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生活,没有“容易”二字

  原创 冯政植 全民故事计划

  那阵子我的日语特别差,在日本也没有朋友,考试和学习的压力让我每天都想哭。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65个故事 —

  一

  刚来日本那会儿,每天早上7点要赶到日本桥的咖啡店打工。天未亮就得起床,搭乘最早班的南海电车,穿过难波地下商场赶去上班。

  熹微时刻,日本桥街道上某些牛郎店招牌的霓虹灯还没撤下,路上人影稀疏,望过去,只有醉汉和拉客的女人。

  穿越这条街时,我总是戴着耳机,避免那些迎上来的女人热切的搭讪,把我当成饮到天亮最好下手的醉汉客人。

  那时候,我每天清晨最幸福的事,就是去咖啡店旁边的7-11买早餐。

  清晨的便利店很清闲,总是夜勤的阿姨在那个时间段还未下班,遇见的次数多了,阿姨就记住了爱吃肉包的我。其实也不是爱吃,为了省钱,100日元的肉包是最好的选择,热气腾腾的肉包从保温箱里取出来捧在手上,多少让在那些匆忙的早晨里稍稍感到些安慰。

  每次还未踏进便利店的大门,阿姨就会隔着玻璃门对我招手微笑,然后未等我开口就做出一副要帮我打包肉包的可爱模样。有时候阿姨在门口清扫,隔着马路都会对我招手。

  “早上好!”阿姨的声音嗲嗲糯糯,特别好听,念出“欢迎光临”时,会拖出长长的尾音。

  “今天也要肉包,对吧!”阿姨拿起食品夹帮我装好肉包,接着说,“我知道你要芥末酱的!我都给你装进口袋了。”

  认真装袋的侧脸,仔细检查一次性筷子、酱料是否放入,小心地用胶带粘住肉包外包装纸,然后双手递过来,依然是嗲嗲糯糯的声音,“一共是xxx日元。”

  我不太敢和阿姨多聊,日语不好,只能对她微笑,然后说一句谢谢。

  那阵子我的日语特别差,在日本也没有朋友,考试和学习的压力大到让我每天都想哭。

  打工和上课几乎填充了平时所有的时间,毫无喘息的空间。早上5点起床,7点开始工作到12点,接着去上课,中间只有半小时不到的吃饭时间,下课后赶回家继续温书。

  倘若头一天偷懒,倦怠了课业没有温书,第二天课上先生授业就会毫无头绪。

  打工时,语言压力也非常大,咖啡店的早班还常常遇到奇怪的客人,被戏弄一番,碍于语言障碍也只好作罢。

  我遇到过让我摆出奇怪造型拍照的年轻人,也有翻出报纸里的色情内容递到我面前,取笑我难堪表情的中年大叔,还有说话一股浓浓关西腔的老人不耐烦地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上夜班的阿姨肯定也遇到很多奇怪客人,但是阿姨一定可以比我更好的应对。

  那个时候,我对这个城市几乎没有好感。但为了求学,不得不逼着自己赶路。

  二

  在那些蓬头垢面的清晨,我钻出地铁又走进便利店,看见围着绿色围裙的阿姨站在那,像是等我一样,笑着招招手,再问一句早安。

  有时候起得早,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余裕,我就会买完肉包和牛奶在便利店里坐一坐。

  那家便利店靠窗有一排座位,我会选择坐在那里,一个人捧着肉包吃,看着这座城市的清晨,没有太多的色彩和表情。

  也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没有时间和心情可以看到这里的色彩和表情吧。

  阿姨有时会和我聊上两句。我听得懂就接上两句。听不懂,我就对阿姨笑,露出尴尬的表情,阿姨对我笑,招招手,无奈地说,“大丈夫~(没关系~)”。

  我看到别在阿姨胸前的铭牌,记住了上面的名字——鸟居。这个姓氏有日本神社建筑的意思,代表着神的入口。

  便利店阿姨的微笑和每天热腾腾的肉包,就像是精神休憩补足品一样,在很多个不堪重负的清晨,都是这些给了我支撑下去的力量。

  渐渐地,这些繁重的学业和忙碌的打工,倒让我没有时间去想念国内的朋友和家人,也就慢慢适应日本人之间时刻保持着的礼貌距离,以及每天重复的生活及压力。

  没多久,我一次大考失利,还不小心弄丢了交通卡。现在想来,这些都不算大事,但那时每天生活的余裕实在狭小,想着接下来还有五个小时的工作要做,更是雪上加霜。我坐在便利店里,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这时候,阿姨突然站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忍不住哭腔地喊出来,“阿姨。”

  “没事吧?”

