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梦:从弗洛伊德说开去

  梦是心灵的思想,是我们的秘密真情。

  ——杜鲁门?卡波特

   泛舟梦海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中,释梦占了相当大的篇幅。弗洛伊德对梦的研究始于对精神病患者的治疗,他发现,他们在谈到症状时偶尔也会提到梦,于是弗洛伊德便把梦作为重要的研究对象。

  经过广泛的个案研究,弗洛伊德指出,梦的本身就可以说成是一种精神病的症状,研究梦是为研究精神病所做的最好预备。

  谈到梦,就不得不谈睡眠。亚里士多德认为梦是睡眠中的心理生活,而弗洛伊德则认为梦是介于睡眠和苏醒之间的一种情境。那么睡眠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呢?

  弗洛伊德指出,睡眠是一种逃避,其心理学意义是停止对外界产生兴趣。睡眠往往是一种无意识的愉快状态,而梦是睡眠不受欢迎的补充物,是心理活动的残余。? ? ? “我们其实不愿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有时会产生隔断,这样才能忍受。因此,我们如果回到未来到这个世界以前或“子宫以内”的生活,将类似生活中的特点重复引起,如温暖,黑暗,及刺激的退隐。生活当中我们有些人会像一个球似的蜷曲着身体,就像胎儿孕育在子宫里一样。所以我们成人似乎仅有三分之二属于现在的世界,三分之一还没有出生。每天清晨睡醒的时候就好像重新出生了一样。”

  那么,梦存在的意义何在?事实上,有些心灵受到了刺激,而心灵对于这些刺激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所以睡眠中的梦就是反应刺激的一种方式。

  这种刺激既有可能来自外界,也有可能来自体内。弗洛伊德提到,有一次自己与妻子在山中过夜,半夜梦到教皇逝世。妻子后来告诉他,那天晚上附近的教堂突然响起了可怕的钟声,而弗洛伊德却毫无察觉。此外,身体内部的器官活动也可能产生对睡眠的刺激。值得一提的是,梦对这些刺激的加工并非简单的再现,还能将刺激化简为繁,义外生义,使之与梦景相适合,并用他物来代替。

  另外,弗洛伊德亦提到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种梦是对日常生活的映像。但是,这种梦只占很小一部分比例,更多的无厘头、荒诞的梦又是怎样形成的呢?他从白日梦入手,认为白日梦之中体现了做梦者的某些内在动机。

  那么,如果梦也有自己的动机的话,我们如何才能获知呢?询问做梦者吗?不行,他们自己有时候也无法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梦到底反映了什么。对此,弗洛伊德举出了催眠的例子,在催眠中,被催眠者一开始完全不知道催眠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但在催眠者的步步引导下最终却完整地回忆起了那些“失落的记忆”。

  为了解析做梦者隐秘动机,弗洛伊德使用了自由联想技术(插一句,弗洛伊德德文原词是Einfall,意为“侵入”,即来自无意识部分的东西不可抑制地侵入意识部分;而“自由联想”一词来自英文翻译),最首要的就是词语的联想,被试在这些方面看起来好像有选取的自由,事实上所想到的专有名词,无一不受制于当时的形势和受试验者的身份和癖好。实验表明,这类联想不仅取决于我们所给予的刺激观念,而且依赖于潜意识的活动,也就是依赖于当时没有意识到的含有强烈的情感价值的兴趣和思想(也就是我们所称的情结)。使用自由联想,做梦者的思绪由梦境的细分元素散发开去,最终能抵达内心的情结。

  弗洛伊德相信,释梦应当遵守的三条规律:一是我们不必去理会梦的表象,无论它是合理的或是荒谬的,明白的或是含糊的,我们所要寻求的潜意识思想都绝不是这个。二是随时唤起代替的观念应当作为我们工作的界线,不用去思考这些观念是否合适,也不必顾虑它们与梦的元素是否相距太远。三是梦中隐藏的潜意识思想,我们必须经过耐心的等待它们自然而然的出现。

  在释梦过程中,最好能提前获得做梦者的个性特征,而必不可少的是做梦者自由联想的结果与梦境的细节。

  弗洛伊德还说明了两个释梦中的名词:显意(指可以说出来的梦)隐意(指隐含与背后,由联想而得的意义)。具体来说,显梦是指人们真正体验到的梦,而隐梦指梦的真正含义,是显梦的潜台词,即梦象征性的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人们对梦的解析,就是从显梦中破译出隐梦来。

