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达 | 宋儒视野中的“大同”观 ——以张载为中心
作者简介:常达,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儒家哲学,在《哲学动态》《中国哲学史》《开放时代》等杂志发表论文数篇。
宋儒对“大同”的理解,在历代学者中别具一格。一方面,他们模糊了禅让与世袭的界限,抽离了“天下为公”的独特政治意涵;另一方面,又通过确立“礼”之永世不变的地位,保证了“亲亲”的差等性。这种对于大同社会的诠释,实际消解了大同背后的价值。这一消解或是无意之举,或是有意为之。其中不仅蕴含着宋儒“以义理先于文本”的思想方式,也反映出他们寻求经典与现实间平衡、调和圣王治道差异的不断努力。关键词:大同;宋儒;张载;
“大同”一词作为儒家政治的最高理想,历来众说纷纭。有人将其视作上古治世的历史遗迹,有人目之为可望不可即的桃花源,也有人因其与某些儒家观念的差别而斥为异道。自汉以来,“大同”一词不断被人提起,直到近代中国,它也仍旧保持着充分的思想活力。然而,现今的“大同”研究主要着眼于其原始含义的辨析,以及近世以来延伸出的创见,对于思想史视角下某一群体的大同观却未能作出充分阐发。笔者发现,宋儒眼中的“大同”正是一值得关注的对象。它不仅向我们展现了一幅独特的“大同”画卷,还映射出宋代学者对于整套经典系统的理解方式。基于此,本文将以张载为代表,讨论宋儒的大同观。[1]一方面从代表政治价值的禅让与代表人伦价值的“亲亲”入手,展现宋儒是如何在混淆大同、小康的背景下重塑大同的。另一方面,则通过分析宋儒以“礼”先行的两种思路,讨论宋儒为何会形成这种大同观。
在卫湜的《礼记集说》里,载有多名宋代学者关于大同、小康的言论。其中,“横渠张氏”(即张载)代表了多数宋儒的看法。在张载笔下,禅让与世袭,并非对应于大同、小康;“大道之行”与“大道之隐”也从描述大同、小康的社会状态,一变而为决定禅让世袭的原因。这种态度构成了宋儒大同政治观的基本内容,也是其区别于传统理解最显著的特点之一。
要理解张载等人的大同政治观,我们可以反过来从“小康”入手。在《礼运》中,孔子借子游之问描述次于大同世的“小康”:“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是谓小康。”[2]张载注此一段云:
大人世及以为礼,由古以来,固有传世,但道隐之后,虽有子如均、朱,有臣如伊、周者,亦不能举行尧舜之事,故以世及为定礼。[3]
一句“由古以来,固有传世”,轻而易举打破了经文构建的世袭与禅让的界限。在张载看来,五帝之时并非以让贤为标准,世及之礼,古已有之。实际上,太史公早已对于黄帝至尧的帝位传承有所记载:“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帝喾娶陈锋氏女,生放勋。……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史记·五帝本纪》)在《史记》呈现的五帝体系中,直到尧之前,天位均由黄帝后裔继承,是典型的“世及以为礼”。除张载外,《礼记集说》中还记载有其余类似言论:
延平周氏曰:“以大道既隐为三代,则大道之行为尧舜。然大道之行,以天下为公,亦非不以天下为家;大道之隐,以天下为家,亦非不以天下为公。故孟子以为其义一也,又岂足为时之厚薄哉!”
马氏曰:“以大道之行而方之,大道之隐固甚于天地之殊也。窃尝言之,天下为公,天下为家,传于贤,传于子,皆天之所与,非人力之所能为也,五帝三王何与焉?”
