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晚饭】桥洞爱情故事B
前段时间,嘉然在桥洞下支起画板,决定给向晚的手机贴膜多设计点儿印花时,桥上慢慢开始有厚厚的铜管声。
一个双目失明,乱糟糟的男人,不修边幅,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当然也没人在乎。他粗鲁地按着有些褪色的萨克斯,直到被巡逻的城管赶走,护着自己面前的盒子,颠了颠,皱了皱眉头,到最后也没有赚到几枚硬币。
后来,他框定了一个时间,他每天晚上都会来到桥上表演,第一次因为太晚,被向晚用行动投诉了,她狠狠地拿着勺子敲锅,示意这桥洞下面还有常住的两位情人。那瞎子倒也识趣,没多久就走了,慢慢地,他的表演结束的时间和两人睡眠的时间就重合了。
“其实还是很好听的,晚晚。”嘉然裹着羽绒被,把半边儿脑袋和呆毛探出来,小声地凑到向晚的胸口,对着她的耳朵说着。
“那以后我们搬进大房子,就用唱片机好好地放上一放,你想听什么都行,想听萨克斯,我们就多放一些蓝调……”向晚用手支着脑袋,看着偎在自己怀里的小小嘉然,淡淡地笑着。
两人的头朝向岸边,嘉然在左边,向晚在右边。
从嘉然的目光向前透过向晚的肩看,她能看到一束清冷的路灯灯光,洒在黑色的地面上,漆黑完全把光亮吸收了。又像是月亮吊在了铁柱上,但过段时间,爱人编织的梦就会把那月亮衔下。
于是,嘉然就看到那灯光变成了鹅黄。
“睡吧,然然,那个人走了。”
“明天是晴天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问问嘛……”
……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当然,嘉然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问了,因为,可能,她觉得和向晚的每一天都是如此令人着迷,令人期待。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到明天去,尽管明天这个词对于她们来说就像是在风中飘摇,但她们心驰神往。就像她也总是好奇今天那个吹萨克斯的瞎子,又会带来什么不一样的曲目一样。
长江,在涨潮。
那个瞎子就在浪涛声中,又一次,再一次地重复着那些老掉牙的曲子。
嘉然慢慢走到桥洞边,想要收拾东西离开。她看到自己用两人名字写满画成的画,本想收好,但拿着端详了几分钟,就在眼前模糊的夜灯光中揉作一团了。
今天的枝江在涨潮,水面正好和桥洞持平,如果再下一场雨,那水就要漫到羽绒被上了。
今天是决计不能在这儿再住了,可她又能到哪儿去呢?
她看着黑漆漆的水中。
她直勾勾地看着,那水面中满是爱人的影子,她觉着那优秀、美丽、富有才华的影子在黑漆漆的死亡中,向她招手。她看到自己曾经的梦想变成灰色,掩盖在浪涛声中,那浪涛声好像也变成爱人随便作出的曲目,无论怎样都在自己的耳中都是可怜动人。
她想要去陪那个镜花水月。
如果一开始自己就不陪着她,或许她早早就会成立乐队,早早就会找到真正能给她一切,而不是一味索取爱的人。
寒风吹个不停,桥上的萨克斯也颤了音。
嘉然被这冷风打的直哆嗦,她皱着的眉头突然舒展了,这时她才看清,那本以为鹅黄的灯光上,原来吊死了一只月亮;无数的黑影围着月亮在飞,根本没有人愿意为她松绑。
于是她也释然了。
她把画板往水里一丢,向上抬头。
“先生,您吹得真好听!能再吹一首《回家》吗?”她不动声色地呐喊着,而后者则用一个响亮的滑音回复。
于是,一声浅浅的入水声,一瞬间,就掩盖在了萨克斯的高音中;水面的倒影就这样被嘉然撞了个粉碎。
她突然觉得这样就好。
当然,当然,故事当然可以就此结束了。
但这条路并不是没人的,人来人往,他们走向直插云端的大厦前,他们要从大厦返回虚假的家梦中时,所有人都会经过这儿。并且,入水的形状也远比声音大。
在《回家》的萨克斯声中,倒影中的月亮还没有因为水面恢复平静合上,关闭通向未来的路。急促地刹车声就从一旁传出,眼角有痣的女人下了出租车,三下就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全然不顾跛着的左脚,就向水中跃去。
她拖着浸满水,已经昏迷的嘉然,向岸上游,而萨克斯也进行到了曲子的高潮。或许是瞎子今天太开心了,毕竟被女孩儿夸奖实在不易,他吹得自己声泪俱下,颤抖的手与嘴巴引得路人频频驻足,那盒子中的硬币或许比之前几天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人们的叫好声,萨克斯的铜管摩擦声,盒子中的硬币弹跳声,这些声音缭绕在清冷的灯光上;火红的女人,粉色的、碎了的心脏,还攥手里的水中的月亮,她们拖拽着,让岸边的水流扭曲成一道道黑色。
女司机拍了拍嘉然的脸颊,用少年时学到的急救法按压着她小小的胸口,希冀她能吐出这江中黑色死亡的墨汁。在反复了几分钟后,终于,嘉然将水连着胃液都呕了出来。
“你家在哪?”女人拍了拍嘉然的脸颊,冷淡地问着。
嘉然指了指桥洞。
女人以为她是失了神,慢慢将纤弱的她抱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岸边黄色的老旧出租车上。
“去哪儿?这是,我不想,我不想活......”
