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怀萤 52

  「恭喜订婚!」我拉起Esme的手,无名指上钻戒晶亮。

  「Thank you. 」她露齿一笑,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洵,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

  我挠挠头,「...喜欢金条。」

  她和老板相视一笑,追问道,「你平时戴的耳环pendant之类,是什么style?」

  「我没耳洞,不戴耳环。」我被问得措手不及,「...嗯...喜欢...极简优雅风,还有...利落不繁琐的细节。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不答,朝老板手里的行李箱努努嘴,「言先生,箱子很重,先放进车里吧。」

  老板朝停车场另一端的SUV走去,Esme的神色忽然严肃,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代码5150吗?」

  我后背发凉,「好像在资料里见过...你是说心理危机强制代码5150?」

  她点头,「根据美国法律,对于可能伤害自己、他人或因精神疾病而难以自理的成年人,可强制留院观察72小时。Luzmar不是医院精神科,没有强制权限,所以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先打911救人,再联系Dr. Yu。」

  「...他...不至于吧?」我手心冒了汗。

  她思索几秒,才暗示道,「Due to HIPAA,我不能讲病情,否则会被吊销执照。」

  「你来探视的时候,他很好。」

  言下之意,我不在时,他不好。

  很不好。

  我远远看着老板把行李丢进后备箱,喉咙发紧,「我就当他是逃犯,死死盯着。」

  Esme惋惜地摇摇头,「You're his little one. Take good care of him.」

  我坐进车里,心跳震响,耳膜都在颤。

  逃犯坐在副驾,正在...

  攥着手机傻笑。

  我被他笑得发毛,「...怎么了?」

  「...没什么。」他猛地把手机揣进兜里。

  我朝他展开手掌,他犹豫一下,才把手机解了锁,举起屏幕给我看。

  竟是个...短视频。

  几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老虎,挤成一团,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他指指屏幕,「看看,还流口水呢,像不像你?」

  我:...

  他眉眼弯弯地把手机举到我面前,「你刚睡醒的时候,也是这样。迷迷糊糊,虎头虎脑。」

  我:...

  他把副驾座椅往后推一推,舒舒服服伸直长腿,「我刚看了一眼新闻网页,为什么给我推送小老虎?」

  「算法推荐吧,你是不是拿手机搜过小猫咪之类的?」我坏笑着捅捅他的肩膀,「哎哎哎,冷峻言老师,你为什么搜小猫咪?」

  他望向窗外装没听见。

  等我系好安全带,解锁了自己的手机打开谷歌地图,他忽然弱弱地说,「...因为我家也,也养了一只...小老虎。」

  我抬头看他,养虎为患的老年人像撸猫一样挠挠我的下巴,「奶凶奶凶,偶尔咬人,但比视频里的更可爱。」

  我被夸得脸红,「我这脾气是不好,得改改。」

  「咱们不改。」他一脸慈父笑,抬起手臂仿佛要把我揉搓一番,却只拍拍我的头,「没点脾气,怎么配做老虎。」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逃犯如此欢脱...

  可把我给整不会了。

  「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用这个视频app?」老年网瘾患者兴致盎然,「你平时都看什么剧?」

  「你刚捡我回家的时候,不是说我看的都是脑残剧?」

  他认真地问,「有中老年组能看的吗?」

  ...嗐,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只得耐心科普,「应该有吧?追新剧得买会员。」

  「会员?」老年人代沟了。

  「会员能提前看新剧集,还能去广告。」

  「哦...」他思索两秒,「能蹭你的吗?」

  「我蹭易辰的。」我摊手,「这app是Xenial的子公司,太子让我交会员费,良心不痛吗?」

  老板沉默几秒,换了话题,「导航个家附近的超市?」

  我把手臂搭在方向盘上,话里有话地问,「你想去哪儿?」

  他沉默几秒,眼神黯下去,「听你的。」

  我勉强笑笑,按亮手机导了个航,「对了,佟哥说冯工开口了,多亏你的指点。」

  他淡淡点头,「站得足够近,才能撬开一张嘴。无论多么庞杂的专题,要突破,都只需一张半阖的嘴。」

  「老师,为了站得近一点,你把腿和肋骨都搭上了。」

  「“如果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这是20世纪最伟大的战地摄影师之一Robert Capa的话,我做战地记者时曾奉为圭臬。」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却迅速补上一句,「我命硬,你可不许学我。」

  我嘟嘟嘴,「怎么就没见你这么嘱咐易辰和佟哥。」

  「你是我家的小孩,怎么能一样。盛婕的祖父是硝烟里过来的,却也死活不准宝贝孙女去叙利亚。」

  我好奇地问,「美人是偷偷去的?」

  「她对《语罢》的领导层隐瞒了身世,否则,谁敢派盛帅家的三公主上战场。」事涉盛家,他迅速换了话题,「小佟逻辑严谨,但文字功底亟待加强,你请易辰帮忙润色,但切勿代劳,让小佟多练笔。」

  我看着后视镜开始倒车,试探着问,「你都被放出来了,自己告诉他们?」

  他不答,只小心放下我这一边的遮阳板。

  自打从rehab出来,几千封未读邮件就躺在他手机里,他却并未工作,也没有交代小陈买机票,大概是...尚未准备好回归从前的生活。

  不回去,又能去哪儿呢?

  我们都没有答案。

  我在高速上开了快一个小时,他都没问目的地,只静静看着棕榈掠过,偶尔提点我少拐急弯,不要超速。

  眼前就是换高速的出口,我故弄玄虚清清嗓子,「做好准备。」

  「怎么?」他乖乖坐直。

  我屏息凝神,拐了一个顺滑的弯,并上前方的高速。

  湛蓝的大海撞进眼帘。

  高速盘旋在山崖上,远眺山下,蓝盈盈的海在澄澈冬阳下莹然生辉,近处是波光明净的青翠,远处是遥遥没入云端的天蓝。

  「言叔叔,好不好看?」

  暖洋洋的阳光落在高耸的眉骨上,他深邃的丹凤眼微微弯起来,「嗯,好看。」

  「一号公路,早就想带你来。」我朝手机努努嘴,「哎,我的播放列表里有《加州旅馆》,应景。」

  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吉他声响起。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他挑挑眉,「这歌词哪里应景了?」

  「“加州”啊。」我敲敲方向盘。

  他用关怀智障的眼神瞟我一眼,一言不发听完六分半的歌,忽然伸出手去,按下了「单曲循环」。

  结尾两分多钟的双吉他solo再次淡出,他竟轻轻叹了口气,「的确应景。」

  第三遍听,他竟随着歌声轻轻哼唱起来,男低音配上英式发音,和原曲并不一致,却极醇厚动听。Mirrors on the ceiling, the pink champagne on ice.And she said,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And in the master's chambers, they gathered for the feast.They stab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ves, but they just can't kill the beast.Last thing I remember, I was running for the door.I had to find the passage back to the place I was before.“Relax,” said the night man, “We are programmed to receive.”“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我转头看他,他修长的指节抵着眉骨,扬扬下颌,「看路。」

  我索性一脚刹车扎进临时停车区。

  他惊讶道,「怎么?」

  我挂了停车挡,拉起手刹,认真望进他的眼睛,「会有办法的。」

  他面无表情重复道,「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那又怎么样?」我挑挑眉,「我也是个病人,也许一辈子都是,那又如何?」

