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学诗学成前的诗不好在哪里?

  诗词小白,看不出香菱学成前后的诗都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只觉得都挺好的呀。求不喷。

  大概是跑题了

  谢谢邀请。

  不敢说书中宝钗黛玉的评价标准是如何,只说一些我自己的看法。

  先看第一首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嗯,确实是措辞不雅。纯写景的三联也罢了,关键是颔联“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颇有老干部体之感,实在不忍直视。

  自古写景即写人,这个原则无论诗歌散文都适用。香菱之所以写这两句想必也是为了情景结合,只是太过直白,太过生硬。如果概括一下这四联,大致是这样的:

  月亮啊大又亮

  大家都喜欢你,却又勾起离愁

  月亮啊真漂亮

  月亮啊真明亮

  确实写景写情都有了,但不觉得景归景,情归情,而且写情的这两句实在有些半文不白,且生堆硬凑,置身事外的感觉吗?

  第二首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

  彻头彻尾写景,只在尾联稍稍写到一点人,但也很难明确感受到诗中人当时的感情究竟如何。

  而写景的句子虽然没有什么太天雷滚滚的,但实在有堆砌之嫌。比如“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把淡淡和丝丝去掉也完全是可以作为五言来看的。那这四个字既不特别优美,又没有特别的含义,放在这里就显得尴尬了。

  而全诗既然都没有什么人类的主观思想感情在里面,那从头到尾的写景其实都脱不了这种没话找话的气氛。现在是你香菱自己要学诗,又不是林妹妹逼你交作业。所谓言为心声,你心里既然没啥要说的,平白无故憋出八句来又是图啥呢?岂不成了为写诗而写诗?

  这其实也不必单说香菱。我们学古诗,接触到的大多是精华中的精华,自然言辞意思俱佳。但古人写的所有诗里,大部分其实也是类似这样的附庸风雅之作——中心思想不论,写得如何不论,主要是图个作诗的感觉。

  看了前两首为什么不好,也就知道第三首为什么好了。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寓情于景,主旨明确,尤其是最后还升华了一下。而且除了首联直接写月,后文全在写人。本来么,月亮谁没见过,需要你翻来覆去地讲么?但不同人在不同情境下观月的心思,若是能揣摩得准确,表达得巧妙,就十分能令人带入感情。

  后来中秋宴上贾政要宝玉贾环贾兰写诗,虽然主题是秋,但在那个场合不可能不写到月。而贾政就特别点出不许用‘水’‘晶’‘冰’‘玉’‘银’‘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还要另出主见。其实我觉得这用来总结为什么香菱的前两首不好,最后一首好,倒是十分简洁明了。

  顺便问问题主你不是来做作业的吧……

  香菱第一次的作品犯了一个初学者的通病,“措辞不雅”,毕竟是肚子里的积累太少了:第二次还是犯了一个习作者的通病:过于雕琢;一直到了第三首,专心苦学的香菱精诚所至,日思夜想,才做了一首让大家都评论为“新巧有意趣”的好诗。

  具体请看我知乎红楼梦金瓶梅专栏文章林黛玉开了一期“7天写作训练营”,教出一个国民诗人香菱

  其实关于香菱的三首诗,我们评价的时候可以参照黛玉和宝钗等人的评诗来看。比如第一首,黛玉说它“被缚住了”,其实就是落入了俗套,亦步亦趋学前人,一味地模仿。当然颔联也是“措辞不雅”;第二首,黛玉说它是“过于穿凿”了,紧接着宝钗就说了,“句句写月色”,其实就是偏题了。并且诗意过于牵强,意象集中且有点运用不当。第三首香菱把自己的身世命运写进去了。当一个人把自己的生命献给文学的时候,就是写得最好的时候。还需要注意的是,香菱是在梦中得到的这一首。香菱在现实中屡次被问及身世,都是说自己“不记得了”,那么她对于自己命运的认知,其实在学诗的过程中被激发出来了,也符合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梦中才是真,才是真正的诗性灵魂吧~

  此问题,拙著《红楼诗词高阶探析》有详析。

  第四十九回香菱学诗: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她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

  香菱从黛玉学诗,“爱因斯坦的小板凳”先后交了三次。第一次为:“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此首本班老师黛玉批为“措词不雅”。按香菱诗中,如“常思玩”、“不忍观”之词,确乎浅俗不雅。第二次为:“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此首隔壁班老师宝钗笑而批曰:“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宝钗之意,此首不切题。——但与第三次所作比较参观,则前两作之病倒还不仅在词不雅、不切题。

  第一首之“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第二首之“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胥犯律句对仗之一大病——合掌。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七七五则:刘知几《史通?内篇?叙事第二十二》:“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犹售铁钱者,以两当一,方成贸迁之价也。”《外篇?杂说下第九》云:“对语俪辞,盛行于俗。史之载言,亦同于此。姚最《梁后略》称高祖曰:‘得既在我,失亦在予。’变‘我’称‘予’,互文成句,求诸人语,理必不然,此由避平头上尾故也。”按《文心雕龙?丽辞第三十五》斥张华诗“游雁比翼”、“归鸿接翮”等为“对句之骈枝”,盖言偶而意孤者。至于言虽遮、表异诠,意未破、立殊用(宗密《禅源诸诠集》卷三曰:“说盐不淡是‘遮’,云咸是‘表’”),亦终为骈枝而已。

  按钱先生批“对句骈枝”之病:“言偶而意孤”。今看香菱两联,“悬玉镜”岂非即“挂冰盘”?“涂金砌”岂非即“抹玉栏”?至“翡翠”、“珍珠”、“镜”、“盘”、“粉”、“霜”、“金砌”、“玉栏”之堆砌呆板,真蒙童开笔之“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矣。

