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你眼中的刘姥姥,是林黛玉眼中的刘姥姥吗?——读《红楼梦》第39回“村姥姥是
底层刘姥姥的生存逻辑与旧中国的伦理本位社会
——读《红楼梦》第39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札记
魏建宽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来至家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他进来,都忙站起来了。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又令小丫头子倒茶去。周瑞张材两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儿脸上有些春色,眼圈儿都红了。”平儿笑道:“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盅,脸就红了。” )
少年时代读《红楼梦》的刘姥姥,对她只有“可怜”“可嫌”之情!
今天读这一人物形象,则是另一种情感——“可叹”“可敬”!
想必我少年时代对刘姥姥的情感,也是大多数少年读《红楼梦》时情感,我作出这样的判断是有依据的。
我们不妨就以本回的林黛玉、贾探春、宝钗等几位少年对刘姥姥的态度来说说吧。
当刘姥姥信口开河讲着她瞎编的故事时,当刘姥姥讲到她庄子东边的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因“天天吃斋念佛”而感动了观音菩萨的故事时,当刘姥姥叙述到这个故事中的老奶奶“本该绝后”却因对菩萨“虔心”而又“果然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孙子时,当刘姥姥说到“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并且“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时,读者读到了当时林黛玉、贾探春、宝钗的反应吗?
对此,曹雪芹是这样描述的——
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着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
这段文字,从《红楼梦》的叙事角度分析,当然是后文的伏笔。不过,我引用这段文字要读者朋友注意的却是这段文字中贾探春、林黛玉、薛宝钗对刘姥姥的态度。
首先他们三人听故事时是开小差了,他们的窃窃私语,无疑是对客人的不恭!为什么对刘姥姥不恭?因为三人都知道刘姥姥是在蒙骗贾母与王夫人的,但又不好也不能揭穿。
如果我是当时的贾探春,也会无聊至极,也会不耐烦,也会想着与身边的哥哥姐姐另起话题,也会想着如何才能借故离席!
你看,刘姥姥胡编的第一个故事显然是在“卖穷”,她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要触发“最是惜老怜贫的”贾母对底层之人生存艰难的同情心。贾母听那抽柴火的过程中就曾插话——“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红楼梦》细心的读者读到这等文字,想一想,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像不像奔荣国府而来“抽些烤火去”的抽柴人?
刘姥姥瞎编的第二个故事,更是“逼捐”。刘姥姥吃透了贾母与王夫人的心理,故事中的那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的神佛赐予的孙子,不就是直指贾宝玉吗?这种近乎直接奉承、毫无美感的故事,完全就是为了暗示贾母与王夫人要多做扶危济困的行善积德之事,而刘姥姥又正是当时离贾母与王夫人最近的最应该救济的对象。这不就是暗示贾母与王夫人——“你们非得接济接济我吗”?
这样的刘姥姥,其实就是在以牺牲一个人最应该珍重的人格自尊的方式,去换取富贵之人对自己的施舍,去逼迫侯门公府之人对自己接济,这样的人格自我矮化,在少年读者看来,无疑是难以接受的。因此,贾探春第一个开了小差,林黛玉更是以她的林氏刻薄话点出了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真正目的—— “打秋风”。林黛玉诙谐的话语,其潜台词就是:我们雪下吟什么诗啊?雪下吟诗那样的雅会,我的外祖母会欣赏吗?“雪下抽柴”的故事,他们才是最觉得有趣的呢!再看宝钗的反应,她的标配反应自然是“笑了”,但不语。为何不语?默认林黛玉的判断正确!
探春、黛玉、宝钗,三人为何会嘲笑刘姥姥?他们当然不是嘲笑刘姥姥的可怜,嘲笑的是一个人为了求得富人的施舍竟可以不惜牺牲自尊至这等地步。第四十二回“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中的“雅谑”指的是什么?不就是林黛玉戏谑刘姥姥不顾自尊如秋天的蝗虫一般来荣国府大吃大嚼还卷走了不少钱财吗?
少年贾探春、林黛玉、薛宝钗的无法理解,不正是千千万万的少年《红楼梦》读者的无法理解吗?
我们读者如果仅仅只能读到这一层次,那么显然是没有关注刘姥姥这一文学形象背后的厚重的中国的传统文化。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是有其必然的文化逻辑的,其实,底层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也体现了所有底层中国人的生存法则。
这一文化逻辑与生存法则,就藏在《红楼梦》第六回的刘姥姥与女婿、女儿的对话中!
这倒不难,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上面这一段话,是刘姥姥对她的女婿、女儿说,实在值得咀嚼!
刘姥姥这一段话的逻辑是:你狗儿的爷爷是与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你的爷爷是曾经拜现在的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王夫人的父亲为伯父的,他们金陵王家也曾“看承”照顾你们家。他们既然以前肯照顾你们,那么现在也应该会照顾你们,因为从前金陵王家的二小姐就“会待人,倒不拿大”,今日成了贾家荣国府二老爷的太太的那个从前的王家二小姐,又“已经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舍米舍钱”,因此如果能让她念旧情,我们就必然能打到“秋风”。
不过,刘姥姥的逻辑推理中,也有致命的漏洞。这漏洞就是王狗儿家要不停地去向金陵王家表达敬意,表现忠心,表示依附,可是王狗儿家竟然与金陵王家有二十多年断绝了来往,用刘姥姥最粗鄙的话来说就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所以问题出现了,也就是纵然荣国府的王夫人会念旧情,也需要今日的王狗儿能进得了荣国府的门啊!“王狗儿”“王狗儿”,曹雪芹给人物取的名字,有什么意蕴?——你王狗儿,得像一条狗,不停地向主人表达忠心与依附!