  他略显焦躁地皱起眉,「野兽杀不死,怎么办?」

  「楷之,它是你的一部分,你还活着,它就不会死。你再不甘心,也只能接受它,驯服它,与它和平相处。」

  他避开我的目光,声音里满是歉疚,「小洵,你本不必这样。」

  我胸口的酸痛随着窗外海浪来来回回,却故作轻松地一扬眉,「我性子倔,你管我。」

  「是啊,小老虎倔,赶都赶不走。」他终于抬头一笑,「高速开了一个多小时,累不累?」

  我笑着逗他,「我开车,你唱歌?」

  他瞬间脸红,逃也似地推开车门,「换位置。」

  七拐八拐进了小镇,我歪在副驾指点江山,「前面Stop Sign右转,左手边米色房子,对对对,车就停这儿。」

  他在driveway上停好车,「这是什么地方?」

  咣的一声,大门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冲过来,像一阵青色的风——

  「洵姐姐!」奇奇一把抱住我的腿。

  我弯下腰揉一揉他的头发,「曦曦呢?」

  「她今天有小提琴recital,晚上才回来。我新买的craft book正好寄到,咱们做恐龙手工...」奇奇眉飞色舞,一抬头看到几步之外的老板,愣了一下,礼貌又拘谨地打招呼,「...叔叔好。」

  「你好。」老板比他还拘谨,忽然身子一颤,低头看脚下。

  十分富态的小腊肠狗Quincy边呼噜呼噜地哼哼,边蹭他的裤脚。

  段教授家的两层小楼宽敞安静,亮亮堂堂,沙发上丢着变形金刚、朵拉玩偶还有两只不成对的童袜,墙边是Quincy的食盆。奇奇坐在门口地垫上,举着把剪子,咔嚓咔嚓拆快递。

  段教授和老板站在落地窗前寒暄。他比老板大三岁,矮半头,相貌端正,微微有些啤酒肚却并未发福,棉质格子衬衫挽到手肘,虽并无白发,但面容略显疲态,比老板苍老些许。

  趁段教授去倒茶,老板凑过来低声道,「和采访对象建立私交,有悖新闻伦理。」

  「专题早结束了,新闻伦理管不着。你是不知道怎么和小孩相处,尴尬了吧?」

  「...骗不过你...」他苦着脸摸摸下颌的胡茬,「...难不成要一起做手工...」

  「想得美。」我哼了一声,「奇奇的手工可宝贝了,除了我和曦曦,别人都不许抢...」

  话音未落,奇奇把一本半米高的craft book举到我面前,眼睛亮亮的,「洵姐姐你看我新买的!有八种恐龙,我要做翼龙,你呢?」

  「我要剑龙。」我拉着奇奇的手上楼,回头对老板眨眨眼,「你自便。」

  我正专心致志剪硬纸壳,奇奇忽然抬头看门口,「叔叔有事?」

  「...没事。」老板一脸尴尬地递来一碟水果——去了叶子和梗的草莓,小块适口的猕猴桃和菠萝,两只叉子。

  「谢谢叔叔。」奇奇徒手捡了块菠萝丢进嘴里,「我爸洗草莓从来不去梗。」

  老板摆摆手,逃也似地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言叔叔最细心。」我咬了口草莓,酸酸甜甜。

  奇奇嚼着菠萝,口齿不清地问,「叔叔是不是不喜欢我?他好像不爱跟我说话。」

  「他没有不喜欢你,只是没带过孩子。」我笑道,「有人说他像刺猬,但刺猬也有软软的肚皮,可以挠痒痒。」

  奇奇咧嘴笑了,「哈,刺猬。」

  我用叉子递给他一块猕猴桃,「你如果不信,可以直接问言叔叔。他很有耐心,不会生气的。」

  奇奇歪头想了想,「其实,别人喜欢我,可能也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我拿起剪子。

  他慢慢咀嚼,把猕猴桃咽下肚,才小声说,「他说他喜欢我。」

  我执剪子的手一抖,险些把剑龙斩首,「你说...那个人?」

  他抬头看我,眼神微微发紧,「...嗯。」

  「有些大人擅长骗人。」我斟酌着说,「真正爱你的人,不会打着喜欢的旗号伤害你,欺骗你,强迫你。」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楼下炒蘑菇呢。」

  一闻就知道是老板的手艺。

  这是他入院近两个月以来...第一次下厨,第一次接触食谱之外的食物...就在短短一周之前,他还只能吃下...流食。

  我猛地跳起来,「我去帮忙做饭。」

  「你的剑龙还没剪完呢。」奇奇失望地扁扁嘴。

  我转念一想,指指书架上一盒巨大的游戏棋,「这大富翁真fancy。」

  他眼睛一亮,「我玩monopoly可厉害了,段斯曦总是输。」

  「你未必能赢言叔叔。」

  「切,不信。」他撇撇嘴,「比试比试?」

  「那我去叫他。」我一转身,余光扫到大富翁旁边一台白色宝丽来,好奇道,「你喜欢摄影?」

  「嗯。」他踮着脚尖把相机摘下来,挂在脖子上,「这是你们工作室的苏阿姨送的。」

  「苏阿姨...」我后背一凉,「苏简阿姨?她在美国?」

  「不知道,她寄来的。」他摆弄着相机,「只剩几张相纸了,改天去买点。」

  「什么时候寄来的?」我装作不经意,手臂上却泛起一层细细的粟粒。

  「上个月?」他从书架上抽下大富翁,「快去喊叔叔!」

  楼下厨房里,老板在熟练地颠勺,段教授倚在门边,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

  「言老师?」我跳下楼梯。

  老板从厨房探出半个头,我勾勾手示意他随我上楼。

  屋里,奇奇摆好了棋盘棋子,兴奋又拘谨地瞧着老板。

  老板看看摩拳擦掌的奇奇,又看看花花绿绿的棋盘,神情僵硬,「...稍等。」

  他捏着我的手腕把我从屋里拎进楼道,顺手带上了奇奇的房门,皱着眉压低声音,「...你干嘛?」

  我伸手解他的围裙,「我做饭,你玩大富翁。」

  他一脸惊恐,紧紧按着围裙不许我解。我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在墙上,不由分说抻开他背后的围裙系带,「你下什么厨?这衬衫溅上油,干洗得好几百...」

  他左右腾挪,我上蹿下跳,奈何身高被他碾压,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他脖子上的围裙系带...

  咦?

  他脸红得像番茄。

  ...哦,我整个人挂在他脖子上,差点壁咚了老板。

  我忙松开手后退两步。他垂下睫毛,弱弱道,「...蘑菇还没勾芡呢。」

  「我来。」我拍拍他的肩,「低头,围裙给我。」

  他可怜巴巴弯下腰,「...能不能快点?我没带过小孩,最多坚持半个小时。」

  灶台上有两只电饭煲,其中一只保着温。

  段教授笑着摊手,「这牛腩已经炖好了,言老师厨艺一流。我不太会做饭,平时都雇housekeeper。」

  「牛腩得炖烂一点。」我转动旋钮加了25分钟,又把锅里的蘑菇勾了芡,装盘上桌。

  桌上散落着些杂物,麦片盒、茶杯垫、儿童复合维生素,还有一只打开的钱包。

  钱包里有张照片,像是有年头了,边角泛黄,图像也走了色,但能看出一个芭蕾演员的背影,肌肉线条鲜明,肩颈纤长。从tutu裙和头饰来看,像是...柴可夫斯基《天鹅湖》里的白天鹅,奥黛特。

  这难道是...

  阮幼眉?

