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马明高:当头棒喝:亲子鉴定、人工智能与虚空、无限
马明高,山西省孝义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在文学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七百余万字,编创的五部电视剧在央视和各省卫视播放,出版著作二十多部,获央视全国优秀电视剧奖、中国文联全国优秀评论文章,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赵树理文学奖、山西文艺评论奖、人民文学观音山杯游记散文奖、中华读书报散文奖和浙江作协非虚构散文奖等十余项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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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先见之明似的,当我从2023年第1期《钟山》读到朱辉最新的长篇小说《万川归》时,手机微信朋友圈里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两个话题。一个是当下一直持续在火的“ChatGPT”话题。人工智能的时代猛然到来,而且提档升级,势不可挡,引起了全球人类极大的恐慌与争议。究竟是好是坏,是人类的福音还是人类的天敌,对此的争议,可能还要持续发热,而且没有标准答案。另一个话题是关于60后这一代人的讨论。现在196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也都到了或接近花甲之年了。60后的这一代人,大都是1980年代大学毕业,走向社会,适逢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期,或领导、或专家、或骨干,在中国各行各业建设现代化这个大舞台上,中流砥柱,风华正茂,风光无限。有个短视频在手机上盛传,说60后这一代人,虽已到了六十花甲之年,却与以往的人到了花甲之年大不一样,面容不老、精神不倒、欲望旺盛、创造力不衰、依然喜欢率众奋战第一线,仿佛生命力无限。《万川归》仿佛早已潜伏好似的,到了2023年的开春时刻,迎接的或者涉及的正是这些话题。
当然,《万川归》不仅仅限于这些,它要比这两个话题宽阔得多,悠长得多,深刻得多。它不再乐意于用传统的文学方法去讲传统的故事。它无意把小说的重心和重力放在讲述生活故事上,它觉得讲述生活故事,不应该是现代小说的重要使命。而现代小说的重要使命,应该是讲述灵魂的故事。但是,这不是说 《万川归》的故事性就不强。相反,《万川归》的故事性很强。它由万风和穿起李璟然、杜衡、归霞、丁恩川,还有周雨田、师兄、老孔,还有更年轻的李弘毅、李弘志、马艳(齐艳红)、万杜松等等,也还有更老的杜斯基夫妇、万父万母等等。这一系列人物之间的故事很多,而且故事性也很强。但是,可贵的是,《万川归》不再是用传统文学讲故事的方法去架构与叙述小说文本。所以,你要用开端发展高潮结束的起承转合、叙事的主线辅线、故事的悬念情节和矛盾冲突、人物塑造的典型性格和人物命运等等,来严格要求它的故事性,很可能你会失望的。这部长篇小说的重要使命,我个人觉得,可能就是运用“小说语言”去讲述“灵魂的故事”,从而呈现196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生命成长、奋斗与反省的精神图景。
但是,《万川归》针对当下正在火热的两个话题,其实是质疑的、反思的、批判的。用小说主人公万风和的话说,就是“当头棒喝”。