“闭嘴。”女人的言语比路灯还清冷,慢慢悠悠地挪到了出租车旁,从后备箱取出来要去送到洗衣房的被单,把嘉然一裹,让她横躺在了后座上。
女人咬咬牙,腿的暗伤每次都让她难以上车,但所幸开得是自动挡,左腿也就没有那么关键了。她拨了拨几个开关,将车内的暖气打开,一踩油门儿,朝枝江的北边儿开去了。
“为什么想不开啊?”女人用自己的右眼斜视着后座睁开眼睛发呆的嘉然。
嘉然没有应答,她乌紫的嘴唇还在抖个不停,这车因为老旧,暖气也不怎么灵光,开了很久,车内也不见暖和。女司机就加大油门儿,提高档位,想要让发动机暖的更快些。她们一直向北开着,沿着枝江城市道路的血管,像是要逃离心脏那样,她们加着速,为了不被另一半心房挤压,失去对明天或是后天的希望。
“你才多大,你成年了吗?被男朋友甩了?”走到某个红绿灯路口,司机停住车,点了一只劣质的黄鹤楼,狠狠地吸了一口,摇开窗子将烟雾向霓虹中送去。
“我成年……了……”嘉然慢慢支起身子,低着头,在后视镜中,她的脸颊粘着湿润的栗色头发,混着水中的腥味儿,让她眼前弥漫着悲伤的雾。
“……”
“没有意义了都……”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小姑娘,你至少还有一条退路吧。”司机师傅将抽完的烟拿纸张一包,揉作一团放在了车的夹缝中。
“退路?可是我现在连想要去询问她为什么的勇气都没了,哪还有什么退路……”嘉然散着头发低着头,身上的被单也已经全湿了。
“那就再死一次吧。”
“嗯?”
