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邻互助 | 「闲逛者小报」第 8 期:星球改造
本期编译:王雨童
拍摄:daocao
尺寸:140*193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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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序
在新冠绵延至第三年,而且似乎将永恒地蔓延下去的时刻,人们对未来的想象也随之陷入停滞。未来是一团滞郁的云雾,云雾之后却没有理想乡。正在此时,经由对斯坦利·罗宾森的“火星三部曲”的阅读,一个思想概念“星球改造”(terraforming)进入译者视野。
对Terraforming这个陌生的词,可以做一个望文生义的理解:terra--地球的;forming--赋予形式或形状的过程。严格说来,它指的是旨在改造地外行星环境、使之支持生命的综合活动,除了译者所采用的“星球改造”外,也可被称为域外地球化、行星工程等。改造的终极目标是创造一个完全适合地球生物居住的行星生物圈。自作家杰克·威廉姆森(笔名威尔·斯图尔特)在1942年科幻小说中首次使用以来,它已经越来越多地被使用和讨论。几乎所有科幻大家都写过该主题,如阿瑟·克拉克、阿西莫夫、海因莱因、勒古恩、阿尔迪斯、萨金特……在20世纪60年代,融合了宇航工程学、物理学、天文学、地质学、生命科学和环境科学,星球改造成为被科学家严肃讨论和建构的技术。“盖亚”假说的提出者詹姆斯·洛夫洛克最早助推了星球改造的工程技术,他在著作《火星的绿化》中最早提出使火星适宜人居的大气层、地表成分、温度和酸碱度等各项指标。1961年,卡尔·萨根第一次在技术论文中讨论如何实现金星的星球改造。星球改造技术有了自己的研讨会和论文发表,也有了一些基础工程尝试,如生物圈2号。
星球改造是一场斜切20世纪至未来的思想实验,它延伸出的诸多触手,仍是当下跨科学-文化领域最活跃的领域:冷战背景下的宇航热、基因工程、系统论与控制论、盖亚假说、生态哲学、万物有灵论、推辨幻寓……在未来想象中,它在“1984或美丽新世界”必择其一外另辟蹊径,延伸出一种尚未终结的故事;它也不同于集体主义想象中的星辰大海,强调星球自身的意志、规律、性格凌驾于人类之上;它充满技术理性,亦充满浪漫狂想;它似乎是对人类生态困境的直接回应,又绕过了地表之上的法律、政治和伦理牵绊。
目前,人类已知的唯一持久和可靠的生命支持系统是地球的生物圈,它已经存续了35亿年。尽管有研究证明,这套系统本身能够抵御巨大和快速的变化,但人们逐渐丧失信心的是,这种适应力是否将要达到极限。物种、气候、人口、污染、资源、病毒,几乎所有生态参数都激发了“人类世”的生存焦虑,不妨换种视野,在星球改造的艺术想象中更新看待地球的方式。
第 8 期:星球改造
·本期目录·
《星球改造:科幻文学中的生态政治转换和环境主义》第三章 节选
克里斯·帕克
Chris Pak
《播种世界》
唐娜·哈拉维
Donna Haraway
《庞大缓慢,甚于帝国》(节选)
厄休拉·勒古恩
Ursula K. Le Guin
·本期作品·
《徐坦:关键词实验室.社会植物学——“种(子)/血脉/孝”》
徐坦
下文选自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超越赛博格》。在哲学家这里,星球改造从科幻文学或工程学中蔓延出去,具有康德意义上的思辨价值。在哈拉维这里,SF并非只有科幻文学的意思,它是科学事实、科学女性主义、思辨性女性主义、推辨幻寓等一系列以SF为缩写的相关联领域的聚合,它们都是事实与虚构的杂合体。短短的文章中包含了科幻文学批评、人类学、生物学、生态哲学,在混杂的知识中,星球改造成为之于现世大有希望的一粒种子。
