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与《梧桐雨》女性悲剧之异同
安明宏
(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 福建 漳州 363000)
[摘 要]《汉宫秋》是作者马致远根据自己的现实感受和主观感情,对“昭君出塞”作创造性的改编而成,而《长恨歌》是《梧桐雨》的源泉,但思想倾向和意境情调已有很大不同。两部剧作虽都为末本戏,但是其中更见封建制度下妇女命运的悲剧性,本文从女性悲剧命运、自身意识、及元代社会女性生存状况三点来分析王昭君与杨贵妃悲剧的异同。
[关键词]《汉宫秋》《梧桐雨》 悲剧命运 异同
马致远的《汉宫秋》与白朴的《梧桐雨》是两部典型的末本戏,《汉宫秋》以汉元帝为主角,《梧桐雨》以唐明皇为主角,这二人可谓戏中的悲剧主人公,而今天我们认为这两部剧中悲剧性更浓更深刻的是王昭君和杨玉环,悲女子之可悲,叹女子之可叹,怨女子之可怨。她们的悲惨命运不仅是个人悲剧,而且是社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然而,她们的人生虽然都以悲剧结尾,但其意义不同、时人对他们的态度不同、对后世的影响也不同。这两部剧读起来让人为他们的爱情故事而感动,更为两位女主人公感到可悲可愤。悲她们虽有落雁之容,羞花之貌,却都过早的凋落了;愤她们任人摆布的命运,最终成为封建社会的牺牲品。虽同为帝妃恋情故事,而两位女主人公悲剧性的塑造却有着同与不同,本文就分析一下她们的悲剧命运的异同。
一、悲剧命运的异同
人们常说“: 爱江山更爱美人”,也就是说“美人”要比“江山”更为重要了。然而,当真正面临抉择的那一刻,答案往往是相反的。王昭君与杨玉环是马致远与白朴笔下的悲剧女性,塑造的十分到位,读来都不免让人感叹。明代剧作家孟称舜评《梧桐雨》说:“此剧与《孤雁汉宫秋》格套既同,而词华亦足相敌。一悲而豪,一悲而艳;一如秋空唳鹤,一如春月啼鹃。使读者一愤一痛,淫淫乎泪不知何从,固是填词家钜手也。”[1](p582)这里孟称舜较直观感性的比较了两者的同和异。他们的创作格套上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因为两位作家都曾经历过乱世,所处的时代大背景相同,且乱世都给他们的心灵留下了凄凉幻灭的痕迹,擅于抒情,所以悲剧便成为他们最好的创作。加之他二人都喜爱文学创作,才情相当,擅于营造凄惨悲凉的意境。因此《汉宫秋》与《梧桐雨》有许多相似之处。如王昭君是元帝的“明妃”,杨玉环是唐明皇的“杨贵妃”,都属帝妃恋情故事,且同样的得到过帝王的宠爱;在面对“江山”与“美人”的抉择时,也同样的被抛弃;在最终都以“横死”?为结局,都成为社会的牺牲品。更为悲惨的是,无论她们最终的命运会被如何安排,她们都没有可以置喙的余地,即便是皇帝的妻子,在封建制度下也只能接受这种无情的对待。
即便这样她们的悲剧命运也是同中有着不同。
同为古代“四大美人”,并且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当然会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经历。《汉宫秋》第一折毛延寿自道“百般巧诈,以为谄谀,哄得皇帝老头儿十分欢喜,言听计从”。[2](p117-118)剧中汉元帝满足于“边塞久盟和议策,从今高枕已无忧”的现状,不安于“后宫寂寞”,因此追求享乐遴选美女来满足其欲望,而毛延寿投其所好,因此他能挑唆皇帝选美“以充后宫”。话语虽短,足以奠定了后来昭君出塞,国家受辱的悲剧基础。白朴的《梧桐雨》中没有避免“父夺子妻”的历史事实,“昨寿邸杨妃,绝类嫦娥,已命为女道士;既而取入宫中,策为贵妃,居太真院。”[2](p82)剧中交代了杨妃进宫的始末,也因此说明了二人属于不伦之恋,本就被人们所不耻,不论当时还是后世,这段恋情在人们心中都是不被认可的。加之昏聩的唐玄宗赦安禄山不死,纵虎归山,为后来的悲剧结局埋下伏笔,这是造成杨妃“红颜祸水”悲剧命运的基础。并且,他们的感情基础也大为不同,元帝与昭君之恋更着意于情感的契合,属于正常的帝妃恋情,第二折[梁州第七]“五百载该拨下的配偶”。而杨贵妃与唐明皇恩爱缠绵的时候,竟然还想着安禄山。可见元帝和昭君的感情基础要比李杨更加牢固。这也是导致她们悲剧命运不同的原因之一。
同样曾被皇帝视若珍宝,但也同样在生死抉择的时候,被无情地沦为保住皇位的牺牲品。《汉宫秋》中的昭君出塞,是在匈奴兵大军压境的前提下,用一个女人去换取短暂的和平,美其名曰“深明大义,为国献身”。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成就了昭君的美名,使其流芳百世。白朴笔下的杨妃和唐明皇的故事本就不被世人所看好,无奈于皇帝权威傲视天下,旁人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加上皇帝极其宠爱杨贵妃,导致朝纲混乱,安禄山造反,于是乎朝臣们抓住这一把柄终于置杨妃于死地。然而,杨妃的死并不像王昭君死得那么伟大,她成为朝臣们被逼入蜀的出气筒和泄愤工具,从而她才有那一桩桩“祸国殃民”的罪状,马踏杨尸的世传,终于导致她的万世骂名。