  我压下心里的疑影,把盘子放在桌上,装没看见,「段教授,家里有煮粥的食材吗?没有的话我就熬点白粥。」

  「南瓜可以吗?」他拉开冰箱。

  我正切南瓜,他忽然开口,「照片上是我的妻子。」

  「抱歉,我不是故意...」

  他摆摆手,「你救了我的一双儿女,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

  「尽职而已,您客气了。」我切好一叶南瓜,实在没忍住,「我一直在关注阮和范的公诉。您没有提起民事诉讼,也从未公开指责她。」

  他竟愣了一下,「...你是说...阮幼眉?」

  我点头。

  「照片上不是阮,是我的妻子。」他把「妻子」二字咬得极重,语气平静缓慢,「我们青梅竹马,初中开始背着父母早恋。我留在南方读高中和大学,她北上读舞蹈学院附中,毕业后进了芭蕾舞团,19岁就做了独舞主演。」

  「一到法定婚龄,我们就成了家。大学之后,我出国深造,说好毕业就回国陪她。」

  「后来...车祸。」

  「料理完后事,我没再回国工作,除了...偶尔回去照看我们的父母,或是瞧瞧她...」他忽然哽住了,喉结上下动动,说得极艰难,「...她们。」

  「她带走了我们16周的女儿。」

  「我在B超里见过她。和妈妈一样,长手长脚,很漂亮的小姑娘。」

  我不忍回头看他,抖着手把量杯里的米倒进锅里,拧开水龙头。

  一只黑色小米虫在水面上徒劳地挣扎。

  我抬手摸一摸后脑的伤痕。「你认识段修怀吧?我前夫。」「大三那年,我二十二岁,第一次出国,跟学校芭蕾舞团去交流演出。」「在D大,《卡门》谢幕之后,主角身边围着一圈粉丝,我们这些配角...清净得很。我换下演出服足尖鞋,一走出化妆间,就看见段修怀候在门口,问我有没有时间吃顿便饭。」「他当年三十三岁,是D大的副教授,也算年轻有为。有过一段婚姻,前妻早逝。」「他追求我时,常飞回国看我。大概在象牙塔里呆久了,他不会讨女孩子欢心,对我是不错,但也好不到点上。我们也没共同话题。我想和他聊芭蕾,聊小说电视剧,他不懂,也没空学。」「我父母没出过国,向往国外,对他的收入和家底很满意,也盼着我移民,住大房子,开好车,顺便带着他们一起拿绿卡。」「奉子成婚之后,我在加州做家庭主妇。我英文不好,一个朋友也没有。他整天忙科研,没心思搭理我。我怀着双胞胎,他请了保姆,照样每天朝七晚十泡实验室。」「我闹了好几次,他才匀出点时间陪我。说是陪我,也只是在同一个屋里坐着。他玩电脑,我看小说电视剧,无话可说。他的科研我不懂,也懒得听,太无聊。我喜欢的剧,他不乐意看,更别指望他陪我逛街看电影。」「卸货之后,我终于解脱了,孩子他雇人带。我开始出门社交,生活这才有点盼头。」「我是过来人,跟你说句心里话。」「多少小公主小仙女,婚后,都变成围着孩子锅台转的女仆。我不甘心。」我看着阮幼眉这一身粉嫩马卡龙色,想着她喜欢的《睡美人》,试探着说,「您依然想做公主。」「哪个女生不想被宠成公主?段修怀带孩子还算尽心,也没不良嗜好。但是,难道生活只是柴米油盐的苟且?我碰都不想碰他,凭什么一辈子被拴在他家里?」

  阮幼眉的前夫,并非不懂芭蕾,并非不会爱人。时而回国探亲,也并非为了追求她。

  他做了一个错误且悲哀的决定,扎了一只稻草人,镀了一层金箔,却终究骗不过自己。

  我无法同情阮幼眉。

  但我不由得...为她昏聩的人生,也为她被宠成公主的破碎梦想,报以叹息。

  两段婚姻,都是谎言。

  段教授上前几步,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儿童酸奶。

  「小温,如你所说,我没有提起诉讼,也从未公开指责她,因为我...更怪我自己。」

  「阮幼眉是个失职的母亲,我...」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是个失职的丈夫和父亲。」

  「我知道她嫁我是为了阶级跃迁,对她也没有真心可言,却还是鬼使神差结了婚,这是第一错。」

  「我娶了她,在生活质量之外却不能给她什么,这是第二错。」

  「虽然她婚内出轨,我还是满足了她对财产分割的全部要求,因为心怀亏欠。我舍不得两个孩子,但法官和社工都说孩子还小,离不开妈妈,父母争夺监护权也会伤害孩子的感情,我便没有争取...这是第三错。」

  「我当时没看穿,她之所以铁了心要带走奇奇和曦曦,是受范的指使。孩子朝我求救,我也没听懂...」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握着玻璃瓶的指节失了血色,「如果没有你和小夏...」

  「小温,谢谢。」

  我摇摇头,「我和易辰的专题只是导火索,您该谢言老师。为了扳倒范背后盘根错节的保护伞,他去ICU转了一圈。」

  段教授竟微微一笑,「你们师徒俩真是心有灵犀。刚才我对言老师致谢,他说,“要谢就谢温洵,她险些连命都丢了。”」

  「你和小夏备稿的时候,言老师就很多细节征求过我的意见,说是等我点头,他才发稿。我出于保护孩子的考虑,雇人仔细查过言老师的背景和履历。媒体圈内都说他洞察力惊人,这话不假。」

  「刚才我问他,“为表感谢,我要不要给小温备份薄礼?”」

  「他说,“温洵边界感极强,不肯轻易收礼。更何况,收采访对象的礼物与新闻伦理不合。”」

  「我问,“那我拿什么感谢她?”」

  「他说,“真相。”」

  「我冷不丁被戳中痛处,第一反应是隐瞒,“真相不都见报了吗?”」

  「言老师淡淡地说,“见报的是部分真相。其余的,我没有授意学生去查,这是职业操守。您不想提,我完全理解。”」

  「“但如果您想对温洵略表感谢,不如给她上一课。小姑娘聪明,但毕竟年轻,把婚姻和人性想得过于美好。”」

  南瓜粥的香气洇出来,我转头望窗外,背对段教授,「老师他...总是不放心我。」

  「小温,说实话,旧事重提,对我来说...不容易。既然言老师说你聪明,我想,不妨试一试你。」

  我恍然大悟,「所以...您故意让我看到照片?」

  「对。果然,你旁敲侧击地问我,为什么不怪阮幼眉。言老师好眼光。」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热腾腾的牛腩端上桌。

  目光扫过照片里纤瘦又苍劲的背影,我不由得轻声道,「真美。」

  他的笑意恍惚苦涩,「我八岁就发现了。」

  「段教授,她叫什么名字?」

  他蓦地转身走进厨房,抬手按按眼角,又关上半扇窗户,「起风了。」

  楼上屋里,老板靠着奇奇的床席地而坐,奇奇趴地上盯着棋盘,一脸虔诚地念叨,「...三,三,三。」

  我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大一小,有点想笑,「吃饭啦。」

  奇奇当我是空气,骰子一掷——

  四。

  「监狱。」

  倒霉孩子倒地哀嚎,「要输了!」

  我扑哧笑了,嗔怪地给老板递了个颜色。老板显摆地举起厚厚一沓「钱」,一脸无辜。

  我迈过棋盘把奇奇拎起来,「走,吃完饭再玩。」

  他腻在地上哼哼,「...不想吃。」

  我看着窗外的风和日丽,突发奇想,「真不吃?」

  他嘟着嘴摇头。

  「那我们去前院野餐啦,不带你。」我作势就要走。

  奇奇一下蹦起来,抢在我和老板之前冲出了屋。

  前院的草坪打理停当,一片翠绿。奇奇脖子上还挂着宝丽来相机,和段教授一起兴致勃勃地铺好湖蓝色防潮垫,又把食物餐具一件件搬出来。

  他们不许客人动手,我和老板只得远远看着。我在身边的秋千上坐下,懒洋洋摇着两条腿,「你这做叔叔的,玩大富翁怎么就不能让一让小朋友?」

  「孩子什么都懂,何必骗他。」他面对我蹲下,「熬了南瓜粥?」

  「嗯。」

  他在灿烂的阳光下眯起眼睛笑一笑,「傻丫头,我好好的。」

  我被看穿了,却还嘴硬,「我想喝粥。」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回头望一望,眼角纹路柔软,「不怕你笑话,这是我头一次野餐。」

  「真的?那以后多带你去野餐。可惜馀武的气候不如加州怡人,春天刮妖风,夏天40度...」

  「秋天可以。」他伸出小指。

  我和他拉了个勾,怕这一瞬的亲密被人瞥见,迅速收回手。

  放开他手指的瞬间,才意识到...

