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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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1

  4:38 a.m.

  他从高处坠落,摩天大楼的玻璃窗在不断下坠眼中划出长长的线条。人行道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直到碎花方砖的纹路都纤毫毕现。奇异地,他却透过那错杂的花纹看到母亲血肉模糊的脸,即使隔着渺远的时空,唇边的笑意依旧熟悉而温和。

  吴铮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茫然地瞪着雪白的天花板,侧过脸埋进枕头里微喘了几口气,呼吸渐渐恢复平稳。吴铮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还早。

  他伸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或许是一贯浅眠,又或许是学生时代过于用功,总之他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习惯。近来更是提前到了凌晨4点多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抑或是不愿意多想。

  今天由于噩梦的关系,比平日起身略迟。他套着松松垮垮的浅灰睡衣。新买的地毯踩上去很柔软。

  东方晨光初透。侵晓的鸟语声因为绒布窗帘的阻隔,听起来颇为沉闷。他顺手拉开窗帘。

  正对面是与自己公寓所在的这栋一模一样的居民楼。晨曦的微光软化了原本冰冷的金属色调。他却无暇欣赏城市难得的清新精致,目光胶着在九层,左数第二个落地窗,一瞬不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片刻之后,紧紧拉住的条纹窗帘被“哗”的一下打开,窗边出现一个纤细的女子身影。

  齐肩的发丝稍稍凌乱,一件宽大的长T恤裹住瘦削的身形。

  她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姿势十分不雅,然而看在吴铮眼里却感觉心头一跳,却没有移开视线,而是倚在窗边继续观望。

  黑发的年轻女孩盯着泛白的天际发了一会儿呆,随后干脆坐上了地台。蜷缩起双腿,侧首抵在明净的玻璃窗。

  顺着日出的方向看去,整个城市正在阳光轻柔的爱抚下渐渐苏醒。

  随着她的动作,吴铮也不禁将头靠上了窗子,呼吸在冰凉的玻璃上凝出一小片水雾。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发现了这样一个同道者。

  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只知道意识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于在每日醒来以后看到她的身影。她住在对面那幢公寓的九层,比他矮了一层,所以他可以居高临下的观察她,又不容易被发现。

  正对落地窗的应该是她的客厅,靠窗那一面被宽阔的地台占满,软垫上放置着很多枕头,十分舒适的样子。

  他想这应该是整个家里她最喜欢的角落,因为每天清晨她都会到这里坐一会儿,静静凝望窗外,有时候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停留的时间有长有短,但几乎一天不落。

  市区寸土寸金,所以两栋居民楼离得很近,近到足够他看清对方宽大罩衣下柔软的线条,却又远得模糊了五官的轮廓。

  他直觉的认为她是独居,跟自己一样,尽管他的单身生活也许已经接近尾声。

  可他同样知道即便如此,自己仍是孤单的。就像懂事以来,无论身边有谁相伴,都摆脱不了那种孤独的空落感。与外界的一切毫无干系,仅仅源于内心。

  而她倚窗远望的身影,不知怎地,也透露出同他一样的孤单意味。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此时此刻,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只有他们两个是清醒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他却可以每天看见她。

  光线淡薄,她屈膝而坐,姿态随意安适,微微滑落的衣角露出一截白皙的长腿。令人不由自主呼吸发紧。

  这样的她只有他可以看到,只有他可以触碰,尽管是隔着玻璃和空气。

  她是他的。

  他疯狂地想象着。

  这样的念头带着罪恶的甜意,让他无法自拔。

  吴铮知道自己现在更像是一个变态偷窥狂。不过他也知道就算自己亲口承认也不会有人相信。

  吴铮是谁?T大称天才的法律系高材生,年年奖学金全满,以破纪录的优异成绩毕业,不到一年就成为某家世界500强的首席法律顾问,他的团队还在不断创造着法律界的传奇。

  在人们心目中,律师这个职业就代表着法律的正义和公平,代表着社会的光明面,容不下一丝一毫的阴霾。

  他的身影出现在法庭最惹人注目的位置,出现在上流社会觥筹交错的场合,谈笑风生,风度一丝不乱。就连那些商场上纵横驰骋一掷千金的人物,面对他也不得不收敛几分锋芒。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风光。