“二十年前,桥对岸的工厂裁工,这桥下的江水里全是那时想不开的人,后来没等到经济复苏,工作就又重新开始了。”女人抽了一口烟,“我家算幸运,一直没有亲戚在工厂工作,那时候还是黄包车,那时候的黄包车司机,就组了一个队伍,一到晚上就到桥边巡逻,就看有没有人轻生。”
“所以好好想想,如果你要再死一次,那下次我就会在旁边看着你,保证你可以自杀。”女人加大油门儿,“但是你这样什么都改变不了,先不说遗憾与否了,你连自己的疑问都无法解决。”
女人像是在对什么发着火,实际上她自己知道,是在对阿特洛波斯、拉克西斯和克洛托这三个命运混蛋抗争。她开始在城际高速上加大油门儿,与此相对的,她把大灯熄灭了。
“刻意寻死,是最没意义的事情,因为很多自杀的人,都还没有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女人把冒着雪花声的收音机关掉了,“如果其他所有事情都结束了,而死是最后的事情,那自杀才有意义;其他时候,都不过是那些事情被掩盖了。”
司机师傅把车停在路旁打了双闪。
“你还要死吗?要的话,我这就把你放下来,那块儿地方有一个水洼,跳进去一段时间就闷死了,下面还有泥沼,出都出不来。”司机又点了根烟。
“……”嘉然看着远处,胃里翻江倒海,吐在了车上。她头晕目眩,咬了咬牙,颤抖着缓缓地向司机摆了摆手。
“那我们走咯,今天住我家,你也没手机对吧?回去我借你,联系一下家人让他们来接你吧。”女人笑了笑,用自己的右脚一轰油门儿,伴着收音机中的音乐声,像是钝器在戕击嘉然的脸颊。
司机把没抽完的烟向窗外一丢,那烟本要掉在地上,但却在风中划出一道黄色的光,向后面飞去,嘉然扭头看着那仍在地面上燃着的烟头,直到它彻底消失在夜中。
“还有啊……吐车上两百哈。”
……
向晚摆了五天摊也没有什么生意,反而是每个傍晚自己随口唱的几首歌,让和她一样在巷子里摆摊的老伙计们觉得她不一般。
她把吉他一架,翘着二郎腿,就在巷子里开自己的演唱会,那落寞的,让周围的人忍不住掏出几枚硬币来给她。
水泥地是她的音响,而高楼大厦密不透风就成了她的共鸣。
她想要打听嘉然的踪迹,但是身上的钱没过多久就花光了。她想找个能赚钱、消息还灵通的地方,于是十天之后,她就又回到了会所去。律师一听到水母妹妹回来了,当天工作完就拉着自己的短发同事又来到这个Club中。
从那天开始,水母妹妹就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弹着琴,她的礼物还是律师刷的最多,老板也慢慢抬着她的名气。她开始有了自己稳定的收入来源,不过有时候她并不招老板喜欢。
因为让水母妹妹弹琴可以,指名也行,但是水母妹妹不会再喝酒了。
喝酒误事。
……
又过了几年,再过一个暖冬,最后又过了一个秋天。
向晚在Club里当了几年清唱的头牌,这Club也因为监察变严,在律师的帮助下注册成了一个正规的酒吧;而向晚就成了酒吧常驻驻唱乐队的主歌手。
琳姐每周周三和周五都会来这儿,但是这周没有,因为她有一个特殊的客户。
她身材娇小,有时拄着粉色的拐杖,有时摇着小一号的轮椅。她来这儿是要打画作盗版的官司,因此找到了枝江最有名的常胜律师。
这粉红的拐棍儿做工独特,除了浑身是粉色之外,下面触地的部分又一块小小的凸起,帮助使用者更好的接触地面,稳固自己的身躯。
画家指出来自己的哪些画在哪些地方被盗用了,然后付了一笔不菲的定金,信誓旦旦地签订了如若官司成了还会追加薪金的顶级合同,律师看着画家丰富的举证,暗叹城市围成的钢铁森林下,信息不透明能带来的利益究竟多大。律师出于好意和长久发展客户的想法,把定金的一半都退了回去,在夜晚枝江的某个会客厅中,两人谈得投机。
但是画家始终心不在焉。
结束后,在轮椅上坐着的女人用拐棍儿碰了碰律师的手,示意她别慌走,再让其他所有人,包括身着女士西装跛着足的助手出去。
“这儿有没有那种地方……”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自己想要去一个特殊的风花场游上几游。
琳姐看过很多客户,她正好奇如此成功的画家为什么身边没有伴侣。因此没等她再进一步追问,就点了点头,自己推着轮椅,给助手设置了一个定位,就让她开车到那家翻新的酒馆去了。
嘉然拄着拐棍儿慢慢走进去,曾经落水的失温让她的右腿失去了活力,因为肌肉萎缩只能依靠拐棍儿慢慢走着。她推开酒吧的大门,看到水母小姐就在舞台上慢悠悠地唱着歌。
她发了会儿呆,直到琳姐捣了捣她的肩膀。
“怎么,看上她啦?”
“这里指名一位,要多少钱?”