  秋天,也许我已不在他身边了。

  饭毕,段教授去开个工作会议。老板收拾了餐具,起身要进屋,被我拦住,「我来。你去帮奇奇拿手工,来院里做。」

  他困惑地眨眨眼,「为什么要来院里?」

  我总不能说...为了防止他饭后催吐,不能放任他独自在屋里游荡,只好现编,「...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

  老板眯起眼睛看了我两秒,乖乖跟在奇奇身后进了屋。

  我趴在防潮垫上,往纸壳上涂胶水,身下垫着老板的风衣。胖腊肠Quincy原地转圈咬自己的尾巴,忽然低头嚼老板的裤脚。

  老板坐姿仍端正,神情却懒洋洋的很松泛,抬手抚一抚Quincy光亮的皮毛。

  我心疼老板这羊毛西裤,轻轻把Quincy拎起来,挠一挠它肉嘟嘟的肚皮后腿,「这小腿可真短。」

  奇奇笑道,「别看腿短,它跑得可快了。」

  老板忽然插嘴,「奇奇,让洵姐姐和Quincy赛个跑,如何?」

  我剜了言四岁一眼,他还来劲了,起身捡起一根树枝,指指不远处的篱笆,「我一丢,你们就跑。」

  「我也一起。」奇奇蹭地跳起来。

  我高声抗议,「言楷之你...」

  话音未落,老板手臂一扬,树枝、Quincy和奇奇一起飞了出去,留我在原地干瞪眼。

  老板从Quincy嘴里接过树枝,「啧啧,某人的腿这么长,可惜都不怎么用的。」

  「切,跑就跑!」我不忿地瞪他。

  他扬扬眉,举起手臂,「预备——」

  老板把树枝从Quincy嘴里拔出来,调皮地朝我眨眨眼。

  我撑着膝盖翻白眼,奇奇边喘粗气,边帮我找补,「洵姐姐的鞋带开了,影响发挥。」

  老板蹲下去,系好我左脚散开的鞋带,又把我右脚的鞋带紧了紧,「这下没理由了。」

  我不情不愿摆好起跑姿势。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树枝怼到老板面前,「喏!」

  他看着树枝,神情像水波荡啊荡,终于没忍住朗声笑了,蹲在防潮垫上捂着肚子说不出话。

  我这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抬脚踢他的左边膝盖,「言楷之你几岁了!」

  他重心不稳倒在垫子上,险些撞翻了酸奶瓶,笑得说不出整话,「...四,四岁。」

  「叔叔笑你像小狗。」奇奇吃瓜不嫌事大。

  老板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理一理凌乱的头发,「傻孩子,你洵姐姐明白,不用给加字幕。」

  奇奇咧嘴笑了,忽然问,「叔叔,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老板愣了两秒,端正坐好,认真道,「没有。奇奇是个勇敢的孩子。」

  奇奇点点头,在垫子上趴下继续折纸壳,直到折出了翼龙躯干的雏形,才小声说,「我是不是...有点笨?」

  「你最聪明了。」我擦掉他鼻尖上的一滴汗,「为什么这么问?」

  他歪头看我,眨巴眨巴眼睛没出声,闷头往纸壳上涂胶水。

  我低头拿起剪子,他忽然把自己的剪子递过来,「喏。」

  「你喜欢另一把?」我和他交换了剪子。

  他摇头,「你给我讲过故事的,忘啦?你哥哥怕你伤了手,尖的剪子都留给自己。我也是哥哥。」

  沉默许久的老板忽然柔声道,「奇奇,你不必事事做到一百分。」

  「Lizzie也这么说。」奇奇把涂好胶水的的硬纸壳沿着虚线叠起来,小手用力按着。

  Lizzie是他的心理医生。我斟酌着问,「你喜欢Lizzie吗?」

  「还行吧。她很喜欢我。」

  老板自然地接上他的话,「你有努力让她喜欢你吗?」

  奇奇按着纸壳,想了一会儿才说,「好像也没有。」

  老板点点头,「那你有努力让曦曦喜欢你吗?」

  奇奇傲娇地拍拍胸膛,「段斯曦是我妹,才不敢不喜欢我。」

  「就是这个道理。」老板的丹凤眼微弯,「但是,你要用尽全力,才能让妈妈喜欢你一点点。」

  这话太过直白,我心里一紧,正要岔开话题,只见奇奇缓慢地点点头。

  老板静静看着他。奇奇放下纸壳,咽了几下口水,才极轻地说,「妈妈说他是新爸爸。他喜欢我,妈妈才喜欢我。」

  老板轻柔地拍拍奇奇的肩,一个恍惚的微笑拉弯了他的唇角,「你一点都不笨。」

  「她不肯爱你,是她的无能,不是你的无能。」

  奇奇低下头继续剪纸,神情看不出波澜,直到把剪下来的翼龙翅膀小心贴在躯干上,才忽然说,「洵姐姐,你以后叫我斯崎吧。」

  「好。」

  他满意地笑笑,「Lizzie说,我如果不想叫以前的名字,可以改名。我还是想叫段斯崎,但不想叫奇奇了。」

  我想夸夸他,老板却抢先开口,语气隐有怆然。

  「斯崎,你想成为谁,不成为谁,都可以。」

  段教授结束了电话会议,老板随他去屋里喝茶。我和奇奇在院里继续造恐龙,剪刀纸壳偶尔被Quincy叼走,就追上它抢回来。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纸上的虚线已看不分明,夜风却和暖。我贴好剑龙的最后一只前爪,一抬头,下弦月的微弱银光下,一叶颀长的身影倚在院门口,似在远远看我。

  我招一招手,他大踏步走过来。

  我竖起食指做了个「嘘」的手势——斯崎盖着我的外套,枕着我的膝盖,睡得正香。

  老板压低声音道,「...怎么就睡着了?」

  「他平时都午睡的,今天不光没睡,还被你逗着跑了好几圈。」我轻悄悄地把手工收起来,「段教授呢?」

  「去接曦曦回家。」

  「你去给斯崎拿条毯子?」

  老板回身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犹豫着原地蹲下,把孩子抱了起来,姿势笨拙,「入夜天凉,回屋睡。」

  我们驱车离开时,天色已一片漆黑。老板开车朝加油站去,我坐在副驾上看着窗外发呆。

  加满了油箱,他打开后备箱忙活了一阵,才坐进驾驶室,递来一件柔软的黑色羊绒风衣,又把从馀武家里带来的针织毯放在后座上。

  我披上他的风衣,他轻声问道,「...导航回家吗?」

  我摇头。

  仿佛回了家,一切就...已成定局。

  可不回去,又能去哪儿呢。

  他沉吟片刻,发动车子,开向不远处的超市停车场。

  这似乎是个打了烊的家装超市,透过紧闭的玻璃门,依稀可见货架上五颜六色的家用涂料。已近午夜,空荡荡的停车场里散落几辆购物车,柏油地面被夜雾润湿,映着街灯昏黄,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我把后车窗开了一点缝隙。老板拉起手刹,柔声问,「不冷吗?」

  我摇头。

  「小丫头容易生病,要多加小心。前年春天来美国出差,我整整感冒了一周,回国立刻就好了。博嘉说,我是过敏体质,换环境要小心花粉过敏。这车的空调系统能过滤花粉,你没过敏吧?」