《万川归》中有两处地方,写到万风和与儿子万杜松谈到了马斯克和人工智能问题。最集中的地方在小说的第50节,父子两人由书桌上一本杂志里关于曹操墓被发现谈到基因鉴定问题。万风和当然心虚。他就是因做了与儿子的亲子鉴定后,才与妻子杜衡离婚,与自己大学期间就心仪暗恋的美女校友李璟然结婚。谁知后来,才从父亲的日记中知道自己也不是父亲的亲儿子,才发现李璟然与他恩爱相处了十几年,帮助他把事业做大做强后,把一笔钱转到欧洲,买下房子,与她真正相爱的人到了一起,再也没有回来。正是在这个什么都已经了解的人生落寞时刻,儿子万杜松和他说,“有个美国人叫马斯克,老爸你听说过吗?他真的在搞神经。”“他还在搞脑机接口哩,杜松说,听说是在人脑上装个接口,就像电脑的USB接口一样,一插,电脑和计算机就连起来了。你想什么,要什么,都能读出来。杜松指着自己的脑袋比划着,又摘下自己脖子上的蓝牙耳机,往万风和耳朵里一挂说,就跟这车西差不多。老爸,你有什么开心事,可以导出来与人分享,你有什么悲伤的事,可以帮你删除!万风和霍一声坐直了身子。他耳朵里嗡的一声,怔怔地看着杜松。”果真如此,他真的愿意删掉一些记忆。可是,他又想,“如果记忆都能修改,那我还是我吗?那个操作的人不就可以随意修改我吗?我是谁?他又是谁?他是上帝吗?”“记忆可以删除,那事实能删除吗?删除了记忆璟然就会推门而入吗?”而儿子杜松却说,“我不要删除,我要灌入。我不想再读博士了,往里面一灌全有了,什么难题都难不倒我,我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哈!”这不跟“ChatGPT”一样吗?“万风和的脸上现出了古怪的神色。会不会真有一天,人不需要奋斗,只要植入成功就能达成理想;想是什么人就能是什么人;想三宫六院召之即来;想有几个儿子就真有几个儿子……这世界会成什么样子?他叹气道,这太疯狂了,”“他站起身,把脖子上的蓝牙耳机往杜松肩上一挂说,真要这样,恐怕满街都是自大狂、神经病,只有一个编程序的家伙在空中偷笑。” (《钟山》2023年第1期,第189页)这不是对“ChatGPT”人工智能等高科技丧失伦理道德底线的持续质问、“当头一棒”吗?
当1960年代生人的这一代知识分子,奋力拼搏了一生,欲望旺盛了一生,风光无限了一生,谁知到了花甲之年,做了文化产业帝国的万风和,做了富裕阶层知识分子太太的归霞,成了领导的师兄,成了收藏大家的老孔……身体之重要的器官心脏、肾脏、肝脏和眼角膜,都靠一个生活在底层的热爱科学与发明创造的小保安李弘毅因车祸丧生的主动捐赠,通过高科技之力给他们一一替换。在小说即将结束之时的那场归霞女士江葬仪式的举行中,万风和与丁恩川相见了。已经是著名水利专家的丁恩川告诉他说,正在自己专业技术突飞猛进的“头脑昏胀”之时,“山上突然滚下一块石头”,狠狠地击醒了我的灵魂。最后“只能用一块钛合金补上”,使他成为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这时,小说中贴着我们读者的心和肺写道:“万风和瞪大了眼睛,有个词倏然跳出:当头棒喝,可他没有说。半晌才说,我们都该歇歇了。丁恩川指着茫茫江水道,这长江六千多公里,从上游的金沙江,到中间的三峡,一路流到扬子江,这么平缓安宁,我参与的工程都在调节控制——不是这么给我来一下,我还在做哩。他叩叩脑袋笑道,所以我退休了。”正是这当头一棒,让他们猛然意识到,人不能把世界与宇宙上的事情都做完做绝,而是要给后人留下空间。“给他们留下财富,可能还不如留下空间。他们得有事情做”,“因为爱他们,所以要留下空间。而不是我们画满了,画错了,留给他们去修正”。(同上,第2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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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川归》的开头,很有意思。这个开头决定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叙述者的叙述视角。而这个叙述者的视角,不仅勾连架构了整部小说的结构,而且与作家一直在寻找探究与追问质询的虚空和无限的生命哲学问题有关。