琳姐伸了个手,示意老板到门口来,而助手就回过头去,将嘉然挡住,尽管水母小姐察觉到了门口的异样,她也只觉得那不过是琳姐带来的另一个客户罢了。在这么久的时间中,向晚对嘉然的突然出现已经只抱渺小的希望,本想去警察局报告失踪的她,却在后继得知嘉然返回父母那儿,又入了学。
向晚想,自己也算该放下了。
在门口耳语几句后,画家对老板说自己要指名水母小姐,要她晚上到楼上的房间中独唱,而自己要带着道具和画板提前来布置,因为特殊布置的缘故,嘉然付了两倍的价格。
……
那天下午,一辆货拉拉停在酒吧门口,还没到营业时间,铁链门就被有美人痣的助手砸开,她说明自己叫贝拉,拄着一个银色的手杖,和自己的老板倒也相得益彰。工人从上面卸下来两面镜子,一个大大的画架,两捆黑色的布,在老板疑惑的目光中径直走向包间去了。毕竟嘉然给的钱太多,老板也摸不透这小姑娘的心思,只得任其做下去。
贝拉在房间里捣鼓着,乒乒乓乓地,老板在门外看着,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她最终在贝拉的示意中,让早到的乐手吹起了口琴,在绵连的乐声中,场地布置完了。
下午五点半,嘉然也慢慢踱到了酒吧门前,她背着自己的颜料和画笔,一步一步抬上了包间。
而水母小姐,是被律师带进来的。
一走进来,向晚就想回头,她仿佛感到了有一种阻力,在阻止她朝前走去,她刚顿了一下想后退,就又被琳姐推到了沙发上。
整个房间的灯光是鹅黄色的,只有几盏小小的灯还亮着,当然,为了保证画家的画板被照亮,有一束射灯还亮着。从向晚的视角向前看,她只能看到一个沙发的背面,左右是被黑布蒙上里侧一半的镜子,也因此自己无法通过镜子看到那沙发背后的人;而沙发背后的嘉然,却能轻易地观察她。
贝拉一只手戴着白色手套,拄着两支拐棍,一支较长,一支悬空。
“您看,这就是您指名的硝子海月小姐,要我向您介绍一下她的拿手的歌曲吗?都有……”
“不用了,你可以离开了。”贝拉用拐杖指着乃琳,示意律师尽快离开。
律师向向晚耳语了几句,让她不要害怕,于是就离开了。
向晚现在很不自在。
她不知道自己要谈些什么,自己这些年学的情话倒是不少,但是那些都是为了应付因为好奇指名她的女人们,向晚可以看着她们脸色随便说些什么。因为她们最终都会因为自己不喝酒不欢而散,但又因为自己的歌曲反复指名,仿佛让水母小姐喝醉,已经成为了指名她的一项隐藏的任务。
“呃……想听些什么?”
嘉然伸手示意贝拉靠过来,耳语了几句。
“随便弹点什么,但是不要有大的动作,她正在画你。”贝拉皱着眉头说着,她的声音很严厉,这让本就灯光不足、略显阴暗的包厢里的漆黑氛围,变得更浓郁了。
那么向晚就随便开始弹,她从自己最近学习的歌曲开始,她想这也不过是一种练习罢了。她慢慢拨着和弦,缓缓唱着,一首又一首,那些曲子嘉然都未曾听过。
唱到第四首时,那沙发背后的画家示意贝拉凑过头去,给出了下一步的指示。
“你向左侧侧身,水母小姐,你是不是曾经在街上贴过膜?也在桥下居住过?”贝拉一面说,一面用拐杖轻叩着地板。
她怎么知道?