播种世界星球改造的种籽包与地球他者一道
“你知道吗,”植物语言学家会对美学批评家说,“他们甚至完全读不懂茄子?”他们会对我们的无知报以微笑,接着他们拾起行囊,徒步向上,去阅读派克峰北面的地衣苔藓上新近破译而出的辞藻。
——厄休拉·勒古恩,《金合欢种子的作者》
我在1980年代里根时期写下的政治性的口号是“为了世俗生存的赛博格”,两代布什在任的糟糕时光让我转而窃用凶悍的护卫犬训练者们的口号“跑得快,咬得狠!”和“闭嘴专心训练!”现在我的口号是“与忧患共存”。不过在所有的这些困境结节之处,尤其是现在,无论那个强劲恢弘的时空是何时,我们需要一种坚韧的、污脏败坏的智慧。在那些处于其自身尽有时空中的无穷的人类国域里的伴侣物种的指引下,我们需要重新播种我们的灵魂和家园世界——再一次,或也许只是第一次地——在一个尚未被谋杀的脆弱星球上繁荣生长。我们不仅仅需要重新播种,更需要以种子茁壮生长所需的所有发酵躁动、骚乱滋长、养分润泽的联结来实现重新接种。恢复生机仍有可能,但必须发生在多物种联盟中,跨越自然、文化和技术之间的,以及有机体、语言和机械的致命裂隙。女性主义赛博格教会了我这一点;狗、小鸡、乌龟和狼的人类-动物世界教会了我这一点;在赋格、真菌、微生物、共生的对位复调中,非洲、美洲、澳洲和太平洋群岛的金合欢树以及它们跨越分类的聚集体教会了我这一点。播种世界,是为了将伴侣物种的故事推向它更为无休无止的多样性和紧要迫近的忧患。
为了研究这种我们所需的情境化、世俗化的萌芽智慧,我转向厄休拉·勒古恩和奥克塔维亚·巴特勒。重要的是我们用什么故事来讲述其他故事;重要的是我们用什么概念来思考其他概念。重要的是,衔尾蛇如何且于何处再次衔咬自己的尾巴。这便是世界生成如何在巨龙狂舞的时代延续着自身。这些都是如此简单而艰涩的心印;让我们看看他们会播散怎样的结果。作为一个龙族的谨慎学徒[1],勒古恩教导我虚构作品和自然文化史中的“手提袋理论”。她的理论,她的故事都是有关采集、携带和讲述活生生之物的宽大袋子。“一片叶子一个葫芦一个贝壳一张网一个包袋一个吊索一个瓶子一口锅一个盒子一个容器。一个持有者。一个接受者。”
许许多多地球历史的讲述都有赖于关于原初性美丽的词语与武器的幻想神话,关于作为原初性的美丽武器的词语,及关于作为原初性的美丽词语的武器。工具、武器、词语:这些语汇为天上父神的形象赋予肉身。在只有一个真正演员、一个创世者、一个英雄的悲剧故事中,这是一个有关猎人以杀戮为己任并带回可怖赏金的人类(男人)的创世传说。这是一个斩钉截铁、锋芒毕露、好勇斗狠的行动故事,讲述着如此的一种行动,它延缓着那不堪忍受的、胶着粘稠的、朽蚀地球的钝态的苦痛折磨。这刺人的故事中其他人都是道具、背景、情节空间或者猎物。他们无关紧要,他们的工作就是挡在英雄的路上,被征服,成为铺路石或填沟渠,但不是旅行家,不是开创者。对于英雄来说,最无心深究的事莫过于,如果没有这么一个袋子、一个容器、一张网,他美丽的词语和武器将毫无价值。
然而,任何冒险者离家都应当携带口袋。吊索、锅子、瓶子又是如何突然出现在故事中?这种低级的东西怎能让故事继续?或者,对英雄更糟的是,那些凹陷的、腹中空空的东西,那些存在之洞,怎么从一开始就产生了更丰富、更诡谲、更持饱满、不恰当的持续性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猎人的容身之处,但从不也不会只关于他,一个自我创生的大写人类及其自创生的历史机器。那容纳着微小水份、少许用于给予及接收的种籽的种壳那细微的弧度,意指着有关与之生成 (becoming-with)、相互感应的故事,这故事也有关伴侣物种,它们在生生死死之中的作用并非在于终结故事讲述和世界生成。有了贝壳和网,成为人类,成为腐殖质,成为地球人族(terran),就有了另一种形状——蛇行的、蜿蜒的与之生成。
