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非虚构丨于坚:希腊记
希腊记
文/于坚
荷马史诗最广为人知的段落的开头是这样的:那些住在雅典的人……(梭伦)
我去过雅典,但没有人认识我。(德谟克利特)
公元前5世纪建造的神庙留下的石头废墟、公元前4世纪建造的神庙留下的石头废墟、公元前建造的绘画陈列馆废墟、图书馆废墟、大学废墟、广场废墟、大会堂废墟、音乐厅废墟、圆形剧场废墟、私家花园废墟、竞技场废墟、豪门废墟、平民屋子废墟、罗马时代凯旋门废墟、拜占庭时代教堂废墟、19世纪完工的正在走向废墟的老教堂、千年前的旧市场留下的摊位、19世纪的破败长街(有几间住着幽灵)。
荒废的老街有一张祈祷的石凳
在黄昏,他时常走下大理石台阶
编织一个花环,并把它挂上他的圣像
一些迷途的羔羊偶然站在那儿,仿佛祈祷
缓慢而呆滞地咀嚼着凋零的花环
……
(扬尼斯·里索斯《隔阂》)
藏在面积大小不一的房间里的废墟——那些古代的残件、旧地板、断臂、独腿、面部被时间腐蚀的阿波罗、海伦石化的乳房、维纳斯的残缺之美,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第欧根尼、阿伽门农等人的塑像被私人或者国家悄悄地转移到自己的幽深仓库、戒备森严的储藏室、密码费解的保险柜、有股莎草纸霉味的客厅、堆积如峭壁的书房、曲径通幽的丛林后院……如果在月光下朝着某家博物馆的窗子一窥,会看见在那些已经清理干净的废墟间,栩栩如生地走动着千年前的神祇,光明正大的私处在发光。废墟并不意味着过去时代的生活方式被抛弃,人们依然像大卫那样爱好锻炼,像海伦那样留着长发,或者像尤利西斯那样迷恋着大海,像柏拉图的祖母那样腌制着橄榄,新居的模式自远古传承下来,依然是框架结构的、沿用数千年前创造的柯林斯柱式或爱奥尼亚柱式。古老的生活形式只是换了部分材料,比如玻璃、铝合金,生活从未中断,手艺炉火纯青,人们通过材料的更迭和技艺的守旧来持续传统,废墟只是“温故知新”的导师、师傅。于是,雅典除了那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废墟,还有永远春风吹又生的街头音乐会、暮色般的紫罗兰花园、20世纪的使用了钢筋水泥和玻璃的框架结构建筑物,挂着腊肠的小餐馆、被激情的手涂鸦的墙壁、卖无花果石榴和玫瑰的少女、死去不久的在案板上等着成为美味的鲱鱼、气味浓烈的胡椒、本地特产的海盐、用祖传秘方炮制的奶酪、刚刚从陶罐里捞出来的腌橄榄、来自穷乡僻壤的流浪汉、某人刚刚出版的诗集、手镯叮当耳环歌唱的作坊、长得像赫西俄德的教授(他的写真雕像流传至今),瞧,就是那位,正坐一处玻璃搭的棚子等着公交车呢;喝多了苦艾酒的萨福粉丝、衣着光鲜的拖着箱子走在人行道上的吉卜赛女郎、在充满神祇和英雄的俊美雕塑的城里从不减肥的胖子们(胖得那么舒服、惬意)、高视阔步的风度翩翩的猫(随处可见)、裹着黑袍的牧师黑人和艺术家——雅典到处都是艺术家,语言艺术家、厨房艺术家、古铜色的艺人、貌似雅典娜的无比自恋的时装艺术家、冰激凌艺术家、鲜花艺术家、餐馆艺术家(大厨、侍者,人人自有绝技。)面包艺术家、奶酪艺术家、火腿艺术家、文身艺术家、手风琴艺术家、泥巴艺术家、舞者、木匠、裁缝、表匠、擦鞋匠、侏儒艺术家、马车夫艺术家、出租车艺术家——他一路上用荷马的语言为我们介绍哈尼亚港口的一家餐馆:“我最喜欢的一家,每个月都要去两三次,那家的羊肉呵!你一定要去,这是链接……”艺术早已超越了它发生以来的那种宿命的鹤立鸡群、“自以为神圣”的做作,成为盐巴式的生活方式。生活就是艺术。“光亮亮的雅典城,头戴紫云冠,人人羡慕……”(阿里斯托芬《骑士》)“只有在雅典,国家才不会妨碍个人生活”(依迪丝·汉密尔顿《希腊的回声》)至今如此。有点像宋代的开封城,我想起来那本《东京梦华录》:“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艺术家根本看不出来,就蹲在那墙脚下,坐在那些玻璃窗子后面,就是那个将自己打扮得像一位流浪汉的小伙子(看不出来真的分文不名还是崇拜第欧根尼)……时间从未在雅典城逝去,各世纪的房间、家具都原样摆在这个城里,两千年以来的各种旧物杂陈,任由风吹雨打。死亡是时间的事情,你不能催它。就是后起的工程,似乎也乐于让雅典保持着一种废墟风格。落日像是一座蛋黄色的废墟,脱离了白昼的强光刺眼的阿波罗风格,向着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夜走去。月光下的街道像是一段段钢琴的废墟,醉醺醺的大学生在那黑暗小巷的残砖上徘徊。幽灵出没,讲着古老的雅典方言。文字并不能完全反映这些种类复杂的口语,通过书本学习到的语言根本不能理解幽灵们说的是什么。荷马是一个伟大的幽灵,他留下的声音被记录成各种版本,充满争议,揣摩他到底说了什么,是雅典学术的不朽魅力。雅典令人迷惑,置身其间,时间发生错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位于时间的哪个点。公元前四百年?四世纪?或者2019年的9月5日?我们订的家庭旅馆属于一个年轻人,他和他的女友骑着摩托来,交给我们钥匙就扬长而去。老掉牙的电梯,只能容两个人。100欧元一晚,里面有7个住过幽灵的旧房间,包浆在木地板上发亮,被谁们的脚印磨得棱角分明。5个阳台,还有厨房、起居室、餐厅、两个卫生间、洗衣机、咖啡壶、锅子、刀子、勺子、盐巴、油和上一拨租客留在冰箱里的牛奶、鸡蛋、三个番茄。衣柜里有股19世纪的霉味。窗子外面古木参天,挂着藤子。对面阳台上走出来一位裸着上身的男子,站了一阵,抽根烟,阿喀琉斯或者奥德赛?结实的腹肌闪着微光,古铜色。厨房里有一只中国制造的咖啡壶。得强迫自己睡上一下,倒倒时差。反常的夜晚,“他们已经忘记了祈祷或魔法”(博尔赫斯《起初两个希腊人正在交谈》),数千年前神庙所昭示的东西如今已成为生活本身,神庙可以隐匿了。
虚假的发明并不能让房屋修葺得更好,
雨落下来,他的膝盖被打湿
书本和报纸也都湿透,在火车站
一个盲人小提琴手站在雨中
当他拉动潮湿的琴弦
他得到的不是音符,而是雨滴
……
(扬尼斯·里索斯《苦涩的知识》)
天亮了,鸽子站在木头电线杆拉出的线条上,晃着小脑袋。旅馆对面的一处阳台上有个肥女在抽烟、喝咖啡、拖着裙子喂鱼,逗着落到晾着的垫单下面的灰鸽子,嘟着嘴模仿它的叫声。旁边的阳台,有些晾着衣物,有的在开花、有些空着,一个接一个,过了这条街,又在另一条街开始。街口杂货铺的楼上就是一个大阳台,后面的跟着排列过去,阳光此起彼伏,阴阳变化,这个阳台光辉灿烂,那个是忧郁的,另一个很温馨,那个是愤世嫉俗的,这个生机勃勃,含苞欲放,那个灰尘密布,坚硬得像是一块监狱用来放风的小球场……千姿万态,无边无际,停泊在城市这片大海上排列成直线的一个个小岛。另一家的栏杆上晾着一床朱红色的毯子,绣着金黄色的图案。地毯下面的阳台上坐着一对夫妇,男的在看报纸,女的在喝着什么。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站在阳台的一角抽烟。他们显然也发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我刚刚来到雅典,正光脚站在垂地窗帘外面沙滩般凉爽的阳台上,有点受宠若惊。我的房间小到箱子只能立着放,阳台却几乎与房间一样大,推开双开门,光明涌入,窘迫立即坦荡起来。阳台上摆着玻璃面板、下面压着棉质桌布的小圆桌、两把篾编靠椅,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摆在浴室门口的脚帕。不知所措,我来自一个阳台大部分被封起来的小区。从小到大,阳台几乎没怎么用过,要么改成了厨房,要么用来做堆杂物的仓库,要么根本没有,那不是家庭的一个必需品。雅典是个有阳台地方,身体的延伸部分,没有阳台的房子怎么可以住人?事关生命的质量,在阳台上消磨时间是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就像餐桌上顿顿必备的奶酪、面包。雅典人崇拜古铜色,这种肤色来自太阳神阿波罗,到处是古铜色皮肤的家伙。“雅典娜这样说,用金杖触击奥德修斯,使他身上转瞬穿起洗涤干净的外套和村衫,体形变得魁伟健壮。他立即显得皮肤黝黑,下颌周围的胡须呈现出乌黑的颜色。女神这样做完便离去,奥德修斯返回农舍,儿子见了惊异不已,惊恐地把视线移开,以为是神明显现。”(《奥德赛》)大街上、市场、购物中心、海边、船长、流浪汉、贵妇、学生、工程师、教员、编辑、专栏作家、清洁工、小贩、守门人、政客、诗人、出租汽车司机、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浪女……一个个晒得闪闪发光,神一般健美,人们以此为荣,酷爱阳光,酷爱强壮有力的身体,腹肌如海岸般坚硬,崇拜阿波罗神。“到了晚年,还像是一个运动员,体格健硕,黝黑结实,身体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下。他有着匀称、健美的身材,厄瑞特里亚古运动场上的雕塑可以证实这一点,因为这座雕像就是以他为原型雕刻的,几乎是一尊裸体……他经常进行体育锻炼,强健的体魄,完全达到了运动员的状态,耳朵扁扁的,皮肤上涂了橄榄油。”(第欧根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希腊有一种假期叫作阳光假期。赤身裸体的人随时可见,让阳光晒黑是一种古典主义。西欧和世界许多地方的人跑到希腊来晒太阳,加入这地方天经地义历史悠久的晒太阳运动,晒得黑黝黝的、无比荣耀的,仿佛被阿波罗上了一道漆,加冕了。古代留下来的雕塑显示阿波罗是个古铜色、肌肉健壮的运动员。不过大胖子,永远晒不黑的人也不少,各美其美。胖子们活得快活自在,大大咧咧地占据着空间,岿然不动。
