了与他人的冲突,保持了平静的心境;另一方面,因为它很容易得到满足,并且一旦满足,就能给人带来很大快乐。他指出,“面包和水,当它们被放入饥饿的嘴唇时,就能带来最大可能的快乐。习惯于朴素的、简单的饮食就可以保障为健康所需要的一切,能使一个人满足生活必需品而不挑剔”。
伊壁鸠鲁还进一步对快乐的内涵进行具体分解,以探索其美德意涵。他将其分为身体的快乐或痛苦和精神的快乐或痛苦两类。身体的快乐或痛苦只与现在有关,而精神的快乐或痛苦还包括过去与未来。伊壁鸠鲁坚信:恐惧,特别是对上帝和死亡的恐惧,是快乐的最大敌人。如果人能摆脱对将来的恐惧,勇敢地面对将来,并相信将来的愿望能够满足,人就能够获得“宁静”这种最佳状态。这就是他所说的“不动心”,亦即“内心的宁静”。为此,他又区分了“动态”的快乐与“静态”的快乐。“动态”的快乐是人们在满足自己愿望过程中所获得的。伊壁鸠鲁认为,当一个人的愿望得到满足(如吃饱)后,那种满足的状态本身是快乐,叫“静态”的快乐,并认为这种“静态”的快乐是最完美的快乐。
在伊壁鸠鲁看来,肉体的快乐虽然是必要的、合乎自然的,但它是暂时的、不稳定的、浅薄的,只有精神的快乐才是持久的、稳定的、深刻的;因为它能回忆过去、预想将来,使人享受心灵的愉快和幸福,而这种愉快和幸福是肉体快乐所达不到的。对于人生来说,真正的快乐不是在于肉体而在于精神。故此,伊壁鸠鲁要求人们只满足于面包和水,他主张建立一种对身体有益的、简朴的生活方式,强调“知足是一种大善”。从这一角度看,伊壁鸠鲁的快乐主义不仅不是享乐主义,甚至是反对享乐主义特别是纵欲主义的。
伊壁鸠鲁认为,通过满足某些欲望而获得的那种快乐不是人生的目的,因为继这种享乐而来的必然是厌倦,从而使人背离了他的真正目的,即没有痛苦。伊壁鸠鲁的哲学旨在帮助人们认识自我、认识自然,分清痛苦和欲望的界限,从而最终获得人生幸福。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快乐主义”的美德意涵。对于有人问及如何确保个体幸福这一问题,他的回答是:享受生活,但要深思熟虑。他的意思是说,美好的生活是一种康宁的、没有痛苦的生活,而要达成这一状态,我们必须学会精细地考虑。以确保我们在生活中获得最大的康宁,承受最小的苦痛。比如,是去寻找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的生活方式,而甘冒以后可能承受更多痛苦的风险,还是克制自己的欲望与冲动,延迟眼下的快乐,而着眼于将来持久的康宁和幸福呢?一个有教养的、自觉的快乐主义者会用自己的理智选择最佳的快乐方案。
伊壁鸠鲁提倡的深思熟虑的快乐,具体而言,是指解除对神灵的迷信和对死亡的恐惧,远离政治之类的高风险领域,而生活在一个无忧患的圈子里,谨言慎行,节制欲望,又有艺术与友谊相伴,我们就可尽情享受生活所给予的快乐。据此可知,真正的伊壁鸠鲁主义者是不能与沉浸在肉欲放纵中的享乐主义者同日而语的,相对而言,前者是理智、淡定,有节制的,后者是激情难抑的放荡行为;前者强调更稳定、更精致的快乐形式,后者则因草率鲁莽而难免低级、庸俗;前者是心灵上美的享受,如友谊和文采,后者则是粗鄙的感官享乐。因此,其结果也有本质差别,前者感受快乐的同时,有利于人的“心平气和”和“心神安宁”,而后者除了纵欲之外,更容易滑入不可自拔的非道德困境。
伊壁鸠鲁把快乐等同于幸福,但是他明确反对把快乐等同于享乐。他认为不是所有的快乐都能选取,也不是所有的痛苦都能避免,有的快乐后面伴随着痛苦,有些痛苦后面会有更大的快乐,而且快乐的强度也有差别,精神快乐大于肉体快乐,精神痛苦也大于肉体痛苦,学习哲学就是为了聪明地选择生活中的快乐。通过对伊壁鸠鲁生平的回顾,我们不难看出,对应于他对生死处之泰然的生活态度,正是他反对崇拜和迷信,明智、知足,克已节制、修习磨练和广泛交友以得到持久快乐的思想。
插图:郑继芳
郑继芳湖北监利人,岭南文苑专栏作家。长江大学、武汉工程大学教授。已在本平台发布《怀旧散文》《美德札记》等系列作品集。
《岭南文苑》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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