  他轻轻扯了扯嘴角,再抬眼望去,已经不见了女孩的身影。吴铮又怔怔凝望了一会儿,方才转身,默然离开窗前。

  ********

  前几天,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潮袭击了M市。然而尽管室外滴水成冰,在核心区的某栋银灰色大厦内,20层东面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吴铮一边享受着暖气,一边埋首于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

  手边的浓茶余温尚存,他拿起来呷了一口。手机适时震动起来。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浅色的眉峰微蹙,却还是按下通话键。

  “喂,林薇薇,什么事?”

  “喂,阿铮啊~~”林薇薇的声音依旧活泼,毫无即将结婚的女人该有的样子,“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又天天加班加点,顿顿只吃泡面呀?”

  吴铮开始觉得头脑发胀,靠在椅背上舒展四肢:“没,叫外卖。”

  “你呀,还是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林薇薇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吴铮看见秘书韩秋拿着一叠文件经过窗前,见他在打电话,就把手里的纸张冲他晃了晃,吴铮点头示意她放进来。

  “我今天有点忙,没什么事就先挂了。”吴铮一手拿着电话,一手翻开美艳助手刚拿来的报告。

  “好吧好吧,我长话短说。”倒也没像以往一样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林薇薇立即恢复了欢快的语气,“别忘了啊,明天下午2点半,我家的聚会,必须要来,你答应过我的~~”

  话尾不自觉地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吴铮恍惚觉得回到了高三那年,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填报了她所在T大的那时候。

  “好好好。我会去。回头见。”压下心底莫名的焦躁,吴铮匆匆中断了通话。

  放下手机,吴铮又翻了几页,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仿佛有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原本就不甚平静的心湖。他干脆放下卷宗,信步走到落地窗前,静静俯视脚下的车水马龙,点燃一支香烟夹在指尖。

  所谓的聚会当然是个幌子。他知道。

  不记得从何时开始,也许就是在他的律师事务所步入正轨之后吧,林薇薇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明示暗示,他该花点心思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

  吴铮无动于衷的态度似乎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于是某一次被迫陪她逛街的时候,等在商场门口的吴铮不无惊讶地发现,她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带着个穿碎花短裙的女孩,两人手挽着手,好不亲密。

  此后的聚餐、游玩、家庭宴会,总会有各种类型的陌生女孩出现。真不知道原本羞涩的林薇薇从哪里结交到这么些层出不穷的“闺蜜”,更奇妙的是个个“正好”单身。

  从小一起长大,吴铮当然清楚林薇薇的良苦用心。她一直以姐姐自居,林伯伯死后更是把自己当成他的半个母亲。

  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现在将要□□,为人母。

  吴铮却仍旧清楚地记得自己被林伯伯领回家那天,第一次见到薇薇的样子。小女孩穿一身褪色的格子连衣裙,漆黑的长发松松挽起,抱着小熊朝他羞怯地笑。

  她是典型的东方少女。黑发黑眸,脸庞小巧,气质温婉。很像他的母亲。

  他对母亲的印象寥寥无几,然而生命中最初的五年却是他最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他只记得每日早出晚归的母亲略微佝偻的纤细身影,她亲手做的饭菜的香味,还有每日睡前她吟唱的歌谣。