一家土耳其餐馆,桌子一排排支在人行道边。烤肉、海鲜、香肠、面包、土豆、奶酪、番茄、生菜柠檬、冰水、酒……一堆挨着一堆,似乎每个人都是饕餮之徒,怎么吃得完呐!转眼工夫,一张张丘陵密布的餐桌已成杯盘狼藉的平原,冒着战后的硝烟。旁边是一家市场,一个个摊位上铺陈着从地中海捕来的鱼类的尸体:鳕、鲆鲽、鳎、鲆、沙丁鱼、鳀鱼、蓝鳍金枪、狐鲣、鲭鱼……一条条翻着苍白的肚皮,腥气、怪味、腐味混杂,万物都置身在一口正在烹调中的大锅里。蔬菜和水果种类不多,屈指可数,苹果、香蕉、香瓜、葡萄和无花果。香料就太多了,一盒盒色泽深沉的粉末,叫不出名字,闻所未闻。一位裹着头巾的大娘推着一辆木头车,孙子坐在前面,卖大蒜,一欧元一串。市场的另一端有几家古董店。像水果店那样堆积如山,一个挤着一个,各种各样的家私,花瓶、烟灰缸、眼镜盒、陶罐、左轮枪、碗、勺子、刀叉、肥皂盒、酒瓶……应有尽有,都是家里用的东西,老东西。地下室还有,旧物件挤得人很难下去,稍不注意,一个东西就滚下来。古老的手艺一直流传到今天,做工极好,大部分是20世纪的手艺,价格便宜。旧物太多,不需要奇货可居。买了一个米诺斯风格的陶罐,老板说,至少有五百年的历史。看上去确实像个老家伙。这么多的旧物,人们不屑于造假。希腊没有新过,它一直旧着。西方最伟大的仓库,什么都在,没有遗弃。一切都在着,万物,人、手工、作品……这个地方没有天翻地覆,只是日复一日地炉火纯青。
“寺庙,站立在那里,将其自身展现给人类。只要艺术仍然是艺术,只要神没有从寺庙中离开,对寺庙的理解就始终开放着。”(海德格尔)
在雅典街头乱走,冷不丁就能遇到帕特农神庙,在一群建筑物的右侧,在一堆础石废墟上头、一个窗子所能看见的最远处、一条花枝乱颤的小巷的尽头,一位侍者满载啤酒、玻璃杯和冰水的托盘上面,一只猫耸起在脊背上的山梁后面,一台照相机的取景框里;手机就不用说了,每只手机里都有一座。一处阳台,一家酒吧,广场上、花园里、一家后院的晾衣绳上,一群游客要去的那个方向……“历史给我们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激起的热情。”(歌德)真是不可思议,2500年了,这座暗示般的圭臬的框架还在那里,激动人心,培养着判断力、理念,召唤、指示着世界的老年、中年、青年、幼年,婴儿、胖子、盲人、聋子、瘸子、疯子、小偷、强盗、诗人、官员、商人、流浪汉、男男女女……他们正一群群拄着手仗、背着旅行袋,边上的网兜里塞着一个装着冷水的水壶,一个跟一个走向帕特农。这是一种从每个人的千千万万的点抵达一个点的旅行。师法造化,雅典人用的是石头,帕特农神庙模仿了石头,创造出一个直线组成的框架,模仿了石头内在的看不见的质地,那种坚实、方圆、不朽,对于我们今天在世的人确实是不朽,你还能与2500年前的人看见同一件东西,就像看见太阳、星子、岩石、森林、石头、大海……而这并非造物主的作品,是人“认识你自己的”的作品,人自己为自己建造的尺度、标高、准绳、轻重、厚薄、冷暖、中正……永恒的古典主义、保守派,以不变应万变者,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在中国文明中,这种空间化的象征性尺度主要是通过对文的想象和书写来建构。汉字就是中国的神庙,西安碑林可以说是中国的帕特农神庙。)将来的人,后来的人,只是一次次在标新立异中回到这里,回到那种尺度中。就像歌德说的:“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即使留给我们的这类作品全都失传,诗和修辞艺术也能凭借这一个剧本而完全恢复过来。”“让我们记住古人是多么的伟大,尤其是苏格拉底学派如何给我们揭示出全部生活与行动的本源和准则,并且还告诫我们不要沉湎于空洞的思索,而要去生活和实践。”“只要我们的学校教育一直把我们带回到古代里去,并且继续不断地推行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教育,我们就可以庆幸自己,这些作为掌握高度文化所十分必要的课程就永远不会湮灭。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到古代身上,刻苦地学习它,并且怀着以它来改造我们自己的希望,我们就会感到似乎只有在那个时候,我们才真正成了人。”就像孔子讲的:温故知新,信而好古。帕特农神庙正是一所不朽的学校。
真是非凡杰出的想象力,大地这团盘根错节的混沌乱麻,被想象成一根根直线,总结出一种所向无敌的、利剑般的功能,一切都似乎即刻可以在这线条下迎刃而解。此刻,这些石头垒叠起来的直线依然直指天空,崇高、坚决。某种古老的、永不衰竭的挑战。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第欧根尼、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都出生在这神庙下。2500年后,海德格尔从黑森林专程而来,“那个曾经希腊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一列火车响了,从伯罗奔尼撒站驶出,切开了密密麻麻的雅典。
帕特农高于一切,高于雅典,高于大地上所有的丘陵、大海、橄榄树、无花果、蜂蜜、奶酪、图书馆、歌剧院、市场、摩天大楼、火车站、神庙、教堂……下面东正教教堂的钟声响起,不像在西方的城市是最高的声音,这些零碎的声音在下面,像是小鸟的叽喳声。宙斯的座位。屹立在阿克罗波利斯山的石灰岩高岗上。公元前447年建造的。用大理石凿出的圆柱横梁垒叠、铆接起来,曾经供奉着雅典城的守护神雅典娜女神。此刻只剩下一个矩形框架,有点像昆明郊区的没有砌墙的烂尾楼。这么说并无不敬,这种长方形的框架如今已遍及世界,从罗马到印度,从马其顿到远东,从昆明到京都……原型是轻微的米黄色石头材料,粗糙的表面有点像莫奈画的大教堂系列里的笔触,在落日的反射中,呈现为纯金色,仿佛真是金子打造的。
站在阿克罗波利斯山的峭壁边缘俯身看去,下面的街道像是一条条小溪。雅典城展开在平原上,蛆虫般地蠕动着,闪烁着,呻吟着,做着自己的小事。地中海在南方的天空下,灰蒙蒙,等待着什么。全世界的智者(那些想问“为什么是希腊?”的人们)都涌向这座神庙,在阿波罗的天空下,心怀敬畏,扶老携幼,列队而行,摩肩接踵,挤挤攘攘,战战兢兢,担心着那些柱子会不会突然倒下来,柱子不是整根的,是一截一截地拼接起来。已经倒掉一些,这是一座废墟,希腊人正在修复它,安装了脚手架。8点开门,门票7欧元。开门半小时,里面已经水泄不通,到处是举着手机、照相机的手臂,导游大声吼着,许多人仰天长叹,或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有一群穿白色紧身衣的击剑运动员以神庙为背景拍合影,大家高举着剑,欢呼着。这个石头框子没有遮阳之处,阿波罗的阳光之箭密集地、热辣辣地泼下来,逃都逃不掉,只能忍受。这是此地旅游业发明的一种现代祭祀,细节不同,敬畏、崇拜、迷信还是在的。就是从前,人们也是在毒日头下举行祭祀,祭祀并不在神殿里,在外面。“参加酒神祭祀游行的妇女通常头戴常春藤冠,身披小鹿皮,手里拿缠着常春藤、杖顶缀着松果球的酒神杖,敲着手鼓和铙钹,扮成酒神狂女。酒神祭祀游行带有狂欢性质。酒神的狂女们抛开家庭和手中的活计,成群结队地游荡于山间和林中,挥舞着酒神杖与火把,疯狂地舞蹈着,高呼着‘巴克科斯,欧吼’。这种疯狂状态达到高潮时,她们毁坏碰到的一切。如遇到野兽,甚至儿童,她们会立即将其撕成碎块,生吞下去,她们认为这种生肉是一种圣餐,吃了这种生肉就能与神结为一体。”(希罗多德《历史》)“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不由自主,抹抹嘴就朝着那个方向走。
阿克罗波利斯山不高,山顶没有树木,没有水源,山坡上分布着些羊群般的奶酪色石头,其间长着些枯黄的蔓草。一面是坡地,另一面是悬崖。坡地这边展开着雅典的居民区,悬崖那边可以看见远方的地中海。居民区与神庙之间隔着荒野,并没有连接。孤独的神庙。坡地和悬崖之间还有其他神庙、剧场。通向神庙的门厅、柱廊建立在缓坡上。一群巨柱。两根柱子之间看见的是另一根圆柱,横竖两个方向都是各种直径、尺寸统一的、A到B或C的直线,就像某种从圆规、角尺、米达尺、图纸里长出来的尺寸精确的男性生殖器官。高耸、笔直、抽象、苍白。阴影投下,都是几何形状。高大、重要、威严、自信、绝对,不容分说,只能服从,跟着它走,绝无曲径通幽。谈不上风水,这个建筑本质上是一个战略要塞,一副战斗姿态。它以向上、必胜、终极来庇护,这不是失败者、犬儒、庄子们的神庙。曾经遭遇雷击、日晒、雨淋、掠掳、偷盗、遗忘、毁损、炮击、爆炸、改宗(改为教堂、清真寺),但是那个暗示着数学、几何、设计的矩形框架坚定不移,清晰明确,这一点意味深长。
柱廊尽头是山冈顶部,平坦开阔的山头,地面没有清理过,还看得出初始的荒野,满地的石头碎块、蔓草。原始地面突然耸出一群非同凡响的石头,就像是一个尚未竣工的建筑工地。它一直是这样。保持着开始的混乱。整齐与混沌、形式与原委并存。没有任何庇护,鹤立鸡群,直指天空。出类拔萃的手工切割打磨出的磊磊巨石,坚挺、勃起。等距排列的多利亚式圆柱(其间刻着凹槽)仿佛一直在充血。柱子之间的石头墙不见了,风穿堂而过。大理石曾经被打磨得非常光滑,有一层冷冰冰的月亮色光泽,风吹雨打25个世纪之后,石头重返粗糙。一个白色的长方形框架,由46根顶端喷出手雕的花束的十米高的大理石圆柱组成。框架确立,然后为框架文身,雕梁画栋,令这个框架看上去不那么呆板。这种画栋雕梁与李煜歌咏过的不同,李煜的画栋雕梁,框架与文身浑然一体。帕特农神庙的框架太强大了,以致大理石表面的细节、那些精心设计的装饰物容易被忽略。它旁边的伊瑞克提翁神庙有一面的柱廊上的圆柱被整根刻成了女神形象,六根柱子,表情凝固的女子,仿佛从山冈下的市场走上来,换了衣服,刚刚复位。这使得伊瑞克提翁神庙不像失去了神像的帕特农那么枯燥,但也显出平庸。“希腊人的悲剧合唱歌队却不得不在舞台形象中认出真实存在的人。扮演海神之女的合唱队真的相信自己看到的是泰坦巨神普罗米修斯,并且认为自己与剧中神祇是一样实在的。”(尼采《悲剧的诞生》)
