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八十岁了,为什么人人都爱他?

  “如果你在下雨天的车站,遇到被淋湿的妖怪,请把雨伞借给它,你会得到森林的通行证噢~”

  一位网友的这样一句话,大概表达出了许多看过《龙猫》的观众偷偷藏进心底的美好幻想。在宫崎骏的故事里,温情又奇异的世界属于所有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谁都抵不住那份纯真奇妙带来的会心一笑。

  那个世界里,总是有着褐色的泥土、齐腰的绿植、参天的树木、湛蓝的天空、清澈的海水、安逸的村庄,还有着各种各样的动物与精怪,万物有灵,平等和睦。这是一种孩童般的天真,更是人类拥有过的童年——我们曾经就是这样子在自然中生活,只不过所谓文明进步,让我们离那片原乡越来越远。

  正如本文作者、文化批评家马小盐所说:“学人类打伞、和人类一样有自己专属电车的龙猫,便是孩子气的大自然的化身。宫崎骏影片里人与自然亲密无间的关系,一若前现代时期的人与自然的关系。”

  刚刚过去的1月5日,是宫崎骏八十岁的生日。也就在最近,经典动漫《龙猫》经宫崎骏亲自授权,终于出版了简体中文绘本,这是中国首次引进吉卜力官方唯一的简体中文版作品,并且首次收录了部分电影中未曾曝光的珍藏画面。这个将“梦想、人生、生存这些深刻话题融入到自己画作”的日本传奇导演,用他毕生的灵感与才华创造出无数难忘的形象和故事,不仅安抚着每一颗疲惫的心,也召唤着我们寻回那些被遗忘了的美好。

  

  人们常常以为,动漫是专门制作给孩子观看的影像艺术。宫崎骏动漫的出现,纠正了人们这一既定的偏见。很多成年人亦是宫崎骏动漫的粉丝,我自己就是宫崎骏动漫的粉丝之一。每每疲惫不堪之时,我便遁入宫崎骏动漫的绮丽王国里,俗世的诸多纷争与纠葛,在宫崎骏动漫安慰剂般的爱意纷薰之下,就此烟消云散了。

  众所周知,全世界的动漫产业里,唯有日本动漫可与好莱坞动漫相抗衡,而宫崎骏就是其间的代表性人物。宫崎骏在日本动漫界获得完全的认可,源于拍摄于1984年的《风之谷》。这部风格清丽的东方式动漫,完全摆脱了当时日本流行的科幻机械类动画的影响,诸如不二雄的《机器猫》(《哆啦A梦 ドラえもん 》)、河森正治的《超时空要塞》。当时日本动漫大多还是因袭西方叙事,科幻、机械、战斗,才是动漫叙事的主流。很多中国观众是《机器猫》的粉丝,他们应该记得这部动漫电视剧与日本传统文化几无关联。正是从《风之谷》之后,宫崎骏彻底行走在自己独有的美学风格之上:传承日本精怪神话的万物有灵论的同时反思现代性。荣获第75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的《千与千寻》便是其美学风格的集大成者。

  

  《哆啦A梦 ドラえもん 》(1979)

  宫崎骏动漫与好莱坞动漫几乎是完全相异的两个美学物种。好莱坞动漫一向喜好以二元叙事的方式获得大众的青睐,诸如善与恶、真与假、美与丑,最后结尾往往以好人获得胜利而告终,诸如《灰姑娘》《爱丽丝漫游记》《功夫熊猫》等等。最近几年皮克斯动画工作室有纠正这种二元叙事的趋势,譬如最近热映的《心灵奇旅》。我想皮克斯动漫工作室的这种叙事方式的改变,应该从宫崎骏动漫里获益匪浅。在宫崎骏动漫里,二元对立几乎消弭不见,即若看上去很凶恶的人与事物,亦有他(或它)可爱的一面。宫崎骏本质上是一个“性本善”论者,他相信爱可以消融一切隔阂。譬如《千与千寻》里嗜财如命面貌丑陋的魔女汤婆婆,亦是个遵守规则宠溺儿子的母亲。《龙猫》里更是没有一个面目可憎的人物,每一个角色皆爱心满满;父母、姐妹、邻人、村民、灰尘精灵与龙猫,大家都是互助互爱的生物。