  她喜欢把小小的他搂在怀里,轻轻地左右摇晃。他转身去摸她的脸,尽管日日操劳,她的皮肤依旧光滑而白皙。

  此去经年,母亲的样貌早已模糊。他却固执地认为她是美丽的,美丽的母亲是他的骄傲。

  然而年幼的他又如何能够想到,这张美丽的脸会在不远的将来被血污所浸透,支离破碎,面目全非。鲜红的液体蔓延进地砖的缝隙里,花纹恐怖得妖异。

  他想他没有办法责怪她,责怪她丢下年幼的儿子选择了死亡。她毕竟只是孤身漂泊的女人,天真的,柔弱的,落入异国男子甜蜜的陷阱,继而被无情抛弃。

  他想也许生活对她而言真的太过沉重,太过无望,所以她最终选择了逃离,以如此惨烈决绝的方式。

  那时他颤抖地去触碰她冰凉发青的手,身子很冷,视野很亮,他恍惚间以为自己也要随着母亲一起到另一个世界去。

  然而有人拉住了他的手,抱住他小小的身子。那个怀抱很宽广,也无比安全,用微薄的体温将他拉回这个丑陋却也美好的人世间。

  他任由那个仅仅数面之缘的邻居牵着回了家。然后他就看到了她的笑容。

  温柔的,怜爱的,甜美的,属于母亲的笑容,浮现在未满十岁的女孩桃花般的双颊上。

  他终于嚎啕大哭。

  “叩叩叩——”一阵敲门声响起,秘书韩秋提高了嗓门提醒道:“老大,待会儿有个会,记得要去。”

  恍惚回过了神,吴铮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冬日的天空,阴霾依旧。

  ********

  “好啦。”林薇薇桃把圆形徽章别在吴铮领口,满意地点点头。

  “什么东西?”吴铮低头看,小巧的圆面上印有繁复的花纹。

  ……这丫头又搞什么鬼。

  薇薇却依旧笑得毫无心机,自然地抬手帮他整了整衣领:“待会儿做游戏用的,别弄丢了。”

  吴铮习惯性地皱起眉,却也习惯性地没有拒绝对方略带撒娇意味的请求。扫了一眼已经收拾的井井有条的厨房,确定再没有什么要帮忙的,朝林薇薇点点头,走回了客厅。

  客人陆陆续续到了,都是林薇薇或者她未婚夫裴景贺的朋友,穿的都很休闲。只有他还是工作时的一身西装领带,没来得急换下。

  他松了松领口,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水。阳台上风有些许凉意,玻璃拉门隔不住室内喧闹的音乐声。

  聚会已经开始有段时间了。他一直被林薇薇拉着和人说话,礼貌应对着那些或热情或拘谨的年轻女孩子。聊一聊工作,天气,或者这些日子笼罩城市的雾霾。

  无关痛痒地互相试探,彬彬有礼地你来我往。

  这一切他再熟悉不过了。不管是官场应酬,抑或家庭聚会,人与人最初的交往无非如此。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竟然厌恶起这样的生活,想要打破这样衣冠楚楚的循规蹈矩。

  由于性格和专业原因,他一直把内心的黑暗压抑的太死。然而就像是困兽于笼,越是禁锢就越是凶猛。但幸好是个过度理智的人,面临种种诱惑始终不曾行差踏错。

  吴铮又喝了一口酒,目光落在对面的二层小洋楼。落地窗在浓郁的夜色中透出温暖的光,隐约有人影晃动。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

  窥探。

  在暗处不动声色的观察,本是为人不屑的行径。然而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人与人之间都是笑脸相迎,却把一颗真心掩藏在微笑的面具之后,不露分毫。

  至少他是如此。

  母亲自杀,林伯伯病逝,原本亲密无间的薇薇也将嫁作他人妇。

  他早就明白,如何亲密的人,也总有一天会渐行渐远。他不愿再面对别离,于是给自己铸了一个壳。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不曾挂心,便不会伤怀。他始终这样相信。

  那又为什么,会在意起那个陌生的女孩呢?

  她的毫无预兆的出现,便仿佛在他滴水不漏的心墙上打开了一个缺口。晨曦微光下空落落的剪影,合着他同样寂寞的心跳。

  也许,在潜意识里,这样有违伦理的举动已经成为对令他疲惫不堪的压力与规矩的背叛。

  仅剩的一点自制力,约束着他不要费心去找她。他甚至避免从那幢公寓附近经过,仿佛一旦碰面,现有的一切都会变质,再也回不到柏拉图式的相处方式。

  阴暗的秘密深藏在他内心的一方隐秘角落。也许一辈子都不为人知晓。

  至少他曾经是这样以为的。

  ********

  等到再被裴景贺叫回去的时候,客厅里似乎又多了不少人。裴景贺塞给他一张纸条,吴铮低头看了纸上的字迹,皱起眉疑惑地问:“这是……?”