长乐刘氏曰:“然其为公者非不家之,以为公者为主。为家者非不公之,以为家者为主。……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六君子非不由之;礼义以为纪,尧舜非不用之,特其有所轻重,浅深,繁简之不一耳。盖上世之选贤,则一于德而已;后世之选贤,则有及于勇知。”(《礼记集说》,第54册)
那么,世及之礼既然贯通上古,禅让与世袭也就并不能代表大同与小康的独有特征。这就与宋代以前的学者产生了极大差异。
在传统注疏的理解中,代表君位传承方式的禅让是大同世的核心。“大同”章开篇即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4]郑玄注云:“公,犹共也。禅位授圣,不家之。”[5]也就是说,禅让是“公天下”在政治领域中的独特体现。而紧接“讲信修睦”后的“故”字,又明示着上下文语意的连续。孔颖达更将其视作因果关系,疏云:“君既无私,言信行睦,故人法之,而不独亲己亲,不独子己子。”先有君主禅让,不以天位为一己之私,然后人法其无私,才能泛爱他人而不独亲己亲。这种理解方式,使得上行下效的政治运行模式决定了家庭伦理与社会秩序,它们共同构成的社会状态被称为“大同”或“小康”。正是五帝与三王传位方式的差异,使得大同与小康在传统注疏的体系中判然有别。然而,一旦将世袭的源头溯自三王以前,则禅让与世袭的差异便无法代表大同与小康的差异;一旦强调“大道之变”之于五帝、三王的优先性,则以传位方式引申出的一系列社会价值也随之消解了。
(郑玄)
然而,宋儒所“消解”的内容还不止于此。在将禅让历史化的同时,更为根本性的转变,是将大同、小康的人伦观同一化。在传统注疏中,由政治上“为公”与“为家”推导出来的,即是“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与“各亲其亲,各子其子”的差异,这一差异直接反映了共同体生活中的人伦关系。儒家经典向来认为人情有别,如丧服中的隆杀,《孝经》中的立爱自亲始,背后都屹立着一套亲亲尊尊的立法原则。而大同世呈现出的“四海如一,无所独亲”的面貌,却更接近于泛爱大众。那么,面对这一看似与儒家传统不符的伦理观,宋儒又是如何进行解释的?
读过宋儒所注《大同》的人可能都不会否认,各家注解在直观印象上最深的一点,并非前文中所讨论的混淆大同、小康,而是许多学者直接将大同排除在儒家之外。如吕祖谦在给朱子的书信中写道:
胡文定《春秋传》多拈出《礼运》天下为公意思,蜡宾之叹,自昔前辈共疑之,以为非孔子语。盖不独亲其亲,子其子,而以尧舜禹汤为小康,真是老墨氏之论。胡氏乃屡言春秋有意于天下为公之世,此乃纲领本源,不容有差,不知尝致思否?[6]
对于胡安国在《春秋传》中多次引“天下为公”作为《春秋》垂训大义的做法,吕祖谦表示质疑,其理由便是“大同”章近于老、墨,并非圣人所言。持此观点者不止一家,如陈埴云:“礼乃道德之衰,忠信之薄,大约出于老庄之见,非先圣格言也。”[7]又马氏曰:“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则近于墨矣。”[8]车若水云:“且与城郭沟池并言,离礼义以言道,是老子之言也。而谓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皆作一个笼统,则亦未必然。”[9]必须承认,这类言论对后世学者产生了深远影响,凡有不认可大同者,大多沿袭这一思路进行解释。然而,除这种简单直接的思路外,以张载为首的另一些宋儒仍尝试着将看似“突兀”的大同反归于儒家义理的怀抱。如张载注“不独亲”一句云:
各亲其亲,各子其子,亦不害于不独亲,不独子,止是各亲各子者,恩差狭。至于顺达之后,则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既曰不独亲亲子子,则固先亲其亲,子其子矣。[10]