  「我好好的。这次倒没见你过敏?」

  他苦笑道,「被关起来,哪儿都没去。」

  「言叔叔,你杏仁过敏,吃了有什么后果?」

  「头晕恶心,呼吸困难。」他笑笑,「我命硬,死不了,别怕。」

  我抡起拳头砸过去。

  「...小老虎,我知道错了。」他眼疾手快握住我的手腕,「你若喜欢这SUV,回馀武给你配一辆?免得天天蹭易辰的车。」

  「好。这车挺好开的,但没有你的保时捷酷炫。」

  他摆摆手,「你一个小姑娘,开豪车太扎眼。你看易辰,什么车买不起?不是也没开豪车。」

  「易辰说他小时候也喜欢过豪车,但现在...他好像从不在意这些外在的点缀,穿着舒服的T恤都是同款不同色买五六件。」

  「他不需要证明自己富有,反而要藏拙。」老板淡淡道,「对于他来说,什么保时捷爱马仕,都是寻常日用品而已。就算拉菲混着可乐喝,也没人敢说他低档。」

  「说到易辰...」我歪在副驾上,面朝他侧坐,「你早就知道段教授有个白月光,为什么不授意我们去查?」

  「为人师长,对事实的了解一定要比学生多,才敢让你们动笔。」他高耸的眉骨在眼眶上落下一弯阴影,「对于段教授来说,她在身边,就要保护她,她不在身边,就要保护关于她的回忆。别人非要碰,会很疼。」

  「公众最喜欢苦情的故事,但你要记住,若非必要,别揭伤疤。」

  「记住了。」我轻声道,「老师,我是不是有点...傻白甜?」

  「谁说你傻白甜了?」他惊讶地挑挑眉。

  我沉默。他微微垂下头,望进我的眼睛,「我家的孩子还小呢,但最聪明。我拜托段教授给你讲个故事,大概也只是...多余的担心。」

  「不多余。」我的喉头似乎堵着什么,忙换了话题,「你看,小孩也没那么可怕吧。」

  「嗯,斯崎是好孩子。」

  他身后的车窗外,一棵棕榈树筛碎昏黄的灯影。

  我朝他展开手掌,「小小言也是好孩子。」

  他把手交到我的掌心里,轻轻合拢五指,「要不要听故事?」

  「要。」我用指尖挠挠他的掌心。

  「淘气。」他低低笑了一声,「你说过,我一定是个安静的孩子。的确。」

  「儿时,我有一个梦想,你一定猜不到。」

  我想了想,「反正不是做记者。」

  他调皮地眨眨眼,「为什么不是?」

  「你的生活跌宕起伏,大概不会出现“有志者事竟成”的陈词滥调。」

  他眯起眼睛笑道,「小洵聪明。我的梦想,是有一套大房子。」

  「母亲从没打过我,诅咒辱骂却是日常。我儿时不堪其扰,却不知道...她对世界充满恶意,是因为她曾被恶毒地伤害算计。那些诅咒辱骂,大概也不全是针对...我。」

  我轻轻抚着他腕骨上浅褐色的痣,「她的确可怜,但凭什么伤害你?」

  「是啊,凭什么...」他轻轻摇头,一缕碎发垂下来,随着窗缝渗进的冷湿夜风,在额前荡啊荡,「我当时还小,只觉得是自己的错。」

  「好在...她根本不在意听众,所以她一骂人,我就躲开,坐在楼道里,待她安静下来,才回去。」

  「馀武的冬天太冷,我时常想,若有一套大房子,我就能躲进自己的房间,不必在外面吹冷风。」他勾起唇角笑一笑,「我们交不起取暖费,屋里也没暖气,但总比外面暖和。」

  我轻声问道,「为什么不躲远一点?去...商场里?」

  他摇摇头,「她不出声,我就得回去。谁知道她会不会吐酒,呛着自己,或是...寻短见。」

  我叹了口气,理一理他额前的碎发。他反倒展颜一笑,「傻丫头,先别急着叹气。」

  「我拿过NPA之后,第一桶金全买了房子,适逢馀武房价上行,翻了几番。常有人夸我投资眼光好,其实我那时才二十几岁,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更不懂投资,只是在圆梦而已。」

  我好奇道,「可你说过,只投资商业楼盘。」

  他赞赏地笑笑,「我家的小孩不做记者,真是可惜。」

  「为救母亲,我卖了房子。她走后,我曾经...无家可归。」

  「那时我才明白,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头顶上有个屋檐。所以,我只投资商业楼盘,不碰住宅。把别人的生计变成赚钱的工具,我良心不安。」

  我把下唇咬得生疼,却还是问了出来,「她走之后,不是...还剩下一笔钱吗?」

  他的手指明显一僵。

  「你...把钱送人了?」

  他不答,只用指节刮刮我的鼻梁,「覆水难收,何必再提。」

  我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在肋骨上,钝重地疼,没再追问。他的神色微微恍惚,「小时候,我若服从,她骂一骂也就累了。若回嘴,她便不依不饶。」

  「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安静懂事的孩子。」

  「在馀武时,你告诉我,我从没有机会做一个孩子。自那之后,我偶尔想...我厌烦盛婕跋扈,也许掺着...嫉妒。」

  「公主有家人的纵容,可我...在遇见你之前,从未体验过...有恃无恐。」

  「小洵,你不要做一个安静懂事的孩子,也别想着要改自己的性子。」他长长地、静静地叹了口气,「公主还是过于骄矜。我盼着你...像易辰一样,不卑不亢,鲜衣怒马。」

  我盯着他的指尖不出声,他神色微微别扭地问,「怎么,想你家辰辰了?」

  「想小小言。」

  他的神情松泛下来,「可惜没有照片给你看。」

  「真想穿越到30年前。」我捏捏他的指节,「我要把小小言拐走,抱回家好好养大。」

  「现在拐走也...」他猛地刹住话头,突兀地换了话题,「饿不饿?」

  我倒不觉得饿,只是...不想回家。

  他大概也不想。

  「找个吃饭的地方?」我放开他的手,按亮手机。

  这一搜...肠子都悔青了。午夜已过,还营业的店面...除了麦当劳,就是汉堡王。

  他凑过来看了一眼,淡淡道,「你去填饱肚子,我在外面等你。」

  「言叔叔,你上次去麦当劳,是什么时候?」

  他眉心一颤,很久才说,「一年多了。」

  「要不...酒吧?」我笑道,「我还没去过美国的酒吧呢。」

  「别闹,大半夜的...」

  「酒吧里有正经的饭菜,比快餐健康多了。」我拉着他的袖角撒娇,「再说,有你在,谁敢把我怎么样?」

  「...导航。」他无奈地发动车子。

  我选了一家墨西哥风格静吧,内部装潢颜色鲜明,音乐是手风琴配墨西哥吉他,昏暗的舞池里有一男一女在慢摇。

  我们在吧台角落里靠墙坐下,点了鸡尾酒虾,墨西哥卷饼。

  「你常去段教授家?」老板优雅地用刀叉切卷饼。

  「偶尔。」我纠结了一下吃相,还是直接上了手。

  他微微皱眉,「你送我进rehab那天,急着要走,说要见一个教授,就是他?」

  「不是。」我嚼着卷饼道,「那天晚上,我不是折回去给你送毯子了嘛,言四岁怎么还记仇呢。」

  「...哪有。」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段教授毕竟是个单身中年男性,要有戒心。」