贝拉打开了身边的唱片机,转了个面,唱片机开始吐出萨克斯编成的蓝调,让鹅黄的灯光变得更暖了一些,但向晚感受不到实感。
她觉得那背后的存在是熟悉的,但这种违和感又让自己摸不着头脑,因为音乐声响了起来,于是自己手里的吉他也停了下来,端起面前的水喝了几口,可还没将水放下,那背后就传来了摔笔的声音。
“不要停下来,水母小姐,继续唱,唱一些老歌和你自己作的曲子。”贝拉敲了敲地板。
“我自己作的曲子?我自己作的……”向晚心想,一定是律师吹嘘了自己当时写给爱人的曲子,多少次都要在她人面前重复弹奏,真正想要送给的那个人却已经消失了。
她端起吉他,想要点一根烟,再开始演奏,随着打火机的清脆的一响,随之而来的是拐杖鞭在几案上的响声。
“不要抽烟,休息一下就开始吧。”贝拉勒令她将烟熄灭。
“那……那好吧,接下来,是一首我自己写的歌……唱歌我最爱的人……”熟悉的开场,重复的和弦。
有时候她自己也疑惑,也许开朗才是她的伪装。
“到最后我才发现,遇见你我变得真诚开朗……”在蓝调中,向晚抬起来头,看到沙发在颤抖,上面破了一层裂缝,好像要将那层障壁打破。她隐约听到啜泣声,被垫在音乐的最下层,和自己的歌呼应着。
她突然停下来起身,她要去看看那背后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自己的过去,为什么又让自己这么熟悉。但是贝拉一个大跨步按住她,招呼门后的侍从进来。
“可以了,今天的指名到这里就可以了。这些道具你们都可以收拾掉,包括这幅画。”贝拉示意侍从将向晚带走,自己则推着轮椅到画家身旁。
大门被关上。
“怎么样?晚晚,那个画家人怎么样?”老板打趣的说着。
“什么怎么样,老板,我连她是谁我都没见到……”向晚背着吉他皱着眉毛叹着气。
“她啊,据说她是隔壁市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啊,叫嘉然来着……”老板掏出消费记录翻着。
“…嗯?叫什么?”向晚开始耳鸣,她甩下吉他就跑,不顾老板的诧异和乐队的呼喊。
当她到楼下时,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就要开走了,向晚拍着车窗阻止着。
“喂,嘉然,喂!你听我……”向晚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向晚是吧,官司结了我们就会走,你也不用来找她,她如果想见你,刚刚在楼上就跟你相见了。”透过司机的窗户,向晚完全看不到后排的样子,只能听到抽纸和擦拭的声音。
“你不用来找她,就像她曾经找不到你那样。”
桑塔纳像是没有燃烧起来的流星,在贝拉忍着左脚的剧痛踩离合的轰鸣声中,划开了很远处的黑夜幕布,那象征着夜晚降临的星星因为灰色的尾气变得朦胧起来,遮蔽着向晚的双眼,刺鼻的气味扯了她一个踉跄。
向晚被招呼来收拾房间里的摆设,她走到角落旁捡起来那副画作。
画中,弹吉他的女孩儿和拍着手的姑娘,两人脱下鞋,在桥洞边踢踏着嬉水;吉他姑娘唱着歌,旁边的女孩儿默默注视着,期待着下一个和弦。
“只要你的和弦还不停,我就当这首歌没有停。”
这幅画被上了色,但是拍着手的姑娘是黑白的。那落款只写了一半,后一半则不知因为什么变得湿润了。
她攥紧了这幅画,靠墙低着头。
冬天,长江没有枯水,而明天又开始有大雨了。
……
今天是农历月底,涨潮的时间慢慢推到了午夜,天上开始飘起来细雨。
向晚一个人早早下了班,九点多,浑浑噩噩地,她没背吉他,打着一把破伞。就走到没有人的桥边,她看着漆黑的水中。
她无比期待此时路上会有一个司机师傅下来,就在旁边看着她,这样她就可以放心,慢悠悠地跟那个司机聊聊天,然后等到自己害怕死亡了,也就回了头。
但是,不是每一天都是如此幸运的,尤其是这天飘着细雨,天气比以往都要冷。
她撑着伞,看着不远处的桥洞,因为冷,里面也根本没有流浪汉敢驻留,更别提现在江水在涨潮时已经要漫过桥洞的地面。桥上的瞎子也几年不见踪影了。她看着那漆黑的水,因为雨点,她发现清冷的路灯灯光全部碎在了水中。
她丢掉伞,用手摸了摸水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冷与粘稠。
或许自己那天就该跳下去的。
于是她惨淡地笑了笑,最后她闭上眼睛,就在她决定一了百了时,“踏踏”地敲地声在背后响起来。她犹豫了,疑惑地回头看去,于是她看到嘉然一瘸一拐地从台阶上走下来。
“别犹豫啊,你跳啊,我当时都跳了……你跳啊。”嘉然的身边并没有助手陪着,自己一个人拄着粉红的拐杖慢慢走到向晚面前,过了些许岁月,时间开始在两人的脸上刻下一些痕迹。
“你有本事做别的事情……你有本事也跳啊。”
“那就是你给我写的歌吗?我是第几个听到的?”