  第三首则一扫前二首措词不雅、不切题、合掌三病;更重要的,是盖章认证,变“咏月诗”为“香菱咏月诗”。盖咏物诗高妙之作,在“处处有个我在”,物我合一,咏物正自咏。如“咏蝉三绝”,施补华《岘佣说诗》云:“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宋玉“大王之风庶人安得而共之”之句,断章取义,可以言欤。《红楼梦》中,黛玉咏柳絮词“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伤感作悲;宝钗咏柳絮词则曰“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自有一种“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从容淡定。而香菱前两次咏月,只是照着描,作品中没有自己,这不是作品。饮水公子纳兰性德《原诗》这段话说得到位:“古诗称陶谢,而陶自有陶之诗,谢自有谢之诗。唐诗称李杜,而李自有李之诗,杜自有杜之诗。人必有好奇缒险、伐山通道之事,而后有谢诗;人必有北窗高卧、不肯折腰乡里小儿之意,而后有陶诗;人必有流离道路、每饭不忘君之心,而后有杜诗;人必有放浪江湖、骑鲸捉月之气,而后有李诗。”《茅盾全集》第18卷:“真正的作家必须有他独具的风格,在他的作品里,必能将他的性格精细地透映出来。文学所以能动人,便在这种独具的风格。”欧丽娟《诗论红楼梦》第二章:“就第一首《咏月》诗而言,综观全作,可见其中处处充满黏皮带骨之累,流于诗评家所谓‘将自身站立在旁边’的皮毛刻画,结果就因为缺乏兴寄、无言外之意而味同嚼蜡,遂不登咏物上乘佳作之林。”岂但此话:“读书处处有个我在”;亦可有句:“写诗首首有个我在!”按,历代咏物诗真正体现“处处有个我在”此一特点,自李商隐始。李义山咏物诗多有物我一体、物我不分之妙,如刘学锴《李商隐传论》所论,“最能体现其咏物诗艺术特征、代表其艺术成就的,则是托物寓怀之作。从发展传统的角度来考察,他的这类诗最主要的特色与贡献,是实现了从类型化到个性化的转变。”正如清人陈仅《竹林答问》论咏物诗:“必因物以见我,方有佳咏。”刘先生论李义山咏物诗,此段议论极佳,整段录此:传统的托物寓志之作,所寄托的“志”往往是类型化的。无论是“独立不迁”、“深固难徙”(屈原《橘颂》)的橘树,“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刘桢《赠从弟三首》之二)的松树,还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张九龄《感遇》(兰叶春葳蕤))的幽兰芳桂,象喻的都是类型品格,其中很难看到诗人的独特个性。而李商隐的咏物诗,所托寓的主要是诗人独特的境遇命运、人生感受和精神意绪,也就是说,寄寓的不是“这一群”而是“这一个”的心志情怀。这一从类型化到个性化的转变,是李商隐对古代咏物诗托物寓志传统的重要发展。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具有较强的群体意识,而较少个性的觉醒与追求。他们往往以“士君子”的代表身份赋诗言志、托物寓志,而这种“志”又大多以儒家的政治伦理观念为准则,因而托物寓志诗所寓之“志”便常是合乎儒家政治伦理观念的一般志向品格,而主要不是由个人独特境遇、气质、个性所形成的特殊感情与心态。杜甫的咏物诗对物理人情世态虽有独特感受,但所谓“有赞羡者,有悲悯者,有痛惜者,有怀思者,有慰藉者,有嗔怪者,有嘲笑者,有赏玩者,有劝戒者,有指点者,有计议者”(钟惺《唐诗归》卷二十一),明显侧重于以“物”象喻他人而非重在表现自我,故在体现诗人个性方面终隔一层。李商隐思想性格中本就具有不受儒家传统局限的一面,他公然宣称“道”非周、孔所独能,反对“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主张“直挥笔为文”(《上崔华州书》),“咏叹以通性灵”(《献相国京兆公启》),抒写真思想、真感情。这些带有离经叛道色彩的言论,显示出他对文学作品表现真实个性的重视。这正是他的托物寓怀诗能表现鲜明个性,实现从类型化到个性化转变的内在原因。

  诸君试看,按“必因物以见我,方有佳咏”的咏物诗标准,香菱第三首“咏月诗”确已为“香菱咏月诗”,可谓不学玉溪而不得不同于玉溪者也。然则林潇湘所言“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云云,吾人可知又是颖慧卓绝、好弄狡狯的潇湘仙子,在弄鬼作怪,故布烟云;恰恰相反,她最应该喜欢的,不是别个,正是李义山的诗。高鹗续书第八十九回,宝玉到潇湘馆去看黛玉,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看来高兰墅深谙黛玉,知其“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云云,纯为有所为而发的口不应心之辞,故而续书“拨乱反正”,写黛玉公然挂出了李义山《霜月》诗笔意之“斗寒图”。洵绛珠知音!

  话说到这宕开一笔:《红楼梦》与其他三大名著及其他古典小说一大不同,岂非也便在“作品中有无自己”?《红楼梦》寄托了著者自身巨大的剧痛哀恸,这种“合一性”是古典小说中极少的,也助推了《红楼梦》登顶文学群山中至高无上之珠峰。冯其庸《曹雪芹与〈红楼梦〉》(载《红楼梦学刊》1988年第2辑):“《石头记》与其他小说之不同,很明显的一点是其他著名的小说,尽管也写得十分生动,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等,但感觉不出来作者本身和作品中的人物和生活有极深的感情牵连。《石头记》则不然,你读下去,可以处处感到作者的感情神经,与作品中描写的生活和人物,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深度。”叶嘉莹《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之得失谈到〈红楼梦〉之文学成就及贾宝玉之感情心态》(转引自胡文彬、周雷编《海外红学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论此旨更好论述更深阐发更透:“首先我们要讨论的是《红楼梦》何以有如此杰出的成就。第一点我们该提出的,就是《红楼梦》的内容意境,对于旧小说传统而言,有一种显明地突破。一般说来,中国旧小说大多取材于神话、历史或民间之传闻,即便是写社会人情的小说,作者也并无介入的感情,所写者只是观察和知解的所得而已。可是《红楼梦》一书则不然,它的取材乃是作者曹雪芹一段铭心刻骨的切身经历。然而此书却又决非肤浅的自传,作者之感情的介入,也并非偏狭盲目的发泄,而是透过切身的感受,表现了他对人间诸相的更深刻的观察和理解。惟其因为这个原故,所以这本小说才能具有极强烈的感发之生命……如果我们套用一句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中的评语来说,则这部小说之成就正是‘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这一点应该才是此书何以能突破旧小说传统的主要原故。”刘梦溪《红学与曹学》一文,提出很有意思的问题:“红学的种种公案尚且未了,平空又多了个曹学。研究《水浒》的人,自然也研究作者施耐庵,但从未见有人叫‘施学’;同样,《三国演义》和《西游记》也没有‘罗学’、‘吴学’之称。为什么研究《红楼梦》就会有曹学呢?而且一叫就能叫开,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受之泰然,直言不讳地供认自己就是‘曹学家’,一般《红楼梦》爱好者也不觉‘曹学’两个字拗口,很快就约定俗成了。就中道理究竟是什么呢?”刘氏自己在其文中试作了解答,但我以为最关键的一点他没揭出:那就是冯其庸所谓《红楼梦》“作者的感情神经,与作品中描写的生活和人物,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深度”、叶嘉莹所谓“《红楼梦》一书……的取材乃是作者曹雪芹一段铭心刻骨的切身经历”。易言之,《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其他古典小说中,并不怎么有作者,故而研究其作者为谁、作者生平,意义便不大;而《红楼梦》中,作者铭心刻骨的切身经历、异乎寻常的感情深度,用心去读的读者,都能一一感知——作品与作者具有高度的关联度、合一性,作品中很有自己,故而不可不深究作者其人也。孟子“知人论世”之旨,尤可谓为《红楼》而先发。

