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人所烦恼的“友谊”它究竟是什么——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八九卷中的讨论

  文章首发公众号:那一只芦苇

  我们说到友谊(友爱),它是对人来说最重要的事物;它是对城邦(如今的国家)来说最重要的事务。

  对于个人来说:“谁也不愿意去过那种应有尽有却独缺朋友的生活。”

  富有的人们需要生活,因为身为幸运宠儿却做不成好事,是没有任何益处的;而对朋友的惠赠是最大的,最为人称道的。

  从有用性讲:在贫穷和其他灾难中可以指望朋友的帮助,对于青年人可以帮他少犯错误,对老年人则加以照顾,帮助其作力所不及的事情,对壮年人则帮助其行为高尚——不论在思考方面或者是实践方面,两个人都比一个人更有力量。

  对于城邦来说:友爱能作为将城邦联系的纽带。

  如果说公正对于城邦是必要的,那么友爱就更加重要;因为有了友爱不必再论公正,有了公正还须增加友爱:用友爱增加团结,用友爱消除仇恨。

  

  友爱的第一个特点是:双方具有善意;彼此有所回报。

  我们说:善意对任何人(包括不熟知的)都可以,友情却必须要相处陪伴;善意是友谊的起点,正如视觉的快乐是恋爱的起点。善意转变为友谊的条件是将善意在对方身上实现,因而要实现善意并且互相回报。

  由此可以区分出三类友爱类型:有用型的、快乐型的、为自身善的——这三种不同的友爱对象,及其相应的回报方式。

  前二者为偶性目的,后二者为对象自身的善。

  第一类的友谊在老人中和斤斤计较之人中常见,第二类友谊在年轻人中常见,年轻人容易为快乐很快形成友谊,也容易很快断裂友谊;第三类友谊在好人中出现,他需要长时间了解相处;由于第三类友谊着重点在其自身,或者说是自身的善和德性,因此,其更为恒常,不易变化、断裂。

  任何友爱都应具有快乐特点:即使是善的友爱也需要如快乐这样的共同东西来维持;不过这种快乐有同一根源,如一起做快乐的事情等;而仅以爱与被爱为联结的快乐友谊,其快乐无同一根源(一个是因对方的视觉诱惑而快乐,一个是因被献殷勤而快乐),这种快乐类型的友谊更接近有用,随着人老珠黄,视觉上的快乐不再,就不再能享受殷勤引起的快乐。

  从友谊的维持入手进而得到友爱的第二个特点:相互陪伴,共同生活,否则会疏远。

  以此为标准,有用最难以形成友谊,因为相处难受,毕竟相处与快乐获得有关,斤斤计较之人之间没有快乐根源。而看重快乐的青年人更容易交友:广交友,性格开朗是青年人的特点。

  而共同生活要求友爱具有第三个特点:数量少。

  形成共同生活必须要长时间得互相了解,对于其习性、爱好得确认,因而不可能很快有很多朋友。有用和快乐的在这方面程度上较弱,他们可以很快获得所需目的,而不需要多么深刻紧密的联系。

  在快乐型和有用型的友谊相比较:前者好于后者,更加纯粹,趣味相投、相互愉悦,充满着更大的慷慨——因此,相比能够在玩耍中获得满足的友谊,那种把对方当作朋友圈中出镜的道具或依托的友谊则更加可悲,如果不能发出照片或者其他,他们便会为相处的这段时间感到不值。

  

  我们继续讨论友谊的下一个特点:平等;这也与共同生活有关。

  同样要求平等,对于公正来说,平等的价值大于数量;对于友谊来说,则是数量大于价值。德性、财富的差距过大,不能成为朋友,没有人想要与神或者君主成为朋友,因为难以有共同的生活,难以有相互的回报。不过,因彼此的“善”(或德性)而结交的朋友看重善的一致性,因而对于财富等的差距可以更少的关注。

  不平等的友谊表现如下:1、荣誉型:要求被爱多于爱;2、奉承型:爱多于被爱。

  奉承得友谊使得人格卑微,而荣誉的友谊也比不上因善而结交的友谊,因为荣誉更多是看重“无关的给予者”所给予的称赞,而不是“获得者”自身的价值;而因善结交的友谊,对方作为善人所给予的肯定是完全与自身善符合的,因而是高于荣誉的。

  尽管友谊在于平等,但就对于个体来说:友谊更多在于爱,而不是在于被爱。爱是朋友的德性,在朋友中只有这一点受重视。尽管这不意味着不在意平等的回报。

  而主动“爱”的情况更多出现在因善或者因快乐而形成的友谊。

  善良人能在具有不平等之处时保持平等,因为他们坚持“善”的品质的相同性。不因善而形成的不平等友谊,则需要按照比例而进行相应的要求;我们详细展开:

  在因有用形成的(即使是平等的)友谊中,他们会因为最初形成友谊所联系的东西不再能得到而相互抱怨;以有用而形成的友谊处处都想要占便宜,然而人们不能做多少事都难以满足贪欲之心——以至于最后会解体。