孔疏以“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为“四海如一”,“各亲其亲,各子其子”为“四海各亲亲而子子”,就能明显看出,传统注疏中大同世与小康世分有两套不同的人伦标准。而张载认为,各亲各子与不独亲不独子并不相妨,它们只不过是同一亲情推扩过程的不同阶段,只有“差狭”与“顺达”的程度之别,根本不存在实质性的差异。张载在《正蒙》篇中曾言:“急亲贤为尧舜之道,然则亲之贤者先得之于疏之贤者为必然。”[11]这一句从正面表达了他认为大同世仍有亲疏之分的看法。除张载外,更有学者认为,“不独亲己亲”并不等于彼我之分的消失,而“各亲其亲”也并非不与他人相亲爱。如长乐刘氏云:“至于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货力不必藏于己,非无所别也;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非无以待人也,亦其所为主者异矣。”(《礼记集说》)这就将张载所言的程度差异进一步缩小到行为主次之上。延平周氏则更大胆地提出,“盖各亲其亲,不独亲其亲,各子其子,不独子其子者,二帝三王之所同也”(《礼记集说》),完全消解了大同小康间的伦理之别。
宋儒之所以如此诠释大同世,并非历史偶然。自魏晋以后,禅让淡出了王朝交替的舞台。而宋儒对士大夫参政的需求与对“三代之治”的强烈呼唤,又使“得君行道”比“因禅让而得君”更为重要。然而,宋儒的政治实践倾向,总是与他们的理学观念密切相关,其对于现实的考量,也往往隐于具体的经典解释中。若从政治史的眼光重新溯回至学理层面,我们发现,宋儒在理解经文之前,已经有了一套先入为主的义理体系,并以这套体系作为标尺,衡量经典与现实。在“大同”“小康”的语境中,这一标尺即是“礼”。在此,笔者试图从“礼”的两种不同性质出发,讨论它是如何影响宋儒的大同观的。
1、“礼运”为体与“礼”的贯通性
何为“礼运”?郑玄《目录》云:“名曰《礼运》者,以其记五帝三王相变易,阴阳转旋之道。”[12]在郑玄看来,所谓“礼运”,事实上可以理解为“世运”,即从五帝到三王的转变。而宋儒却不同,他们所认为的“礼运”本质,不是指从五帝到三王之间世运的转变,而是指“礼”自身的运转。山阴陆氏曰:“礼运者,是礼乐之运。”[13]长乐陈氏曰:“礼器,言礼之器;礼运,言礼之道也。”[14]在宋儒眼中,“礼”既包含源于天而本于心的“礼之意”,也包含其对应到人事仪节上的“礼之文”。在《礼运》文本的“夫礼之初”到“此礼之大成”中,饮食、居处、祭祀之事的转变,讲述的就是“礼运”的过程。从大同到小康,世运虽有转旋,却均离不开“礼”这一背景。张载注“小康”一段云:
虽三代之英,犹有劣者,以其未成功也。此所以未有不谨于礼,惟谨于礼,则所以致大道之行。……六君子所以急于礼者,欲至乎大同也。尧舜之治若此,莫不本诸礼义。大道既隐,由暴君以坏之也。然而使尧舜承桀纣之后,亦当以礼义为纪;六君子居尧舜之时,是亦大同之治也。[15]
张注以“礼运”为大道标准的态度极为明显。在他看来,是否“谨于礼”,决定了大道之行与大道之隐,而大道之变,又指导了五帝三王的不同治世手段。其余学者亦有此论:
长乐陈氏:大道之行为大同,大道之隐为小康,以道之污隆升降,系乎时之不同而已。……圣人所以顺天而趋时也。
蒋氏:夫禹汤文武周公由此其选,而谓之小康,若是,其不足言乎?曰:小康之名,非治说也,乃时说也。圣人处大同之时,故能运无为之化。圣人处小康之时,要亦无不尽之心。(《礼记集说》,第54册)
故而,“大道既隐”并不是三王用礼所致,而正是因为失礼,即“由暴君以坏之也”。三代之君之所以谨于礼,正是为了恢复大道,只不过恰好处于桀纣之后,道隐之时,才不得不行小康之治。并且,在以“礼之运”先行于大同、小康的同时,宋儒又将体用关系带入其中。
(张载)
在《正蒙·至当篇》中,张载对“礼运”的地位作了如下描述:
礼运云者,语其达也。礼器云者,语其成也。达与成,体与用之道合。合体与用,大人之事备矣。[16]
