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电影《十诫》之《父女迷情》的三种假定和一些思考

  [摘 要] 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所拍影片《十诫》关注 “社会主义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个人在道德上的艰难处境”。本文就其中的《父女迷情》一部进行分析,通过对影片内容的三种假定,剖析片中主人公和人类历史文化中潜在的欲望,揭示价值观混乱模糊的人在日常生活之中所面临的极端的道德困境,以思考启蒙思想背景下的现代人能否给自己立法的问题。

  [关键词] 《十诫》;《父女迷情》;道德;立法;假定;

  大约公元前13世纪,以色列民族英雄摩西率领同胞奋起反抗埃及法老的迫害,逃离埃及领土前往迦南。《旧约•出埃及记》讲述了他们奔逃的原委和经过。其中一个重要内容是上帝与摩西订立《西乃盟约》,规定了以色列人应该遵循的各种行为规范和准则。“摩西十诫”即耶和华向以色列人颁布的十条诫命,是《西乃盟约》的总纲,也是《旧约》的核心精神。

  神的律令和启示,这是西方文化的一个源头。然而,经过了中世纪教会的黑暗统治之后,西方出现了启蒙思想,发生了从“神义论”到“人义论”的转变。如果说从前的道德律令是外在强加的,那么,今天的道德律令应该是人心自立的。自己给自己立法,这确实是一种令人神往的道德理想,可是,人真的能做到吗?波兰著名导演基斯洛夫斯基被刘小枫称为“用电影语言思考的大思想家”,其上个世纪80年代所拍作品《十诫》“关注社会主义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个人在道德上的艰难处境”①,通过波兰人的日常生活,为处在高度政治化的时代氛围之下、价值观念极为混乱模糊的人物设置了极端的道德困境,让生性脆弱的人类面对永恒的道德难题和棘手的道德选择,让我们思考现代人究竟能否给自己立法的问题。《父女迷情》是其中的典型。

  《父女迷情》以一个春天的早晨女儿安卡和父亲米夏尔泼水嬉戏开端,显示了父女之间的亲密关系,接下来是机场送别和安卡茫然的生活:和男友的别扭,去医院检查视力拼读英文字母“父亲”,在小河畔犹疑是否拆读早已去世的母亲留下的信,在戏剧学校心不在焉地排练,去地下室寻找旧物等。然后,便是机场的迎归。在机场,安卡给父亲背诵妈妈的信,说米夏尔不是她血缘上的父亲;米夏尔情急之下打了安卡一个耳光,父女关系出现裂痕。米夏尔一个人回了家;安卡在电梯里碰见下楼寻她的父亲;安卡向父亲表达超越父女亲情的爱……第二天一早醒来的安卡发现爸爸不见了,急急忙忙追上走向车站的父亲,否认她看过信;父女二人决定烧毁那封信,让生活和情感都回到原来的状态。

  安卡究竟有没有看母亲的信?信里面到底写了什么?米夏尔和安卡是不是血缘上的父女?电影不曾给出答案,我们只能通过一些假定来追踪谜底。

  三种假定

  (一)假定信的内容

  妈妈的信里面究竟写了什么?这是本片最大的悬念。因为创作者有意模糊这个问题的确定性,我们便只能进行假定。关于女儿安卡的血缘,妈妈的信只可能有四种表达,第一种是清楚表述米夏尔不是安卡的生身父亲;第二种是模糊表达米夏尔和安卡的非血缘关系。如若是这两种情形的其中之一,都说明安卡在机场对爸爸说的话不是假话。但是在电影的一开场我们就知道安卡和父亲感情密切,得知米夏尔不是自己亲生爸爸的安卡必然痛苦迷乱,但她为什么要告诉父亲真相?第三种情形是妈妈完全认可安卡和米夏尔的父女关系,第四种则是对此根本没有提及,因为安卡在血缘上的无可争议。如果是这样,安卡在机场就是对父亲撒了谎,那么,安卡为什么要撒谎?