  不过,弗洛伊德也指出,儿童的梦多半是未经“化妆”的显梦,显示出儿童对日前经历的反应。如果他们对经历的事感到遗憾,抱有希望或有不曾满足的愿望便做梦。为了满足这个愿望,儿童毫会无掩饰地借助梦来达成。

  其实弗洛伊德对儿童做梦的分析与阿德勒的释梦很相近。阿德勒认为,梦是一座连通个体的生活方式与他们所面临问题的桥梁,以避免自己的生活方式受任何形式的调整。在梦中我们也在寻求现实问题的出路,学生会担心自己的成绩下降,高位者担心自己权位的失去,每个梦都是一种自我陶醉,一种自我催眠。除此之外,梦也是一种激发感情的手段,最终目的是巩固个体的生活方式。可以发现,阿德勒对弗洛伊德的理论既有继承,又有自己的创新。

  如果说阿德勒淡化了弗洛伊德的梦境伪装机制,那么荣格则是彻底地反对它。荣格认为梦根本不需要伪装,梦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心理现象。梦没有伪装没有说谎也没有歪曲与掩饰,它们总是在尽力表达其意义。

  荣格的分析心理学认为梦是心灵这一自然之物的一个自然的治愈过程和完整性的一部分,梦向我们透露着自性化的信息,而这些信息与智慧不仅仅来自于我们个体的经验,它们是世代累积的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集体潜意识散发出的光芒。正因为梦运用了原型及原型意象的象征性语言所以梦表达的意义才经常不被我们的意识自我认识和理解。

  本质上,弗洛伊德认为梦通向的是潜意识,荣格认为梦通向的是心灵的智慧(个人的经验沉淀或者是集体潜意识)。

  让我们回到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上来。不同于他的两位后继者,弗洛伊德坚持梦多半存在严密的伪装机制,有什么道理吗?梦本身是存在检查机制的,如果出现了任何凡是理性耻于或羞于承认的细节(我们知道本我与超我是存在矛盾的),那么梦境就会加以弱化、含糊,使做梦者辨认不出来;或者是用暗示、影射、修饰等来代表真正的意义。实在不行,梦境材料的省略、改动和重组就会派上用场。

  具体来说,象征与暗喻算是梦境伪装机制的重要手段。弗洛伊德从民俗学、语言学以及自己的临床实践中总结出了一套对应关系,举例说,出生的象征往往与水联系紧密,或梦见落水,或梦见从水中爬出,或梦见把人从水中救出来,或梦见被从水中救出,这都代表母子的关系;梦见乘车旅行则往往是垂死的象征;而男性、女性的象征意象则都与各自的生殖器特点有关,男性意象包括武器、飞艇、气球等,而女性意象则囊括各种容器。想要掌握释梦技巧,首先必须明白伪装意象与真实元素之间的对应关系。

  有的时候,对应关系很明显。荣格在自传里提到的一个梦令我印象很深,在梦里,他遇到了一个脾气暴躁的奥地利海关检查员,已经死去但鬼魂仍在游荡。“奥地利海关检查员”象征的就是弗洛伊德,“鬼魂”的意象则表现出荣格对他的不满。这个梦揭示出了荣格潜意识里挣脱弗洛伊德理论体系的冲动,虽然在意识层面他仍对自己的老师持高度评价。

  有的时候,潜意识冲动又将自己隐藏得特别深。还是荣格,1913年末他梦见,自己被一个圣人带到一座石山上,用来福枪射杀了《尼伯龙根之歌》中的屠龙英雄齐格飞。射杀之后,他却又感觉特别懊悔,毁灭了“如此伟大而又如此美的一件东西”。聪明的读者,你能解读出这个梦所传达的潜意识欲望吗?提示,那段时间荣格正在犹豫着是否要深入研究频繁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幻觉,那可能会带来无法预料的风险。 屠龙英雄齐格飞

  好吧,让我们再回到弗洛伊德的理论上来。弗洛伊德认为,梦其实和过失有共同之处,两者都反映出内心的两种互相对立、互相牵制的倾向。其被牵制的倾向是指睡眠的倾向,而牵制的倾向是一种心理刺激,可以其称为(力求满足的)愿望。由此看来,梦并不是对睡眠的干扰,而是对睡眠的保护,如果没有梦,睡眠就会被力求满足的心理刺激打断。