帕特农神庙离概念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没有那些惟妙惟肖的雕塑为这个框架文身,它就是一座枯燥的空间性概念。可以放进任何一张图纸。“深沉的希腊人,唯一能够承受至柔至重之痛苦的希腊人。以这种合唱歌队来安慰自己。希腊人能果敢地直视所谓世界历史的恐怖浩劫,同样敢于直观自然的残暴,并且陷于一种渴望以佛教方式否定意志的危险之中。是艺术挽救了希腊人,而且通过艺术,生命为了自身而挽救了希腊人。”“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比喻并不是一个修辞手段,而是一个代表性的图像,它取代某个概念、真正地浮现在他面前。”(尼采《悲剧的诞生》)
砾石嶙嶙,很容易绊倒。太阳酷烈,晒得头晕。好在高处多风,偶尔掠过,即刻凉爽,仿佛是来自神庙本身,希腊的风神阿涅弥伊,有四个身体,北风神玻瑞阿斯、南风神诺托斯、东风神欧洛斯、西风神仄费洛斯,都是星星之神阿斯特赖俄斯与黎明之神厄俄斯的儿子。风来了,就找块石头坐下,喝口自己背上来的瓶装水。这些石头是山上的原石,依然深嵌在山体中。或许从前雅典村庄里的牧羊人也来这里坐过,听着石匠们叮叮当当地凿击之声,一只老鹰飞越神庙,天空高蓝。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来请求神谕的时候也坐过,说不定。“你们当然认识凯勒丰……有一天,他竟然去了德尔斐,向那里的神提出这个问题。先生们,我在前面讲过,请别打断我的话。他问神,是否有人比我更聪明。女祭司回答说没有。”“最大的祝福便是通过疯狂来到我们身边的,他是众神赐予的礼物。因为德尔斐女祭司和多铎那女祭司处于疯狂的状态时便能给希腊人带来巨大的利益,但在她们清醒的时候却不能。”(《柏拉图对话录》)
“弗洛伊德终于站在了雅典卫城,与在他之前的许多其他人一样,他被一种虚幻感冲击了。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在某些方面似乎还没有他从想象中所获得的体验来得真实。”弗洛伊德指出:“一个了不起的想法突然进入我的脑海:那么,这一切确实存在,就像我们在学校学到的!”“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找到那些我们一直寻觅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们去往希腊尚存的地方,拜访这土地、天空、海洋和岛屿,拜访这被遗弃的庙宇和神圣的剧场,是否有一天我们能找到答案?”(保罗·杜若《海德格尔的希腊之旅》)
宙斯神殿数学自虚无涌起
几何的骨头朝向天空
给一切以尺寸《论日月的大小和距离》
阿利斯塔克算出α=3°
暴风雨在闪电中被柏拉图整理成直线
无望的卷尺日夜测量着荒野
英名千古神叫做宙斯
最后的数据尚未到来
闪即逝的是一块阴影
去迦太基的船就要开了
汽笛响起时太阳暗了一下
市场密集在山坡上,像海浪一样拍打着帕特农神庙。很容易感受到“人类”这种概念。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来了。卖腌橄榄的、卖木瓢的、卖水的、卖盐巴的、卖胡椒的、卖鱼的、卖羊肉的、卖面包的、卖珠宝的、卖瓷器的、卖钥匙扣的、卖金项链的、卖古董的、卖花的、卖床单桌布的、卖拖鞋的、卖旧唱片的(我买到一张科恩年轻时的专辑)、卖碗的、卖花瓶的、卖酒的、卖烟的、卖玩具的、卖洗澡用海绵的、卖手杖的、卖磨脚石的、卖书的、卖圣像画的、卖肥皂的、卖药的、卖围巾的、卖手镯的、卖皮鞋的、卖皮包的、卖裙子的、卖内衣的、卖二手衣服的……“他的衣服以白色为主,干净整洁,被褥也是白色的羊毛制成的。”(第欧根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毕达哥拉斯》),这种衣服还在,有家店只卖白色的衣服。古老的买卖,一眼看去,光怪陆离,时髦新鲜,其实都是基本的、关于日常生活、关于美、关于尊严、关于信用、关于趣味、关于好玩、关于友谊、关于爱、关于舞蹈……的东西,只是质量、做工、包装、样式与古代不同,胡椒装在小塑料袋里,盐巴也是。陶器店里的东西每个底部几乎都有作者的名字,艺术不是什么孤芳自赏,美,做工精湛,也要卖得掉。有一家卖圣像画的店,画师白发苍苍,随心所欲不逾矩。古希腊人流行的亚麻布、套衫、长裙、地中海蓝、橄榄绿、纯白、柠檬黄……依旧抢手。橄榄、奶酪、火腿可以直接伸出舌头去尝。世界各地的游客各自拎着塑料袋逛来逛去、鱼群般地穿梭,激动得发狂,精美又实用、富于想象力,想买的东西太多,这些手艺从7000年前的米诺斯传到现在没中断过,日常得就像天空一样。
那小贩来了,浑身上下
仍满是旅尘。他“香油!”“树胶!”
“最好的橄榄油!”“头发香水!”
沿街叫个不停。但到处是喧嚣、
音乐、游行,谁听得见他?
人群推他,扯他,撞他。
(卡瓦菲斯《公元前31年在亚历山大》)
这种古老的市场世界上已经不多了。吉卜赛人的歌队在其中游行,唱着歌,拉着手风琴,弹着吉他,要点小钱。其他乐队占据了各个要塞,教堂门口,街角,广场,弹吉他的、拉手风琴的、独唱的、三重奏、四重奏……一位女士忽然奔跑起来,她的钱包被窃,有人在她前面狂奔,拐进一处不见了。走着,一位老太太拉住我,让我锁好背包的拉链,并示意我要把包抱在怀里。我即刻忘了她的忠告。逛了一阵,我的背包三层的拉链都被拉开,大张着嘴。小偷不要我的照相机和护照,只拿走了钱,他们有规矩,偷得并不那么狠。古老的小偷,偷了几千年,与时俱进,手艺一直高超。没有小偷的市场可不是市场,小偷、骗子和讨价还价令市场充满古老的魅力,这个不是乏味、呆板、便宜的超级市场所能理解的。“有时候,偷窃、通奸以及偷窃庙里的神物也是合情合理的。”(阿里斯提珀斯)无边无际的买卖,大多数买卖后面都有一个古老的作坊,藏着不露面的首饰匠、铜匠、陶匠、木匠、农夫、渔民、糕点师……连锁店不多,钱嘛,每个人都赚一点,赚钱本身是一件好玩的事、手艺,一家独霸所有的买卖,流水线生产,乏味、不好玩。这是一个古老的真理,可惜正在被世界遗忘。市场自形成以来从未停业。只是卖的东西不一样了。表面上浑浑噩噩,其实精心设计,中间的蒙纳斯提拉奇广场四通八达,走散的人可以去那里集合,广场上放着一堆木材般的长条座椅,总是有位子,总是坐着大包小包、筋疲力尽的购物狂,乐手、诗人、小偷、警察、骗子、不三不四的家伙也在转悠。这一带专做走马观花的游客的生意,那一带昂贵精致,接待富可敌国的大款,另一处卖黄金饰品、金光灿烂的老店,一座小秤在收银台上散发着冷光。饭馆又是集中在另一处。侍者们一个个站在外面,向每一个过路者问好,只是问好,并不拉客。一位希腊大叔学会了两句汉语:“好吃!不贵!”古董街也混迹其中,一家里面,站着三个海盗般的大汉,一个戴着墨镜,露着肩膀,上有文身。马云看中了一条铜铸的鳗鱼,问价,大汉拿出手机,对着它讲出一串话来,手机立即显示出汉字:这是一位周游世界的船长带来的,200欧元。我看中了一个陶壶,古董商说至少500年。这是一个毕加索式的酒壶。将方、三角形、浑圆、酋长头像、实用性结合在一起,有某种暧昧的性意味,一种超现实的抽象感、稳定感和荒诞感。可惜的是它水土不服,一到昆明就裂开一条缝。它活着。
雅典市场
大海作乱岛屿不安
梁柱倒下市场再次成为废墟
买卖要继续美人要补妆
古希腊在普拉卡区
现代在蒙纳斯提拉奇市场
他来买盐巴你要糖我在找一把浆
鱼来自地中海布是一位嬷嬷织的
卖黄金的要用秤买果子的要出手
讨价还价小英语人人会说
希腊语不讲这些荷马还在流传
提着袋子的都是老实人
东张西望的是兜售赝品的
背包客流着汗他想要一块肥皂
橄榄色裙子就挂着那儿风也喜欢
来一条吧姑娘那位店主来自威尼斯
他老婆就是卖奶酪的肥娘
那位崇拜柏拉图的教授
忽然扔掉刚刚挑中的小玩意儿一甩风衣跑起来
有人偷了他的钱包
怎么追得上哪那个英俊的贼
就像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长跑者
鼓起后腿上有一股闪电般的青筋
从前,雅典城是这样建起来的:
我们城邦把军费准备充足之后,应该可以把自己的财富用在这些建设上,它将使雅典的名声永远流传,它将使财富变成活跃的事业,从中出现各种工作,供应各样的需求,激发每一种技艺,推动每一只手,使全城邦的人几乎都能得到工资;他靠自己的资源,既装饰起自己,也养活了自己。
一座座建筑拔地而起,显得异常宏伟,外观优美得难以模拟,因为每个匠人都想用自己的精巧手艺把工作做得比计划更好,建筑的速度更是惊人。每一项工程,看来似乎都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但是这一切都是在一届政权之下的全盛时期全部建成的。据说,有一次,画师阿伽塔科斯得意地说,他作画又快又不费力。宙克西斯听到以后就说道‘我却要用很长时间。’因为制作时省工图快就会使作品没有持久的力量也达不到完美。
他就向人民提出一项规模宏大的建设计划;这项工作要用很长时间,要投入许多种工艺,这样一来,留在城邦的人,也不亚于水兵、戍卒、陆军,同样有了借口。可以从那笔公款中得到一份好处。因为,要用到的材料有石头、黄铜、象牙黄金、紫檀、柏木,而制造和加工这些材料的行业又要有木工、铸工、铜匠、石匠、染匠、金匠、象牙匠、画匠、刺绣工、浮雕工,以及监督押运人员、商人,在海上有水手、舵工;在陆上又要有造大车的、喂牲口的、赶车的;还有编绳子的、织布的、制革的、筑路的、开矿的。各行各业,像将军带兵似的,都把自己召雇来的工匠编成一个个队伍,有如乐器听任使用者运用或身体听从心灵指挥一样,这样一来,就能按照需要把财富分配和散发给一切不同年龄、不同天分的人。
它将使雅典的名声永远流传,它将使财富变成活跃的事业,从中出现各种工作,供应各样的需求,激发每一种技艺,推动每一只手,使全城邦的人几乎都能得到工资;他靠自己的资源,既装饰起自己,也养活了自己。
每一项工程都十分完美,立刻成为古迹,但是又万古常新,直到今天仍像刚刚建成一样。它像是永世开放的鲜花,看来永远不受时间的触动,仿佛这些作品都被注入了永不衰竭的气息和永不衰老的灵魂。
(普鲁塔克《伯里克利传》)
雅典的街道上到处飘着地中海蓝。人们酷爱这种蓝色,将它渗透到裙子、桌布、旗帜、飘带、围巾……从远处看,地中海蓝很单调,有点发灰。在雅典城里,蓝的丰富性得以敞开,各种深度的蓝,各种肤浅的蓝,青春、光明、快乐,不断地去发现这种蓝,乃是生活的目的。