  我差点把一口牛油果酱呛进喉咙里,「...瞧你这话说的,单身中年男性也未必油腻猥琐啊。你不就挺正常的。」

  「我是你亲封的人形泰迪,哪里正常?」他的神情竟微微气苦。

  我还没来得及哄他,他已经严肃地说了下去,「小洵,你别怪我这话直白——对于某些功成名就的男性,生活中已经没什么事情值得心跳加速,除了...情爱里的征服。」

  「你将来的伴侣,要赤诚地爱你本身,而非利用你调剂生活。」他拈起一张餐巾,擦掉我面前掉落的一滴玛丽玫瑰酱,「万一遇到像我这样的老狐狸,千万别被骗了。」

  我嘟起嘴,「你才不是老狐狸。」

  他拿叉子指指空了一半的菜碟,「要不要甜品?」

  我抬头看墙上的菜单,正看见调酒师大叔背后的一墙酒瓶。

  「老师,我还没喝过shots呢。」

  「胡闹。」他瞬间黑脸。

  「我都没尝过,人生不完整。」

  他坚定地摇头,「不好喝,别好奇。」

  「就一杯,醉不了。」我扁着嘴摇摇他的袖角。

  他叹了口气,把餐盘推到我面前,「再吃点东西。」

  「答应啦?」我乖乖咬了一大口卷饼。

  「小朋友的好奇心哪拦得住。我看着你尝,总归安全些。」他修长的手指点点我面前的吧台,正色道,「尝过也便罢了,和朋友出门可不许喝。」

  我疯狂点头。

  他皱着眉观察墙上的酒,整整看了五六分钟,才抬手叫调酒师,指指其中一瓶,「May I get a shot of tequila with a water back?」

  我不懂就问,「什么是water back?」

  「这叫chaser,若不习惯酒留在口中的味道,可以马上喝杯清水。」他指指墙上一排深色的高度酒,「龙舌兰、朗姆、威士忌一类深色酒更容易宿醉。伏特加、杜松子之类的浅色酒稍好一些,但只喝一杯...深浅都差不多。你喜欢甜食,大概能接受龙舌兰。今天这杯是橡木桶十二个月陈酿,口感好些,也不容易头疼。」

  「言叔叔,你不是说不许我自己喝,干嘛讲这些?」

  「我又不能把你绑在身边,天天盯着,不如给你讲清楚,多少能规避些风险。」他丢给我一个无奈又凄然的眼神,「小丫头没良心,等你回家了,恐怕一年也见不到几面。」

  我垂下眼帘不看他,「你很懂酒?」

  「母亲以身作则。」他自嘲地笑笑,「醉酒是工伤,我得捡着容易的喝。若我能选,宁可一辈子不碰。」

  调酒师大叔查了我的证件,确认年满21周岁,才给倒了一杯龙舌兰,配上清水。

  我端详着杯中晶莹剔透的酒,跃跃欲试,「你不喝?」

  「这孩子,酒还没喝脑子就不好用...」他笑着揉揉我的头,「我也喝,一会儿谁开车?」

  我闻了一下,被酒精味呛得皱眉,「这么冲,怎么喝?」

  他就着我的手闻了闻,「这酒不差,不必配柠檬和盐,直接喝。舌头两边卷起一点,好咽。」

  我端起酒杯,潇洒一口闷。

  ...被呛得差点把肺咳出来。

  他带着一丝笑意,轻轻拍我的背,「好喝吗?」

  「略略略,不好喝。」我皱着眉头干咳,「...咳,咳,脑子着火了。」

  他调皮地挑挑眉,递来清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我把清水一饮而尽,大张着嘴喘气,像只散热的大狗勾。

  调酒师大叔刚好闲下来,抱着双臂看着我们,见我如此狼狈,又递来杯清水。

  我接过水杯才发现...大叔目测五十多岁,有一只湛蓝清澈的右眼,左眼却是灰色静止的,想必...看不见。

  「Thank you.」老板和善地点点头。

  大叔微笑道,「Date night?」

  老板摇头,「She's my little one.」

  大叔转向我笑道,「First shot ever? You look really young.」

  老板修长的手指撑着下颌,低声道,「She's young and beautiful.」

  「I'm old and broken.」

  「You don't look broken.」大叔指指自己的灰色瞳仁,语气轻松,「Not nearly as broken as I am.」

  我脱口而出,「He's not broken. He's just...scared. And scarred.」

  大叔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转向老板,「If you don't mind me prying...What are you most scared of?」

  老板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对着灯照一照,才低声道,「Scars. And my inability to fix them.」

  「You don't fix scars.」我一字一顿道,「You turn them into something beautiful.」

  大叔朝老板微微一笑,竖起大拇指,「Your little one is feisty.」

  「She sure is.」老板的丹凤眼里漾着一湾骄傲的笑意。

  大叔从柜台下取出一罐气泡水,又倒了些冰块在玻璃杯里,一起推到我面前,「On the house.」

  老板道了谢,大叔摇摇头,蓝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却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You might not be old or broken enough to understand what I'm about to say.」

  「You know what's scarier than scars to the truly scarred?」

  「Longing.」

  「Longing for happiness.」

  上面那段的中译版(窃以为这段还是英文版台词更有感觉,请自行想象言老板的英音):

  我把清水一饮而尽,大张着嘴喘气,像只散热的大狗勾。

  调酒师大叔刚好闲下来,抱着双臂看着我们,见我如此狼狈,又递来杯清水。

  我接水时才发现...大叔目测五十多岁,有一只湛蓝清澈的右眼,左眼却是灰色静止的,想必...看不见。

  「谢谢。」老板的英式语调极好听。

  大叔微笑道,「约会?」

  老板摇头,「她是我家的孩子。」

  大叔转向我笑道,「头一次喝shot?你看着真年轻。」

  老板修长的手指撑着下颌,低声道,「她年轻而美丽。」

  「我苍老又破碎。」

  「你看着不怎么破碎。」大叔指指自己的灰色瞳仁,语气轻松,「至少没我破碎。」

  我脱口而出,「他并不破碎。他只是...吓坏了,而且伤痕累累。」

  大叔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转向老板,「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几句...你最恐惧什么?」

  老板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对着灯照一照,才低声道,「伤痕。没办法修复伤痕的无能。」

  「伤痕就不是用来修复的。」我一字一顿道,「你要把它们变成美丽的东西。」

  大叔朝老板微微一笑,竖起大拇指,「你家的小孩真是无所畏惧。」

  「当然。」老板的丹凤眼里漾着一湾骄傲的笑意。

  大叔从柜台下取出一罐气泡水,又倒了些冰块在玻璃杯里,一起推到我面前,「算我请的。」

  老板道了谢,大叔摇摇头,蓝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却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你可能还不够苍老,不够破碎,未必能懂我要说的这些。」

  「你知不知道...对于真正伤痕累累的人,什么比伤痕更可怕?」

  「渴求。」

  「对幸福的渴求。」

  后半夜的巷子逼仄且空荡,有个姑娘对着垃圾箱呕吐,气味赶人。

  老板扶着我的手臂,慢慢往车边走。

  我弱弱地唠叨,「50美元小费,是不是有点败家...」

  他低头逗我,「摸摸自己的鼻尖?」

  「一杯而已,没醉。」我毫不费力地走了条直线,「但还真有点困。」

  我坐进副驾,他把针织毯抖开,盖在我身上。

  「到家喊我。」我掩唇打个呵欠。

  他将我的座椅放平,又把我身上的毯子盖得严丝合缝,「睡吧。」

  超车狂魔这次行车极稳,我不久便迷蒙入眠,正睡得香甜,忽觉有只手轻抚我的额头,「小洵?」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往窗外看看,依稀是漆黑的山脊,「还没到家呢,再睡会儿...」

  他修长的手指抚着我的额发,好声好气哄我,「乖,起床,看日出。」

  「困。不看。」我把毯子蒙到头上,翻个身朝向车窗继续睡。

  他没再坚持,理理我身上的毯子,声音里却不无失望,「好,睡吧。」

  我在半梦半醒里徜徉片刻,微微睁开眼睛,从毯子的缝隙往外一瞄,只见...一面悬崖。

  ...逃犯来悬崖上,是要干嘛?!