勒古恩很快向我们这些对闪烁其词、多愁善感的整体主义和有机论保持警觉的人做出保证:“让我立即声明,(我)并不是一个不善争执的人。我是一个有些岁数的愤怒妇女,拿着我的手提袋,击退混混们……这只是你为了继续收集狂野轶事和讲故事而必须为之的那些该死的事情之一。”在勒古恩的故事中有冲突的空间,但她手提袋式的叙事充满了许多其他精彩而混乱的故事,用以重述(或者重新播种)此刻进行的可能性,同时也是深层地球历史的可能性。“有时候看似(英雄的)故事正在接近尾声。为防止再也没有故事可讲,我们中的一些走出来置身肆野之地,在异邦的谷田中,思考着我们最好开始讲述另一个故事,或许人们可以在旧故事完结后接着这另一个故事讲下去……因此,正是怀着这样的紧迫感,我寻找着另一个故事的本质、主题和用语,那个未被讲述的故事,生命的故事。”
奥克塔维亚·巴特勒知道所有那些未被讲述的故事,在那“骤变式叙事”的灾祸之后,这些未被言说的故事需要一个重新缝制的种子口袋和一个巡游的播种者,将土地掏空以培育繁衍。在《播种者寓言》中,美国超能力青少年劳伦·奥雅·奥拉米娜在洛杉矶的一个封闭社群中长大。在约鲁巴语中,奥雅(Oya)是九个孩子的母亲,是尼日尔河的Orisha灵,正如其有九条支流,祂的九条触角掌管着死者和生人,祂在殖民地新世界的萨泰里阿教和天主教的圣母玛利亚崇拜中都很重要。她身为拥有千种姓名的阴冥神灵之列,亦属持续绵延的克苏鲁世(Chthulucene)的生成者之列。风、创造和死亡是奥雅的属性和世界生成的力量。奥拉米娜的母亲在怀孕期间的药物成瘾致使奥拉米娜所拥有的天赋和诅咒,予以她无可逃避的能力去感受所有生灵的苦痛。在她的家人被谋杀之后,这个年轻的女性带着一些乌合混杂的幸存者走出满目疮痍、奄奄一息的社区,在名为“地球之种”的宗教中播种了新的社区。在本应成为三部曲的剧情线中(《魔术师寓言》在她去世前没有完成),巴特勒的SF世界生成想象着“地球之种”最终会在星际间新世界蓬勃发展。但奥拉米娜在北加州建立了第一个世界之种社区,正是在那里(以及世界上其他地方),我为重新播种我们必须置身的生活世界做出了自己的探索。这个家园是巴特勒的教益相当有力的地方。
在“寓言”系列小说中,“上帝即改变”以及“地球之种”教导我们地球上生命的种子可以被移植,亦可以适应于种种超乎想象且旷日凶险的时空,并繁荣于此。注意“可以”并不一定是“可能”或“应该”。巴特勒作为一名SF作家的全部工作都集中于流亡、离散、劫持和运输中的毁灭与伤后复兴之上——而非仅仅的幸存,这是奴隶、难民、移民、旅行者和原住民子孙后代在尘世间的天赋所得与负累重担。这不是安稳定居就能停止的重负。在SF模式中,我的书写只在地球上生效,在赛博格、狗、金合欢树、蚂蚁、微生物、真菌以及所有他们的亲缘和后嗣的泥沼中。伴随着词源学带来的腹部绞动,我同样也记得,随着印欧语系的g-k转换,亲缘(kin)在成为“后嗣”(get)的过程中成为“血缘”(gen)。地球人类族群繁衍,我们是蜿蜒蛇行的,也同树木亲缘相近——吹溢鼓胀的后嗣——世世代代深受感染,多籽不堪,种种属属蓬乱丛生。
播种种子需要介质、土壤、物质、呢喃、母亲。这些词让我对SF的星球改造模式非常感兴趣。在女性主义SF模式中,物质从来不“仅仅”是“提供信息的”种子的介质;相反,混合在土地的母袋中,亲缘和后嗣们对世界生成具备更丰富的议程。物质是一个强大、充满意义而具有实体感的词汇,是事物的母体和母线,与河流之源Oya相亲。不需要太多考掘或溯源就能到达作为源头、地基、能流、原因和结果性特质的物质——那兼具流体性和固体性,同时是数理抽象和血肉的母线的物质——借此词源路线,抵达物质的一种基调:作为木材,而且是硬质内心木(葡萄牙语中是madeira)的物质。作为木材的物质将我带到了勒古恩1976年的《世界的语词是森林》,这部作品属于她“海恩系列幻想故事”的一部分,讲述着星散的本土与殖民地的生命受困于抗争帝国主义剥削、拼力争取多物种繁荣机会的斗争之中。