  读者须记,第四十八回,香菱向黛玉学诗,才一开课,就被当头棒喝。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为何放翁这两句便是格局浅近、断不可看的呢?钱穆《中国文学论丛》解此:“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到底该有个人在里面。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则是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尽有人买一件古玩,烧一炉香,自己以为很高雅,其实还是俗。因为在这环境中,换进别一个人来,不见有什么不同,这就算做俗。高雅的人则不然,应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这实在说得很透彻了。放翁这两句断不可学,正如香菱前两次咏月,只是照着描,作品中没有自己,这不是作品。而闫红《误读红楼》论放翁这两句断不可学,则所谓矮人观场随人附和,一句没戳到点子上:“(黛玉)和香菱谈诗那回,才算托出了真知灼见。香菱喜欢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认为‘有趣’,黛玉立即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否则见了这样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也学不出来的。这个见识真高,唐诗的好在于境界,宋诗万难赶上,只是得趣而已,两者的差别,如同真实的自然界与微观山水,后者总有聊胜于无的意思。像陆游这句诗,偶尔把玩一下也可,但是初入门者一旦被这样的诗迷惑,只能是屋下架屋,难成气候。”——闫红强不知以为知,真令人笑来!且不说其论陆游诗不到点,就说其唐宋诗优劣论,便全是拾人唾余耳食浅见,岂不见钱锺书先生《谈艺录》开宗明义,开篇便论“诗分唐宋”乎:“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可见唐宋诗有风格性分之殊,而岂有优劣高下之分。读者将香菱前两次咏月之句,与其所爱放翁此两句诗,参互合观,亦悟曹公结构之妙——我们说一个写作者,他的爱好会不自禁地从其笔下流出。因之看他喜欢看什么样的作品,便可大略揆知其文风;反之亦然,一个下笔动辄45度角仰望天空的作者,必是《小时代》的忠实读者。黛玉已经当头棒喝,警告香菱绝不可入那浅近的格局,然而诲尔谆谆,听我藐藐,香菱显然没有深刻认识到黛玉所教精义,因之一上手,终究还是入了那个浅近的格局。幸亏黛玉娓娓善诱,循循开解,也幸得香菱不迷不成家,苦志学诗,精血诚聚,第三首终于成了。

  且看第三首,起笔“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便是自况不凡!这不是月,这是月魄!香菱这般人才,如第六十二回宝玉所忖,“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正是精华为掩,可嗟可叹!然而影自娟娟魄自寒,果有精华,欲掩料难。首二句自伤身世,亦复自振,不流入纤弱颓丧,正是香菱本色。如第七回香菱笑嘻嘻的走来,摇头不记前事,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她叹息伤感一回。故“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是振作宽大人语,是“没心少肺”人语(按细按全书,深揆香菱内心,她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想记得),而若黛玉作咏月诗,便必为“寂寞帘栊空月痕”、“冷月葬花魂”自伤自悲之语了。

  不宁唯是。香菱此诗后六句,合咏月与闺怨为一,正为思念良人游子而发。读者须记,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正为滥情人情误思游艺,薛蟠外出“要经历正事”,宝钗对母亲说:“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听了,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该叫她同你去才是。”香菱这才进得园来,拜师黛玉,苦吟学诗。第六十二回,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荳官对香菱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良人胡不归?佳人空憔悴。读者从这个角度切入,便可于香菱借月抒怀,涣然了悟。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这是既写己之思夫(红袖句),又悬揣夫之念己(绿蓑句)。上下两句分咏彼我,正不犯上所析前二首对句合掌之病也。“绿蓑江上秋闻笛”,机杼同乎杜子美《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李义山《摇落》“遥知沾洒意,不减欲分襟”。李义山羁留念远,悬揣妻亦念己,遥知妻子怀我,亦沾洒泪涟,不减当时我们分襟离别之际;杜诗悬揣妻之望月怀己,故“云鬟之湿”、“玉臂之寒”,不言一月字,而无不是月字;香菱悬揣夫之念己,秋江夜航,月下闻笛,曷胜绮怀?“夜”、“笛”,暗切李益著名绝句《夜上受降城闻笛》,其名句曰“受降城外月如霜”,这便是无一字言月,而月无所不在,含蓄蕴藉,言外意在,正是如此。

  按“既写己之思夫(红袖句),又悬揣夫之念己(绿蓑句)”,乃吾国文学中悠久之传统。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毛诗正义?三七?陟岵”论“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远役者思亲,因想亲亦方思己……徐干《室思》:“想君时见思。”高适《除夕》:“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韩愈《与孟东野书》:“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刘得仁《月夜寄同志》:“支颐不语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王建《行见月》:“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白居易《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忽至》:“以我今朝意,想君此夜心。”又《江楼月》:“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思君时。”又《望驿台》:“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又《至夜思亲》:“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游人。”又《客上守岁在柳家庄》:“故园今夜里,应念未归人。”孙光宪《生查子》:“想到玉人情,也合思量我。”韦庄《浣溪纱》:“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张炎《水龙吟?寄袁竹初》:“待相逢说与相思,想亦在相思里。”龚自珍《己亥杂诗》:“一灯古店斋心坐,不是云屏梦思人。”机杼相同,波澜莫二。古乐府《西洲曲》写男“下西洲”,拟想女在“江北”之念己望己:“单衫杏子黄”、“垂手明如玉”者,男心目中女之容饰,“君愁我亦愁”、“吹梦到西洲”者,男意计中女之情思。据实构虚,以想象与怀忆融会而造诗境,无异乎《陟岵》焉。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写心行则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如《陟帖》是,写景状则我视人乃见人适视我,例亦不乏。《西厢记》第二本《楔子》惠明唱语,金圣叹窜易二三字,作:“你与我助威神,擂三通鼓,仗佛力,呐一声喊,绣幡开,遥见英雄俺!”评曰:“斫山云:‘美人于镜中照影,虽云看自,实是看他。细思千载以来,只有离魂倩女一人,曾看自也。他日读杜子美诗,有句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却将自己肠肚,置儿女分中,此真是自忆自。又他日读王摩诘诗,有句云: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亦是将自己眼光,移置远林分中,此真是自望自。盖二先生皆用倩女离魂法作诗也。’圣叹今日读《西厢》,不觉失笑;‘倩女离魂法’,原来只得一‘遥’字也!”小知间间,颇可节取。王维《山中寄诸弟》、《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均有类似之句,亦用“遥”字;然“不见此檐端”乃自望而不自见,若包融《送国子张主簿》:“遥见舟中人,时时一回顾。”则自望而并能自见矣。且“遥”字有无,勿须拘泥,金氏盖未省“倩女离魂法”之早著于《三百篇》及六朝乐府也。他如杜牧《南陵道中》:“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杨万里《诚斋集》卷九《登多稼亭》之二:“偶见行人回首却,亦看老子立亭间。”范成大《望海亭》:“想见蓬莱西望眼,也应知我立长风。”辛弃疾《瑞鹤仙?南涧双溪楼》:“片帆何太急,望一点须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看渔樵指点危楼,却羡舞筵歌席。”翁孟寅《摸鱼儿》:“沙津少驻,举目送飞鸿,幅巾老子,楼上正凝伫。”[增订四](圣叹引王摩诘句,出《登裴秀地小台作》,“端”字作“间”。罗邺《江帆》:“何处青楼方凭槛,半江斜日认归人”,犹杜牧诗之言“谁家红袖凭江楼”。《列朝诗集》甲一六王履《朝元洞》:“双松阴底故临边,要见东维万里天。山下有人停步武,望中疑我是神仙”;亦即所谓“倩女离魂法”矣。)[增订三](姜夔《白石道人诗集》卷下《过德清》之二:“溪上佳人看客舟,舟中行客思悠悠。烟波渐远桥东去,犹见阑干一点愁。”亦犹杜、杨、翁等诗词之意。)方回《桐江续集》卷八《立夏明日行园无客》之四:“古庙炷香知某客,半山摇扇望吾家。”钟惺《隐秀轩集》黄集卷一《五月七日吴伯霖要集秦淮水榭》:“今兹坐绮阁,闲阅舟迟疾,从舟视阁中,延望当如昔。”厉鹗《樊榭山房续集》卷四《归舟江行望燕子矶》:“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四卓奇图绝句:“酒楼人倚孤樽坐,看我骑驴过板桥。”罗聘《香叶草堂诗存?三诏洞前取径往云然庵》:“何人背倚蓬窗立,看我扶筇上翠微。”张问陶《船山诗草》卷一四《梦中》:“已近楼前还负手,看君看我看君来。”钱衎石《闽游集》卷一《望金山》:“绝顶料应陶谢手,凭阑笑我未携筇。”江湜《服敔堂诗录》卷三《归里数月后作闽游》之一〇:“山上万鬣松,绿映一溪水。……上有榕树林,孥根如曲几。一翁坐且凭,昂首忽延企:远见两童归,担影夕阳里;何来箬篷船,向晚泊于是。若画野趣图,船头著江子。”王国维《苕华词?浣溪纱》:“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词意奇逸,以少许胜阮元《研经室四集》卷一一《望远镜中看月歌》、陈澧《东塾先生遣诗?拟月中人望地球歌》、邱逢甲《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七《七洲洋看月歌》之多许,黄公度《入境庐诗草》卷四《海行杂感》第七首亦逊其警拔。释典中言道场中陈设,有“八圆镜各安其方”,又“取八镜,覆悬虚空,与坛场所安之镜,方面相对,使其形影,重重相涉。”(《楞严经》卷七);唐之释子借此布置,以为方便,喻示法界事理相融,悬二乃至十镜,交光互影,彼此摄入(《华严经疏钞悬解》卷二七、《宗镜录》卷九又卷一三、《高僧传三集》卷五《法藏传》)。己思人思己,己见人见己,亦犹甲镜摄乙镜,而乙镜复摄甲镜之摄乙镜,交互以为层累也。