买了一张票,去帕特农神庙下面的阿迪库斯露天剧场看一场演出。这个圆形剧场建于公元161年,是哲学家Tiberius Claudius Atticus Herodes(提比略·克劳迪斯·阿迪克斯·赫罗德)为纪念他的妻子而建造的。主要上演悲剧。索福克勒斯的《伊迪帕斯王》《安蒂岗妮》、尤里彼德斯的《米蒂亚》《特洛伊女人》都曾在这里上演。还在用。就像剧场建成的年代,舞台后面的墙还是那一堵,历尽沧桑的巨石,锈迹斑斑,像一张老掉的神祇的脸,守望着剧场。扭头就可以看见剧院高处夜空下的帕特农神庙,它被安装了灯,金光闪闪的框架。座位像千年前那样排列,还是石头的,只是换了石头,用机器切割的,更为规整精致,失去了旧座位上那种一坐即英雄的感觉。每个座位上加了个U皮小垫子,比2000年前舒服些。“当他坐在剧场里,不像是一块石头坐在另一块石头上面。”(阿里斯提珀斯),我后来在德尔斐的阿波罗圆形剧场坐过,王座般的石头,要坐稳得有宽大厚重的大象式的臀部,从前坐在这里的都是大家伙呵。四顾,人类如今小了很多,个个形单影只,比骷髅稍胖。这个剧场共有32排座位,可容纳六千名观众。今晚是英国动物乐队前主唱埃里克·伯顿的演唱会。现场座无虚席,来了一些盲人,他们慢慢地摸上来。有点惊讶,很多年没有在国内的公共场合见到盲人了,他们哪儿去了?中老年听众居多,在后面看,一片白发和秃顶。动物乐队是一支风格中正的布鲁斯摇滚乐队,在世界拥有大批听众。摇滚已经老去,正在成为新的古典音乐。远古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并未在希腊消失。吨位很重的埃里克·伯顿的声音回荡在剧场里,他是一个白头发的胖子,缓慢地走出来,仿佛岩石般的声带太长。他唱的不是希腊悲剧。他是伟大的电吉他演奏者吉米·亨德里克斯的哥们,1970年9月18日,吉米·亨德里克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去世,埃里克·伯顿在酒店房间发现了吉米生前写下的最后一首歌,里面有一句歌词是这样的:“生命的故事比眨一下眼睛还快。”(见2012年03月30日《今日早报》记者陈宽的报道)之后,跟着若有所思的听众从古代的岩石巨门中涌出来,穿过帕特农下面黑暗中的石头、废墟、橄榄树、已经打烊的市场、空无一人的小巷回旅馆。一条街上沿人行道半躺着几个酒鬼,一群人坐在一家酒吧外面的街沿上,饮酒,望着夜空,其中有个巨乳女子在疯狂歌唱,浑身发抖,头发乱甩。
十点半之后他就一直坐在咖啡店里
期望他随时会出现。
午夜过去了,他仍在等待他。
现在已是一点半,咖啡店已几乎空无一人。
他已厌倦于机械地阅读
那些报纸。他寂寞的三先令
他把另两个先令用于买咖啡和白兰地。
他已抽完了所有的香烟。
漫长的等待已使他疲惫不堪。因为
等待了那么长时间,
他已开始乱无头绪地思考起
他所过的不道德生活。
但是当他看见他的朋友进来——
忧烦、沉闷、思考立即一扫而空。
他的朋友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
他打牌赢了六十镑。
他们英俊的外表,他们优雅的青春,
他们分享的敏感的爱情
全都因牌桌上那六十镑
而重新振作、活泼、充沛起来。
现在带着左右欢乐与活力、感触和魅力,
他们走了——不是去他们体面的家——
(他们的家已不要他们了)
而是去一座很熟悉又很特别的
堕落之屋,他们要了一间卧室
和昂贵的饮料,再次喝起来。
当昂贵的饮料喝完
已将近凌晨四点了,
他们便快乐地沉溺于爱情。
(卡瓦菲斯《两个二十三四岁的男青年》)
“开言对他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荷马史诗唱道:“在那里没有一个人的智慧能与他相比拟,神样的奥德修斯比其他人更善于谋划各种策略”“宙斯为阿尔戈斯人谋划了悲惨的归途”“宙斯为我们安排了可怕的不幸”“神使涡流回旋的大海一片平静”“神明正在策划惨重的灾难”“神明要我们把辽阔无际的海水从中央分成两半”……希腊人认为“神本身就是智慧”,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是谋划者,设计出一切。“造物者在创造人类的时候,把认识不同事物的才能赋予人类,是为了有益的目的而创作的,眼睛能让人看到万物,耳朵可以让人听到所有声音……”(苏格拉底)这个与《山海经》里面的神不同。“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说文解字》神是语言出场,文明,以文明之,引出万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希腊人喜欢分出是非,好神恶神,非此即彼,不好不坏的神极少。帕特农神庙建造的时日,中国正是春秋时代,春秋的建筑物在空间中荡然无存,废墟也烟消云散,回归泥巴。人们在大地上找到大量文字,刻在甲骨上、青铜上、石头上,文字保存了中国记忆。同时代中国人的文字已经相当发达,文字成为中国的神庙,碑林是最神圣的地方。帕特农神庙一个字也没有,神庙本身就是文字。在希腊的各个博物馆也极少见到文字。文字在希腊起源相当早,英国考古学家伊文思(Arthur John Evans)在克里特岛发现的泥版残片,有两种文字形式,线形文字A和线形文字B,是在1800年至前1450的迈锡尼文明时期。文字早就出现了,但是只是某种秘密符号,并未普及。他们用空间形式的艺术来祭神。要到柏拉图们的时代,拼音文字才发达到可以用来记录口音。荷马在黑暗的年代里只是游吟在大地上的声音,这个声音被记录下来,已经是差不多五百年后的事了。“一块刻着13 诗行荷马史诗《奥德赛》的泥板出现在奥林匹亚遗址。”“19 世纪晚期,考古学家在埃及的古希腊殖民地Oxyrhynchus(奥斯莱卡)发现了一处由成千上万的纸莎草碎片组成的古代矿床。在其中发现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手稿。这些手稿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 世纪。”
柏拉图时代,被彗星击中似的,“泰初万物混沌,理智出现,才创造了秩序”(尼采《悲剧的诞生》),思辨、智术兴起,各种思辨汹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对论证的热爱”(柏拉图《泰阿泰德》),有个叫埃斯基涅斯的智者,绰号叫作“言辞”。“他们经常走上前去,拷问他的学说,通过各种限制、错误、对比、偏题和烦琐,来为难那个人,令他困惑不已。”雅典在柏拉图时代,几乎是一个观念之城,成为一个哲学家就像在中国的唐朝成为一个诗人那么简单。“他十四岁投身哲学事业……因为他当时发现所谓的文法教师完全不能解释清楚赫西俄德在书里提到的‘混沌’一词的含义”(伊壁鸠鲁),“西蒙是一个鞋匠,他是雅典人。有一次,苏格拉底来到他的小作坊里,与他谈论某问题,他尽可能地把谈论的内容都记了下来,正因为这样,有人称他写的对话为‘皮革的’。他一共写了32篇对话,现存的都是单卷本形式,分别是《论诸神》《论善》《论法律》《论美》《论爱》……我不会因为钱而放弃自由的演讲,这位鞋匠说。他经常在那里与学生一边散步,一边探讨哲学,一直聊到需要用橄榄油来擦拭全身的时间。因此,他们被称为‘漫步学派’。”“命运指引着我奔向哲学。他在雅典将所有的货物处理完毕,接着,开始投身哲学。”(芝诺)
大家都在争论“是,是什么?”。What?知识是什么?鞋子是什么?马是什么?人是什么……泥是什么?“泥是土混合了液体。”(柏拉图)生活是什么?“智慧就是去认识了解分布在万物之中并统治着万物的事物。”(赫拉克利特)什么,然后分类:“生活有三种类型,分别是思辨的、实践的和快乐的,思辨的生活是最重要的。”(亚里士多德)“他致力于探究如下问题,一栋大房子里发生的事情,究竟哪些是善的,哪些是恶的。他在与人辩论时总是言辞激烈,因此时常被人殴打甚至扯掉头发。”(苏格拉底)“境况可以分成两种,分别是快乐和痛苦,快乐是一种平滑运动,痛苦是一种粗糙运动。”(阿里斯提珀斯)“有人说,世界上有多少美好的事物,他追问对方,具体数目是多少,是不是超过了一百。”(墨涅德漠斯)“善可以分成三种类型:灵魂中的善、肉体中的善以及外界的善。国家政体可以分成五种:第一种是民主制、第二种是贵族制、第三种是寡头制、第四种是君主制、第五种是僭主制……”(柏拉图)“罗格斯可以分为六个部分,分别是伦理学、自然哲学、辩证法、政治学、修辞学和神学。”(芝诺)
“如果城邦不能准确区分邪恶之辈和善良之人,那么它就要被毁灭了。”(安体斯特涅斯)
什么是思?思有几种?分析之思、描述之思、记忆之思……“学而不思则罔”,思,孔子只有一句。同时代的中国智慧不讨论是,讲如何。一阴一阳谓之道,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或者确定永远是暂时的,易才是常态。是,在庄子看来,莫若以明。莫若以明,万事万物无是无非地“是着”,“学而时习之”就可以了,中、和是上策,一定要分出是非、对错、类别、界限、定义,非此即彼,只有使用强力,轴心时代之后的世界历史确实如此。
哲学这个词,在汉语中已经诗意化了,失去了它冰冷的数学内涵,仿佛只是巧言令色的玄学。那些汉语的哲学家都不是数学家。汉语是无法数学的,汉语哲学家其实只是次要的诗人。这并不是一种贬低。诗高于哲学,就人生的止于至善来说。
在远古希腊,希腊之前的希腊,大地还是某种未知文明的废墟,无边无际的石头、蔓草、风和闪电、荒凉的大海。人类需要解释活着的意义,需要意义来充实转瞬即逝的生命。人渴望长久,即使肉体消亡,也要有某种不死的象征来持续人类的意义,他是谁?为何住在此地?神庙在空间中一座座建立起来,暗示着意义、真理、概念、形式、框架、模型……柏拉图想到框架的时候也许正盯着帕特农神庙呢,那确实是一个源头性的框架,抽象的数学和几何的当下的空间化,最终抽象者传遍整个世界,这种框架如今满世界都是,空间中、语言结构、图书馆的文本。“只有在希腊人那里,哲学家才不是偶然的。”(尼采)