  相反,基于快乐的朋友不会有抱怨,因为双方在一起享受着所消磨的时间;即使要想抱怨别人没有给他快乐也不应该,因为抱怨的人本可选择不和别人共度时光——正如弹琴的人不会因为没有报酬就不弹琴,因为他已经在弹奏中享受了快乐(对于琴技差的人例外)

  至于基于德性(善)的朋友,由于都希望对方好,因而都不会对其所爱的人以及其得到好处而发怒;谁也不会因被朋友超越而不满,因为这正是他得目的每个人都希望好的事情——当然这种善,并非只是以事业、收入为最终目的的偶性“善”。——在善中相处,收获得快乐自然大于弹琴等的快乐。

  最后一种友谊我们可以说成是对“善意”的实现。友谊更多是在爱的那方,这是因为在友谊中的爱,是一种实现善意的现实活动,这种现实活动本身,就具有高尚的东西,因而爱者能因施恩本身感到欣喜和快乐;毕竟现实活动是快乐的来源——所谓快乐,在柏拉图看来是活动不受阻碍,而痛苦则是活动受到阻碍。

  以上便是为什么,在爱的过程中已经感到了友谊的价值。

  

  我们说回友谊的平等性,以及以此而形成的相互回报。

  由于平等意味着相互回报,因此对待对方的付出,应该考虑是否应该接受;对于那些不值得交往的坏人,就不应接受其付出。

  这个道理同样可以在城邦中印证。城邦可以看作是最大的友谊,因为城邦的每个人都有着城邦的共同事业;因此,对那些对共同事业有奉献的人,城邦会向其献出荣誉作为回报——这便是颁发“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奖项的道理,这也是每个公民会把这个奖看作最大荣幸的道理。

  相反,不平等的友谊便容易解体,我们继续探讨这些具体情况:

  为着有用和快乐的友谊,当有用和快乐不在了,友谊就结束;对于德性的友谊,若一方德性为伪造,或者一方品质变坏了,那么友谊同样会解体——不过,不一定非要如此绝情,因为只要不是不可救药的坏人,可以给予其德性和生活的帮助,因为这种友谊本是更本己的东西;但断绝友谊也无可厚非,毕竟已经变了,既然无法挽救,还不如爽快分手。

  此外,若一个朋友大大提高,并且在德性方面优越了许多,同样不能做朋友了;正如在儿童时期的朋友,一个还保持其儿时的智力,一个却成长为精干的男子,他们的兴趣不同,好恶各异,连共同活动也不能参加,没有共同活动便不可能有友谊——不过曾经朋友相见毕竟比陌生人多些亲切,因为能够回忆其以往的时光——即使因过度的恶感分手,也应因过去的友谊而怀念。

  从友谊的产生和友谊的解体,我们可以从其中看出“友谊的类型与人的品质”的关系。

  先说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对待朋友的方式和对待自己的方式一样,这种人表里如一,全心全意追求着同一事物(恒定的德性和善良);这样的人想望生活,自我保存,进行高贵的思考,希望自身越来越好,因而,让他变成任何其他东西,他也不会愿意(如无德性的富二代,后者的生活并不如进行善的生活幸福)。

  这里补充说明,亚里士多德眼里最幸福的事情:1、进行纯粹的思辨;2、进行伦理的德性生活;

  因而,好人愿意与自己为伴,以此为乐;过去的回忆使他欣慰,未来的美好希望使他愉悦;思辨充盈他的心怀,他比谁都易于感受快乐和痛苦。

  由于这样对待自身,好人对待朋友也正如对待自身那样(因为朋友就是另一个自身),在朋友哪方面也是如此,一切也就是作为朋友所应真实具有的:他们对待朋友就在于促进对方的善的形成。

  由此我们说,能形成高尚友谊的个体标志是:能自我欣赏,对自身优点的认可。(这不是鸡汤的安慰,也不是叛逆的反抗,而是基于真实生活而实现的善的结果)

  相反,在最下流的任何恶罪犯那里,不可能有自我欣赏。他们不能保持与自身的一致,他们所欲望的是一回事,所期求的是另一回事——正如没有自制力的人总是选择了与他们渴望的善的相反的东西。

  这些人中,有些因为怯懦和懒惰,不肯做那些他们认为对自身是最好的事情;有些则是作恶多端,由于罪恶而憎恨自己,逃避生活,毁灭其自身。

  因而,同样渴望朋友,邪恶之人却只是因为想要与人结伴而逃避自己;他们在和自己相处时,会回忆起许多坏事,并且想到同样的未来,而在结伴时可以忘却此事。

  由于缺乏可爱之处,他们也不再感受到对自己的爱,这样的人,对自身既不喜爱,也无忧愁。一个邪恶的人常常感到悔恨,只是因为每次不合理的享乐都会让其意识到与初心的违背(或者享乐后感到空虚),而期望自己要是没有作此享受该多好。