  又《管锥编》第一册“毛诗正义?七?卷耳”论“妻妾”之“念我”:任昉《出郡传舍哭范仆射》:“宁知安歌日,非君撤瑟晨!”李白《春思》:“当君怀归曰,是妾断肠时”,又《捣衣篇》:“君边云拥青丝骑,妾处苔生红粉楼”;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王建《行见月》:“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此类乃从“妾”、“我”一边,拟想“君”、“家人”彼方。

  上引钱锺书先生《管锥编》,征引论析了吾国文学传统中“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这两种相近似又相关联的文心文思。笔者引钱公论已毕,忽思香菱此二句“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正兼“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与“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而两有。“绿蓑江上秋闻笛”,是悬揣秋江客舟中游子之念己;“红袖楼头夜倚栏”,则既是己之思夫,又是己之望夫(“楼头倚栏”)。设若撮合同时而异地之时空,都中大观园之红楼,为孙大圣缩地成尺,搬来江边,“绿蓑江上”之吹笛客,与“红袖楼头”之倚栏人,可彼此望见,则岂非正是钱先生书中所引杜牧之《南陵道中》这两句:“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不过改一字庶乎其可:“正是客心孤迥处,自家红袖凭江楼。”亦如罗邺《江帆》:“何处青楼方凭槛,半江斜日认归人。”——亦不妨改为:“是处朱楼方凭槛,半江斜日认归人。”笔者小开脑洞,横生逸趣,读者诸君,或可解颐?

  又按“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正《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所叙宝玉黛玉“人居两地,情发一心”:(老太太)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泪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虽然宝黛二人是真的人居两地情发一心,而香菱只不过是自己一番呆意苦心。叹哉香菱!此不妨旁参影视剧中类似情节之一例。陈道明在北京卫视文化节目《传承者》里透露,当初演《大汉天子》东方朔时,他为角色设计的道具本来是七弦琴,为此还专门学过,因为档期比较近,没来得及学好,才作罢改为横笛的。但东方朔的道具改为横笛,却“意外”地增多了两个妙处:一是和念奴娇弹琴合奏,就类似令狐冲任盈盈“琴箫合奏”,心音相知,心意相通;二是横笛有“变体”——叶笛,剧中东方朔与念奴娇归隐成亲后,东方教夫人以叶为笛,也能吹奏出好听的音调,这样,在东方为天下苍生不得不重出江湖远离家后,剧里就有这边厢念奴娇吹叶笛、那边厢东方朔吹横笛的“蒙太奇”画面切换(36集),不言一语、已得风流——东方和夫人是如何的天涯相望,寄念在心。正是:一轮明月,千里相思;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人居两地,情发一心”,有一近似现象,“男女两人处两地而情事一时”,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毛诗正义?七?卷耳”论曰:男女两人处两地而情事一时,批尾家谓之“双管齐下”,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红楼梦》第五四回王凤姐仿“说书”所谓:“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如王维《陇头吟》:“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开,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苏武身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少年楼上看星,与老将马背听笛,人异地而事同时,相形以成对照,皆在凉辉普照之下,犹“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老将为主,故语焉详,少年为宾,故言之略。鲍照《东门吟》:“居人掩闺卧,行客夜中饭”;白居易《中秋月》:“谁人陇外久征戍?何处庭前新别离?失宠故姬归院夜,没蕃老将上楼时”;刘驾《贾客词》:“贾客灯下起,犹言发已迟。高山有疾路,暗行终不疑。寇盗伏其路,猛兽来相追。金玉四散去,空囊委路歧。扬州有大宅,白骨无地归。少妇当此日,对镜弄花枝”;陈陶《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高九万《清明对酒》:“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中兴群公吟稿》戊集卷四);金人瑞《塞北今朝》:“塞北今朝下教场,孤儿百万出长杨。三通金鼓摇城脚,一色铁衣沉日光。壮士并心同曰死,名王卷席一时藏。江南士女却热赖,正对落花春昼长”(刘献廷选《沉吟楼诗选》):均此手眼,刘驾《词》且直似元曲《朱砂担》缩本。西方当世有所谓“嗒嗒派”者,创“同时情事诗”体,余尝见一人所作,咏某甲方读书时,某处火车正过铁桥,某屠肆之猪正鸣嗥。又有诗人论事物同时,谓此国之都方雨零,彼国之边正雪舞,此洲初旭乍皦,彼洲骄阳可灼,四海异其节候而共此时刻。均不过斯法之充尽而加厉耳。小说中尤为常例,如《女仙外史》第二一回:“建文登舟潜去,唐赛儿兴师南下,而燕王登基,乃是同一日之事,作者一枝笔并写不得三处”;《红楼梦》第九八回:“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经昏晕过去,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堂?吉诃德》第二编第五章叙夫妇絮语,第六章起曰:“从者夫妻说长道短,此际主翁家人亦正伺问进言”云云;《名利场》中写滑铁卢大战,结语最脍炙人口:“夜色四罩,城中之妻方祈天保夫无恙,战场上之夫仆卧,一弹穿心,死矣。”

  长篇累牍,论“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已毕。(我没学问,只能做搬运工,上文大段大段的,都是照搬《管锥编》;读者诸君,请感谢伟大的钱锺书先生。)然则香菱此诗更蕴藉含蓄,端在颔联两句。“半轮鸡唱五更残”,是思念心切,难入梦寐,“五更残”,言外想见残月如钩,斜挂画楼。上句更妙,“一片砧敲千里白”,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千里”,即“万户”;“一片砧”,即“一片月”。又是无一字言月,无一字无月。李白两句诗蕴藉风流,怀念良人;香菱“一片砧敲千里白”亦复如之。如上引蔡义江先生所解,“榛”与“砧”音同义异,故捣衣之“砧”声,可谐“榛”子,又“榛子”可谐“虔子”,即挚诚忠贞之意,故榛子为“妇人之贽”,见《左传?庄公二十四年》。——由是观之,香菱以咏月寄怀,一抒其思念夫郎之深闺幽怨,此诗宗旨,于是明矣!故“精华欲掩料应难”一首咏月诗,必须、只能是香菱咏月诗,而不能是大观园其他裙钗之咏月诗。是故如莫砺锋教授《论红楼梦诗词的女性意识》(载《明清小说研究》,2001年第2期)论香菱第三首诗,并未“体现人物的性格特征”,无乃出语太易乎:“至于香菱的诗,本是初学者的习作,即使是博得众人赞赏的第三首,也不过达到辞意通顺的程度而已,当然难以体现人物的性格特征。”