  (二)假定安卡是否看信

  假定安卡看了妈妈的信。我们已经分析过妈妈的信对安卡的血缘身份可能进行的四种表达,那么,我们可以对看了信的安卡在机场或真实复述妈妈的信或杜撰自己和米夏尔的关系提出上面的追问。 假定安卡没看妈妈的信。那么,安卡在机场对父亲说的话虽然也有可能建立在女性直觉或者心理感应基础上,但更大的可能是完全属于空穴来风的谎言。同样的问题是:安卡为什么要撒谎?

  对以上问题进行综合,问题其实就是一个:安卡为什么对父亲说他们不是亲生的父女?答案看起来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安卡要为自己长期以来对父亲的非伦理之爱寻找合理的来历和宣泄的通道。

  (三)假定父女的血缘关系

  假定米夏尔和安卡是血缘意义上的父女。那么,安卡在机场就是对父亲说了谎,不管安卡是否看信,她都说了假话,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已经无法独自承受畸恋的折磨,她必须为自己寻找通道,她也必须向父亲表达,让父亲和她一起承担。假定米夏尔和安卡没有血缘关系。那么安卡在机场说的是实话,实话也可以基于两种不同的情形,一种是看了信,信里明确表示了这一点,安卡把真相告诉了父亲。另一种是没看信或者虽然看了信但信中妈妈根本没提这个,安卡所说的真相是出于自己的猜度。不管是哪种情形,安卡还是在为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寻找宣泄的通道。

  其实,上述三种假定并不能否认一个事实:不管妈妈在信上写了什么,不管安卡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管米夏尔和安卡的血缘关系是否成立,他们的父女关系却是确定的,无法更改的,因为父女关系的形成,除了血缘,还有长期的共同生活,周围的社会认定以及双方的心理认定。而血缘在其中是最不可靠的一种联系。正如刘小枫所言:“自然之情其实脆弱得很,自然在本质上是随机的,并非亲情的必要条件。恶劣的母子、母女、父子、父女关系或令人厌恶透顶的夫妻关系,任何时候都不少见。”②安卡和米夏尔共同生活了20年,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女,他们自己心理上显然也是如此认定的,要不然,他们就不会为自己心中对彼此超越了父女亲情的感受茫然无措了。所以,不管血缘如何,他们是父女,不可否认,无可非议。

  由此,他们心中产生的,便是一种不伦的情感。这种不伦的情感何以产生?又应该如何处置?建立在身体感官基础上的自由伦理如果真的成为人间通行的道德法则,人类个体是不是就能不再为自己莫名但却邪恶的欲望所苦?总是被欲望缠绕的人类有能力对抗“十诫”这种建立在神义基础上的他律伦理,自己为自己立法吗?

  一些思考

  (一)关于父女双方的欲望

  《父女迷情》的开端有一个细节:安卡起床后,往瓶子里倒好水,便来到了父亲的“男人房”,这时的米夏尔没穿睡衣,被单只盖到腰部,他的这幅样子打动了她,她在床边跪下来,凝视着他的脸。这一视角和她后来“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同龄男友的视角一比照,我们其实在一开始就能发现安卡真正的对象和隐秘的取向。那么,等故事进行到安卡在机场向父亲宣称他们不是血缘关系上的父女之后,安卡便毫无顾忌地向米夏尔表达爱情。

  至于米夏尔,当他在机场听到安卡揭露他们事实上的血缘秘密的时候,他却方寸大乱,打了女儿一个耳光,接下来又因此而生气而后悔。女儿回来向他表白爱情之时,他极力克制,终于抵制住了安卡的诱惑,他甚至还准备丢下女儿独自去外地工作,女儿的妥协使他们的关系最终保持在惯常的状态。表面上看,他对女儿的爱在正常范围之内。他对安卡的非常情感,是通过安卡的回忆和叙述表现出来的。他一直没有再婚;他看见女儿和男友在床上,难受地离去;他甚至想阻止自然规律,阻止女儿成长的进程,在女儿该来例假的时候,把她带到山里去……虽然他力图把和安卡的感情控制在父女状态,但是他对安卡的感情,应该也是像安卡所要证实的那样,超越了父女之情的限度。也就是说,无论是安卡还是米夏尔,他们心中所抱持的对彼此的真实感情,都超越了人伦限制中的父女之情。那么,这种违背人类普遍道德约定的情感究竟从何而来?它是一个特殊的个案吗?还是具有某种程度上的普遍性?