王夫之注此句云:“礼运,体也。礼器,用也。达则无不可成,成者,成其达也。体必有用,显诸仁也。……盖惟礼有所自运,故可以运天下而无不行焉。”[17]王夫之所言“礼有所自运”,正是对宋儒眼中的“礼运”作出的准确概括。在这一语境中,既以礼运为体,而体又是“未尝无”[18]的,那么对于礼器(礼之用)来说,它就是无所不达的。人治莫非用礼,也就预设着无论大同还是小康,“礼”都一以贯之。车若水云:“自有天地便有五行,便有礼义,鸿蒙之世,人未甚觉知。伏羲尧舜有作,天叙天秩始焕然于天地之间,后来六君子因修而用之,岂曰大道既隐,方将礼义出来用?”(车若水《脚气集》)若与上文相呼应,那么宋儒之所以首先强调大道之变,就是为了突出礼之运作为本体的地位。这一地位的确立,便使得原本代表大同价值的禅让,成为了礼之发用产生的历史结果,而不再代表五帝时期特殊的政治模式。
那么,禅让既然不是五帝的专属价值,也就不能推导出“不独亲己亲,不独子己子”的原则。究其原因,宋儒心中自有一套完整的人伦体系,这套体系与君主如何传位并不存在联系,却仍与“礼”的一贯性密切相关。
上文已论述,宋儒眼中的“礼运”其实是“礼之运”。那么,经文中描写“礼”的部分也成为宋儒重点注解的对象。在大同、小康篇之后,有一段关于言偃问孔子“如此乎礼之急”的记载。其中释礼云:“夫礼,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礼示之,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19]张载注云:
礼本于天,天无形,固有无体之礼。礼有形,则明于地,明于地则自山川、宗庙、五祀、百神以至,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是见于迹也。盖礼无不在天所,自有人以节文之耳。本于天,殽于地,犹是总言之。……然则礼非自人而出,至于鸟兽,莫不有配偶、长幼、朋友。蝼蚁之君臣,鸿雁之兄弟,但不能推类而有别。此亦皆天性也,至圣人则能粹美之。[20]
在这段注解中,有两层含义值得我们探讨:第一,礼在成为具体制度之前,有一种“无实体”的状态,这种状态是直接秉天而来的。第二,礼非人所独有,飞禽走兽,均自天性中带有伦理的印记。
所谓“无体之礼”,张载《经学理窟》中提到:“礼非止著见于外,亦有无体之礼。盖礼之原在心,礼者圣人之成法也,除了礼天下更无道矣。……五常出于凡人之常情,五典人日日为,但不知耳。”[21]“无体之礼”概念的提出,意味着当礼还不是一种治国方略、教化手段之时,是内在于人心的。张载此处举“五常”为例,它既是性[22],亦表现为“无体之礼”的一种,由天所生而统于心。在张氏的心性论中,太虚作为一切的源头,最初的本体,即是“天”。而性由太虚化气所生,心合性与知觉而来[23],“统性情者也”[24]。对“性”的强调将太虚与人联系在一起,天之性即人之性,“天体物不遗,犹仁体事无不在也”[25]。无论是乾健坤顺、阴阳生化,还是仁义礼智,道德纲常,都是天道流行的表现。既然太虚之气在对应到人间时,几乎同时产生了仁、义、礼、智,那么后者也随之具有了秉天而来的原初化性质。第二层含义的表达则更为明晰:天生万物,人虽承五行之秀气,为万物之首,却并非是唯一能够秉礼、用礼的。根据张载所言,礼非自人所出,在此之前,鸟兽亦无不身处与人相类的君臣、兄弟、夫妇之伦中,只是由于智识禀性所限,无法辨别。直到圣人出世,方才琢璞成玉,使其为人所用。