  有谓香菱怎么会寄托幽怀于不堪男人如呆霸王薛蟠其人?荞君此处钩探香菱其诗其思,无乃太主观之嫌乎?笔者笑曰: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宝玉去唤袭人拿干净裙子与香菱换了脏裙。香菱袭人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扎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什么?”香菱红脸,只顾笑。因那边她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说着,也回去洗手去了。——可见香菱这一呆呼呼的“红脸,只顾笑”、“说毕,即转身走了”,正是坐实了对夫郎薛蟠的情愫!“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君不见,野百合也有春天,不堪人也有人爱,“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环哥,不也有彩霞彩云先来后到的跟他好?遇人不淑,所爱非人,傻女儿多了。金庸笔下,穆念慈就是典型一例啊!所可受吾人敬重者,不在女儿所爱之人,而在女儿这片真挚单纯的情意,在爱的姿态本身。舒芜《红楼说梦》:“《红楼梦》并不只是歌颂了黛玉对宝玉的爱情,而且还歌颂了另外一些女孩子的爱情,尽管她们所爱的往往是一些并不怎么值得爱的人,甚至是某种下流无耻的人,这正是作者了不起之处。他的基点是对女性的尊重。只要是青年女性的纯真的爱,他都认为是美的,正当的,他都要歌颂,要捍卫她们爱的权利。当她们爱的时候,当然都认为对方是值得爱的。至于实际上所爱非人,也就是说把人看错了,那是不能苛求于当时受着重重束缚和蒙蔽的弱女子的。作者这种态度,是理想主义者的态度。然而,作者又是现实主义作家,所以他丝毫没有放过那些并不怎么值得爱的男子,把他们的并不理想的甚至非常丑恶的本相,一一清清楚楚地写了出来。而这又深刻地揭示出那些美好的爱情的悲剧性质,终于汇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大合奏。”——正是:所爱非人,尤见其悲。

  更悲剧的是,所爱非人,而自甘妾妇。孔孟原教旨并不强调女对男的绝对服从。真正提出并将“夫为妻纲”在内的三纲五常发展为一种逆反正常人情的统治阶级思想工具的,始于汉儒。董仲舒《春秋繁露》:“阳贵而阴贱,天之制也……阳为夫而生之,阴为妇而助之。”——这其实是走了样的儒家。而不少人甚至是学者,亦以程朱理学为走了样的孔孟儒学,如程颐那句:“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但这其实是天大的冤枉,二程朱子本身并不反对妇女再嫁,所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者,乃专责士人官僚也。只不过因为明清两代执行走了样(或者就是要有意地恶意如此执行),理学礼法才成了杀人工具。但这个锅事实上应该明清统治阶级官僚士绅来背,程颐朱熹两位宋儒恐不任其咎也。所以不但孔孟的经,后世歪嘴和尚念歪了;程朱的经,后世歪嘴和尚同样念歪了。“人而不仁,如礼何?”孔子最讲的是本于人心、顺乎人情。朱子论“存天理、灭人欲”,其实是在说人欲是无穷的,不能放任其横流,需要节制,《朱子语类》卷十三:“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这跟现代文明价值观,可有二致?清儒戴震以反理学著称,其著《孟子字义疏证》论曰:“性之欲不可无节也。节而不过,则为依乎天理,非以天理为正,以人欲为邪也。……天理者,节其欲而不穷人欲也。是故欲不可穷,非不可有。有而节之,使无过情,无不及情,可谓之非天理乎?”实际上跟朱熹一个意思。是故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论曰:“然东原斥程朱即所以发挥程朱。”此实具眼之论。《金瓶梅》所暴露鞭笞的肉欲横流的西门大官人,金尽家亡,精尽人亡,不就是没把朱子的教诲听进去么!后世门徒念歪了经,要把正常的人情人欲框住、湮灭,恐孔子、朱子复生,必会勃然大怒,赏两个干脆的嘴巴子,开革出儒家门墙。正常的人性人情,譬如两性关系中,是自然“泛醋”、自然排他。所以“夫为妻纲”、妻子“嫉衾妒枕”反对丈夫纳妾是犯“七出”之一……这些明清统治阶级官僚士绅高挥的礼法大棒、高喊的“女卑”伦常,是根本违反人的自然天性的、严重戕害女性身心的。

  两府女眷,唯一“风声不雅”(不够贤良)者,厥为一凤姐。但必须请读者注意,这不是凤姐“醋缸子”的可议之处,恰恰相反,从夫妻情爱、两性关系的专一性、排他性上考量,这正是凤姐合乎人的自然天性之处。凤姐虽然做人行事,社交周旋,不免“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面甜心苦,两面三刀”,但究其本来面目,却是非常真性情的一个人。她欣赏、喜爱同样有本事、同样真性情之人,譬如探春、黛玉。她慧眼识人,拔擢小红于郁志难申之境,用人大胆破格,并不拘资历。这样一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自然不免声调高壮,不把束带顶冠的须眉男人放在眼内,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凤姐对老尼净虚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这话掷地有声,倘不论其包揽词讼致死人命的具体语境,单拎出来看,“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一句,可谓是对“夫为妻纲”的绝对男权的冷笑轻蔑!凤姐的恃才傲世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双刃剑,既斩伤了公正法纪(包揽词讼、违例取利),也寒光闪闪森然剑指森严礼教对女性的不公束缚。凤姐要的其实不过逾,那就是夫妻间一对一的恩爱。1.第十三回: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熏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朦……2.第十四回: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服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混帐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读者试看,凤姐是何等记挂远行在外的夫郎;“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一语更透露,凤姐绝对是一个严守闺闱的贞妇,而非不少读者包括红学家猜疑的帷薄不修(譬如与贾蓉)之荡妇。所以对“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的贾琏,按照今时今日男女平等观念,凤姐绝对是“醋”得正当。这正是第二十一回,平儿(对贾琏)道:“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她了。”凤姐、平儿没文化,不读《烈女传》,不受纲常伦理夫尊妻卑思想毒害,或者说即便知道点,也不以其为然,所以能对贾琏存此念、怼此语——但我们要知道其实平儿在我们今天看去绝对正确这话,在当日是绝对不正确的。何则?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贾母笑着传授给她一点人生经验:“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的众人都笑了。——看官注意,老祖宗这不是偏袒琏儿,这恰恰是最合乎当时伦理规范的“公道话”。贾琏还是吃亏读书太少,设若我是琏二爷,一秒怼回平儿:“冷笑,只怕你说反了!不读书之过!三纲五常,礼之大体;阳贵阴贱,天之制也!什么‘她醋我使得,我醋她使不得’?你搞错了!只有‘我醋她使得,她醋我使不得’!不为什么,就为我是夫,她是妻!好好学学大太太!”——大太太表示这怎么又说上我了?荞麦君一笑:这就到您了喂。