这个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很像詹姆斯·卡梅隆2009年的大片《阿凡达》中发生在潘多拉星球,以和平进程和资源开采为名的殖民压迫故事。除却一个特定的细节相当不同;勒古恩的《森林》中并没有一个忏悔和赎罪的“白人”殖民者英雄。她的故事有着英雄们所不屑的手提袋形状。另外,即便正如勒古恩笔下的“原住民”判处了首恶仍可活命,而不是在胜利之后处死他,对这些“原住民”而言,自由斗争的结果带来了影响持久的知识,它关于如何自相残杀——而不仅仅是入侵者——以及如何在这段历史面前重新拾起、且或说是重新学着焕发生机。没有像潘多拉星球那样的原初状态,也没有救赎叙事。在《森林》中阿瑟希星球的指引下,我将留在地球上,想象勒古恩的海恩星系物种,无论他们如何四散各处,都并非全部源于原始人类的血脉或谱系。物质,母亲,呢喃使我——使我们,这聚集在克苏鲁世的叙事口袋中的群体——同大地上自然文化的多物种的忧患共存,因勒古恩笔下的阿瑟希星中为一个后殖民式世界所进行的自由之争而变得愈发坚毅。是时候回到那个问题上了:寻找种子,以改造星球重新恢复一个差异性的地球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上,不乏关于如何残杀的知识。
我用于星球改造的手提袋中盛满了金合欢树种,但正如我们将看到的,这种收集也带来了满满的麻烦。我从勒古恩的小说《“金合欢种子的作者”和<兽类语言学协会期刊>上的其他摘要》中一只身首异处的蚂蚁尸体开始,科学探险家在蚁群隧道尽头一排去胚芽的金合欢种子中,第31号种子旁发现了它。兽类语言学家们感到了困惑,蚂蚁似乎用它的生化墨水在排列整齐的种子上写下了一篇触觉腺分泌液手稿。科学家既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些草稿,也不知道这只蚂蚁是谁——是被蚁群卫兵杀死的入侵者?一个留下有关蚁后和蚁卵的煽动性信息的叛乱者?一个蚁群悲剧诗人?[2]兽类语言学家们无法将人类语言的规则应用其上,他们对动物交流的把握一直且仍然很有限,充满横跨自然-文化差异巨隙的猜测。从对其他动物语言的科学和解释学的艰难探索中,兽类语言学家认为“语言就是交流”,许多动物运用一种活跃的集体性动觉符号,以及化学感知的、视觉和触觉的语言。对于这种预设之外的蚂蚁分泌液的文本进行解读,也许会令兽类语言学家们颇感忧心,但他们有信心,至少他们在从事着兽类语言学的工作,总有一天能学着读解它们。
然而,他们推测,植物是“不交流”的,所以没有语言。在植物的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全然不同,也许应被称之为艺术。科学家和探险者按照这种思路开展的植物语言学才刚刚开始,需要全新的关注模式、田野方法和概念发明。兽类语言学协会的主席充满情感地说:“如果存在一种非交流、植物性的艺术,我们必须重新思考我们科学的基本元素,并学习一整套新技术。因为要把适用于研究鼬鼠谋杀谜案、或是无尾两栖类情色作品、或是蚯蚓隧洞传说的批评与技术手段运用在研究有关红杉或是西葫芦的艺术上,这完全是行不通的。”
在我看来,在关于质疑自身的认识组织结构和认识方式以便回应非人类中心论的差异性的这个方面,主席确实言之有理。但,仔细看看那只被斩首的蚂蚁和去胚芽的金合欢种子,就能告诫那些仍以动物为中心的科学家们,他们对植物的崇高美化使他们对世俗性的伴侣物种产生误解。在众多的人类式情态之中,植物是炉火纯青的交流者,与跨越生物类群的数量惊人的一众同伴们制造并交换着信息。植物,连同细菌和真菌,也是动物同非生物世界(从太阳到气体到岩石)交流的生命线。为讨论这个问题,我需要暂时离开勒古恩的故事,转而借鉴共生、共生起源论、和生态进化发展生物学的学习者所讲的故事。