若将这两层含义结合来看,便可发现以张载为代表的宋儒注解大同、小康时,之所以混淆“各亲各子”与“不独亲不独子”,与他们对“礼”的原初性理解有关。自有天地便有五行,便有礼义,无论礼之迹是否有作,当人诞生的那一刻起,原于其心的“无体之礼”便随天性而来。人必然存在于一种具有亲疏尊卑的伦理秩序中,故而必定先有人伦,而后有人治。五帝三王并非从一片虚无中创造秩序,而是“粹美”人伦,使懵懂的人性觉醒;“公天下”或者“家天下”,也不会对世人的伦理生活造成影响。既然天生便有长幼之序,夫妇之别,君臣之义,则必有亲疏尊卑之差等;既有差等之别,则必不至于无限制的泛爱大众。它与世运好坏无关,无论大同还是小康,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张载云:“礼亦有不须变者,如天叙天秩之类,如何可变!”[26]本于天而原于心的人伦关系导致的亲亲、仁民、爱物的推扩过程,就是张载眼中不可更变的“天秩”。所以,禅让所代表的“公天下”、与“不独亲子”所代表的广施泛爱,都必须被整合进这一“天秩”之中。
总的来说,宋儒以“礼运”为本体,将“礼”贯通于大同、小康,使原本作为大同根本价值的“五帝禅让”随即带上了浓厚的历史性色彩;而本于天的“礼”对应到人伦上,又使亲亲之情成为原初性与永恒性的“天秩”,直接否定了大同世传位与贤、泛爱亲众的可能。随着政治与人伦的双重消解,在此基础上构建的“大同社会”也就失去了它的本来价值。所以,张载才会在前注中认为,“使尧舜承桀纣之后,亦当以礼义为纪;六君子居尧舜之时,是亦大同之治也”[27]。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同”与“小康”间的距离便不再遥远,“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28]。
2、“礼之用”的即时性:上古治道的统一与差异
以张载为典型的宋儒对“天下为公”的注解,映射出“礼运”的本体地位与“礼”的一以贯之。然而,宋儒在强调“礼”之连贯性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作为即时性的“礼之用”,大同、小康之间仍有着不可调和的张力。即使通过本体与发用的论证解决了二者的根本性质问题,但作为不同的发用,大同与小康所表现出来的区别是不可完全抹杀的。这就意味着,宋儒必须要解决五帝、三王的历史地位问题。这不仅仅是经典内部的问题,也关涉着宋儒对于现实政治的考量。一方面,古今道统的历然一贯,使得他们否认大同、小康为二事;另一方面,“礼”的即时性,又为保留五帝、三王之治的特点提供了可能。
首先需要厘清的是,虽然禅让在宋儒笔下成为了一段历史状态,但他们的本意却并不是消解大同,而是尽量缩小大同、小康的差距。这一点在朱子答吕祖谦的书信中阐发得非常明确:
《礼运》以五帝之世为大道之行,三代以下为小康之世,亦略有些意思,此必粗有来历,而传者附益,失其正意耳。如程子论尧舜事业非圣人不能,三王之事大贤可为也,恐亦微有此意。但记中分裂太甚,几以二帝三王为有二道,此则有病耳。胡公援引太深,诚似未察也。鄙见如此,髙明复以为如何?[29]
朱子以为,尧舜之事与三王之事,的确有圣人与大贤之别,但究竟别于何处,朱子却并未继续明言。下文话锋一转,直斥“记中分裂太甚,几以二帝三王为二道,此则有病耳”。很明显,朱子主要强调的是二帝三王间的相通点,而所谓圣、贤之差,仅需微有措意便可。结合前文张载等人的注解来看,这种间接混淆多于直接非难的做法也非朱子一人。宋儒如此在意二帝三王分裂之事,是因为在他们眼中,儒家道统必须一以贯之。《礼运》中以尧舜为大道之行,禹汤文武为大道之隐的做法,使二帝、三王几乎背反,这就对他们的道统说造成了严重的挑战。[30]
(通志堂经解本《礼记集说·礼运》)
对儒家道统的梳理,源于孟子,成于韩愈,又在宋儒笔下得以彰显。虽然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提倡道统的内容与动机不可混为一谈,但对于孔子以前的上古圣王,却有着相当一致的共识:自尧、舜、禹、汤至文、武,是一个具有传承性质的治道体系。而自孔子以后,圣德与圣位不再并行而生,后世亦然。故而从整体上看,宋儒所倡导的道统虽有别于治统,但在《礼运》所记载的五帝三王时期,“德位兼具”的背景意味着他们的道统与治统几可合二为一。[31]虽然张载并没有如二程、朱子一般,明确提出二帝三王之道统,但他在注解《周易·系辞》中,也间接表达了对于上古治道之传承的认可:
所传上世者未必有自,从来如此而已。安知其间固尝有礼文,一时磨灭耳,又安知上世无不如三代之文章者乎![32]
张载以更加具体化的“礼文”作为治道传承的对象,认为三代之礼,或许正是传自五帝之世。这与他以“礼之运”为本体的思路相互印证,也与他在“大同”章中“大道之行,由礼义而行者也”的注解不谋而合。作为宋儒历史观中唯一一段道统与治统的合一时期,尧、舜、禹、汤、文、武等圣王治道的延续性就显得尤为重要。因为它承载着宋儒心目中最高的政治理想,又岂容以禅让、世袭之事分而判之?
然而,宋儒的解释困境,就在于他们必须面对《礼运》文本中,大同、小康作为两种不同的世运存在的事实。对此,张载等人也在注中有所表现:
横渠张氏:今规规然以礼义治其小,礼义而施于小,未及其大者也。大道之行,游心于形迹之外,不假规规然。虽则无为,亦未尝忘礼义以为纪,盖不可无也。
长乐陈氏:盖大道者,礼义之本;礼义者,大道之末。任其本则末存乎其间,徇其末则本隐而无存。此尧舜所以为大同,而禹汤文武成王周公所以为小康也。
长乐刘氏:上世之睦,则和光同尘而有余;后世之睦,则鱼沫呴濡而不足。上世则有道德以为纲,而不止于礼义之纪;后世则礼义以为纪,而有失于道德之纲也。(《礼记集说》,第54册)
由于身处大道既隐之时,即使三王谨于礼正是为了恢复大同,但与五帝之讲礼仍有区别。在这里,宋儒要指出的就是五帝与三王之间“礼之用”的表现差异:前者是垂衣裳而天下治,而后者是以具体礼制束缚于人;前者道德、礼义俱全,而后者却舍本逐末。虽然张载一再提出“六君子所以急于礼者,欲至乎大同也”,有意将二者相贯通,但无论如何不可完全同化。故而他也不得不肯认,“虽三代之英,犹有劣者,以其未成功也”[33]。
从理想层面衡量,小康世的治世手段的确要比大同略逊一筹。但宋儒对上古道统连贯性的要求,使他们在处理这些差异时,尽量避免二者间性质的背反,而突出表现各自不同的侧重点。对他们而言,三王之治虽然未达到纯粹以德化民的境界,但其礼制与义理并存的特点,反而更适用于当下的政治环境,也拥有更多可供借鉴的具体法度。何况,既然自尧舜至周公,道统历然一贯,那么最终集上古大成的就不是五帝之治,而是《周礼》这本“周公致太平之书”。[34]站在这一立场上,作为“小康”的周公之世更未必逊于所谓的“大同”。张载更是以《周礼》为政治纲领,在其著作《经学理窟》中,首篇便以“周礼”为题,详述周公之封建、井田、刑法制度,并以此法为万世可行。张载少时又喜谈兵事,《周礼》所载治兵振旅之法对他的影响,在其《策问》、《边议》等文中都有所体现。观摩这些策论文,便可发现张氏论学虽时常祖述尧舜,但在现实政事的判断上,却将恢复三代之治作为毕生心愿,其后学汪伟曾在《经学理窟》序言中作了精当概括:“论学则必期于圣人,语治则必期于三代。”[35]而纵观《张载集》中论及尧舜与三王的内容,便可发现在“为学”与“为政”两方面,张载所效法的对象的确各有侧重。例如:
学者以尧舜之事须刻日月要得之,犹恐不至,有何媿而不为!此始学之良术也。(《经学理窟·学大原下》)
先生多教人以德,从容语学者曰:“孰能少置意科举,相从于尧舜之域否?” (《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
圣人设教,便是人人可以至此。“人皆可以为尧舜”,若是言且要设教,在人有所不可到,则圣人之语虚设耳。(《经学理窟·学大原下》)
宋儒所言学者之事,大体上均指内圣功夫。张载教人为学,实则是让学者抑功名利禄之心,以尧舜为典范修己。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典范”仅从道德层面而言,这一点在“人皆可以为尧舜”一语中得到了最极致的体现。当德位兼具的圣王成为人人均可效仿的对象,他作为一名君主的政治身份便被弱化,而更多地成为了指导人民修身养性的道德楷模。与此相对,张载论及三代时,基本将其置于制度层面之上:
上即命召。既入见,上问治道,皆以渐复三代为对。(《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
神宗方一新百度,思得才哲士谋之,召见,问治道。对曰:“为政不法三代者,终苟道也。”( 《宋史·张载传》)
先生慨然有意三代之治,望道而欲见。论治人先务,未始不以经界为急,讲求法制,粲然备具,要之可以行于今,如有用我者,举而措之尔。(《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
诚然,张载对尧舜之德与三代之制各有侧重,但这并不意味着五帝时期的政治不够完美,也不意味着三王不重视道德修养。只是在张载所处的现实中,它们各自的特征对治道、人心有着不同的借鉴作用。实际上,宋儒在面对大同、小康时,常常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一方面,要尽量维系圣王道统的延续性;另一方面,又必须解释世运不同所造成的必然区别。而在现实政治中,则既要保证五帝作为道德制高点的位置,又要为恢复三代之礼提供可能。于是,他们将传统理解中代表五帝之治的“天下为公”,转换为在“礼运”之体引导下产生的一段历史状态。这样一来,大同与小康不仅拥有了本体上的一致,还保留了发用后的差异性面貌。这种差异,又为分别强调五帝德性与三王礼制留出了空间。
宋儒独特的大同观,在后世学者中犹有余波。例如清代邵懿辰在《礼经通论》中,认为《礼运》首章有错简,五帝三王均是“治功之盛”的表现,并无大道之行与大道之隐的区别,圣人亦绝无重五帝薄三王之意。对于禅让,邵氏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本战国时道家之说。”对于爱人之理,其言:“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36]这两种态度,都能够明显看出宋儒思想的痕迹。皮锡瑞也赞同邵氏之言,认为“移易经文,动言错简,乃宋明人习气,不可为训。而邵氏说极有理,证据亦明,明乎此可以释前人之疑”[37]。
然而,在充分认识这一现象的同时,思考他们为何作出这种选择更为重要。通过分析以张载为中心的宋儒注解,我们发现,这来自于他们独特的经典理解方式。视义理为“常在不灭”的立场,使其将“礼”作为最高评判标准,而将圣人之法置于被认可的次位。在这种前提下,传贤不传子的禅让便成为“礼运”之体下的一段历史状态,而非代表“公天下”之价值;表现近于墨氏泛爱的大同伦理也被理所当然地排除、或者异化。在经典记载中,五帝、三王之治贯然如一而又各有偏重,这种偏重同时影响了宋儒的现实政治观。这使其在解释大同世时,必须既弘扬五帝德性,又不害于三代之礼。于是,他们将五帝禅让转换为一段历史,并有意扬其道德价值而抑其政治价值,与三代之治混同。这种解释经典的思路贯穿于宋儒著作,不止表现在对“大同”章的注解中。通过对其大同观进行分析,或许能够对更充分地理解宋儒思想提供帮助。
本文原载《哲学动态》2019年第3期
[1]本文选取的主要研究对象是张载。首先必须承认,不同学者思想各有所别,本文试图以他为代表,为理解大多数宋儒的思维方式提供可能。作为北宋五子之一,张载的气本论哲学与《西铭》中提出的“民胞物与”思想最为人所熟知,而后者因其近于泛爱式的伦理观念,在历史上聚讼不断。晚清以前,更有不少学者引用“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一句,与“大同”章中的“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互相印证。张载又推崇《周礼》井田制,民国学者刘仁航撰写《东方大同学案》,以“张子买田法”为“超越小康而渐进大同”之举。后中华书局所编《中国大同思想资料》一书中,罗列先秦至近代各种“著名大同思想”,宋代学者仅张载一人,其相关资料便是《西铭》以及《经学理窟》中提及的井田之法。以张载为中心,或许能够对我们认识宋儒的大同观提供较为有力的参考。同时,笔者也会根据具体情境,援引其他宋代学者的相似言论作为旁证,以免偏言之失。