  亚里士多德的教导是:一个恶人由于没有可爱之处,对自己并不会友好,这样的情况极其悲惨。我们就应该尽力避免邪恶,行为善良,这样不但会对待自己友好,也能和别人去交朋友。

  因而我们也可以辩驳道:那些自爱的人,那些在友谊中自爱的人,并不能简单说成是自私。

  因为自私,只该针对那些多占有钱财、荣誉和肉体快乐的人,这些人爱偶性的目的大于朋友本身。而为着高尚而自爱的人,因为他不是出于情感而是出于理性来生活,他热爱自己,即热爱高尚的事,因而也就热衷帮助他人——自私只限于邪恶,因为邪恶的人所为之事与所应为之事相违背,而善良之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所应该做的。

  也正是因为善良的人为着自己的高尚,所以为了朋友、为了母邦尽心尽力时,在必要时他们会牺牲自己生命:一个极大快乐的短时胜过多日,一年的高尚生活胜于多年的平庸时光,一次高尚伟大的行为胜过多次琐碎的活动。这里面的典型便是阿基琉斯为朋友复仇而英勇献出生命。

  

  好人的友谊的自爱特点反映出好人友谊中的“同心”。

  同心并非是意见一致,后者可以发生在不认识群体中,也可以出现在对理论知识讨论中,同心类似于城邦的公民共同事务,公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这是实践问题的同心。

  因而,只有好人的友谊能有同心,因为他们所渴望的总是恒定不变的“公正和福利”(以德性为主),为此而奋斗;而坏人(以有用为主),只能细小事务上同心,而更多地方则想着占便宜;在城邦中这样的人会坏掉共同事业。

  同心地共同生活,说明了朋友对于每个人的必需性。

  即使对于自足的好人;后者因为德性和善还需要朋友,是因为:人是政治的动物,天生要过共同的生活,(因善而结成的)朋友是幸福之人所不可缺少的。

  与高尚的朋友交往,比起一人艰难地进行现实活动,因为有了帮助和协作,现实活动更加任意持久。

  高尚的人选择高尚的朋友,进行着高尚的活动。高尚的活动当然是动用理智——这是人区别于动物之处。一个人看,就是他感觉到在看;一个人听,就是他感觉到在听;而一个人想到自己在思想,一个也就存在着——存在是由于“作为对自身善的感觉”而可贵(前面说过,最高的善是纯思和道德生活),这种感觉在其自身也就使人快乐;因此,与高尚朋友交往,便会对朋友的存在具有同感,这休戚与共的同感来自共同生活、交谈和思想的交流。这种共同生活不同于牲畜的喂养。

  存在本身就是可贵的,也就是自然的善和快乐,朋友的存在也近乎如此,朋友也就属于可贵的东西,对于幸福的人,当然要有高尚的朋友。

  不过再次强调,朋友不能过多,因为这有碍于作为朋友的基本标志“共同生活”。那种与许多人交朋友,碰见什么人都亲热的。就是对谁也不算是朋友了,这种人是自来熟。因而,对同邦人(同社会的人)既要友好,又不能自来熟,方是真正高尚的人。

  最后,关于友谊交往的具体讨论:

  在幸运中人们需要陪伴,为了自己做的好事能有人接受,而在不幸时则需要人援助。看起来,在不幸中,有用的朋友更为必要;而在幸运中,高尚的朋友更为必要——因为在不幸中更为急迫,在幸运中更为高尚, 无论是做好事情,还是共同生活,人们都更愿意选择高尚的人做朋友。

  人们都避免自己变得使朋友们痛苦,性格坚强的人自然避免朋友们分担自己的痛苦;而性格软弱者喜欢与人共同悲哀,要求同情——在这方面,应该以最善最美的前者为榜样。

  得出结论:幸运的日子里,有朋友在场就过得更愉快。所以,在幸福中应该热情地去邀请朋友——做好事是高尚的;在不幸中尽可能不去麻烦他们。

  而作为另一方,对于不幸的人,应该热烈地不请自到——在不请求的情况下,双方都是高尚的、令人高兴的。对于幸运的人也要积极合作。

  让我们结束讨论,作出总结:正如在爱情方面,最令人喜悦的是观看;对于友谊共同生活则是最高选择的。因为友谊就是共同性,怎样对待自己,也就怎样对待朋友,对自己感到存在令人欣慰,对朋友感到存在同样令人欣慰,这种感觉只有在共同生活中才能现实活动——有的人选择饮酒,有的人选择赌博,有的人选择锻炼、打猎或谈论哲学;每个人都在他们认为是生活中之最大乐趣中在一起度过时光,他们希望与朋友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举办这些项目,并尽可能地参加;因此,坏人的友谊将称为坏事,善良人们的友谊因其高尚,而在接触中增长,在现实活动中,在相互促进中越来越好,他们互相把对方当作自己榜样,为此而欢欣;这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

  而城邦(国家)必然也在善的友谊的纽带下得到好的治理——正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夫圣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从个体的善到友谊的善再到城邦的善,似乎也印证《大学》的教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