金合欢和蚂蚁几乎能完成我要讲的所有故事。金合欢属有一千五百个物种(大约一千种是澳洲本土的),是世界上最大的树木和灌木属种之一。跨越大洲大洋,不同的金合欢在温带、热带和沙漠气候下茁壮生长。它们是维持复杂生态系统健康的生物多样性的关键物种,为各种物种提供养分和住所。金合欢是人类丛林殖民者的宠儿,它们从原产地迁出,至今仍是园林设计师和植物育种者的常用材料。在这些历史中,一些金合欢泛滥生长,成为了地方性生态的破坏者,复原这些地方生态成为了生态恢复生物学家和普通公民们的责任。在具象与全局意义上,金合欢都出现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它们提供了如夏威夷相思木这样的绝佳硬木,贪婪的、灭绝性的全球资本主义过剩将其砍伐殆尽。金合欢还制成了不起眼的多糖类胶,包括塞内加尔金合欢制成的阿拉伯胶,它们出现在冰淇淋、护手霜、啤酒、墨水、软糖和老式邮票等人类工业产品中。这些胶质渗出物也是金合欢自身的免疫系统,帮助愈合伤口和阻止真菌细菌侵入。蜜蜂用金合欢花酿制上佳的蜂蜜,它是少数不会结晶的蜂蜜之一。包括飞蛾、人类和已知唯一的素食蜘蛛在内的许多动物都以金合欢为食。人类用金合欢的种子做酱,用豆荚制作油炸物、制作咖喱、食用汁液嫩芽、烤种子和根汁汽水。
金合欢是庞大的豆科植物成员。这意味着在它们众多才能中,许多金合欢能够同真菌菌根共生体(寄住着它们自己的细菌内共生体)一起固定氮,这对土壤肥力、植物生长和动物生存至关重要。为了免遭食草动物和害虫的侵害,金合欢是名副其实的生物碱化学工厂,制造出多种能对我这样的动物产生精神影响的化合物。我只能用我人类的大脑想象它们对昆虫等小生物的影响。从长颈鹿的视角来看,金合欢的树冠上有可爱的叶子沙拉,金合欢也对长颈鹿的勤劳修剪做出了反应,形成备受人类摄影师和旅游业青睐的非洲草原平顶树景观,更不用说它为许多小生物提供了维生和休憩的树荫。
受益于这个巨大的叙事网袋之中,我准备为勒古恩正进行中的蚂蚁和金合欢种子书写板的手提袋故事添加一些细节。兽类语言学家对他们试图破译的手稿中的信息感到担忧,但我却着迷于是什么最初让蚂蚁和金合欢种子相遇。他们如何认识对方?他们如何交流?为什么蚂蚁把她的信息涂画在闪亮的表面上?去胚芽的种子就是线索。刺叶金合欢(Acacia verticulata),是一种与南加州生态学家忧心的沿海金合欢有所关联的澳大利亚灌木,它的种子是由蚂蚁散播的。狡猾的金合欢通过每粒种子上都附着的艳丽的柄来吸引蚂蚁的注意。蚂蚁把这漂亮的种子带回自己的洞穴,不慌不忙地吃掉被称为elaisosomes的富含脂肪的附着柄。不消时日,种子从蚁巢隧道形成的宜人子宫之中萌发,蚂蚁就有了它们所需的营养丰富的高热量食物,这为它们辛勤工作的故事提供能量。从进化生态学的角度来看,蚂蚁和金合欢对彼此的繁衍都相当不可或缺。
有些蚂蚁与金合欢的联系比这要复杂的多,深入到每个参与者的内部组织,塑造了每一方伴侣物种的基因组和结构及功能的发育模式。一些中美洲金合欢形成了被称为托叶的大型空心刺状结构,为几种牛角刺槐蚁(Pseudomyrmex)提供了庇护。“蚂蚁以叶柄上分泌的汁液和叶子顶端富含脂肪(和蛋白质)的‘贝尔特体’为食。作为交换,蚂蚁为植物提供保护,抵御食草动物。”没什么比一群愤怒、咬人的蚂蚁能使得一天的觅食更不适的了,各种草食者都会转移到不怎么能被侵扰到的食场。在2005年BBC由大卫·爱登堡带来的《科学与自然》五集特别节目中,在名为“亲密关系”的一集中,我们得以通过精致而富有感性的细节看到这些物质存在。我们还见证了“一些蚂蚁‘培育着’给它们提供庇护的树,创造出被称为‘魔鬼花园’的区域。它们会杀死周围植被中的其他幼苗,确保这些树在没有竞争的情况下生长。”为达到这一目的,蚂蚁颇有章法地啃食树枝和嫩叶,将甲酸注入有威胁植物的传导组织中。相似的蚂蚁-金合欢互助关系也发生在非洲。例如,肯尼亚的哨刺金合欢用刺为蚂蚁提供庇护所,用其额外的植株蜜腺中的蜜养育共生蚂蚁,如举腹蚁。反过来,蚂蚁通过攻击伤害植物的大型食草类哺乳动物和蛀茎甲虫来保护它。我们看的越多,这地球上生死存亡的游戏就越是复杂的多物种事件,它的名称是共生,是伴侣物种之间的共轭,是同桌共食。