小说的开头是说正值仲夏的一个中午,“雨后的高速公路上蒸腾着热气”,“太阳从右侧移到了车的正前方”。“前方的视线有些虚化。对面的车道上一辆辆车飞速掠过,你看不清任何一辆车的车牌,只能看见一道道颜色从眼前闪过。”正在开着车向前飞奔的万风和没有想到,下一刻就是他人生的一大灾难:他突然就失忆而昏迷。有意思的是,在这个“下一刻”即将到来之际,他的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果从天上往下看,公路就像是翠绿花布上弯弯绕绕的白带子,一些奇异的虫子在上面穿梭。它们乐此不疲,永不停息。它们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不管这是不是对人世间生命的隐喻或者象征,反正这种生命的感觉,对于万风和来说,是异常真实的。因为“昨天,万风和就曾在飞机上俯瞰大地”。接着就是写他在飞机上俯瞰到的大地?观:“黄昏下的黄河金光闪闪”;“大运河像一根血管,连接着黄河与长江”;“蜿蜒的长江在云层的缝隙间时隐时现”;仿佛全知全觉的上帝视角一样,“他看见了江上的大桥,看到了航标,江上的船穿梭着,像来往的游鱼”。“眨眼间,地上的灯就亮了,白带子变成了明亮的线条,一个个亮点在移动。这些亮点是汽车,和江上的船一样,都是人在驱动着它们的前行”。但是,这终究不是上帝的视角,而是一个人的视角。因为“万风和突然感到有点累,第一次从天上看见华灯绽放的兴奋顿时被疲劳淹没了”。(同上,第085页)但是,这个人从天下俯瞰大地的视角很了不起,很不一般。因为,它虽不是上帝的全知全觉,但是,他是人站在高处俯瞰世界的自觉自醒。小说就从这个视角开始了。作为那时还“事业小成”的万风和突然失忆了。由此引发出了他对自己的前史回望,引发出了他对自己后来人生的努力奋斗。小说开始,除了写到作为人在高处俯瞰大地的视角,还写到万风和住在宾馆“恍惚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生命镜像:夜里,“脚灯从下面照上来,那个人黑黢黢的,头发凌乱,面孔惨白。他大吃一惊,这是谁?!”“整个人也软了,他蹲到了地上”。这当然是他自己,“这是自己,是自己的镜像”。(同上),这当然也是用“小说的语言”去写人的心灵镜像。
正是运用着这个视角和这个镜像,开启了这部小说,同时也开启了作家对“灵魂的故事”的讲述。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说的并没有错,文学是对生活的模仿。这样,小说就成了第二生活。生活中的万风和突然失忆,他的生命就一下子处于被架空和悬置的状态。在这个时候,他努力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是这个人及时赶来,把他从高速公路送到了医院。但是,很奇特。这个人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朋友,还不是他公司里下属,而是一个女性,一个“已经近二十年没有直接联系”的“十八年前”的“大学同窗”、严格说是大学校友的李璟然。他在医院生命清醒之后,才看见了“他熟悉的一张脸,白皙,秀丽,含笑的眼。半长微卷的头发垂下来,垂向他平躺的胸前”(同上,第089页)。当然,他对她印象很深,“骨肉停匀,白皙秀丽,眼神清澈,长眉入鬓”(同上,第094页)。失忆是由肾上腺的个嗜铬细胞瘤引起血钾畸低而导致的。手术很成功。万风和的生命意识渐渐地恢复。他躺在病床上慢慢回忆起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和童年,回忆起自己的中学生活和高考,回忆起自己的大学生活。他学的是俄语,大学毕业后留校,由自己的导师杜斯基做主,与其女儿杜衡结婚成家,生一子叫万杜松。杜衡是大学中文系毕业,在一家党报报社工作,风风火火,采访出差,男人性格,忙得不可开交。他却极不喜欢这种“哥萨克风格”。他在岳丈和夫人人脉资源的帮助下,下海搞起了文化产业,越干越红火。儿子已经三年级了。李璟然看着儿子的照片随嘴一说,“比你好看多了”。“但他忘不掉。这是个问题。”因为经常有人对他说这句话。“那句无心之语,听事不经心,事后却惊心,时常在他耳边回旋,爆裂,如球状闪电。”(同上,第099页)于是,他下定决心到医院做亲子鉴定。结果当然让他大吃一惊。他把鉴定报告给杜衡看过后,锁入保险箱里,与之隐秘离婚。很快与一直处在离婚后单身的李璟然好上,并办证结婚。为了扩大印刷发行产业,他看好了城郊外收费站旁边的两块地。由于与杜衡“协商离婚”,导致资金不足,只能购买一块,还要设法向银行贷款。通过多次讨好贿赂那个爱好书法的银行行长,都不灵不行。最后只好用父亲祖传的一块鸡血石大印,将父亲的名字,鲜红地印满了一整张宣纸后,一下一下磨掉父亲的名字,贿赂给行长,这才终于土地到手。可是,仿佛有灵似的,他刚把磨掉父亲名字的鸡血石料送给银行行长,第二天父亲就去世了。李璟然和他回到老家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后,脚踏那块到手的“紧邻国道”的“五十亩”土地,对他说她的调动手续办好了,上海的大学同意把她放手,可以调过南京来了。他十分高兴。调回南京的璟然没有在单位上几天班,就介入到他的公司帮助他“大展宏图”。李璟然的确是一个漂亮而聪明的女人。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不仅帮助他打造了图书印刷出版发行帝国的“万家文化”品牌,而且帮助他蹚进房地产行业,打造起“万璟家园”,光第一期工程就赚得盆满钵满。