  旁边裴景贺也是满脸的无奈:“聚会游戏,每位男士手上有一个纸条,写着一种动物,女孩也一样。待会儿关了灯,咱们负责学动物叫,女孩要去找到相应的男生,没找到的要受惩罚。”

  “林薇薇的主意?”

  “不然呢?”裴景贺叹了口气,看向台上正在宣布游戏规则的未婚妻,嘴角却不自觉带了些宠溺的弧度。人群簇拥中的桃也正好望过来,冲他笑了笑。吴铮目睹两个人无声的互动,眼神也柔软了几分,下一秒就听林薇薇说:

  “那咱们就开始吧。”

  话音刚落,灯光瞬间熄灭,人群发出小小的惊呼。吴铮想起纸条上“青蛙”的字样,脸顿时黑了半边。

  四周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声,可能大家都不怎么放得开,所以听上去更像是消化不良的奶牛,或者嗓子发炎的鸭子什么的,间或夹杂着“啊我找到了”“蟋蟀?蟋蟀在哪里”之类的喊声。

  吴铮打死也不会做这种傻事,干脆抱着胳膊作壁上观。就在这时身边的人群骚动了一下,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抓住他的衣襟。吴铮下意识伸手去挡,却抓住毛茸茸织物的一角,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问:“你就是青蛙?”

  他顿时无语:“......我叫吴铮。”

  “哎?哦……那什么,我是说……你拿到的字条是青蛙吧?”女孩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支吾了一会儿,才解释清楚自己的意思。

  “嗯。”他只好承认。

  “那你怎么不叫啊?害我一通好找。” 她松开手,似乎拍拍胸口喘了口气。

  “不好意思。”他摸索着从旁边吧台倒了杯果汁递给她,女孩也不客气,接过来一口气喝完了,正想道谢,耳边忽然想起轻柔的音乐声。

  林薇薇柔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大家应该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搭档,下面就一起跳个舞吧,小心不要踩到对方的脚哦~~”

  ……林薇薇这家伙,幺蛾子还真多。

  吴铮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听见对面的女孩笑着说:“我可不会跳舞,咱们到旁边待会儿去吧,反正也没人看得见。”

  “好。”他求之不得。

  两人挤过人群,来到窗边的角落里。光线昏暗,吴铮低头只能看清女孩柔顺的额发,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鬼使神差地,他竟不假思索地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女孩愣了几秒,接着又笑了:“嗨,薇薇早就知道你肯定不配合,让我看着胸章找。”

  吴铮又扫了一眼胸前的徽章,荧光花纹在黑暗中更加清晰,确实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沉默了。

  女孩见他半天没说话,想了想,开口道:“其实薇薇也是好心,她总看你一个人独来独往孤零零的,想让你多交点朋友。”

  “我知道。”略微喑哑的低沉声线,听不出情绪,“我没怪她。”

  “那就好。”对方大咧咧地拍拍他的手臂,“你也别有什么顾虑,薇薇是我妹的主治大夫,人挺好的,请我来我就来了,没别的意思。”顿了顿又说,“反正你是她弟弟,也就是我的朋友啦。我叫夏梦,请多关照。”

  吴铮握住那只伸出的手。很柔很软,有点微凉,他下意识握紧了些。

  忽然一阵尖锐的铃声,名叫夏梦的女孩慌忙抽回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就往窗边走。吴铮怕她绊倒,连忙扶住她的肩膀。

  “喂?”女孩接起电话,那边似乎很着急地说了些什么,吴铮感觉她身子一僵。

  “好,我马上过来,薇薇跟我在一起呢,让她一定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语气难掩焦急。

  吴铮听出不对,忙问:“怎么了?”