柏拉图在世的时候,帕特农神庙已经在建,他生于公元前427年,帕特农神庙建于公元前447年,那时候他已经20岁。其他框架正在希腊各地一座座建立起来,宙斯框架、波塞冬框架、阿波罗框架……帕特农神庙就是神的形象、象征。“神也有生命,他是理性的、不朽的;从这一点来说,他是完满的,是思想性的;他不能接受丝毫的恶,能预知世界以及世间万物。但是他不具有人形,他既是宇宙的父亲,又是万物的缔造者,无论是从整体来说,还是从他渗透到万物的各个部分来说,都是如此。按照力量的不同表现,他拥有了各种名字。他们称他为‘帝亚’,因为万物都由‘帝亚’而来,他们说,应当称他为‘策纳’,这是因为,他是生命的源泉,渗透到生命之中;他们把他称作‘雅典娜’,因为他的权能延绵不绝,一直到‘以太’那里;称他为‘赫拉’,因为他的权能不断延伸,一直到‘气’中;称他为‘赫菲斯托斯’,因为他的权能延至拥有创造力的‘火’那里;称他为‘波塞冬’,因为他的权能延绵至湿气之中;称他为‘得弥忒耳’,因为他的权能延绵至苍茫的大地。同样,根据他的其他特征,人们又用其他的名称来称呼他。”(第欧根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泰勒斯》)似乎是在说基督教的上帝。宙斯神庙框架、波塞冬神庙框架、阿波罗神庙框架、雅典娜神庙框架都是一个框架,都是一个神……这个神是直线的、数学的、几何的、确定的、透明的、没有身体的……“他不仅从埃及人那里学会了几何学,还是第一个在圆周留画三角形的人,还因此用一头公牛献祭。”将这个神抽象成一个直线组成的框架已经是表象的极限,否则这个神就完全无法模仿了。
柏拉图这个名字有宽肩膀的意思,他身材敦实,有一个宽阔的前额。说话的声音低沉结巴,嗓音枯涩。腼腆害羞,恪守规矩,甚至人们从来没有听他放声大笑过。他曾经跟随阿尔戈斯的角力士阿里斯通学习体操,因此,阿里斯通给他取名为柏拉图。他曾经在柯林斯的伊斯特摩斯的地峡运动会上参加过摔跤比赛。曾热衷于绘画与写诗,一开始写的是酒神颂,接着开始创作抒情诗和悲剧。后来柏拉图开始迷恋抽象、形而上。“可以感知的事物,在数量和性质上都不能保持不变……可以思想的东西才是永恒不变的,它既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这就是永恒不朽的事物的本质,它们的属性总是相似的,甚至相同的。”“每一个理念都是永恒的,它们是抽象的概念,而且不会变化……从本质上来说,理念与原型类似,其他的一切事物则是模仿它们。”(柏拉图)“规则、标准的部分其实就是如何发现真理……必须通过概念才能准确地把握和认知各种事物。”(芝诺)柏拉图迷恋确定性、形式、范式、模式、概念、图形这些东西。“同一个意思,他频频使用‘原因’‘本原’‘种’‘形式’‘原型’等来指称‘理念’。”“罗格斯就是指某一事物是什么或者曾是什么。”(安提司特涅斯)他们着手创造概念,追求那种看不见的、确定不变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透明的、形而上的。他首先是一位数学家。“他认为灵魂是不朽的,可以通过轮回方式附着在肉体上,它的本原是数字性的,而肉体有一个几何性的本原。”(第欧根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不懂或者不知道几何学的人就不该进入哲学家的殿堂。”“欧几里德几何学以及摆在每一个初学者面前的几何学,还不过是几何学的一些初步的要点,然而,它却是哲学的最完善的引言和入门。”(歌德)
柏拉图们追求“清楚”,将一团乱麻的现实整理成各种直线。“我们应该仔细思考那些清楚无疑的事物及其背后的目的,要将它们作为所有观念的标准,如若不然,所有一切都会陷入混乱,充满不确定性。”(伊壁鸠鲁)“一个儿童开始认识到,不可见的一点必然在可见的一点之前,而且在他能够用铅笔在纸上画出来之先,就已经知道两点之间以直线为最短时,他就会感到自豪和乐趣。他没有错,因为他已经使得一切思想的源泉对他开放。理念和现实,力量和行动都变得清晰起来。哲学家没有给他带来新的发现,可他作为一个数学家,就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切思想的基石。”(歌德)中国思想则是这样的:“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
“阿勒克西斯在《厄昌姆匹俄多洛斯》中是这么写的:A.我的肉体死了,枯萎了,而不朽的东西却升入空中。B.这不是柏拉图的闲谈吗?”
“柏拉图的躯体,安睡在大地的怀抱里,而他的灵魂永远不朽,每个善良的人啊,无论身处何处,都对这位阿里斯通之子心怀敬意,因为他洞悉了神圣的生活。”
帕特农神庙的框架已经暗示了柏拉图将要尽情发挥到极致的唯一、确定性、抽象、形而上、理式、框架、模式。只是神庙开建的时代文字社会还不发达,仓颉生得太晚,口述时代过于漫长,声音作为无形的文字已经相当成熟,无形的声音被视为高贵的灵魂之音,而有形的文字成了粗俗的“外在性技巧”。“原始的言语乃是文字,因为它是一种法则,一种自然律。最初的言语在自我显现的最深处被理解为他者的声音,被理解为命令。因此,文字有好坏之分:好的自然的文字是内心和灵魂深处的神圣铭文;堕落的人工文字则是被放逐于肉体的外在性中的技巧。这是柏拉图模式的最深刻变种:灵魂的文字和肉体的文字,内在的文字和外在的文字,良知的文字和情感的文字,因为存在灵魂的声音和肉体的声音。”(德里达《论文字学》)
柏拉图时代,大家各行其说。“我们雅典人自己决定我们的政策,或者把决议提交适当的讨论;因为我们认为言论和行动间是没有矛盾的;最坏的是没有适当地讨论其后果,就冒失开始行动,这一点又是我们和其他人民不同的地方。我们能够冒险,同时又能够在进行这一冒险之前深思熟虑。”(伯里克利)墨尼漠斯从来不说诸如“认识你自己”的话,他肮脏极了,到处乞讨。他说,一切的观点都是虚无。美貌是什么?第欧根尼的说法是“比起书信,美貌是最有用的推荐书”,亚里士多德认为美貌是神的馈赠,苏格拉底认为美貌是短命的主宰者,柏拉图认为美貌是与生俱来的优越,忒俄弗拉斯托斯认为美貌是无声的欺骗,忒俄克里托斯认为美貌是象牙一般昂贵的罚金,卡尔涅阿德斯认为美貌是没有守卫军的国王。与柏拉图一派意见相左的人也非常多,一个老妇人骂泰勒斯:“泰勒斯呵,就连眼前的东西,你都看不清楚,你如何能知道天上发生的事?”持独断论的皮浪一派“对一切证明、标准、迹象、原因、学习、运动、产生,还有某些本质上就是善或恶的东西都持否定态度”。第欧根尼认为“柏拉图所谓的讨论完全是在虚度光阴。”(希腊语,光阴与虚度是同一个词根)他经常与柏拉图抬杠。他去参加宴会,看见柏拉图正在吃橄榄,他说:“智慧之人啊,你千里迢迢乘船去西西里就是为了吃餐桌上的美味,如今这些东西就在你的眼前,为什么不享用呢?”柏拉图说:“我以诸神的名义发誓,我在西西里也吃了很多橄榄和其他食物。”第欧根尼又说:“那你为什么要去叙利亚?难不成阿提卡当时不能生产橄榄?”而另一个版本是这样的:有一天,他正在吃干无花果,刚好遇见了柏拉图,于是,他说:“你也可以享用它。”柏拉图接了过去,吃掉了它,他说:“我说的是‘享用’,不是‘吃’。柏拉图将他称为一条狗,他说:“是的,我曾经回到那些出售我的人那里去。”柏拉图从不向人乞讨,有人因此斥责他,对此,第欧根尼说:“那个人也会乞讨,但是,他乞讨的时候会把头紧紧挨着你,免得其他人听到。”有一天,柏拉图邀请一些来自狄俄尼西俄斯的朋友去他家里,第欧根尼踩着他的地毯上说:“我踩在柏拉图的虚荣上。”
到了罗马时代,柏拉图依然是作家调侃的对象,卢奇安在《真实的故事》里写道:“面包,长在那顶梢儿上,像蘑菇似的。城郊四周有六十五眼清水泉,六十五眼蜜泉,还有五百眼香水泉,略小些,此外还有七条奶河,八条酒河……那儿有个极好的草坪,四周都是密林,长着各种树木,可以给躺在树下进餐的人遮阴。他们的卧榻以鲜花铺成,清风是侍者,给他们端盘上菜……这个宴会场所的四周,长着许多透明的大玻璃树,树上不结果子,倒结出许多酒盅,各色各样,大大小小,一应俱全。谁来赴宴,只消摘取那么一两只酒盅,放在座边,马上注满酒。他们就这样喝起酒来……他们边吃边饮,边奏乐边唱歌消遣。唱的大都是《荷马史诗》。荷马本人也在场……他们的合唱队由少年男女组成,领唱的人是洛克里斯的欧诺摩斯,莱斯博斯的阿里翁还有阿那克瑞翁和斯忒西科洛斯。我在那儿亲眼看见有他,海伦已经和他和解。他们的歌声一停,天鹅、燕子、夜莺组成的另一支合唱队出场,它们一唱起来,清风就领着整片树林伴奏……他们讨人喜欢,乐乐呵呵,会吃会喝……众目睽睽下男人或女人公开交合,丝毫不以为耻……只有苏格拉底赌咒发誓,说自己和年轻人接近从来是干净的。可是大家全知道他是昧着良心说假话。其实许阿托斯和那耳略素斯(苏格拉底的男性情人)早已多次坦白,可他仍矢口否认。妻子在他们是大家公有,谁也不忌妒谁,在这点上他们高出柏拉图一招。而且,谁想有孩子就有孩子,没人反对。……伊索也在场,大家把他当作逗乐的人。西诺珀的第欧根尼的作风已经改变,他已和妓女拉伊斯结婚,醉后失态,常翩然起舞。……唯独柏拉图不在,据说他住在虚构的城邦中,正在受他自己拟定的政体和法律管制。”
第欧根尼认为,真正的公民生活,就是生活在世界中。他赞同“共妻”,所谓的婚姻,就是男人说服女人与他们一起生活。在他看来,无论是吃动物的肉,还是去神庙偷窃,都不是荒唐之举,就连吃人肉也是正常的,有的外邦人的习俗也清楚地反映了这一点。他认为,通过正确的推理就会发现,万物是互相渗透的,肉存在于面包里,面包存在于蔬菜里;至于其他东西,也可以通过肉眼看不见的分子渗透……他对音乐、几何学、天文学都嗤之以鼻,认为这些东西毫无益处可言。贫穷,谁也不必以承认自己的贫穷为耻,真正的耻辱是为避免贫穷而不择手段。可惜,第欧根尼不认识颜回和庄子。
