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对于自己，木心一直有着极清醒的认知，除了那句“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之外，木心这样评价自己——我是绍兴希腊人：我的祖先在绍兴，我的精神传统在古希腊。——李宗陶《南方人物周刊·艺术家木心：我是绍兴希腊人》          

　　—1—然而，仅此两句，远远不够，我对先生的认知是——粗犷的绍兴文人。在想象中，江南绍兴的文人，大多温婉细腻，文笔纤细柔弱，木心全然不是如此。从照片看，木心先生高高大大、豪放粗犷、步履如风，却又衣饰考究、风度翩翩——和出生在南京且少年时期生活在那里的曹雪芹很是相似：都说曹雪芹就是贾宝玉，其实据资料，曹的性格一点不像贾宝玉（说是自传体小说，我以为艺术家和艺术品是不相干的。米开朗琪罗像大卫吗？）。可靠资料：曹高大魁梧，黑肤，声洪亮，一点没有南方文人的娘娘腔。我相信，这是大师相。我从小讨厌徐志摩型的文人，细皮白肉，金丝边眼镜，忽而轻声细语，忽而哈哈大笑。所谓江南才子，最可厌——曹雪芹是北方人的血，又在南方生活过。他的颓废，是北派的颓废。——《文学回忆录》①          

　　这里，吊诡之处在于——绍兴文人木心并不喜欢江南才子徐志摩，反而把声音洪亮、高大魁梧的南方大汉曹雪芹引为知己。          

　　然而，具有北方人性情的木心，却又完全抛弃了北人威严做作的一面——北方乡村，五十多岁的小老头，要做爷爷的。总是一脸的严肃，别说微笑了，一声咳嗽便能吓哭小孩子。          

　　—2—从仅有的录像资料，听他讲“绘画就是坦白从宽”时，双手微举直伸，作认罪坦白状；接着讲到“文学就是抗拒从严”；“绘画是一种很闷郁的东西，爽气不起来”——让人不得不佩服画家木心对文字的极度敏感——“闷郁”一词，不止形象、而且恰切；至于“爽气不起来”，是要让人不禁顿足的创造：这便是天纵之才的木心，也是木心的天才之处——随随便便拎出几个字来，便是绝唱。          

　　接着再讲“雕像是罪犯”时，木心以身示范——微屈身体并稍稍倾斜，两手并拢、停在髋部，头部微垂——如此描写并不恰切，做这些动作，木心并无明确的先后顺序，几乎齐头并进，同步完成——下面，学生掌声、笑声不断——先生转身，以身插兜，犹似讲堂散步。          

　　笑声渐稀，木心接着开玩笑说：“（刚才）②我在想，我死了以后会不会人家给我做雕像，那我真苦了！”“手摆在哪里好呢”，这样说时，左手放于胸前，左腿微微迈出半步——“这样不行，这样也不行”——左手放回胁下，右手稍至背后；然后，双手微垂，左手向左、右手向左；同时，轻掂左脚，向前、向后——像似无所措手足，像是中心如醉的慢摇轻舞。          

　　“那个普希金这样，永远这样”……先生一边讲，一边把左手高举着直伸出去——学生有人笑倒，有人前仰后合，有人以手抹泪——此时的木心，终于忍俊不禁，直不起腰来。          

　　除去这样一回，整个过程中，无论学生怎样拍手、会心顿足、着急插话——木心从不制止，只是微笑着，并不中断他的讲课。          

　　这是怎样可爱的老头，怎样温雅如玉的长者。——每每重读他的文字，总忍不住作如是想。

　　—3—终于，“不可能再每隔两个星期见面一次了”；终于，到了“很可能是两个月、两年不见面”的时候。③最后，讲到对学生“一生有用的”“临别赠言”，木心庄重严肃，把不忍的悲伤，全都埋进平静的叙述中。          

　　因此，我之判断又是不完整的——除了兼具北方人的粗犷、豪放之外，木心，这个绍兴的文人，又把江南才子敏锐幽微的心音、温柔细腻的性情，全都熔到他的豪放粗犷之中。          

　　换而言之，木心同时拥有江南文人的细腻敏感和北方文人的旷达超脱——他像一个出生在绍兴、祖籍是希腊的绍兴希腊人；又像一个同时继承北方父亲、南方母亲的全部优点的聪慧漂亮的孩子……          

　　至此，我想起了《白鹿原》中朱先生的择偶标准——他已看过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第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眼睛大而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相济！男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④          

　　完美或完整的人——从地域上讲，当是北方与南方性情的融合；从时间上说，当是古代与现代双重的雕塑；人性别上讲，当是男人与女人的雌雄合体。          

　　简而言之——他是一个坚强的男子，同时有着温柔的性情；她是一个温柔的女子，同时不失男人的刚强。          

　　最后，以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小事收束此文——学院校内发行的杂志，刊登了我署名“惠蓉”的一首小诗，劳动数位编辑同时登门——他们都愿亲睹惠蓉的芳颜。          

　　后记：此文，是微信视频号《吾师木心》系列第三讲“粗犷的绍兴文人”，第四讲“粗犷之中的细腻”的文字脚本。  第一讲“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第二讲“大雪纷飞之妙”的文字尚须扩充、完整。          

　　注释：①木心《文学回忆录·第三十八讲·十八世纪中国文学与曹雪芹》，2013年1月第1版9刷；②“刚才”二字，是笔者反复观看视频之后所加；③此处文字，根据录像整理，与陈丹青笔录略有不同；④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01。  作者相关文字：盲恋青衣－－青葱岁月之校园(７)因“爱人”而起的几件小事——省教育学院旧事琐忆       

　　明日请早          

　　写于暮色四合的沅醴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