  邢夫人承顺贾赦,为夫讨妾,老太太都批为“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但首先肯定的还是大儿媳“三从四德”、“贤惠”。可见这主流三观毒于人心之深!然而无条件的“夫为妻纲”,显然是背逆人情的。即邢夫人,内心深处喜欢大老爷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么?不过是“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罢了。再说一个王夫人,看似也是三从四德,那不过是面儿上罢了,为什么对晴雯那么大的恨意,不就是“管不了丈夫,我还管不了儿子吗?”这点子心理么——说到底,看去都是个狐媚子的晴雯,一定程度上是吃了赵姨娘的挂落儿!大胆作一推析,王夫人嫡亲内侄女王熙凤,不过是把姑妈内心深处那点子怨毒,摆在明处过在明路罢了。女人最知道女人,侄女最懂得姑妈!所以说,但凡是正常人性尚未被彻底戕害毒化的妇女,面对丈夫纵欲于旁的女性这一行为,本能上必定是厌恶忌恨的——恪于妇德,最多不敢言罢了。这一点,甚至包括尤氏。尤氏对贾珍同样“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但不代表她对此甘之如饴,对此毫无看法。第七十五回,尤氏偷看到贾珍等聚赌玩娈童的集体丑行,这正是本回前边儿尤氏对李纨那句冷笑吐槽:“你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这正是勿谓言之不预!所以全书中妇女,不论是悍然用行动蔑视“夫为妻纲”者如凤姐,还是因为丈夫之威不得不曲为承奉忍让丈夫贪色者如邢夫人、尤氏,抑或是因为作者曹雪芹笔法过于深隐而没有轻易地让读者察觉其不满丈夫纳妾的怨毒心理者如王夫人,都没有一个心甘情愿愿意与旁的女性“分享”自家男人。有之,唯一的,恐怕是呆香菱。

  呆香菱的第一呆,是鄙上文已述,竟然对薛蟠这么个东西,尚有情愫。须知薛蟠可是打死冯渊、强掳英莲之人啊!足见香菱已完全没有恩仇是非之念。香菱有想过因她而死的冯渊,九泉之下的感受么?第二呆,是不辨好坏,不识好人心,第七十九回,香菱对宝玉喜滋滋的长篇大套讲说“你哥哥”新媳妇过门的事,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宝玉见她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读者诸君试看,高丽人民最大的悲哀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是对着满怀怜悯要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中的外国友人志士,正色道:“我们在将军的领导下,日子过得比这树叶子还要稠呢!你们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你们全家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香菱的身心、精神世界,已被戕害摧残得,完全走了形变了样儿,她完全失去了独立正确的思考能力。这是曹雪芹对香菱最大的哀悼。但吾辈读者万勿深罪香菱,把她的身心摧残成这样的,是那个万恶的世道。从小被拐,被拐子打怕了的,又被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呆霸王,生拖死拽强掳了去——所以呆香菱的呆,绝非生来就呆,她是被万恶世道的鞭子抽呆了、打木了——《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钗》一语中的:“香菱的呆,不是笨,也不是宝玉式的痴情,而是精神上的麻木!”传统礼教对祥林嫂的摧残是让她变成了一个“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的精神麻木的老妇人,对香菱的摧残是同样让她“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消尽了一个人独立正确的思维思想,消尽了一个女人正常的应该知道不该快乐的不快乐,她甚至无需假装快乐,因为她本就已经很快乐。曹雪芹通过香菱一身,寄寓的对那个吃人世道、对吃人传统礼教的鞭笞控诉是很强烈深沉的,其念念不忘的遥远回响,舍迅哥儿其谁?伟大的文学家,其精神心灵,隔百世而遥遥相通。鲁迅即或没有写祥林嫂最后死掉,“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的活物,跟死又有什么两样?曹雪芹其实写到香菱红了脸正色对宝玉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读者如我,在心里已在哀叹其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叹,甄英莲,真正最应怜。

  且慢,这里容许我拐个弯,再深探一点。联系湘云一起谈谈香菱。湘云给我们的感觉一向是“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但她真是表面看去这么大大咧咧没心少肺开心点心吗?第三十二回宝钗对袭人转述湘云的苦楚:“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的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她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她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她来了,她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她就说家里累得很。我再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她,也不觉的伤起心来。”湘云为什么揎拳掳袖挣命似的作诗联句?这是被压抑的芳华的报复性找补心理啊。“我的心有座灰色的监牢,关着一票黑色念头在吼叫。”

  再看香菱。1.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她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金钏道:“可不就是她。”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哪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她叹息伤感一回。”2.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宝玉……低头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然而周瑞家的、金钏儿、宝玉并不知,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门子道:“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她。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她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她。我又哄之再四,她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她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由此可见,香菱哪里是不记得父母本姓,不过是不想记得!正如张艺谋电影《归来》里,冯婉瑜最深层的潜意识里,哪里是记不起,她是不愿记起!因为记起的,是那段不忍回首的被凌辱的过往。香菱之所以一头扎进学诗的快乐海洋中,只因她的人生早已无人生可言,早已是延口残喘,她只有进了大观园,她的灿烂光华才突然从冷寂的灰堆里骤然爆起,眩目于暗夜长空,让她确认自己,她不是香菱,是英莲。

  湘云,香菱,你们都不是真正的快乐。第四十九回,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啰嗦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她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得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哪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读者诸君,你道湘云、香菱,真的快乐无忧吗,不过是“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忧之将至”罢了。茫茫来日愁如海,人生得意且尽欢。湘云必最能懂得香菱的悲欢,香菱亦必最懂得湘云的悲欢。以欢笔写悲,倍增一倍之悲辛,信有夫。读者看这段文,只看到欢,看不到背后的悲,恐不得谓为读书得间乎哉。

  湘云挣命作诗,香菱苦志学诗,正是她们对命运的昂首蔑视:你可以重重把我给打倒,但是想都别想我求饶。友人“生而安和”:“《干校六记》里,杨绛先生回忆自己当初被游街示众的细节,‘我心想,你们能逼我‘游街’,却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说:“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体面的人!”’”湘云香菱,此物此志。她们正是以暂得于己的快然自足,哪怕是强作欢颜的快然自足,为自己的人生鲜艳上色,为自己灰暗的人生,挣个体面。

  这样想来,我也许倒是不愿(不忍)香菱泫然欲泣感谢宝玉的善意提醒了。就她自己而言,胡涂着的快乐、快乐着的胡涂,哪怕装胡涂的快乐、快乐着装胡涂,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正如鲁迅《呐喊?自序》:“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又如鲁迅《祝福》:“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香菱跟凤姐接触得少,日常所见,奶奶(薛姨妈)慈和,姑娘(宝钗)温厚,大观园女儿们无一不好,所以她并没想到过这世上竟还有嫉衾妒枕毒如蛇蝎的人。迅翁曰: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香菱则必曰: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好的善意来推测世间人的。然而人世间对她的回馈,却仍然是连胡涂都不让她一装到底,终于是“致使香魂返故乡”。87版剧集对香菱结局的处理,显然比高鹗续书更符合曹公原意——香菱被夏金桂蹂躏至死。香菱卧床瞑目之际,手中掩着的是一本《断肠集》——她在大观园快乐吟诗的结集。这一处理真是妙笔,香菱是握着她最美好的芳华,一同辞别这个苦难人世间的。愿此去,永安息。