第欧根尼很奇怪:“文法学家热衷于了解奥德修斯所患的疾病,但是,却毫不关心自己所患的疾病;乐师们为竖琴调节琴弦,放任自己的灵魂和性格处于不和谐的状态;数学家专注于太阳和月亮,却忽视了周围的事物;演说家义愤填膺地探讨着正义,却从来不履行它;爱慕钱财的人斥责金钱,事实上,却趋之若鹜。有的人称赞正义比金钱更伟大,却非常羡慕大富大贵之人。人们为了健康献祭给诸神,与此同时,在行祭祀的过程中又胡吃海喝。他很奇怪,奴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人狂吃,却从不在宴会上偷取任何食物。”一个人正在通读一篇很长的文章,当卷尾处出现了没有文字的空白时,第欧根尼高呼道:“加油吧!朋友!已经可以看到目的地了!”有人曾试图通过三段论来证明自己是有角的,第欧根尼抚摸着对方的额头,说:“但是我没看到。”有人说,运动根本就不存在,他就站起身来,到处走动。有人探讨天象时,他问:“你从天上来到地上花了多长时间呢?”亚历山大大帝曾问他:“难道你不害怕我?”第欧根尼反问他:“那么,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亚历山大说:“好人。”他说:“谁又会怕好人呢?”有人问他:“对人来说,什么东西是最好的?”他说:“拥有言论上的自由。”“狄俄迪西俄斯开始研究快乐理论,这是因为他身患眼疾,不再认为痛苦是无所谓的”,阿里斯通认为,人生的至高目标是面对德性和邪恶之间的事而毫不动心的生活,不加区分地对待它们。有点庄子的意思。
“哲学就从为‘伟大’立法开始,就是说,哲学与一种命名活动紧密相连。‘这是伟大的’,哲学如是说,从而使人类超越了其难以驾驭的盲目的求知欲。它通过伟大这个概念抑制了这种欲望,特别是它认为对于事物本质和核心的最伟大知识是可以达到的,并且已经达到。”(尼采)无论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或者第欧根尼,他们意见不同,但出发点都是一个,某种天真的人道主义,“人是万物之灵”(第欧根尼),爱人,尊重人,人要如何生活才是生生的、德性的、善的、美好的或者正确的。哲学,无论关心形而上还是形而下,都是关于如何生活更好。“我们应该弄明白,家里究竟发生了哪些好事和坏事。”(苏格拉底)“他们为了生活,而不是为了博学而从事哲学。”希腊“哲学家对生命和此在( Dasein)所做的判断,在内涵上要比一个现代判断丰富得多,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丰富完满的生命”(尼采)。
古希腊的思想像儒教一样,有中庸的思想,追求适度。“切记,不可过度,任何美善都来自恰当。”(泰勒斯)“切勿过度。”(梭伦)“什么是年轻人的德性?不要过度。”(苏格拉底)“所谓美好,就是克制开出的花朵。”(芝诺)
法伯里诺斯在《历史杂记》中说,柏拉图是第一个在论证过程中使用问答法的人。他还首次将神意、性质、元素、辩证法、正反、椭圆数、边界的平衡等术语运用于哲学。柏拉图们不喜欢诗人,讨厌荷马,诗是反对直线的。赫拉克利特声称:“应该把荷马从各种大会赶出去,还要鞭挞他;还要用同样的方式对待阿拉基洛斯科。”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直线、尺规在他们自己的时代并未大行其道。柏拉图跑到西西里去,试图说服僭主狄俄尼西俄斯,赐给他人民与土地,在那里实现他的理想国的宏伟蓝图。虽然狄俄尼西俄斯嘴上答应了他,但是,却没有采取实际行动。柏拉图试图发动革命,被抓起来,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朋友给僭主写了信,才被释放,回到雅典。后来他不再参与政治,“尽管他写的对话表明,他的确是政治家。主要原因是,当地的民众已经对其他政治举措驾轻就熟。”“阿卡狄亚人和忒拜人正在建造宏伟高大的美加洛城,曾邀请他前去那里为他们立法,但是,当他得知了他们并不愿意平等地分配财产,于是就拒绝了。”同时代人对他很不以为然,经常揶揄他:“他吃橄榄正像柏拉图。”(橄榄在希腊语里有愚蠢的意思)“你是人,拥有灵魂,按照柏拉图的意思,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我拥有。”柏拉图有点虚伪,有一天,克塞诺克拉特斯去他家里做客,柏拉图让他帮忙抽打他的小奴隶,这是因为他可怜对方,不忍心亲自打他。他还有些可怕的想法:“对于任何事物来说,一个睡着的人都是毫无价值的。”“世界上最令人愉悦的声音就是真理。”希腊人不吃这一套,柏拉图主义沉入黑暗,几乎被遗忘,几百年后才逐渐浮出水面,在希腊本土以外开花结果,罗格斯最终影响了整个西方,到近代又影响到东亚。“他们只是摧毁了你的身体,而不是真正的你。”困扰西方无数世纪的身体和精神的分裂史自柏拉图始。
两千年后出生的尼采不喜欢柏拉图们的直线:“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将理念的拥护者称为“对彼界有幻觉的人”,到20世纪,直线主义已经令一些人窒息。福科宣称“理性就是酷刑”,梅洛庞蒂发现,“世界的问题, 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海德格尔要找回远古希腊的那个不确定之神。崇拜数学的罗素发生了思想转变:“所有这些,虽然我仍然记得我相信时的快乐,现在看来却大部分是荒谬的,这一部分是由于技术上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我的世界观已经有了改变。我已经不再认为数学在题材上是和人事无关的。我终于相信(虽然是很不愿意)数学是由重言式而成。我恐怕在有充分智力的人看来,整个数学会是显得无足重轻,就像说一个四足的动物是一个动物无足重轻一样。我想数学的超时间性丝毫没有我从前以为它所具有的那种崇高和庄严,而只是由于纯粹的数学家是不谈时间的。在默想数学真理的时候,我再也得不到什么神秘的满足之感了。”
在希腊本土,第欧根尼或者斯多葛派的影响随时可见。第欧根尼不是模式,他是大地上自然生发出来的生活态度,“大块假我以文章”的结果。“他在任何地方都能做任何事。比如说话、睡觉或吃饭。他用手指着用来存放工具的仓库和宙斯神庙的门廊。”“教导克塞尼阿德斯的几个儿子们完成学习之后,就教他们如何射箭、骑马、掷矛和投石。学习摔跤时,他不让教练用训练运动员的办法来对他们训练,而是以拥有好的肤色与体魄作为学习摔跤的目的。这些孩子记住了诗人、历史学家还有第欧根尼本人的各种作品,为了训练他们的记忆力,他还教他们通过一些简单的办法来记住各种东西。他在家里教导孩子们在日常生活里粗茶淡饭即可。他经常让他们留着一头短发,赤着脚,安安静静地待着,甚至不穿紧身内衣,走在路上也不能四处打量。他还经常带着他们去野外打猎。孩子们对第欧根尼也很敬重,经常跟父母称赞他……”“有一次,一个人带着他来到一处豪宅,告诉他,不可以到处吐痰。他听了,清了清嗓子吐了一口痰在对方的脸上,接着,他说,再没有其他地方比他的脸更脏了。”“他看到一个孩子用双手捧水喝,就掏出布袋子里的杯子,扔掉了,他说:‘一个孩子就在朴素这方面战胜了我。’他经常这样论辩:‘万事万物都归属于神。智慧之人乃是神的朋友。朋友可以彼此分享。所以,智慧之人可以享用万物。’”“如果没有了第欧根尼,我的生活反而更幸福。”“本来诸神给了人类简单的生活,但是,人们却努力探索着制作蜂蜜、乳酪、香膏等东西的方法,反而忽略了最本质的生活。”“有一天,一位管理神庙的官员将一位偷了神器的管理员带走了,对此,他说:‘大偷把小偷带走了。’”“有人觉得卡里斯特勒斯是幸运的,因为他从亚历山大那里获得了很多东西,第欧根尼却说:‘实际上,他倒霉透了,因为他吃早餐和中餐的时间都是亚历山大决定的。’”
“我们这里比较随便。”玛丽亚说。她的父亲是一位厨师,她正在雅典大学学习哲学和文学。一位自信的、骄傲的、白皙的、鳕鱼般肥嫩的、长得像毕加索《梦境》那幅画里的女子。偶尔陷入沉思,“她原是说人话的凡人,现在在大海深处享受着神明的荣耀”(《奥德赛》),忽然醒来,发现了桌子上的烤虾,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上一个,她已经很胖了。玻璃窗子外面热得发白的阳光鼓励她这么做。我们坐在一家1876年开业的餐厅里。11点开始的午餐已经吃了三个小时,还没有结束,在等着甜点。我熬不住,找个角落去小睡了。醒来的时候,法国诗人Guillaume Decourt说:“你就像一个智者,哪里都能睡着。”他的意思是我是一位犬儒,像狗一样随便睡。我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睡过的地方可多了,火车的钢铁夹板上、博物馆外面的花园里、一棵松树下、海边、长途汽车站卫生间外面的长椅上、果园里守夜人搭的小草棚中……“对于任何事物来说,一个睡着的人都是毫无价值的。”睡着的人总是一脸蠢像,表情失去了意义的宰治,嘴歪眼斜,人看上去就像白痴。于是,这个世界咖啡供不应求,避免人们睡着。柏拉图是一位咖啡主义者。