一个跳江自杀,一个被迫悬梁。一个是为汉献身,流芳千古。一个却定义成了红颜祸水,遗臭万年。就拿她们在当今社会的地位来讲,她们一个是教育后人的正面角色,一个是警醒世人的反面例证。虽同是历史前进车轮下的牺牲品,同样有着凄惨的结局,但留给身后人的印迹却是截然相反的。因此说这两个悲剧性主人公的命运有着同与不同。
二、女性自身意识的异同
无疑,王昭君与杨玉环的悲剧命运是腐朽的封建统治所造成的,然而她们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剧中,二人面对统治者的安排都过于懦弱,未进行强烈的反抗,也未曾竭尽所能的去争取以扭转自己的命运。《汉宫秋》中王昭君得知被迫和亲时,虽心理十分不愿,但却仍为国家和君王着想,“(旦云)妾既蒙陛下厚恩,当效一死,以报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但妾与陛下闱房之情,怎生抛舍也!”[2](p131)既不舍也不愿,却又不能不为,一方面展现了昭君的民族情怀,另一方面表现出他对元帝的爱恋与忠贞。但是从他自身角度来看,这种忍气吞声,遵循他人无情的安排,又体现了封建妇女懦弱的一面,本就不愿不舍,却不敢去和命运抗争。而《梧桐雨》中与此有相同之处,杨贵妃做了六年的寿王妃,却“一朝选在君王侧”,剧中也没有体现杨妃的反抗话语。在唐明皇要下令杀她之时,“(旦云)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报得。数年恩爱,教妾怎生割舍?”[2](p102-103)也是不舍不愿,但却说了句“死不足惜”,可见杨妃的认命态度,与王昭君如出一辙。就这样,在外在条件的迫害下,内在自己的认命态度之下,二人都走上了不归路。
然而她们的自身态度又是有所不同的,王昭君的自我牺牲,虽然是个人悲剧,但却上升到了国家的角度,虽有不舍,但却是为国尽忠,有民族气节蕴含在其中。剧中昭君那几句仅有的话语,“为国家大计”“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2](p131)彰显了女性的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风采。作者这样写是以明妃一女子之气节来嘲笑了那些常把“红颜祸水”挂在嘴边的腐朽的封建士大夫,给予王昭君这个正面的人物形象以历史性的肯定。虽然她的命运以悲剧告终,然而作为一个女性给历史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可以说是名垂青史,为后人所赞叹不已。《梧桐雨》中的杨妃体现不出这种女性自愿为国牺牲的精神,且为后人所猜疑非议。但是相对于昭君来说杨妃还是稍具反抗精神的,从它和安禄山的私情之事可以看得出来,“圣人赐与妾为义子,出入宫掖,日久情密,不期我哥哥杨国忠,看出破绽,奏准天子,封他为渔阳节度使,送上边庭。妾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烦恼人也。”自古以来杨妃与安禄山的情事也是被人们所批判的,然而从另一角来看,这也是她反抗情绪的表现。本为寿王妃,却被年迈的公公所霸占,那么一个如花的妙龄女子,怎能不反感呢。虽然不能明目张胆的反抗,但和安禄山的私情足见她怀有反抗情绪。另外《梧桐雨》第三折“教妾怎生割舍?”“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2](p103)这两句话可见杨妃还为自己命运在做最后的争取,只是无奈结局已经注定。尤其是这两句话末尾用的是问好,既有祈求之意,也有反问之意,无疑都是在争取,而王昭君那句“怎生抛舍也!”用的是一个叹号,足见她对命运的不甘妥协。
无论怎样她们都是难逃一死,而她们两个人最终的命运说明帝王身边的女性,也只是君王们政治失败后拿来弥补后果的筹码。这既是社会原因所致,也是女性自身不觉醒的态度所致。尤其是两位帝王做下决定后的几句绝情的话语,《汉宫秋》中:“罢罢罢,明妃你这一去,休怨朕躬也。”《梧桐雨》中“妃子,不济事了,六军心变,寡人不能保。”“卿休怨寡人!”[2](p103)更可见她们命运的悲哀。
三、映射元代社会妇女状况的异同