  “我妹妹出事了,正在抢救,我得走了。”语速飞快地说完,她推开身边的人就想往外走。

  “你先别着急。”吴铮一边拉住她,一边熟门熟路地开了灯。视野骤亮,人们纷纷眯起眼睛,发出疑惑的声响。吴铮护着夏梦向外走,扬声道:“我们有点急事要先走,拜托大家让一让。”

  客人们面面相觑,下意识让出一条路来。林薇薇和裴景贺也闻声赶来,直问出了什么事,吴铮边走边言简意赅地说完。几个人出了门,夏梦匆匆上了裴景贺的车,由林薇薇陪着绝尘而去。

  吴铮留下来跟客人解释完情况,再一一送别,全部忙完已经是半夜。顾不上满地狼藉,他一头栽进沙发里。躺了一会儿,才发觉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拿到眼前一看,是条围巾,黑灰相间的色调,颇为男性化的风格。

  他记得是那个叫夏梦的女孩戴在身上的,他方才一直扶着她,应该是无意中遗落的。

  女孩子戴这种颜色的围巾不算常见,然而他想起黑暗中清朗的声线,掌中始终不曾颤抖的倔强肩膀,以及临别时欲言又止却从未流露一丝软弱的回眸,又觉得这就应该是属于她的东西。

  他隐约记得,林薇薇说起过一个新来的病人,很年轻的女孩子,父兄虽是医生,平时也格外忙碌,只有一个孪生姐姐经常来照顾。

  他对医生的工作不太感冒,因此林薇薇和他聊起这些事情,他总是左耳进右耳出,现在却有些遗憾自己当时的漫不经心。

  对于死亡他并不陌生,自幼丧母,林伯伯去世也三年有余。他深知,比起亲人逝去的伤痛,害怕失去的担忧是更为痛苦的折磨。

  手中的织物余温尚存,他默默抓紧了些,碧绿的眼瞳暗了暗,似乎下定某种决心。

  ********

  他是毫无预兆地在小区花园里再次见到夏梦的。

  她穿了一件红色格子风衣,漆黑的长发束在脑后,在冬日清冷萧瑟的背景下格外触目。他还没想好要不要上去打招呼的时候,她已经看见了他,立刻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啊,是你,吴……”

  “吴铮。”他接语道,在她面前站定,目光静静划过她略显清瘦的面容。

  “吴先生。好久不见。”她拢了拢风衣的领口,“上次真是谢谢你,我走得急,也没来得及跟你道谢。”

  “没什么,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你妹妹没事了吧?”他微微蹙起眉头,眸色是近看是釉玉般的墨绿色。

  她本以为这个人也和他的瞳色一样冷。然而他却是唯一一个事发后打电话来询问的人,尽管语气依旧波澜不兴,然而当时夏梦站在充斥消毒水味道的走廊转角,疲惫不堪的心里却感到一丝微薄的暖意。

  ……又是个外冷内热的闷骚家伙。

  她轻撇撇嘴,眼神却柔软下来,笑着说:“我就住那栋楼,天气怪冷的,要不要到我家坐坐?”

  吴铮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逝,却也没有拒绝。两人都不健谈,因此一路无话。夏梦掏出钥匙打开门,又忙着在鞋柜里找拖鞋。吴铮就着走廊里的光线打量着这件小小的单身公寓。

  开放式厨房,简单的家具,没有什么装饰,更别说玩偶了。乍看之下实在不像一个年轻女孩的住所。倒是那扇大大的落地窗十分引人注目,靠窗那一面被宽阔的地台占满,软垫上放置着很多枕头,十分舒适的样子。

  夏梦去厨房泡茶。吴铮在沙发上坐下,左右四顾,注意到沙发边的矮几上端正地摆着一个木制相框,里面是一张全家福。正中间的女子有着一头缎子般美丽的长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是自然,儿女绕膝,丈夫温柔地搂着她的肩膀,美满的五口之家。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夏梦放下茶水,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拿起了相框:

  “这是我妈妈,很漂亮吧。男生见到她都是这种表情。”

  “我没有……”吴铮想争辩,却被对方笑着打断了:

  “开玩笑的。”她的手指缓缓拂过照片中女人的脸,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你死心吧,她在我五岁那年就去世了。”

  吴铮瞬间失语,有些懊恼自己的不善言辞。夏梦却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放下相片,给两个人倒了一杯茶:

  “其实那时候我太小,印象不深了。只记得那年暑假我哥不小心落水,妈妈下水救他,染了风寒,本来就体弱多病的人……我哥似乎很受刺激,他本来想成为足球运动员,最后还是跟我爸一样学了医。”

  “那你呢?”吴铮呷了一口清淡的茶水,不动声色地问,“你也想和他们一样做医生么?”