  我一秒醒酒,蹭一下坐起来。

  老板被我吓得不轻,「...怎,怎么了?」

  我按着狂跳的心脏,探头往外看——

  哦,我们在半山腰的停靠区,左边不远处是高速,偶有车辆飞驰而过,右边是直直折断的山崖,面前是两座山岬,由一条高架桥衔接,山岬之间是苍茫海色。

  ...眼熟。

  我泡在酒精里的脑子好半天才开始惊喜,「这是...我们在Luzmar看日落,那片山海?」

  「嗯。」他把搭在我头上的毯子揭下来。

  我伸了个张牙舞爪的懒腰,「怎么发现的?」

  「被关在里面,无聊。」他的语气平淡,眉宇间却漾着孩子气的骄傲,「...厉害吧?」

  我笑着拍拍言四岁的头,伸手要开车门,被他拉住手腕,「刚醒,别吹风。」

  我索性用毯子把自己包成一只粽子,只露出两只眼睛,扑闪着睫毛仰头看他。

  他朗声笑了,松开我的手,一跃下车。

  「言叔叔,这是个什么景点吗?」

  「不,只是座不知名的桥。」

  我坐在SUV的引擎盖上,他站在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海色浩渺苍蓝,天海相接处是一刃泛黄的银白。

  「我披的这件衣服...」我抬头看他。

  「你还记得。」他深邃的丹凤眼弯起来,「388天。」

  「我和小洵一起看过许多次日落,却还没看过日出呢。」

  我瞧着天边闪烁的残星,把他的黑色羊绒风衣裹紧了些。

  当然记得。车里的男人目测三十多岁,丹凤眼,面庞清瘦,棱角分明。黑色羊绒风衣挺括,衬衫扣子直系到最上面一颗。「抱歉。你还好么?」「这么晚了,你如果无处可去,去我工作室借宿一晚吧。」「你是谁?」他递出一张米色名片。调查记者,言楷之。

  天边一点一点亮起来,霞光一寸寸剪破海面的苍蓝,又被高架桥切割成深深浅浅的澄黄。

  像...橙子奶糖。

  他指指天边澄黄的落日,「像不像一颗...橙子奶糖?」「像。」我撅起嘴嘟囔,「言叔叔,屠龙骑士要么会剑法,要么会骑术,再不济也会点拳脚...小骑士只会变橙子奶糖,怎么都像个骑士里的废柴...」他朗声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弯起指节刮刮我的鼻梁,「你呀,没尝过橙子奶糖的滋味,才会小瞧她的魔法。」「橙子奶糖不都是甜的?」我摊手。他郑重地摇头,「旅人不是没吃过糖。但小骑士的橙子奶糖,甜得...别具一格。」我笑问,「怎么别具一格?」他思虑良久,缓缓摇头,「不知怎么形容。」「哎...」我戳戳他的手腕,「你可是言楷之,最棒的记者。」「我的确卖字为生,但语言并非万能...」他喃喃道,「词不达意。」我和他一起望着天边,霞光渐由暖橙转为绛紫。我们分享的沉默如此柔长,长到...我几乎忘记了,他尚未回答的问题。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指尖勾勒着石桌上的细细裂纹,声音与目光一样凝重,仿佛吟诵一句虔诚的祷文。「橙子奶糖的味道,好像...」「她偷来天堂的一角,放在他的舌尖上。」

  花园深处、树木掩映的小巧石桌,两只藤条扶手椅,心形叶子的青翠葡萄藤。

  他发现的山光海色,只有我们知道。

  沿着他的指端远望,是两座山岬,似乎由一条高架桥衔接,看不真切。山岬之间,依稀可见一方海色。落日如一只小巧的橙子,一跃一跃落入海面,天边霞光由暖橘渐次过渡至澄黄,粉紫,寸寸绵延入海面的一抹苍蓝。我贪婪地望着霞光,凝滞一天的呼吸,仿佛都浸染了苍茫的山光水色,平缓润泽起来。天光沉黯,我才回头望他。他正凝神注视我,唇角挂着一丝笑,「好不好看?」「真好看。这个地方怎么发现的?」他指指另一个方向。我抬头望去,透过青翠葡萄藤,砖红色主楼依稀可见。「从我的窗户望出来,隐约能看到这儿。因为偏僻,通常没人来。附近的桌椅我都试过,只有这儿,能看到一点点海。」

  从那里到这里,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这么难的路。终点虽仍渺茫,但起点似乎也很远很远了。

  我们第一次分享日落,是在他发现一线海色之前,初初入院无所适从的时候——

  我抬头望向他低垂的睫毛眸子,「我想告诉你,你为我做的,无论是坦承的还是隐匿的,我都...明白。」「别人有的东西,言叔叔家的孩子都有...不,加倍。」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似乎语塞,只缓缓抬手揽住我的腰,拉我靠上他的肩。良久,他些微沙哑的声音透过胸腔传来,「只要你想要,只要我能做到。」「大骗子,你有时...偏偏一诺千金。」我攥住他的食指,「我想要的,你都能做到?」他抚着我背上的鱼骨辫,轻笑一声,「哦...小家伙鬼机灵,把我捧得这么高,原来是在套话呢。」我松开他的手指,朝天边伸出手去,对着最后一抹余晖展开五指,「你看,太阳落山,这一天就过去了。」「一个星期,我只能陪你看这一次日落。」「你的治疗顺不顺利,身心状态如何,我无从得知,更无能为力。」「言叔叔,我...」「我...怕。」他揽我的左臂收紧了些,又伸出修长的右手,包裹住我的手背。十指紧扣。他的拇指轻缓地抚着我的指节,「今早你问我,在读什么。」「《浮士德》。」粉紫余晖将我和他交叠的手掌镀上暖洋洋的毛边,他的男低音平稳醇厚。「"The world turns gray, the air grows cold, the fog blows in. Only at evening can you really value home."」「“世界转灰,空气变冷,大雾弥漫。唯有夜幕降临,人才能真正珍重...一个家。”」靠在他肩上,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得他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呼出去,重复几次,才慢慢开口。「小洵,你还是个孩子呢,或许...还不能懂。」「最渴望回归的,恰恰是用半生颠沛丈量崇山沃野的人。」「我言楷之...走得再远,再久,也总会回家。」「只要你想要,只要我能做到。」

  我转头望他,他正静静看着天边,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站姿不似平时笔直,半个重心倚在我肩上。

  朝阳已经升起小半,但因为有云,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依稀可见一抹澄黄。

  他的右手往怀里去却又顿住,转头看我。

  「言叔叔,我不介意。」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从风衣内袋里抽出一只烟。zippo火光一闪,将他眉心浅浅的川字和长而直的睫毛映成暗红。

  「关了这么久,也没能把烟给戒了。」我在苦涩的烟气里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

  「十九岁。」他转头背向我,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声音比烟雾还要渺茫,「抽烟喝酒纵欲,都是那时学会的。」

  「因为害怕酗酒会遗传,之前没碰过酒精。」

  「当时还不知道...我没有她的基因。」

  我轻轻叹了口气,他右手拈着烟,搭在我肩上的左手滑下来,隔着毯子握住我的手指,「傻丫头,这有什么。」

  「年轻时那些事,不幸运,但公平。」

  「不幸运,但公平。」

  那次日落,我一个人看的日落,是在刚刚知悉真相的时候。我查到他护照上的生日是小姨的忌日,本已决定一走了之...