幺书仪先生说“在婚姻方面,蒙古族的乱婚习俗冲击了程朱理学束缚妇女的链条,纲常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削弱,从这个意义上说,元代女子可以说得到了一种暂时的、有限的‘解放’,元人爱情剧中的女子常常带着‘野性’,富有胆识,敢作敢为,少有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负担。应是这一 时代社会现实状况的真实反映”[3](p46),“他们(蒙古民族)从草原带来的习俗,还对两宋三百余年建立起来的封建思想进行了冲击和破坏。其中,对贞节观念的破坏尤其明显和直接。”[3]p(195)幺书仪先生这段话说出了元代社会妇女的现实状况。而马致远和白朴都受封建礼教文化的深刻影响,其中包括宋代的“程朱理学”,因此他二人对元朝社会女性的那种“解放”的状况都持有怀疑或者说反对的心态。“每一个“现在”都将成为历史,每一段历史也总是过去的现在,历史是现实的镜子。文学作品也总是从这个意义上把历史与现实紧密结合起来加以反映。”[4](p82)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说“彼但摹写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情与秀杰之气,时时流露于其间。”[5](p154)这是他们写作这两部剧的相同之处,即“以史写心”。
然而,不同之处就在于,马致远笔下的王昭君形象的反映出女性应保持那种“从一而终”的贞操观念,用它来反对元代“乱婚”的习俗。《汉宫秋》第三折“(旦云)大王,借一杯酒,望南浇奠,辞了汉家,长行去罢。(做奠酒科)汉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来生矣也。”[2](p139)而王昭君的作用似乎就在于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二下)贯穿到了这部剧作之中。而白朴笔下的杨妃,原为寿王妃,结果被公公霸占,极尽宠幸,导致最终不幸的结局,尤其是第一折“朝纲倦整,寡人待痛饮昭阳,烂醉华清。却是吾当有幸,一个太真妃倾国倾城。珊瑚枕上两意足,翡翠帘前百媚生。夜同寝,昼同行,恰似鸾凤和鸣。”[2](p87)应该说这是在讽刺统治者的荒淫,更是借杨妃为例来警醒统治者,作前车之鉴。
元朝对女性的控制是处于放松状态,这与他们游牧民族的天性有关。至少在形式上女性拥有了短暂的“解放”,是进步的表现。而两位作家在这一点上都没有逃脱封建礼教文化的束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在他们头脑中都形成了绝对性的观念,昭君似乎就成为封建制度下妇女的典型,而杨玉环就成了反面角色。要表达的含意几乎相同,只不过表达方式有所不同。
自古以来,女性悲剧的命运数不胜数,具有代表意义的也不胜枚举,王昭君和杨贵妃两个人的悲剧都可以说是国事衰微的一个象征,而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女性就成为了必然的牺牲品。明妃与杨妃在历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而在这两部剧中都得以悲剧形象和悲剧意蕴上的升华,代表了一个时代下女性的悲剧命运,对后世影响颇大。两位作者各具才情,各逞风貌,对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汉宫秋》与《梧桐雨》虽都为末本戏,以两位皇帝为主角来发展剧情,以女主角直接话语方式呈现的文字并不多,但从对两位帝王的叙述和心理描写中见到的都是女人的悲惨境遇,这种侧面烘托效果更佳。正如青木正儿所说:“这两种戏曲的收场法,是元曲中不见他例的有力作品,神韵飘渺,洵为妙绝。”[6](p92)两部剧创作格套上很相近,但两位女性悲剧命运却是同中有异。
注释:
横死:指因自杀、被害或意外事故而死亡。横, 意外的。语出:王建《空城雀》诗:“报言黄口莫啾啾,长尔得成无横死。”
参考文献:
[1]朱颖辉.孟称舜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5
[2]顾学颉.元人杂剧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3]幺书仪.元人杂剧与元代社会[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4]刘新文.《汉宫秋》悲剧意蕴新探 [J].烟台师范学院学报,2004
[5]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6][日本]青木正儿.元人杂剧概说[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编 者 按:原文引自《黑龙江史志》2010.21(总第238期),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