小说就这样充满了生活的不确定性,非线性、非理性、非逻辑性地讲述着“灵魂的故事”。从万风和亲子鉴定后万念俱灰,在长江边徘徊彷徨,被在江边救人的小保安李弘毅唤醒。由此引出李弘毅一家的生活故事。李弘毅与他被救的四川女子马艳结婚。不久,马艳骗收他哥哥李弘志两个月的房租后失踪。失踪后的马艳改名齐艳红,到南京另一上等人家做保姆。由此引出了归霞与周雨田的人生故事。由归霞和周雨田夫妇又引出归霞大学同窗、水利专家丁恩川的人生故事,引出了一直当领导的师兄的人生故事。由万风和还引出了同时代人、文化收藏家老孔的人生故事。由此可见,这部小说的众多人物及其生活中的故事,是顺着万风和这个人物的高处俯瞰视角与低处心灵镜像生发出来的,不是精密设计出来的,而是生长出来的,是有生命力的。这部小说的写作,也是在作家生命的内觉世界里生长出来的。随着作家的叙事意图与人物的灵魂行走,显示出了强大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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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必须有“文学的语言”去叙写文学独有的故事。当然,小说自然应该用“小说的语言”去讲述“灵魂的故事”。因此,小说应该真正回归其本身:成为关于世界的谜;小说就是叙述自己的虚构,不是记录生活,而是用想象力去创造心灵的世界;小说应该去努力表达生活中不能表达的内心生活,小说应该是对生命遗忘的反抗,要去努力对存在于生活中的非理性领域进行愈发深入的勘探。正如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一书中所说,“作家的任务便是通过灵感和智慧,透过灵光一现的偶然物象,用语言去捕捉那潜在的诗意与生活的多种可能性”(转引自张亦辉著的《小说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10月版,第38页)。而那些充满不确定性的、所谓的生活的可能性,其实才是生活的真实性。这种真实性,真正隐藏在平凡庸常琐碎的生活表象背后,隐藏在非理性、非逻辑性、非因果性的暧昧而黑暗的领域之中,只有用非肉眼的视力与想象,才能击穿它、洞察它、抓住它,只有用“小说的语言”才能写出它,叙述出它的真实图景。《万川归》叙事意图,就是要通过内在化叙事的方式,深入那些被日常生活“意义”忽视和遮蔽的细枝末节中,去发现和探测当下现实生活中更深奥、更复杂的、更暧昧的区域。作家想凭借这些区域与细节,更贴近当下人们的心灵世界和情感世界,更加准确地呈现当下60后整整一代人的生命真实与精神图景。在上一代的50后作家中,张炜不遗余力地、一次又一次地去书写他们那一代人的精神面貌与心灵图景。书写出50后那代人的个人英雄主义、理想和幻觉、自尊和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牺牲的勇气、自私自利和献身精神、精英主义和五分之一的无赖流氓气等等。而生于1963年的作家朱辉,其长篇小说《万川归》的叙事意图,也是想通过其独特的“视角”与“镜像”,写出60后这代人在进入花甲之年对人生与命运、事业与情感、世界与宇宙的反省与深思,让更多的读者通过对这一叙事文本的叙事阅读,读出人类关于生命与精神、世界与宇宙的真理隐喻。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第5期,请扫店铺码购买纸质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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