  所以,走笔及此,不得不修正上文——上文笔者点赞《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钗》此论:“香菱的呆,不是笨,也不是宝玉式的痴情,而是精神上的麻木!”——现在看来,香菱是呆,不是木。香菱不是曹雪芹的祥林嫂。香菱不是被悲惨人生抽打得麻木了,不是被折磨得扭曲了善恶是非之念了,不是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她只是想用《断肠集》的诗性人生,对抗苦难的现实人生,让自己在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里,还能延口残喘。把太细的神经割掉会不会比较睡得着。既然割不掉,那就必须为这些过于敏感脆弱的神经找一块地儿,去吼叫。不然,早晚疯掉,死掉。迦陵先生,遇人不淑,丈夫是军官,简单粗暴,对此世间难得才女,竟有家暴之举。叶嘉莹先生毕生投全部身心于诗,也不过就是要用高傲的诗性人生,对抗这不堪言说的现实苦难。你可以,重重把我给打倒,但是想都别想我求饶。知乎友人“黄猫”君发来点赞:游子不归,空帷独守;所托非人,芳华暗换。真正值得审美的从来不是思妇所思之人,而只是这个千百年来凝固在文学传统里的思妇的影子。香菱是呆,不是木,她那种呆是稚子式的痴顽和纯真,正如华兹华斯“诗人是纯真的自然之子”,所以她天生是诗人,千磨百折,初心不改。真木头是不写诗的,比如迎春。

  说香菱所爱非人、诗性纯真和苦命身世已毕,接着说回香菱此诗。从诗的形象性、艺术性来看,中四句“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可谓是写出了阔大辽远的时空感。“白”、“绿”、“红”三字,三色外有一共色——月下之色。“砧敲”、“鸡唱”、“闻笛”三词,三响外有一共静——月下之静。洵为佳诗矣!

  而时空不同之连续四句“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写一月字,此为中国文学之一体,前贤诗词著名之例举二:李义山《泪》六句分赋一“泪”:“永巷长年怨绮罗(吕后永巷囚戚夫人),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娥皇女英哭舜),岘首碑前洒几多(羊祜堕泪碑)。人去紫台秋入塞(昭君出塞),兵残楚帐夜闻歌(霸王别姬十面埋伏)。”辛幼安《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五事分赋“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昭君出塞),更长门翠辇辞金阙(汉武帝陈皇后失宠)。看燕燕,送归妾(春秋时卫国庄姜送别戴妫)。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李陵苏武塞上离别)。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荆轲刺秦易水送别)。”诗词而外,文赋亦有:如蔡邕《笔赋》:“染元墨以定色,画乾坤之阴阳,赞宓皇之洪勋,叙五帝之休德,扬荡荡之明文。纪三王之功伐兮,表八百之肆觐。传六经而缀百氏兮,建皇极而序彝伦。”又宋王楙《野客丛书》卷十六谓韩愈《毛颖传》“自结绳以及秦,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九流、百家之书,皆所详悉”,亦莫非同此机杼。

  钩探至此,可揣第四十九回香菱此句“一片砧敲千里白”,遮莫竟遥启第六十二回黛玉此二句“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盖香菱之寄怀薛蟠,与黛玉之寄怀宝玉,事虽殊,其理则一。设若按红学家如蔡义江先生等之考析,黛玉之死,乃为因宝玉出外,久之不归,道路谣传,竟遭横死,黛玉心伤,泪尽泣血,随之地下,则香菱寄怀游艺夫郎之此诗六句“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岂非亦全可为黛玉遥思深念宝玉而发?想第六十二回黛玉代宝玉说酒令语其时,或亦有设计台词:“起予者菱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香菱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可以兼言黛玉、香菱“师徒”两人。黛玉掣签为“芙蓉”,《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王逸注:“芙蓉,莲华也。”是则芙蓉即为英莲、即为香菱、即为荷花。黛玉为师,香菱为徒,故黛玉为根,香菱为花,合则“根并荷花一茎香”,两皆“平生遭际实堪伤”。林黛玉,菱代玉;香菱,像林;“自从两地生孤木”,既可是“桂”(两地,两土;孤木,木旁。合则“桂”字。夏金桂是也),也可以是“林”(两地孤木,合成“林”字)。——处处在暗示,香菱代玉!按芙蓉有木芙蓉、水芙蓉等不同种属。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黛玉掣签,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可见此芙蓉尚不明种属。而香菱无疑是水芙蓉——荷花;第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是“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则晴雯自是木芙蓉无疑。陈寅恪《论再生缘》:“‘莲花’与‘芙蓉’同义。古之所谓芙蓉,即荷花。郑善果所谓‘六郎面似莲花’与白香山《长恨歌》‘芙蓉如面’等语,皆可为证,而非《石头记》‘芙蓉女儿诔’之木芙蓉也。”可见菱为黛徒、晴为黛影,正是各得芙蓉之一脉一枝。孔子身后,儒分八派。贤者遗绪,固当如此。曹公文心,宁不可怖!黛玉为正册之首,黛玉之徒香菱为副册之首,黛玉之影晴雯为又副册之首(按,第五回明写,又副册首页为晴雯,副册首页为香菱,而正册首页则薛林同出,似难断定黛玉宝钗先后位次。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书中《眼前无路想回头》一文论析:“正册十二钗始于黛玉和宝钗,这两个自然是与宝玉在情感关系上最深的女子了。但由于难分轩轾,因此册子上把两人合成一幅画,而且在《红楼梦曲子》中第二支《终身误》和第三支《枉凝眉》也同样是薛、林并举,避开了高下的问题。这一点已是尽人皆知的了。不过我相信在末回‘情榜’中,这个问题终须解决,无法再拖下去。庚辰本第十九回双行夹注曾引后回‘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似乎宝玉之下即是黛玉。如所推测不误,则黛玉最后仍是要比宝钗高出一头。这一点就全部《红楼梦》而言是可以得到证实的,即宝玉的心确是一直偏向着黛玉的。”我想为余先生补充一点理由,那就是黛玉之“最后仍是要比宝钗高出一头”,不仅仅因为“宝玉的心确是一直偏向着黛玉的”,而是从红楼主旨之“重情不重礼/理”,与“钗黛并举”之文学溯源来看,结论皆不得不如此。按曹公写宝钗之“山中高士晶莹雪”,以“雪”与“高士”并举,或从高启《梅花九首》之“雪满山中高士卧”、张潮《幽梦影》之“因雪想高士”等句化来。按高启此联为:“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红楼梦》曲子词为:“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乙酉本《红楼梦》舒元炜序有句:“林下风清,山中雪满。”——显然,舒元炜序便以“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自“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二句化来。尤可注意者,舒元炜序“林下风清”一语,颇疑自《世说新语?贤媛》此句化来:“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此句中正含“林下风清”四字。由是可知,舒元炜序或已注意及于《红楼梦》之“双女主”并举,或有《世说》中“王夫人”、“顾家妇”之意匠渊源。《红楼梦》钗黛并举,“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正如双峰并峙,二水分流;但细按红楼文本,细揆曹公之意,仍有明显之倾向性,那就是珠穆朗玛峰仍高出乔戈里峰,长江仍长于黄河,“情”仍重于“礼/理”,正如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论云:“道韫以一女子而有林下风气,足见其为女中名士。至称顾家妇为闺房之秀,不过妇人中之秀出者而已。不言其优劣,而高下自见。” 故而,黛玉仍高出于宝钗一头,为实质上的正册之首、群芳之冠,这是我们不论是细溯“钗黛并峙”之文学源头《世说新语》,抑或是细按红楼文本、细揆曹公意旨本身,都不能不得出的一致之论。)——曹公这一安排,其深心用意,吾人略一寻绎,当不难了然。(关于诸钗在“情榜”中正册、副册、又副册之排位次序问题,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书中《眼前无路想回头》一文有精详论析。余氏论曰:脂批所谓“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处挂号”乃是贯穿全书的一条主线。特别是大观园理想世界中的诸钗,无论是长住的或暂时访问的,她们在书中的重要性及其在“情榜”中的排名首先便决定于她们和宝玉之间的个别“情案”。这里所谓“情”,主要虽指爱情而言,但其他的情感(如骨肉之情,友情之情)也同样包括在内。)又第七十七回: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自小被卖、“不记得家乡父母”,这不是英莲(香菱)是谁?曹公隐约地构织香菱、晴雯之间若有若无的相似、关联,内中深意,似难索解,然倘一纳入“黛玉—晴雯—香菱”这一三人“微信群”、“人物束”,通看合观,则相关疑惑自不难豁然通解矣。晴雯、香菱可通过黛玉“绾合”,还可举出具体例证:1.晴雯为黛玉之影:第七回: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第三十七回: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二人声口、态度何其相似!2.香菱为黛玉之徒: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内有句云:“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她。只见她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她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她!”——看来宝姑娘“诗魔”一语不虚下,原来有本而来:黛玉《咏菊》诗句“无赖诗魔昏晓侵”。且黛玉自咏己作诗之形状“绕篱欹石自沉音”,又岂非正是那个“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的呆香菱!可见有诗魔之师,乃有诗魔之徒^_^。——由此可见,香菱、晴雯,正可经中心人物黛玉作纽带而通观。香菱无勇晴雯之利嘴,晴雯无呆香菱之诗性。合而为一,乃为黛玉。可见,黛玉为正册之首,黛玉之徒香菱为副册之首,黛玉之影晴雯为又副册之首,是作者曹公的一个通盘考量。正如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回评:“香菱本名英莲,则莲花也,清韵可想,而花表并蒂,命实堪伤;晴雯至夭逝后,始知为芙蓉花神,亦莲也;今亦以黛玉为芙蓉,其风露清愁情致呼之欲出。三人皆十二钗诸册之冠,不惟容貌相似,性情相近,运命亦相仿,此即花名与共之象征也。”亦如知乎网友“黄猫”论云:“正册、副册、又副册,竖着看三个第一名,黛玉(并列第一)、香菱、晴雯,她们三个是一个人,写了三遍。”