蚂蚁和金合欢都是高度多样化、数量众多的群体。他们有时候是世界范围的旅行者,有时候是远离远离出生地周围就无法生存的“阿宅”。无论是恋家者还是旅行者,无论过去现在,他们生存和死亡的方式都对星球环境产生影响。蚂蚁和金合欢渴望同各种大小规模的生物相联结,在进化的、有机体的或是整个群体的时空范围中,它们的存亡之径都是机会主义。一些物种以其所具的复杂性和持续性,既对整个世界造成了相当的伤害,也维持着整个世界,有时候它同人类相连,有时候则没有。真正的关键细节存在于为此担责的伴侣物种所生存的相应担责的自然文化之中。它们——我们——都在此处同生共死,并不仅仅在思考和写作。但也因如此,我们也在这里播种世界,用金合欢种子上的蚂蚁渗出液写作,让故事继续。我那关于尘世间智慧的共生体的故事,关于正直与最终安宁的故事,终其不过就是勒古恩的手提袋故事——这位执拗的老太太准备着用她的手袋痛击坏人,而我热衷于混乱,亦热衷于她那些自傲的生灵们(人类或非人)的秩序。与勒古恩一道,我致力于好故事中那些不知道如何收尾、有破坏性的细微情节。好故事深入丰富的过去,维持厚重的现在,并为后来者维持故事的继续。艾玛·戈德曼对无政府主义的爱与愤怒的理解在蚂蚁和金合欢的世界中有理可据。这些伴侣物种故事是一篇冗长复杂的故事的提词——咆哮、啃咬、产崽、游戏、抽鼻子和所有一切。共生起源并不是善行的代名词,而是在回应-能力上与对方生成彼此。
最后,不会太久,共创生(sympoesis)并取代了自创生(autopoesis)和其他自我形成和自我维系的系统幻想。共生是持续的母袋,是与之生成的共轭,是为了在讲述关于尚得以复生的可能性的故事时,与殖民和后殖民的自然文化历史的成就与破坏的遗产共存。勒古恩的兽类语言学家们,即使被束缚在他们的兽皮中,仍对这些骇人又鼓舞人心的可能性持有想象:“在他们中以及之后,可能不会再有更大胆的冒险家——第一个地质语言学家,无视地衣那脆弱精妙、转瞬即逝的辞藻,转而去读解其下那更无法交流、更被动、完全不受时间影响、冰冷、火山生发出的岩石诗篇;每一个诉说而出的词语,是许多许多年之前,地球本身在无垠的孤独、无尽的群落中对空间的诉说。”交流和沉默,老太太和她的手提袋,都会在地球和整个时空的“地球之种”社区中找到。呢喃,物质,母亲。
[1] 勒古恩曾在《地海传奇》中详细描写龙。——译注。
[2] Myrmex是希腊语中蚂蚁的意思,据说,一位名为Myrmex的阿提卡少女声称犁是她所发明,惹恼了雅典娜,因此被女神变成了一只蚂蚁。与雅典娜高高在天上的视线和权威相比,从蚂蚁在全世界挖掘的隧道来看,我认为Myrmex更有资格说自己是犁的发明者。无论是女神、妇女还是蚂蚁,从父亲的脑中一跃而出同在大地中挖掘隧道沟渠真的不同。——原注。
(翻译:王雨童,校对:Shun)王雨童,青年学者,写作者。目前居住在北京。曾经学习电影与文化研究,对女性、物种、共生、科幻和实体生存的问题感兴趣,希望成为一名建造积极未来的实践者。
徐坦,1957年生于武汉,1989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从1993年加入大尾象工作组,现居住和工作于珠三角;近十几年,他一直强调艺术与社会性研究的融合,做过并且正在做的项目有:《关键词学校》,《社会植物学》,《顺德学》等等。曾参加过在上海,深圳,台北,柏林,威尼斯,迦沙等地举办的双年展;曾经合作建立黄边站。
「闲逛者小报」是一份中文译介出版物,每期通过一个线索,节选、翻译,串联起不同学科、不同领域的写作,结合艺术实践,传递万物间融通共在的连结。
正如本雅明会遇见在巴黎闲逛的波德莱尔,「闲逛者小报」遇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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