  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容,他指出,梦的形成机制所追溯的时期是原始的,它具有两层含义:一是指个体的幼年;二是指种族初始形态。在这里,个体心理过程与种系心理发展合二为一了:梦使用的是图像化的象征表达,用图像代替思维,这其实指向的是一种前语言的状态,这种前语言的象征模式是一种集体潜意识,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此外,梦中所揭示(或遮蔽住的)的种种邪恶的、不合伦理的、野蛮的、暴力与性的意象,也是其原始性的一大特征,梦境是本能力量涌动的重要场域。从这里,弗洛伊德铺好了通往本能研究之路,无论是生本能/死本能理论还是荣格的“阴影”原型,都可以从这样的表述中找到根源。

  提到梦,就不得不提起今敏的那一部经典动画电影《红辣椒》,据说就连后来诺兰的《盗梦空间》也是受了它的启发。在未来世界,一家精神医疗研究所制造出了一种可以反映他人梦境的仪器微型DC,很快微型DC失窃,相关研究人员梦境接连被入侵,女主角千叶墩子有着双重身份,一重是现实世界的研究员,一重是梦境世界的侦探“红辣椒”,为了遏制事态恶化,千叶墩子潜入受害者梦境力图找出真凶……

  尤为引人注目的是,“红辣椒”与千叶墩子性格迥然不同,前者热情奔放,后者严肃冷淡。评论家倾向于把红辣椒视为千叶墩子的分裂人格,但我认为红辣椒与其说是分裂人格,不如说是(不被承认的)理想化自我,是女主角在各种价值观、审美观之下被压抑、被遮蔽的疯狂。最明显的充满性暗示的一个细节在于,红辣椒为了救出所长闯入其梦境试图唤醒他,她趴在所长的小腹上,有了以下对话:“……是更圆的东西”、“好温暖,进来了”。红辣椒沉入了所长的身体,随后所长的身体不断膨胀、巨大化,最后轰然爆炸,这才从幻梦中醒来。很显然,这里暗含着潜在的、伪装起来的对应象征关系。

  所有这些,只有通过梦境的幻觉性表达才能获得它短暂的现实性——还处处受到代表理性、代表意识层面的千叶墩子的拒斥。在终局之战中,千叶墩子最终承认了自己对天才同事时田的爱,与理想化自我融为一体,走向了救赎。? ? 双面红辣椒

  值得一提的是,不仅是红辣椒,动画中的其他人物,包括警长粉川、陷入迷途的冰室、微型DC设计者时田等人,他们的梦境也各自暗含着来自深处的、未被表达的或是被压抑的欲望,这里就不作赘述了。

  在弗洛伊德看来,决定什么应该被压抑、什么不应该被压抑的结构叫做前意识,其实有点像是站在意识与潜意识边界的守门人,因为它的存在,潜意识一般不能入侵意识。

  后精神分析主义者莫妮克-梅纳尔对此做了一些修订与细化。她认为,心灵由四部分构成,一是phi,即感知外周,它负责传导来自外界的信息/能量;二是“内在身体”,它包括梦与幻觉,传导来自心灵内部的信息/能量;前两者涌出的能量汇聚到psi,即精神系统,也就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前意识,它既是“蓄洪区”,又是“分洪区”,它负责分辨能量的归属,并对其筛选,最终将之传导到Omega,即意识信号,也就是第四个部分。

  如果蓄洪区“水位过高”,能量过载,psi来不及过滤、筛选,我们就会迷失其中,获得一种幻觉性的满足感。这里就引出了快乐的过度与超越快乐原则:梦,作为欲望的幻觉性满足本身就带着快乐,是幻觉客体满足了我们;而对于精神装置来说,它的目的是要卸载这些能量,面对着汹涌的快乐,它就像被压紧的弹簧一样产生了强烈的反冲力,产生了彻底卸载、彻底泄洪的冲动,于是涌入意识端口的能量促使主体以强迫性重复的古老方式进行发泄——类似于弗洛伊德所说的死本能。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梦,爱情,意识形态三者的本质有着共通之处。梦中的我们处于一种“比信仰更坚定的确定性”中,因为它的粘滞性(就像今敏在《红辣椒》中呈现出来的那样),我们确信这个图像式话语是真实的,而当图像转变为叙述时,我们就开始从幻觉性的绝对在场中退出。爱情也是这样,我们把爱人当作一种绝对现实,好像对方是自己世界真实性的保证,但是生活事物的运转会消解这种幻觉,最终我们会退出这种幻觉——无论是温柔地离开还是绝望地离开。而意识形态——齐泽克意义上的意识形态,也是一种用于支撑我们现实的幻觉,从此可视的、可知的、可感的现实世界与创伤性的、空无的实在界被分割开来。

  更多细节请翻阅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荣格《回忆?梦?思考》、阿德勒《自卑与超越》、莫妮克?梅纳尔《精神分析:快乐与过度》、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