辽阔的大地,宙斯的天空。在飞机上看,希腊半岛比较贫瘠,基本上是石头。岩石磊磊的丘陵、盆地,其间偶尔露出些暗黄色的干涩泥巴,缺水,仿佛寸草不生。地面上爬着些植物,橄榄树、无花果、桉树、松树、少量贴地生长的葡萄。滋养生命的物资主要来自大海,橄榄油只是调料。市场上也看得出来:大量的鱼,少量的蔬菜和肉。蔬菜大约不超过十种,番茄、洋葱、土豆、黄瓜、灯笼椒、大蒜……牛肉、羊肉很便宜,蔬菜和水果相当贵。如果不是大海,这地方很难吸引人住上几千年,柏拉图老往马其顿、意大利那边跑,或许除了学问不待见,还有不好在的因素。要在这种地方活下来,人们得有强大的想象力。大海假我以文章,大海带来无边无际的食物、资料、文化、形而上的、形而下的……几千年下来,希腊反倒不愁吃穿,反而成为世界上最丰富好在的地方之一。世界历史证明,思想总是产生在贫乏之地,如果大地丰饶富足,人们倒不怎么喜欢去根究“为什么”,在着就好。但是,想象力落实在大地上,也会在大地上造出天堂。时间证明,希腊的想象并非虚妄,它确实为世界提供了一种止于至善的生活世界样本。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屈原《天问》)屈原的问是第一问,终极之问。世界还有第二问,为什么是此而不是彼?比如希腊。仁者人也,为什么希腊出现了希腊,中国地方出现中国。都是仁,为什么说法完全不同?造物主雄才大略,让这个地方涌出了四书五经,那个地方涌出来数论派、瑜伽派、胜论派、正理派、吠檀多派、弥曼差派……世界图书馆里,希腊也是汗牛充栋。希腊就是一堆书。荷马、毕达哥拉斯、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这一切为何在一个叫希腊的地方涌出来?“我们居于大地之一隅”,“有如蚁蛙之于池塘”(柏拉图《斐多篇》)。世界为何居然产生了一种“言必称希腊”的现象?这也是一个世界之问。讨论了几千年,书上永远得不到答案。无数世纪,那些求解的人们涌向希腊去,希腊因此成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旅游胜地,古往今来,世界各地心怀叵测的游客(背着背包、杵着手杖、挎着水壶的堂吉诃德和桑丘、叫作亚历山大的极少数、军队、航船、银行家、海盗、水手、哲学家、波西米亚人、妓女、小偷、吉卜赛人、罗马人、土耳其人、高利贷者、诗人、艺术家、音乐家、手镯匠、石匠、陶匠、纺织娘、雕塑家、舞者、演员、悲剧作者、乔伊斯们、博尔赫斯们……)在巴尔干半岛南端翻箱倒柜,翻遍了每一块石头,每一个根系,每一块遗产。眼神茫然,空手而归的人数以吨计地弃岸登船回家。年青一代纷至沓来,星星般密布希腊半岛,旅游业永不衰退。“两个希腊人正在交谈:也许是苏格拉底和巴门尼德斯。最好我们永远不要知道他们的名字;历史,于是,会变得更神秘也更安静……他们只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知道讨论是抵达一个真理的并非不可能的途径。”人们来到希腊,一边跋山涉水,盯着每一个可能藏着宝贝的缝隙,一边讨论着希腊。希腊旅游并非一般的游山玩水,人们渴望这种“希腊之旅”能够令他们成为希腊人,无论是那种健美的古铜色胴体还是精神生活。1962年的春天,海德格尔加入了前往希腊的旅游团,“所有的青春年代的梦想都实现了。我记事起认得的第一幅版画——我父亲挂在大厅的罗马的版画——现在终于变成了现实。我通过油画、素描、版画、木刻、石膏模型和软木模型,认识了这么久的城市,现在就呈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找到那些我们一直寻觅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们去往希腊尚存的地方,拜访这土地、天空、海洋和岛屿,拜访这被遗弃的庙宇和神圣的剧场,是否有一天我们能找到答案。”(保罗·杜诺《回到原点:海德格尔的希腊之旅》)
古铜色
卖鱼的人自大海来
没有成为蔚蓝色而是成了古铜色
种橄榄树的人没有成为橄榄色而是成了古铜色
开出租车的人没有成为土黄色而是成了古铜色
海伦是古铜色的如果海风转过她的脸来不言自明
《奥德赛》和《伊利亚特》都是古铜色的
荷马自然是古铜色他的眼睛只看得见古铜色
船上下来的人是古铜色的制陶的人是古铜色的
织布的人是古铜色的躺在海岸上的一家人也是
古铜色的妈妈是古铜色的父亲是古铜色的
儿子们是古铜色的求婚者是古铜色的
太阳不是古铜色的它生产了这种元素
阿波罗是古铜色的如果他走到神庙外面
石头雕的希腊人从前是乳白色的
如今有点发黄——他们都住在希腊
海鸥想成为古铜色的它一直在阳光下飞
死去的人令我们沉思他们为什么选择古铜色
要死的人在跳舞说话唱歌吃饭开会游行做爱
买和卖他们有着古铜色的手
古铜色的心和古铜色的梦
古铜色的餐馆坐在里面点餐的人大部分是古铜色的
令晒得不够黑的人们忧郁在希腊苍白是忧郁的
古铜色万岁古希腊万岁
但黑人并不是那些喜欢太阳的人
卖纪念品的小姑娘晃着一个玩偶跑过来
她说这位晒不黑的玩偶是苏格拉底1欧元
她自己是古铜色的她会成为古铜色的新娘
地球上居然存在着一个叫做希腊的不是书本的空间。飞机落在这叫做希腊的硬物上可怕地一抖,似乎就要四分五裂。幸好没有,穿过呆板的、千篇一律的机场大楼,走到希腊的天空下,热浪打来,几乎昏过去。我来自昆明的晚秋,不适应,赶紧脱掉外衣,只剩下贴身的褂子。雅典已经被钢筋水泥包围了,你无法再像中世纪的拜占庭人那样在穿过荒野的时候,突然看见顶天立地的神庙。古雅典现在藏在市中心,后来者从未想彻底取代它,古雅典现在像是一颗藏在水泥盒子里的珍珠,光芒黯淡,但质量未减。雅典有数万人在写诗,其中一位叫库克斯,他邀请我来参加他的诗歌节。他长得像某家面包店里的面包师,络腮胡,沉思型,胖子。我们在印度认识。他决定再办一个高水平的诗歌节,原来有一个文学节,“但还不够好”。他是一位工程师,写了八年诗,讲雅典方言。经费一部分来自政府,一部分是他自己募来的。不多,参加诗歌节的诗人得自己买机票,落地后他管三天的吃住。我们约好在蒙纳斯提拉奇见面。跟着他穿过帕特农神庙山脚的跳蚤市场,在其中一个摊子上买了一个旧牛皮包,相当有感觉,似乎从前的背者曾经背着它穿过沙漠,或者是第欧根尼用过的包包。二手货很抢手,来希腊的人都是来淘旧东西的,越旧,离古希腊就越近嘛!我们穿过一排酒馆、咖啡馆、冰激凌店、珠宝店、几只正在打鼾的狗、几只深不可测的猫,走去一家希腊本土餐馆用餐,他执意带我们来这里,仿佛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有这种风俗的地方已经不多了,麦当劳正在蚕食世界。带点酸味的肉肠(令人想起一位祖母)、原味的烤鱼、奶油土豆羹、柠檬、希腊沙拉、希腊臭豆腐、希腊奶酪、土豆条、烤面包,还有一点大米。突然,手风琴、排箫、阿夫罗斯管和手鼓响起来,一队穿白衬衣、裙子的人从餐馆中间的过道飘过,吹拉弹唱着,一位姑娘摇晃着一只篮子,向客人讨钱,他们是吉卜赛人。
库克斯告诉我,现在的希腊语言还有60%是古希腊传下来的。他就说着这种语言。
“有理由认为真正被称为有文字的社会一直到公元前六世纪和前五世纪才在希腊和爱奥尼亚诸城邦中形成。”(扬·阿斯曼《文化记忆》)希腊文字的历史比口语短了很多世纪(在中国,文字社会至少在公元前11世纪就已经繁荣。),《荷马史诗》是口头传播的。在荷马时代,诗就是神谕,早于公元前520年流传的诗歌几乎都被归于一个叫穆萨尤斯的诗人名下,这些诗被称为穆萨尤斯神谕。神谕没有被记录下来温故知新,有事的时候就问,问罢就回归黑暗,下一次再问。人们建造神庙,神住在固定的地点,并且用最坚固长久的石头建造,让神祇能够永久住在那里。而中国的神是跟着人走的,人在哪里,神在哪里。心神、传神、迎神、安神、出神、劳神、走神、定神、费神、提神、眼神、伤神、分神、留神、六神无主……都是在身体中。
雅典国家博物馆。一个个大房间里全是超人的雕塑,神的化身、完人的标准。“美而卓越”(Kalos Kai Agathos是希腊的古老俗语,既指美好、有力而灵活的身体,也指求胜的意志和对秩序的遵守)模仿了人但不是人,是对人的修改、再塑。夸张的、正确的人,人的尺度。这个希腊尺度直指肉体。“这些面具后面隐藏了一个神祇……让人赞叹的典型的理想性。”“人变成了艺术品,在这里,在醉的战栗中,整个自然的强力得到了彰显,臻至‘太一’最高的狂喜满足。”(尼采《悲剧的诞生》)“希腊的图像艺术是身体的艺术……在自主的希腊城邦所支持的社会形态中,所有重要的事务都以‘面对面’、彼此身体在场的方式加以解决:这是一个‘直接行动’的文化。”(托尼奥·赫尔舍《古希腊艺术》)“从一个‘身体’上到两个‘身体’,从两个‘身体’上到所有美的身体;从美的身体上到美的生活方式的追求,从美的生活方式的追求上到美的诸学问,从诸学问最终圆满上到那个学问——不外乎就是那个美本身。”(柏拉图《会饮》)在这种尺度下,真人永远自惭形秽,必须努力,必须奋斗,必须“锻炼腹肌”,必须自我改造。这里没有一个胖子、瘸子、矮子、瘦子、病人、更没有侏儒,他们被“希腊人”消灭了。奥斯维辛留下来的部分?早在基督教出现之前,原罪就已经被古希腊暗示出来。这些石头人集体传达着一道斩钉截铁的直接命令:人要努力成为这样!斜方肌的、三角肌的、冈上肌肉的、胫骨前肌的、肋间肌的、胸锁乳突肌的、胸大肌的、胸小肌的、肱二头肌的、股四头肌的、腹外斜肌的、腹横肌的、目光炯炯的、青春朝气的、积极进取的、天天向上的、青铜的、大理石的。暗藏在平常肉体下面的各种看不见的比例、数学、几何被赶出来,高度抽象化、典型化、美化,精确得可以测量到毫米。肉欲消失了,超人在石头上散发着冰凉的精神之光。偶尔有几位臃肿残缺者,因为时间腐蚀,美褪去,混沌的肉身重现,引人注目。雕塑外面那些走来走去的真人有些一生都在向这些石头学习,锻炼得就像雕塑,冷不丁绕出来一个,还以为石头动了。过于逼真,弥漫着一种身体和力量的崇拜。“希腊人虽然没有用概念,但却用他们诸神世界透彻而清晰的形象,让明智之士感受到他们的艺术观深邃而隐秘的信条。”(尼采《悲剧的诞生》)每一件都是英雄、烈女,动物也是猛兽、狮子、老鹰、公牛这些。观众,那些凡人也一样,长得像英雄的人不少,高视阔步,昂首挺胸。老人也是如此,一对夫妇,看上去都在80岁以上,似乎刚刚跑完马拉松,绷紧着腹肌,套着运动装,望着一尊大卫发呆。在这里,萎靡不振引人注目。孔子说:“仁者人也。”人,是对动物性生命的超越,这个人不仅仅是身体的人,也是文人。“仁者人也”并不是一种身体规定,而是一种德性规定。庄子那种“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在这个博物馆是完全不可思议的。这是一个概念还原之地。一切看不见的抽象者在此地都成了有质地的事物,英雄、坚固、持久、光荣、沉思、美德、权力……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我趁着博物馆昏昏欲睡的守卫没注意,摸了摸“伟大”的小腿,阿加门农的腿,硬邦邦的,一根筋凸起在肌肉的表面。看了一圈,很累,有点千篇一律,暗藏着同质化。柏拉图的博物馆,最精彩的不是人体,而是那些长袍上的皱褶。令人想起吴带曹衣,这是起源,影响了健驮罗,又跟着佛教传入中国。
把背包交给博物馆的存包处。进去后发现可以照相,就回到存包处取相机,存包的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长得像阿忒拉斯。我取了相机,将包递给他的时候,他的表情有点异样。参观完展览,出来取包再见到他,他的表情明显有点慌张。我没在意,背着包就走,回到旅馆才发现内包里的欧元不见了,某人取走了钞票,留下了钱包。一个希腊故事。辜负了我对“博物馆”这种标准的信任。