当刘姥姥的女婿不敢去、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也难卖头卖脚”去荣国府之时,最后还是刘姥姥舍出了她的一张七十多岁的老脸像狗一样去“碰一碰”主子荣国府的门。她还真的不是“碰”了一“碰”,而是碰了无数碰,仅为了进得荣国府的角门,她就受尽了荣国府看门人的冷遇与羞辱,又碰碰撞撞、兜兜转转才找到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也碰到了周瑞家的势利眼,最后才好不容易得以进入了荣国府。
这样的七十多岁的刘姥姥,其勇气可不可叹?
这样的七十多岁的乡下老寡妇,其智慧可不可敬?
且看曹雪芹是如何评价刘姥姥的,曹雪芹写下了这样的文字——“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
“有些见识”,照应的是第六回刘姥姥责备她的女婿的话——“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去拿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刘姥姥还真的进得了公爵府第,拿到了她想拿到的钱!而且是拿到了远超她的预期的钱!这等“见识”,自然不是一般的七十多岁的老妪才有的见识。
再说什么是“世情”?这就涉及到对中国的儒家传统文化的认知了!
刘姥姥显然是不会诵读四书五经的,也不懂朱夫子的《四书集注》,但她深谙中国儒家文化体现于社会伦理关系中的人际交往规则,这种“规则”就是“世情”——社会关系中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与人交往的规则。
写到这里,我很自然地联想起梁漱溟先生的《乡村建设理论》中的关于中国旧社会“伦理本位社会”的一些观点——
伦理关系,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何为伦理?伦即伦偶之意,就是说:人与人都在相关系中。人一生下来就有与他相关系的人(父母兄弟等),人生将始终在与人相关系中而生活(不能离社会)。既在相关系中而生活,彼此就发生情谊。亲切相关之情发乎天伦骨肉,乃至一切相关之人,莫不自然有其情。因情而有义。父义当慈,子义当孝,兄之义友,弟之义恭,夫妇、朋友乃至一切相关之人,随其亲疏、厚薄,莫不自然互有应尽之义……人类在情感中皆以对方为主(在欲望中则自己为主),故伦理关系彼此互以对方为重;一个人似不为自己而存在,乃仿佛为他人而存在者。这种社会,可称为伦理本位社会。
家庭与宗族在中国人身上占极重要位置,乃至亲戚、乡党亦为所重。习俗又以家庭骨肉之谊准推于其他,如师徒、东伙、邻右,社会上一切朋友、同侪,或比于父子之关系,或比于兄弟之关系,情义益以重。
兄弟乃至宗族间有分财之义;亲戚、朋友间有通财之义。以伦理关系言之,自家人兄弟以迄亲戚、朋友,在经济上皆彼此顾恤,互相负责;有不然者,群指目以为不义。故在昔中国人生计问题上无形有许多保障。
真正明白了梁漱溟先生对中国旧社会是一个“伦理本位社会”的这些观点的阐析后,我们就不难理解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见到了贾母、王夫人之后,为什么会带出了“半炕东西”——青色“软烟罗”一匹、实地子月白纱一匹、两匹茧绸、两匹绸子、一盒皇宫出品的点心、两斗御田粳米、大观园的百色果子、王熙凤赠的八两银子、王夫人赠的一百两银子……
我们读者不禁要问,王夫人、贾母这次对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像王熙凤第一次那样施舍刘姥姥二十两银子,不就得了吗?不就够了吗?为什么这次如此大手笔?
还是让我结合梁漱溟先生的“伦理本位社会”的观点来简要的作一阐述——
王狗儿的祖父与王夫人的父亲,原来虽然是同为京官,也就是“同侪”关系,但因为与金陵王家“连了宗”,这就成了“宗族”关系;既然成了宗族关系,且王狗儿家是侄辈,且现在王狗儿家又衰败到了孙辈亲自种田耕地的地步,因此按照旧中国的“宗族间有分财之义”的伦理义务,王夫人必须对王狗儿家进行“顾恤”,如果不是这样,社会舆论就会对荣国府“群指目以为不义”。
明白了这一点,当刘姥姥为吃了不够还拿了那么多钱物走而不安时,我们就会读懂王熙凤劝解与叮嘱刘姥姥的这句话——“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居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
王熙凤为什么强调要刘姥姥回去让她的“街坊邻居看着也热闹些”,因为王熙凤要使社会舆论不能“群指目”贾府是“不义”之贵族府第。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再读着王夫人托王熙凤转告刘姥姥的文字——“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就会觉得原来王夫人说的话既入情,更是入理。
王夫人如此慷慨,为什么?因为这是她在帮她王家的宗侄的后人,虽然这个宗侄,是个为了攀附她王家而“连宗”的宗侄,但按旧中国的“伦理本位社会”的“世情”,金陵王家与王狗儿家就是如梁漱溟先生所说的“比于父子之关系”的关系。既然是“比于父子之关系”,她王夫人就必须对王狗儿家施予援手,加以接济。而让王狗儿家置办些田地或有足够的本钱作些买卖,则是能让王狗儿之家迅速从衰败中重新振兴起来的最好的办法。
当我们懂得了这些文化背景之时,体验了世态炎凉之后,经受了人生的跌宕起伏之后,那个读《红楼梦》总觉得刘姥姥可怜可嫌的少年,如今已经人到中年,再读《红楼梦》,你难道不会觉得刘姥姥原来是一个那样洞察人心、深谙世情的老人吗?你不会觉得刘姥姥令人可叹可敬吗?
2022年9月16日 初稿
(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来说。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象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也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