  欧丽娟《大观红楼》第四卷第五章论云:“在评价袭人与晴雯的高下时,脂砚斋竟然违反一般读者偏好,认为:‘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第八回夹批)’也正因为‘晴卿不及袭卿远矣’,所以在太虚幻境收纳婢女身份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虽然图册的顺序是以晴雯放在首页,后面接着才是袭人,但脂砚斋则认为袭人乃是领衔的魁冠,第十九回的批语指出:‘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可见脂砚斋的看法始终如一,袭人都是正宗主子小姐之外的首要人物。……第十九回的脂批说得很清楚,袭人‘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这是兼具身份地位、性格特质两方面所做的定论。”按欧丽娟是典型的拥钗袭抑黛晴派,我执太深,曹公明白列出的又副册次序晴一袭二选择性无视,反抬出脂砚斋以图挽尊,以脂评为“定论”,用心良苦可恕,逻辑欠妥则可哂。脂砚斋观点并不等于曹公观点,当脂批与正文相冲突时,毫无疑问地,我们必须站曹公啊。譬如曹公正文明写,金陵十二钗册子只有正、副、又副三册,而第十八回脂批却道出“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此条脂批者为畸笏叟),两处枘凿,自当遵从正文为是,是故红学家之有识之士如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辨正:“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只有三等,决没有五等,这在小说第五回中是有明文交待的。”这才是客观稳惬的判断。细揆曹公之旨,又副册晴雯排在首位,这是因为相对于宝钗、袭人的“重礼”,黛玉、晴雯“重情不重礼”。而全书核心人物宝玉正是“重情不重礼”之魏晋人物化身。曹雪芹字或号“梦阮”,他平生最歆慕的古人是阮籍,所以晴雯如果“她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袭人冷笑语),那就是曹雪芹等于是自戳我心,自扇耳光,自己否认了全书主旨。有是理乎?若论对宝玉之尽心,袭人是忠婢,基于职分;晴雯则可谓义鬟,根于知己。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晴雯、宝玉之交,既不类主仆,亦不类情侣,乃光风霁月襟怀磊落知己之交、国士之交。诚如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回评:“晴雯抱病补裘……有此一功,方知晴雯不唯天真,抑且成熟;不唯娇憨,抑且温柔;不唯绝色,抑且手艺超人,其于宝玉之关切尽心,蔑以复加矣。晴雯乃又副册之冠,纵袭人亦不得不从而副之,良有以也。”

  林黛玉。爱香菱者谐音之为“菱代玉”,爱湘云者谐音其曰“麟待玉”。前者意为香菱可看作黛玉之一“分身”,后者则如周汝昌《红楼夺目红》书中解“麟待玉”为金麒麟待宝玉,最后宝玉之真命天女,非黛非钗,乃为湘云。戏谑言之,此可谓之诸侯争挟天子,以号令天下。《韩非子?显学篇》:“孔子墨子同道尧舜,而趋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可复生,谁与辩儒墨之诚乎?”——是则孔墨之同道尧舜,皆自谓真尧舜,亦可谓之诸侯争挟天子,以号令天下。钱锺书《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四?秦始皇本纪》:八年,“河鱼大上”;附班固曰:“痛哉言乎!人头畜呜。”按陈际泰《太乙山房文集》卷七《陈昌基新艺序》:“李于鳞选古最刻,读《秦纪》,独得‘河鱼大上’四字而已”;谈迁《枣林杂俎》圣集引沈懋孝《长水集》:“殷正甫士儋有李于鳞所阅《史记》,于《始皇本纪》止圈‘河鱼大上’、‘人头畜鸣’八字。”明中叶言“古文”者分两派,若寻寇仇而操戈矛,顾皆尊奉《史记》;冯班《钝吟杂录》卷四尝嘲:“今人看《史记》,只看得太史公文集,不曾读史。”同宗而非同道,则阋墙之烈,有甚于邻爨者。归有光评点《史记》盛行于世,师弟授受,章学诚至恶声厉色而诋斥之(《文史通义》内篇二《文理》);盖归氏于迁书目注心赏之所在,固斑斑可考见矣。而李攀龙圈阅《史记》未传;以沈、陈所记,合之《沧溟集》行文风格,揣摩其手眼,亦可想象而得仿佛。归、李各为一派渠率,其于《史记》,如诸侯之争挟天子也。——归有光、李攀龙之于司马迁《史记》,孔子、墨子之于尧舜,乃至金庸《笑傲江湖》中华山派剑宗、气宗之于祖师爷,红楼读者中拥黛、拥钗、拥湘等派之于《红楼梦》与曹雪芹,亦皆如诸侯之争挟天子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