“是不是只是因为我最先遇到你了?如果是别人先遇到你呢?”
她的声音像是一束束锋利的箭簇,将爱人的胸膛射了个对穿。
“嘉……然然……对不起,我当时喝断片,我真的没有……”向晚眼角全是泪,两个人在渐渐变大的雨中,泪水开始和脸上的雨滴混合。
“如果……如果……我跳了就能结束……那我就……”向晚转头过去,身体开始前倾,而嘉然突然死死用右手抓住她的衣服。
“你敢,你必须给我讲明白……”雨越下越大,落在江中,掩盖了嘉然的声音。
“听好了!你要是跳,那我也跳下去。”
但是,她们忘了,今天枝江是有大雨的,伴着一阵风,向晚本就前倾的身体没站稳打了滑,开始向前摔去,而嘉然则忘记了自己已经使不上劲的右脚,一脚踏了空。
粉色的拐杖被甩到空中,开始旋转。
在雨中,两人被江水吞没,不着边际。
“等下,你说我被起诉了?”律师捂着额头,“起诉的名义是什么?”
“说你诉讼欺诈,因为那些画根本就不是那个画家画的,因为再追溯上去,都是模仿的另一人。她不过是一个在隔壁市开了一个培训室的老师而已。你怎么不调查清楚呢……”珈乐比她还着急。
“没关系,这些都是小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就像之前一样,你来给我辩护就好……”
“不行,我被委托了另一起案件……”
“另一起?”
“对,有人也把Club举报了,给了很详细的服务说明和一小部分的消费记录,这次关停恐怕是……”
两个人在律师所里忙的焦头烂额,放在桌子边的起诉信上有两只圆形的灰印,极其不自然,中间还有突出的点,像是用了很大的劲儿压了下去。
又像是刻意踏过一样。
......
“我们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一个不能演示的人,做孩子们的舞蹈老师;如果你想做理论老师……”电话那边儿传来熟悉的答复,贝拉没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她揉着自己的左脚,又点了一根不是很好抽的黄鹤楼。
桌子上是接过来没还的车钥匙和西装,明天早上跑出租车的时候顺道还了,这些天得怼上没跑的单子,不然这个月又要付不起房租。
她们会老去,但在暴雨中,枝江永远年轻。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吞没整个枝江城,有两个人开始向水中沉沉坠去。
水面离她们越来越远,再过一段时间,两人就会跌入江底。
但在这时,向晚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到呛水的嘉然在自己的怀中行将就木。她想到,她还有很多话想对怀里的人说,不管她究竟想不想听。
她开始拼命向上游。
但是雨真的太大了,水面因为漆黑的雨水倒灌,开始离她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本就没有力气的向晚感到自己肺中最后一丝空气都被粘稠的江水替代,慢慢挤了出去。她的意识开始涣散,但是仍然向上拼命游着,她想要靠近那个遥不可及的水面。
在暴雨中,她拼了命的想要够到现实,她拼了命的想要摆脱漆黑的墨汁。在她要失去力气的一刻中,她终于拖着快要失去意识的嘉然重新回到了那个桥洞。
此时她们就躺在桥洞中。
这时,远处的路灯朦朦胧胧,她们头靠向岸边,这次,向晚在左边,而嘉然在右边。
透过嘉然的肩膀,向晚看到清冷的路灯,混着五色的过去。就在她们曾经生活的地方;夜灯、萨克斯、吉他、手机贴膜还有其他一切曾与之构成的回忆,都竞相向她奔来,如同一道霓虹色的桥梁,在引导她向上走去。
而嘉然看到的,是向晚身后的一片漆黑,是流淌着往事的毒,是苍白的灯光洒在破碎的水面上,反射着所有苦痛,是被吊死的月亮最终奄奄一息,却又被执拗的人盛在木桶里。
雨点开始像是从天上落下的钉子,一下下钉在两人的身上,让两人被固定在这小小的方寸桥洞中。
那江水很无情,一次又一次,冲刷着两人的半身;一下又一下,剥夺着两人的体温;一遍又一遍,抹去她们的可能。
长江,在涨潮。
“明天,明天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女人浸湿了的头发贴在自己的嘴边,垂在水中,最终和爱人的发丝融在一起。
“如果……我们还有明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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