[2]郑玄注,孔颖达疏,吕友仁整理:《礼记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74~876页。
[3]卫湜:《礼记集说》,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第54册,台湾:世界书局,1985年,第253页。
[4]《礼记集说》,第54册,第254、256页。
[5]《礼记正义》,第875页。
[6] 吕祖谦:《与朱侍讲(元晦)》,见《吕祖谦全集》第1册,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17、418页。
[7] 陈埴:《木钟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八。
[8]《礼记集说》,第54册,第254页。
[9] 车若水:《脚气集》,民国景明宝颜堂秘笈本。
[10]《礼记集说》,第54册,第253页。
[11]张载著,章锡琛点校:《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58页。
[12]《礼记正义》,第874页。
[13]《礼记集说》,第54册,第245页。
[14]《礼记集说》,第54册,第246页。
[15]《礼记集说》,第54册,第253页。
[16]《张载集》,第33页。
[17]王夫之:《张子正蒙注》,见《船山全书》第12卷,湖南:岳麓书社,1996年,第197页。
[18]《正蒙·诚明篇》:“未尝无之谓体。”见《张载集》,第21页。
[19]《礼记正义》,第882页。
[20]《礼记集说》,第54册,第257页。
[21]《张载集》,第264页。
[22]《张子语录》:“仁义礼智,人之道也,亦可谓性。”见《张载集》,第324页。
[23]《正蒙·太和篇》:“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见《张载集》,第9页。
[24]《性理拾遗》:“张子曰:‘心统性情者也。’”见《张载集》,第374页。
[25]《张载集》,第13页。
[26]《张载集》,第193页。
[27]《礼记集说》,第54册,第253页。
[28]《孟子注疏》,见《十三经注疏》,台北:艺文印书馆,2011年,第169页。
[29]朱熹:《答吕伯恭》,见《朱子全书》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437页。
[30]儒家道统说中包含很多层面,在此仅从这一思想具有的“延续性”出发,分析上古圣王的治道问题。
[31]朱子发明其义云:“夫人只是这个人,道只是这个道,岂有三代、汉唐之别?但以儒者之学不传,而尧、舜、禹、汤、文、武以来转相授受之心不明于天下。”朱熹:《答陈同甫》,见《朱子全书》第21册,第1588页。
[32] 《张载集》,第212页。
[33]《礼记集说》,第252页。
[34]对此,南宋叶适曾作“讲学大指”明之:“次周公,治教并行,礼刑兼举,百官众有司,虽名物卑琐,而道德义理皆具。自尧舜以来,圣贤继作,措于事物,其该括演畅,皆不得如周公。不惟周公,而召公与焉,遂成一代之治,道统历然如贯联,不可违越。”(《张载集》,第402页。)
[35]《张载集》,第247页。
[36]皮锡瑞:《经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80页。
[37]《经学通论》,第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