拜占庭博物馆。与外面的灿烂阳光和明媚大海夹持着的雅典大相径庭。沉默、虔诚、悲伤、深沉,故意营造出阴暗的氛围,中世纪就是这样?或者这只是博物馆的揣测?那些伤痕累累、金箔斑驳、黑与红、绿与蓝的木质神像画似乎被时间的野蛮坦克碾过,划痕、脱色、虫蛀、腐朽。但是依然庄重,庄重不是主题,而是匠人处理材料的手法,在时间的鞭笞之后,那些圣像像烈士一样更加悲壮,仿佛经历过“十字架苦路”(Via Dolorosa)般令人窒息。阳光和大海哪儿去了?内部和外面对比强烈。博物馆是一座佛罗伦萨式的别墅,1930年成为博物馆。外面的拱门下,一个家族正在阳光中举行婚礼,新郎、新娘、来宾都是一身白,唱歌、弹琴。或许人们想起了中世纪,那正是一种喜悦的形式,在黑暗中喜悦。
灯光昏暗的街道,涂鸦几乎遍及每一道卷帘门和墙,这些门在夜里关着,所以涂鸦出现了,仿佛站街女郎涂抹在眼帘上的眼影。一些门厅外面的台阶上睡着人,不知道他们是因为无家可归,还是因为信奉第欧根尼哲学,追求狗一样的自由,“在任何地方都能做任何事”,想在哪里睡就在哪里睡。一家老餐馆还在开着,可以坐三十多人的小馆子。擦得铮亮的铁锅、造型优雅的陶盘、玻璃酒杯,弥漫着烤肉、大蒜、香芹、胡椒之类的味道。椭圆的长盘子上堆着切断的肉肠、烤鱼、面包和沙拉。中间的玻璃橱柜里摆着鲜红的火腿、奶酪。快乐热情的老板娘,她和丈夫、儿子一家子住在楼上,楼下就是他们劳动、挣钱的地方,一切都是上一代传下来的。9点,大家还在狼吞虎咽,觥筹交错。网络上介绍说这家在雅典餐馆中排名第17。进去的时候没有座位,要等15分钟。安迪·沃霍尔的时间。经营得就像一件艺术品,营造出19世纪的晚餐的氛围。确实非常好吃。以为相当贵,并不贵,与一般的馆子同价。
一个女仆端来洗手盆,用制作精美的黄金水罐注入银盆给他们洗手。(荷马《伊利亚特》)
他们斜靠在松木和桃木做成的躺椅上,和家人一起宴饮,喝自酿的葡萄酒,头上戴着花环,吟诵着赞美众神的诗篇。(柏拉图《会饮》)
希腊一直在做着这些事,从未中断。
海德格尔说:“在希腊时代,存在者的存在就成了值得思考的东西,这就是西方的开始,就是它命运隐蔽的根源。”正是这个命运决定了西方的历史,也塑造了西方人。“哲学在其本质上是希腊的,这句话说的只是西方和欧洲,并且只有它们,在其最内在的历史进程中源始地是‘哲学的’。”希腊出版的书是哲学的,希腊本土不是哲学的。西方的希腊是一个希腊,这个希腊是典籍中的,罗格斯的、数学的、几何的、概念的……巴尔干半岛上的希腊是另一个希腊,混沌、天真,也不乏理性,我还是喜欢这个肉身滚滚的希腊,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希腊,赤裸着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的希腊,穿白裙子的希腊,嚼腌橄榄的希腊,躺着无数的猫和狗的希腊,挂着腊肠的希腊,胡椒瓶跌倒在餐桌上的希腊,丰乳肥臀的希腊,独善其身、我行我素的希腊……前者遮蔽着后者,后者你要抵达希腊本土才会慢慢地发现。
在一家营业了几百年的菜市场走,一位卖番茄、核桃、橄榄和瓜的老者从摊位后面走出来,挡住我,指着我的汗衫。我吓了一跳,以为身上沾了什么,他又提起我衣角上露在外面的商标,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我把汗衫穿反了。我笑笑,他还在捏着那个小标签叽叽咕咕,意思要我现在就脱下来,穿回正面。一个好心的柏拉图主义者。
三个女神在对面的街道上飘着,经过珠宝店、冰激凌店和一家卖陶器的作坊,她们的步态就像是春天长出了脚。
“无论如何这不会维持很久——
“多年的经验清楚表明这点。
“即便如此,命运还是有点突然地终止它。
“它很快就完结了,那令人赞叹的生命。
“然而那股气味是何等浓烈,
“我们躺过的床又是何等华丽,
“我们赋予我们的肉体何等的快乐。
“我纵情于感官快乐的回声,
“那些日子的回声又来到我身边,
“好像是我们享受过的年轻生命的火焰:
“我再次拿起一封信,
“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直到天光暗淡下去。
(卡瓦菲斯《在黄昏时分》)
雅典城是一个到处颤动着完美乳房的地方。各种雕塑,女神们的乳房,大街上。仕女们的乳房,你无法不注意到它们。“也许我们寻找他们,因为我们寻找另一种生;在越过雕像的那边。”(塞弗里斯)作家卡赞扎基斯写道:他听到市区传来的声音,犬吠,月下情人的歌曲。他穿过睫毛看那在抚弄他的爱米奈,“只有女人!”他心想。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同她媲美!“他心满意足,感到身为男子的幸运。因为爱米奈是女人,上帝给她创造了匀称的胸脯、嘴和腹部。他微笑着抚弄着情妇肌肉结实而圆润的手臂。”“春天是撒旦的天下,裤带松开。女人上衣扣解开,老太太叹息……”“世上最美妙的东西都是魔鬼发明的,漂亮的女人、春天、烤猪。所有这些都是魔鬼制造的,上帝创造了僧侣、斋戒,泡洋甘菊和丑女人。呸!”这是十月,春天已逝,秋天已深,依然是撒旦的天下,如花怒放的乳房令人心荡神摇。“她轻柔而危险,是个男人的吞噬者”(卡赞扎基斯),那些无所不在的石头雕刻的乳房、臀部、后腿、私处、胴体、肱二头肌……无时无刻不在赞美、教导着身体。希腊人的身体没有被概念、化妆品、整容术遮蔽起来,人们以天体为荣,崇尚素面朝天,相当坦然。坦然的不仅是心事,也是身体。这种教导已经超越了肉体,“吾日三省吾身”(孔子)就是对身体本身的肯定、赞美,无论那是怎样的身体。无论是俊男美女,乳房丰满还是低垂,胖子或是瘦人,身体有障碍的人或者奔跑者都是坦然的、自在的,迎风起舞,无论那是什么舞。这个国家最伟大的诗人、先知是一个瞎子。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舆论完全有机会将这位伟大诗人的生理缺陷掩藏起来,将他包装成阿波罗或者伽倪墨得斯那种完美。“人类的整体的存在方式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把握,它必须被把握为人的身体式的在世界之中的存在(Leibmβige In-der-Welt-sein)。”海德格尔说得还过于高深,在希腊,身体作为一种敞开着的、光明磊落的存在显而易见。希腊身体就像一道道闪电,不择地地袭击着人类,令人不断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孔子),柏拉图、苏格拉底、第欧根尼……都长得很丑陋,希腊历史从不包装这些。这是一种古老的孝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孝经》)
公元前470年至前456年建成的宙斯神庙,还剩下几根搭着钢制脚手架的柯林斯圆柱,被隔离带围着,只有风可以进去。从前,神庙里有一尊约高13米的宙斯神像:“主体为木制,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贴上象牙,衣服则覆以黄金。头顶戴着橄榄枝编织的皇冠,右手握着象牙及黄金制成的胜利女神像,左手则拿着一把镶有各种金属打造的权杖,杖顶停留着一只鹫……为了让神像的脸容更为美丽光亮,神像前建造了一座极大而浅,里面镶了黑色大理石的橄榄油池,利用橄榄油将光线反射……还有工人前来擦拭象牙,称为‘菲迪亚斯抛光工人’。”(《希腊游记》)沙尼亚斯巴(Pausanias)神庙周围是空旷的沙地,没有遮阴的地方,一些原来的建筑构件被陈列在地上。宙斯并没有由于自己的庙宇而离开,一位现代希腊作家在自己的长篇小说里经常提到宙斯:“古时候有个宙斯,是个大色鬼,他不肯让任何人伤心,我听过他的一些事儿,好像他也染胡子,在手臂刺上心、箭、美人鱼。他还会变,变成公牛、天鹅、公羊、驴……”(卡赞扎基斯《希腊人左巴》)
希腊
在宙斯的天空下看不见柏拉图大地永垂不朽
又是一个秋天
地中海撤回大海
阿伽门农躺在橄榄树下
一片阴影盖着他受过伤的腹肌
一路上有许多小的海湾,是游泳和钓鱼的好去处。波塞冬神庙几公里外就可以看到,形式与帕特农差不多,只剩下一个石头框架。崇高这一抽象概念被空间化了,无须再解释什么是崇高,那就是!孤立在三面临海的一处悬崖上,周围是乱石山岗,蔓草被狂风吹得匍匐在地面,绝壁底下是地中海,波光粼粼,“其翼若垂天之云”。有四个人,老年的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媳妇,坐在一堆石头上,朝着大海那边拉着手风琴。他们和我同车到来。一个岛像一条死去的巨鲸横在远处,大海抬着它。另外一些人一下车就着急地涌向神庙,渴望着在那里遇见满头乱发的波塞冬。波塞冬被想象成波涛汹涌的样子,怒号的神。大海现在宁静祥和,像一位疲惫的祖母,正在为落日准备餐桌。
为什么叫作波塞冬,为什么是这样的框架?如果不知道任何书本上关于海神波塞冬的知识,猛一眼看去,神庙仿佛自天外陨落,与神没有丝毫干系。一场事故的废墟。时间中发生过什么,无人知晓,只剩下一堆看不出理由的石头,听不见神谕。神谕需要能够听见它的耳朵,天空中从来没有响起过任何告示,神谕是一种幻听。现在听见的一切与波塞冬神庙建造之际听见的并无不同,只是少了石匠们叮叮当当的凿石之声。大海在“隐隐地叹息”,如果你听出那是叹息。风在“撕碎着白昼”,如果你看得到那只手的话。那就是。这个时代听不到神谕,古希腊之后希腊就再没有听到过神谕了。古希腊的神是光荣的、高尚的、正确的、伟大的,也是邪恶的、淫荡的、下流的、血腥的、不确定的。“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谶的大神不说话,也不掩饰,只是暗示。”“女巫用狂言谵语的嘴说出一些严肃的、朴质无华的话语,因为神附了她的体。”(赫拉克利特)谎言般的、疯魔的、诗意的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