  “才不要。”她连连摇头。

  “为什么?你不喜欢医生?”吴铮放下茶杯望着她,眸色深深。

  夏梦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而望向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们都以为妈妈是抢救无效去世的,但后来我哥才无意中知道,那是一场医疗事故,却被刻意隐瞒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追诉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渣继续风光地一路晋升......”

  吴铮心念一动,仿若共鸣一般,有些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话,就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其实,我也遇到过类似的事。”

  迎上女孩疑惑讶然的视线,他眉头锁得更紧,嘴角却带了点笑意:

  “林伯伯病重的那段时间,花了很多钱,最后还是没能留住他的命。直到林薇薇当了大夫,才知道原本不必用那么贵的药,很多治疗和检查也有问题......可是当时,她还只是还没毕业的实习生,什么都不懂,就这样让庸医给坑了。”

  无依无靠的小小少年,将所有的怨气和不甘都发泄在了青梅竹马的姐姐身上,他开始叫她林薇薇而不是薇薇。曾经的亲密无间,两小无猜,早已不复存在。

  “我那时对她很不好。其实心里也知道这样不对,但就是控制不了。”

  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全然不曾去想林伯伯的死对薇薇也是沉重的打击,她的自责悲伤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在那些日子里,一起实习的裴景贺用温柔的安慰和照顾走进了薇薇的生命。他终于彻底失去了她。

  手背上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吴铮抬起头,夏梦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乌黑的眼瞳比窗外的灯火更加明亮,像是夜幕下星光湛湛的海水。

  临走之前,他想起了她遗落的围巾,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还给她。夏梦却说不如就送他好了。

  “本来也是织来送人的,没来得及送出去,给你也是一样。”

  “我不能收。”他还没说完,夏梦就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恢复了不拘小节的样子:“给你就拿着呗。他不会介意的,高兴都来不及呢。”

  他只好点头。却见黑发女孩又抓了抓头发,小心地开口道:“那个……那天我心情不好,都是乱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吴铮看着她有点窘迫的样子,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哎等等。”夏梦叫住他,单薄的身影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影影绰绰,他无声地扬眉。

  “以后有空可以常来玩。”夏梦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跟你聊聊……还挺开心的。”

  吴铮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觉得林薇薇怎么样?”

  没来由的问话弄得夏梦一愣:“挺好的呀,很负责任,也很温柔。多亏了她小眠才能得救。”

  “所以,还是有好医生的,不是么。”

  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吴铮转身走下楼梯。

  ********

  苍白的月光在地板上凝结出一方规整的菱格。

  吴铮仰面倒在床上,任由思绪在如水的夜色中漫延开去。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女孩子说过这么多话了。然而今晚,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机缘巧合,又或许,是他发现她竟然就是每日晨曦中那个寂寞的影子。

  但真实的她却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爽朗,明丽,宛如盛夏锋利的阳光划破浓雾与阴霾。就连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孤单,也尽数包裹在倔强坚韧的硬壳之中,无需过多的怜悯与安慰。

  倒是她,明明有个重病在床的妹妹,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却反过来想要开导他,过后还觉得不好意思。

  她在电话里对他说——

  你呀,就是心思太重。总是消极地原地等待,又会有几个人愿意主动走向你呢?

  他想她说这话的时候,应该也就像今晚在廊下一样,有点羞涩,却又带着不顾一切的鲁莽与真诚。

  街灯昏黄,在她清澈的大眼睛里落下两枚晃动的暖色的光斑。他默然回想,心里那隐约存在的空洞似乎又扩大了些。

  他终于明白,她就是他内心濒临崩溃的欲望,封冻在千尺冰面下的所有激情。

  他像久旱的土地渴望雨水,永恒的黑夜渴望光明,溺水窒息的人渴望空气一样地

  渴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