  

  《千与千寻 千と千尋の神隠し》 (2001)

  这种东西方动漫叙事美学上的差异,本质上是宗教信仰导致的差异。基督教是一神论信仰,这种信仰在文化方面最擅长二元叙事:上帝与魔鬼、天堂与地狱、光明与黑暗等等。这种信仰亦有它的等级链:神-人-物。神统治人,人统治物。正因为人可以统治物,人掠夺大自然时,才认为理所应当,才可以毫无愧意,因为这是神赐予人的权利。人因此无尽的捕获物、猎杀物、闯入并侵占物的空间,一如《千与千寻》里那对贪婪吞咽诸神食物并变成猪的父母。

  现代性是资本主义的产儿之一,德国哲学家马克斯·韦伯在他的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一书里,论证了宗教观念(新教伦理)与隐藏在资本主义发展背后的某种心理驱力(资本主义精神)之间的生成关系。当然,韦伯书中的资本主义,是理想范式的资本主义,我们可以称之为理性的资本主义。但资本一旦启动了它的引擎,未必能够永远控制在理性的范畴之内。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就认为资本主义的掘墓人不是无产阶级,而是癫狂的资本本身。

  

  《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马克斯·韦伯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事实上,我们已经深处在资本的癫狂之中。近几十年,环境污染、大量珍稀动物的灭绝、无度的开发、消费社会中被异化的人,皆是所谓文明进步的受害者。我们会常常在一些科幻影片中,看到机器人、原子弹、病毒(这个我们正身处其间)等现代性产物导致的人类灭绝,在我看来,这并非一种大屏幕上的幻觉、一种杞人忧天,更可能是我们的未来。

  而日本传统精怪神话的目的在于彰显万物有灵:树有树灵,山有山神,河有河童,雪有雪女,即若是一块破抹布,亦有馊味炽烈的怨灵——名叫白容裔。康德哲学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物自体,在日本传统神话里皆以精怪的形象获得“物”格——相对于人类的人格而言。相比于基督教的神-人-物的等级序列,万物有灵论是一种几无等级制的神话体系,在这里,万物共存,互惠互利,人不能奴役物,物亦不可奴役人。一如《龙猫》里的龙猫和小月一家,小月给大龙猫以遮雨的伞,大龙猫便回赐小月以龙猫巴士,帮助小月上天入地寻觅迷路的妹妹。

  

  《龙猫 となりのトトロ 》(1988)

  当然,基督教与万物有灵论的核心皆是爱,但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爱的神学体系:如果以人为核心画一个坐标,基督教的爱是等级序列纵坐标一样的爱,神在最高处,物在最低处,人居于中间;而万物有灵论则是万物平等横坐标一样的爱,在这里,神-人-物皆处于同一水平面。恰恰是这东西方传统文化构成的一横一纵的爱坐标,主导着当今世界动漫产业的叙事风格与美学格局。

  作为宫崎骏影片的美学原液,日本传统精怪神话的万物有灵论孕育出了宫崎骏动漫与好莱坞动漫截然相异的风格。在宫崎骏动漫世界里,一切皆拥有灵魂,一切皆充满生命气息,一切亦无高贵与鄙贱,即若是一粒灰尘,亦有手有脚有眼睛,和人类一样有自己的癖好与爱心——《龙猫》里的灰尘精灵便是最好的例证。宫崎骏动漫之所以在现代社会获得人们的广泛赞誉与认同,不但与他的动漫艺术中丰溢的爱心与童心有关,更与他在动漫艺术里因万物有灵而呈现出来的平等意识有关。

  