  我们知道,在人类婚姻发展史上,的确存在过一段漫长的血婚制阶段。因此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话体系中,有一个以血缘婚方式创造世界和繁衍种群的母题。早期人类大概是被生殖的自然规律以及混乱的社会关系所震慑,逐渐产生对婚姻的禁忌和恐惧,人类社会的婚姻制度才发生从内婚制跨入外婚制的革命性变化。尽管如此,却作为人类对自身童年生活的记忆成为一种情结,一种集体无意识而普遍存在。这种情结的神秘魅力导致它成为后世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母题,比如中国作家曹禺的《雷雨》、美国作家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等。

  当然,除了这一深层心理因素,父女或者其他亲族关系中的亲人往往有长期共同生活的经验,他们还常常是彼此生命中第一个可感可触可亲近的异性,能够激活双方对异性的生命体验。这都可能成为安卡和米夏尔对对方产生异性之爱的原因。

  (二)不同处理方式的背后

  《父女迷情》中的安卡父亲宣布了他们之间“虚构的亲情”,表达了她的情爱心声和要求;米夏尔的处理方式却大异其趣,他始终退避、抗拒和坚守,把两人之间的关系维持在父女亲情允许的底线。因为他知道更深的得到可能意味着更深的瓦解。显然,他们中间,安卡的选择是基于对自由伦理的信仰,她尊重个体对自身幸福的欲望,神性权威和民间禁忌都左右不了她;而米夏尔的选择是基于观念形态和以社会宗法秩序的形式规范着的人伦行为的道德准则。他们两个,一个遵从自律伦理,一个选择他律伦理,所以对同样一份超越伦理限制的情感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式。

  当然,按照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对欲望等级的划分,人除了食、色这样关乎生存的基本欲望之外,还有人伦正义、建功立业等依次递增的欲望。满足最基本的欲望可能带来生理上的,但满足更高层次的欲望却提供无与伦比的精神享受。因此,米夏尔舍弃,选择克制,这实际上也是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米夏尔还在放望的罪恶感和抑制欲望的幸福感之间,选择了幸福。

  (三)其他

  第一,既然人总是陷入像安卡和米夏尔一样极端的困境,人总是会产生一些个体意义上的欲望,那么,人心究竟能否为自己立法?对此,基斯洛夫斯基的回答是:“我们也不知道答案,我们跟你们一样。所以,也许更有意义的是,就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好好思考一下。为什么?因为找不到答案本身是一种痛苦的感觉。”③

  第二,影片的结尾,米夏尔给安卡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同事每天以极快的速度骑摩托车上班,有一天,他迟迟未到,原因是他戴了眼镜,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这么窄的街道,还有这么多摩托车,和水滩……”④显然,这是一个隐喻。人、车、摩托和水滩,象征着诸多的障碍和阻滞;窄的街道,是逼仄的社会环境。这就是我们生活在其间的社会。当我们看不到这些阻碍的时候,我们可能超速行驶,但一旦我们看清了环境,就只能服从和回归。

  第三,两位主人公:一个被男人拒绝了的女人和一个拒绝了女人的男人。这是否意味着创作者对男性和女性已有一个既定的程式化的认识,那就是女人是感性的,更容易听从内心愿望;男人是理性的,更倾向选择道德规范。

  注释:

  ①②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24页,第281页。

  ③④ [波兰]基斯洛夫斯基、皮斯维茨:《〈十诫〉序言》,陈希米译,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121页。

  [作者简介] 王惠(1970― ),女,湖南常德人,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后流动站在研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文艺学跨学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