  “嗯。”

  “怎么了?心情不好?”

  “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点点头。

  “加油。”

  “嗯。”

  “会好起来的,加油哦。”阿姨又重复一遍,这时其他客人走进便利店,阿姨就忙去了。

  我和阿姨的交集,也就是这么一点点。

  每天的早安以及微笑,偶尔一两句听得懂的寒暄,再挥挥手,说一声再见,明天见。

  不知道怎么的,每个清晨出门,当我钻出地铁,脑子里就会冒出马上就要见到阿姨的念头。感觉见到了阿姨,吃到了肉包,就有力量面对忙碌高压的一整天。

  后来某一天的清晨,我去便利店买早餐的时候,阿姨在忙,我就站到了另一位年轻女孩的柜前结账。阿姨看见是我,赶紧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过来帮我打包肉包。

  跟往常一样,阿姨知道我的习惯,肉包、牛奶、沙拉和一小袋芥末酱。

  阿姨装好这些东西递给我,然后顿了顿,说,“今日、最高ですよ。”早起的我,脑子跟被浆糊糊住一样,再加上还根本没有进步的日语,我怎么都没反应过来阿姨想要说什么。

  “诶?——”我疑惑道。

  “今日、最高ですよー”阿姨拍拍胸脯,笑着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

  阿姨是在说什么?什么最棒?啊!一定是在说今天的肉包很新鲜,很美味!

  那时候的我,和日本人一交流就习惯性紧张,遇到听不懂的词句就更尴尬了。不知如何回答,我面红耳赤地只好对阿姨笑笑,拿了零钱就赶紧离开便利店。

  之后的清晨,我就再也没有遇到过阿姨。

  我想她是被调去了其他时段,夜勤实在太辛苦了,阿姨可以好好休息了,我这么想着,总之就再也没有遇到过阿姨。

  三

  后来我的日语渐渐好起来,换了更好的工作,升学很顺利,成功考上理想的学校。

  为了方便通学,我辞掉了咖啡店的工作,搬到学校附近的公寓,再也不用每天清晨搭乘南海电车去日本桥的便利店买早餐了,也不用再应付清晨咖啡店里那些宿醉的客人。

  我开始有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用来看书看电影了。坐在其他便利店的窗前,可以好好地看清楚城市里这些人的表情了。

  每次路过日本桥,我总会去那家便利店看看,想着也许还能遇到阿姨。但那家便利店换了好几波人,我都不认识了。当然,我也再不会在清晨5、6点出现在这家便利店了。

  阿姨会记得我吗?我想已经忘了吧。一个每天早上5、6点来买肉包子的外国人,总是戴着一顶黑色帽子,冷着脸,偶尔会尴尬地微笑,怎么样也不算是值得记住的人,更何况,每个夜晚,阿姨在便利店会遇到多少客人呢。

  便利店阿姨就这么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我也渐渐忘记了这件事情。

  有空的时候,我常常去梅田附近的一家艺术剧场。那里会放一些非日本院线的电影,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电影很多,票价不贵,办了会员卡还可以再打折。

  有一次,那家电影院放了《海角七号》。

  我坐在电影院里,看到海角七号里那第七封信上写“最後の手纸に书いたよ(写这最后的一封信里)”时,我猛地明白了,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一个念头闪入我的脑中。

  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手心汗津津地看着荧幕上的那两个字,最後(さいご)。

  最高(さいこう)和最後(さいご)。

  发音如此接近,意思却天差地别。那时候的我……原来那天,阿姨跟我说的是,“今日、最後ですよ。”

  阿姨看到我后,放下手里的工作,是想要和我告别。她拍拍胸脯,是要对我说,今天是她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

  为了让我听懂,阿姨还选择了最简单的表述方式,只有两个词语,今日和最后。

  我太蠢了。

  隔了这么久,我才明白那是阿姨在向我告别的意思。

  现在回起来,依然觉得这是我来日本后,极其遗憾的事。

  在最初那些每个沮丧的清晨里,唯一会对我微笑,鼓励我,告诉我要加油的阿姨,到最后,我也没有好好地和她说一句,再见。

  作者冯政植,留学生

  编辑 | 蒲末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