  《龙猫》绘本插图。近日,宫崎骏官方授权的《龙猫》绘本在中国首次出版,该绘本首次收录了部分电影中未曾曝光的珍藏画面。

  艺术没有国界,虽然宫崎骏是日本的动漫艺术家,却同时属于所有人。有时候我问自己,宫崎骏动漫之所以吸引我的根本原因在哪里?是早已丢失的童心?是绚烂可爱的色彩?是无处可觅的纯真?是精灵古怪的想象?还是环保思想与平等意识?对我来说,以上皆是,但并非全部。宫崎骏视觉艺术给予我们的,显然比上面所言的更多。我们知道,成为现代人的代价,意味着物质丰富的同时,个人经验与自然经验的严重匮乏。我们一如钢筋水泥铸造物里豢养的穴居动物,在简单的两点一直线之间:起床、吃饭、上班、再吃饭、休息、起床、吃饭、再上班......日本画家石田彻也,就非常明悉我们的存在现状,他的画作里充斥着现代大都市被异化至面目全非的人类。

  石田彻也想告诉我们,我们自以为奴役物的同时,却被物所奴役:钢筋水泥铸造的楼群便是我们的存在森林,笔直的柏油马路便是我们的林间小道,蠕动如爬虫的汽车便是我们的躯壳,我们都是卡夫卡小说里的格里高尔,正经历着变形记般的遭遇,而不自知。同样是日本著名的视觉艺术家,宫崎骏却是石田彻也的反面:宫崎骏是乐观的,石田彻也是悲观的;宫崎骏是大众的,石田彻也是小众的;宫崎骏是雅俗共赏的,石田彻也是俗人所排斥的。但这相异的两面,亦是反思现代性这同一硬币的两面,他们殊途同归。如果说石田彻也悲戚绝望的画面画出了我们存在的严峻困境,那么宫崎骏爱心丰沛的动漫则绘出了我们的精神原乡——人类曾经共有的童年;在石田彻也夜枭般哀泣我们的生存现状之时,宫崎骏则试图通过孩童的视野提醒我们,人类在进步的同时,亦在远离大自然,远离我们存在的童年。

  在宫崎骏的视觉世界里,我们很少看到现代化大都市,我们看到的多是人类的前现代居所:褐色的泥土、齐腰的绿植、参天的树木、湛蓝的天空、清澈的海水、安逸的村庄……诸如此类的美丽事物,钻石般绚烂多元的镶嵌在万物皆有灵性的大自然之中。《龙猫》里的小月一家,便是从城市迁徙到了乡村;千寻一家迷途误入汤屋,亦是从城市去乡村的路上。在这些故事里,即若有现代化设施出现,亦是以超现实主义的方式,巧妙地点缀在大自然的躯体之上,而非大范围的侵占,譬如《龙猫》里的龙猫巴士,《千与千寻》里铺设在海水之上的有轨电车,以及由英国儿童文学作品改编而来《哈尔的移动城堡》里活物一般的城堡。

  

  《龙猫》绘本插图

  宫崎骏影片里的主角们,处于与她或他所融洽的空间之中,主角是孩子,大自然亦处于它的孩童期——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动物与精灵。人类与大自然,彼此好奇,心存敬畏,和睦相处,而非一味地规训与被规训、征服与被征服、掠夺与被掠夺。《龙猫》里学人类打伞、和人类一样有自己专属电车的龙猫,便是孩子气的大自然的化身。宫崎骏影片里人与自然亲密无间的关系,一若前现代时期的人与自然的关系。

  曾几何时,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所言的那个轴心时代,恰是多神教昌盛的时代。在基督教一统欧洲大地之前,多神教才是这个星球的主宰。万物有灵论不过是多神教的一个变调而已。在人类史的开端,我们共同的祖先,那些身处“儿童期”的人们,对大自然的万事万物拥有敬畏与好奇之心,于是万物拥有了灵性,于是诸神诞生了,于是多元的思想在人们之间流转。在我看来,宫崎骏便是视觉艺术里的荷尔德林,他通过貌似简单实则深刻的动漫创作,召唤我们这些被异化了的现代人返乡,返回被遗忘了的岁月,返回人类存在的童年,与大自然和睦相处共同嬉戏:人,应当持有稚子之心,诗意地栖居,而非物化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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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龙猫》

  作者:[日]宫崎骏著

  译者:赵玉皎

  出品方:磨铁有狐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0年12月版

  

  编辑 | 小花旦 明星辰

  主编 | 魏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