  秉合医院里,睿睿勾勾手,蹦蹦跳跳在前面引路,「走,我带你去。」小小的祈祷室里空无一人,我站在门口问,「为什么带言叔叔来这儿?」「他在妈妈办公室里,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哭。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没什么。」「然后,我就不理他了。正看漫画,他突然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妈妈说过,医生没办法的时候,这个鬼屋有用。所以我就带他来了。」睿睿指指一把椅子,「屋里就他一个人,在那儿坐得可直了,还自己跟自己说话。」「他说,"我不信鬼神,更不信命。"」「“但这次,不管是什么神,你如果真能听到我说话...我这半辈子,从来不是命运的宠儿。但我没什么好抱怨。”」「“我手上有不止一条人命,年轻时那些事,不幸运,但公平。”」我狠狠闭了闭眼。睿睿抬头看我,「姐姐?」「嗯?」我有点站不稳,抬手扶住门框。「你的嘴唇有点白。」他指指自己的嘴唇,「我还没说完。」「叔叔还说,“可她才多大,那么聪明,天真得有点傻。她有什么错?”」「“报应冲着我来。你要什么,全拿走,我眼都不眨。”」「“除了...我能不能求你,把我家的小丫头留给我?”」

  我死死撑着门框,才压住了满眶热泪。睿睿蹦蹦跳跳离开,我扶着墙,缓缓走进祈祷室。夕阳余晖似一泓血色的潭水,一颤一颤洒在书页泛黄的《圣经》上。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Love does not delight in evil but rejoices with the truth.」 「爱不为不义欢喜,而与真理同乐。」 「It always protects, always trusts, always hopes, always perseveres.」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Love never fails. 」 「爱是永不止息。」我闭上眼睛,与言楷之遥遥拥抱。隔着时间,空间,一条隧道,两个世界,和许多血色的秘密。爱不成爱,仇不成仇。就连拥抱,都只有似是而非的半个。

  他清凉的手指拂过我的面颊,声音微微慌乱,「怎么哭了?」

  我握住他的手臂,把眼泪擦到他的风衣上。

  他把还剩三分之一的烟按在地上灭掉,扬手丢进垃圾箱,又抬起左手,拭掉我下颌上一滴将坠未坠的泪,轻轻重复我刚才的话,「You don't fix scars.」

  「You turn them into something beautiful.」

  「But how?」

  我低声道,「我真希望,你不必过得...那么苦。」

  「可是,你如果真的像易辰一样顺遂安稳地长大,就写不出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有尖牙利爪的故事。」

  「有尖牙利爪的故事...这个意象精妙。」他微微一笑,「就像我家的小老虎。」

  「看似乖乖的,其实...一步一步都踩在动脉上。」

  我一字一顿道,「还有,我和你。我们。」

  他蓦地转头望向天边,仿佛不敢看我。

  「言楷之,你看着我。」

  他仍看着朝阳,一动不动。

  我抬头靠近他的面庞,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握住他锐利的下颌,转向我的方向,像捏住一只小猫咪。

  隔着十几厘米,他慌乱失焦的目光扫过我的眼睫,又逡巡过我的鼻梁和唇线,长而直的睫毛扑闪着,像蜂鸟徒劳地扇动翅膀。

  「楷之,你的伤痕,我的伤痕,是我们之间的纽带。」

  「你我的过往和归途,旁人能不能懂,这些都不重要。」

  「最最重要的是,小洵和言叔叔...」我深深吸气,慢慢地呼出去,才压住声音里的颤抖,「我们...知道。也只有我们知道。」

  「We turned scars into something beautiful.」

  我松开他的下颌,他仍怔怔凝视着我,像是不敢眨眼,良久,才转头望向天边。

  半升的朝阳映着他清峻的侧脸,泛粉的眼角,紧抿的薄唇,和微微颤抖的鼻翼。

  我们久久沉默。

  直到阳光将苍蓝的大海映得碧绿,他的一根手指才慢慢攀上我的指尖,隔着毯子捏一捏我的指节。

  我叠好毯子,扶着他的手臂从车盖上跳下来,久坐腿僵,险些跪倒在地。

  他一把揽住我的腰,扶我站好,才转身往另一端的驾驶室去。

  我的脚步先于意识向前,将那个挺拔却单薄的背影抱进怀里。

  他的身体僵硬一下,清清嗓子,声音却仍带着闷闷的鼻音,「小洵。」

  我没说话,也看不到他的神情,揽住他腰身的手臂在他身前收紧。

  只要我想要,只要他能做到。

  他看着高速上渐渐密集的车流,悄声哄我,「小洵,这样不好。」

  「谁是小洵?」我把脸埋进他嶙峋的蝴蝶骨,「我是树懒。」

  一声低低的笑从他的胸膛深处传来,「哦,那我是树?」

  「大树你好。」

  「小树懒你好。」他的手掌覆住我揽在他身前的双手,柔声道,「乖,先放手。」

  「不放手。」

  他沉默几秒,缓缓道,「我名字的由来,还没对你说过吧。」

  「楷木,又名黄连木,寓意为人师表。」

  「相传孔子去世后,子贡结庐守墓六年,将从卫国移来的楷木植于墓前。」

  「幸亏我如生父生母所愿,做了老师,否则...」他轻轻笑了,「小洵就不会成为我的学生。」

  「我不记得他们,也不曾祭奠过。」

  「也许,冥冥之中,他们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是我家的孩子。」

  我用面颊蹭蹭他的蝴蝶骨。

  「美国这么大,你偏偏选了加州的rehab...」他拍拍我的手背,「是不是早有预谋,要带我来见斯崎?」

  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终于转过身来,腰身微屈,极轻柔地把我揽进怀里。

  「小洵,你说...」

  「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我照着他的后背就是一掌,「你现在也是正常人!」

  他缓缓将柔软的面颊抵在我发顶,犹犹豫豫地说,「我是说...」

  「像段教授一样,有一个...家。」

  我拿指尖敲敲他的锁骨,「记得找个比阮幼眉靠谱的言太太。」

  他朗声笑了,「好,记下了。孩子...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比如你这个小朋友,就很可爱。」

  我不好意思地把面颊埋进他的颈窝里。他低低笑道,「小脸真烫。」

  「言楷之你能不能不说话!」

  「好,不说,你自己来看。」他放开我的腰身,一只手臂揽着我,另一只手臂指向远方。

  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远方有一座起伏平缓的山,半山腰隐约可见几座红色房子,看不真切。

  「那是...Luzmar?」

  「嗯。」他理一理我额前的碎发,「走吧。」

  「再不回去,赶不上Luzmar的早餐了。」

  我大喜过望地转头,「真的?」

  「不骗你。」

  我大踏步上前拉开车门,不由分说把他塞进去,自己跳进副驾,「快,我好说歹说只跟俞博士讨了24小时,人劝不回去,他可真就撒手不管了。」

  他歪头看我,「不哭了?」

  「嗯。」

  「酒也不喝了?」

  「再也不喝了。」

  他耸耸肩,「小丫头狡猾,口口声声说不劝我...」

  「言叔叔,我可半个字都没劝。」

  「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是我引颈就戮。」

  「出发!」我系好安全带。

  「小洵,我有个条件。」

  我一秒都没犹豫,「只要你肯回去,我什么都答应。」

  「你过段时间...再去看我。」

  「言楷之你又赶人!」我想抄家伙打人。

  「不。」他攥住我的手,极认真道,「你信我,这是一个...医疗决定。」

  我的心里有什么...忽然被撬动了。

  医疗决定。

  他不是不想见我,是不能见我。

  PTSD的第二个诱因,他从未对我提起的、险些令我们前功尽弃的那第二次创伤...

  与我有关。

  我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可我见不到你...」

  「我每周打电话给你。」他揉一揉我的眉心。

  「若你想说话,我一直在。若你不想,我也可以很擅长...沉默。」我牙关紧咬威胁他,「你,你要是不打电话,我就...」

  「不会。即使我...力不能及,也一定请Esme代劳,好吗?」

  我努力笑了一下,大概比哭难看,「但你...只要好一点,不,一点点,就马上叫我去看你。」

  「嗯,好一点点,你就去看我。」他的笑极轻,也极苦,唇角微颤,「头一个来,最后一个走。」

  「小洵,你想说的,我都明白。」

  「我也一样。」

  「但是,我再舍不得你,这段路也终究要自己去走,总不能...依赖你一辈子。」

  BGM:

  Eagles《Hotel California》「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梁博《日落大道》「我们奔跑着在这条路的中间/我们哭泣着在这条路的两端/每当黄昏阳光把所有都渲染/我看到夜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