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再见了,坏小子金基德!让电影的归电影,混蛋的归混蛋

  在电影之外,他一度罹患抑郁症、社恐症,被三名女演员指控最不光彩的罪名,在法律上被判无罪后却和妻子离婚,最后孤零零的,在异乡住进医院两天后,死于新冠……

  在《春夏秋冬又一春》的豆瓣长评中,排在第一位的标题是:《每个人都配得上宽恕》。我并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可以适用于导演金基德。

  那就让混蛋的归混蛋。

  电影的归电影。

  许多人生的大致走向,往往也就决定于几个关键的瞬间。

  1960年12月20日,金基德生于韩国广尚北道奉化郡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小山村。

  打小他就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中,家常便饭式的斥骂是——“你小子长大了能成什么材?”

  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下,少年金基德通常每样菜只吃一筷子,好像肚子很饱一样,实际上经常感到饥饿,有时候会到后面的菜地里拔棵白菜吃。

  少年时他最爱农村里那种泥土砌的厕所,因为那曾是他躲避父亲的惟一空间。

  在愤怒压抑的时候,少年金基德会把石头塞进青蛙的肚子里,很多年以后,他会把这个残忍的情节,拍进他一生中最不残忍的电影里。

  当年全家都把希望放在他哥哥身上,为此全家从南方广尚北道的奉化搬到汉城附近的逸山。有一天父亲突然对金基德说,你不用上学了,原因也是哥哥的表现严重打击了他父亲。

  这个男人对金基德说,“我看你们都不是什么学习的料,去工厂学习技术吧,那也是条出世的路”。于是金基德小学一毕业就去了工厂。

  在此期间决定金基德人生的一个关键瞬间应该是绘画。这个时候金基德人生中还没电影什么事,一直到32岁他才看到人生第一部电影。在巴黎。

  在此之前,不到20岁的金基德在韩国一家废车场做工,时常被同街区的小流氓骚扰,他就自己用工厂的材料做了一把枪,想要一了百了,但最终还是没有。这种压抑绝望的场景后来也大量出现在他的电影中。

  1990年,服完兵役的金基德前往法国巴黎深造美术,靠卖画为生。在巴黎街头,他远远看着巴黎灯光闪烁,金碧辉煌。但对于30岁的金基德来说,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浪漫之都的人们有说有笑,而那些快乐和他无关。

  一直到1992年的一天,金基德人生另一个重要瞬间来临。

  他路过电影院,看到电影海报,筑底福斯特的嘴上沾着一只蝴蝶,就走了进去,在传记中,金基德说,在此之前,他从未去过电影院,他原本认为,只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观看和真正理解电影。

  在巴黎影院里金基德看了两部电影——《沉默的羔羊》和《新桥恋人》,一部充满浪漫的残酷,一部充满残酷的浪漫,从此金基德萌生了当导演的梦想,回到韩国后,贫困潦倒的他开始学习创作电影剧本。

  不得不承认金基德是个电影天才,只上过小学的他连续三个剧本均获得文化部最佳剧本奖。

  终于在1996年,这个坏小子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36岁的金基德筹资拍摄了自己执导的第一部剧情长片《鳄》,从此正式走上职业导演之路。这部处作充满粗糙的DV影像画质,镜头颗粒感明显,活脱脱的学生作业风格,但又有着掩盖不住电影大师的锋芒和才气的电影。

  电影男主叫曹在显,22年之后,这位金基德御用男主角会出现在金基德一生中最富争议的风波里。

  正是从这部毫不出名的影片出发,金基德一步步成为韩国最著名也最有争议的导演,而在金基德的自述中,当年那个让他年少辍学、时常训斥他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的父亲,把出了名的儿子当成了他惟一的乐趣,“你知道金基德导演吗?他是我儿子,唉,那小子,我还没好好揍他,好好教育他……”

  人们当然知道金基德的名字。

  哪怕是在中国影迷中,金基德这个名字也无可回避。即使你不曾真的看过他任何一部电影,也大概率听过这个名字。而在许多人的录像厅时代,他电影里混蛋和美人,那些残酷和猎奇,曾和港片一起填满了无数人仓皇的少年时代。

  金基德当然不是学院派,但也正是野路子的出身,使得他的电影风格肆无忌惮。

  这种野路子,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无人束缚,因为无人投资。

  在金基德的记忆里,只有《漂流浴室》这部电影是获得过5亿韩元的投资,在这之后,大投资者基本上没给他投过资,拍电影基本上是用自己公司的钱,或者一些很小的企业凑钱拍的。

  “他们觉得他们给我投了钱,他们得不到回报,因为没有观众来看我的电影。“

  某种意义上,在韩国国内并不被待见的金基德的电影命运,很大程度却和韩国电影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那三次政府资源金的支持,恐怕我就会中断拍电影了”。

  很长一段时间,韩国人完全搞不懂金基德拍的都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这个导演专拍那些奇情暴力的故事、不讨喜的人物——

  《鳄》里的流浪汉,《野兽之都》里的偷渡者,《漂流欲室》里的哑女和逃犯……

  《漂流欲室》在威尼斯首映时,有观众直接呕吐然后晕倒。由于他把韩国人的情感世界呈现得过于野性,导致影评人和观众一样“难以接受”。

  但这也是金基德第一次凭借自己的电影,进军海外并大受欢迎。

  在那个韩国电影的奔腾年代里,在《生死谍变》掀起的韩国商业类型片高速发展浪潮中,金基德则成了韩国在文艺片领域的新生力量和代表人物,同时,借助互联网对于电影信息和文化的传播,金基德这个名字也在中国的隐性传播中,逐渐成为中国影迷和文学青年热衷追捧的韩国电影人。

  甚至可以说,金基德,就是在中国下沉度最高的韩国电影导演。

  但在新世纪之前,哪怕是在他受到追捧的中国影迷中,这也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小众导演。导演前面,未必有艺术两个字。

  改变一切的,是那场彻底改变韩国电影界的光头行动。

  1999年,不少男性影人在汉城国厅、光华门等地静坐,甚至剃光头。其中包括《生死谍变》导演姜帝奎、后来拍摄了《燃烧》的李沧东,以及金基德。

  正是这场集体发声,让韩国政府松了口—韩国电影进入新时代,金基德的作品风格也开始变得柔软且开阔。

  2003年,金基德推出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充满灵性和禅意的作品《春夏秋冬又一春》,本片当选韩国当年十大佳片之一,并代表韩国角逐2004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但金基德真正摘得国际大奖还要得到2004年,他的作品《撒玛利亚女孩》再度征战柏林,终于让他摘得最佳导演银熊奖。

  同年9月份的威尼斯,《空房间》破格入围并摘得最佳导演银狮奖。

  这些电影里充满了金基德电影最令人着迷的元素———对人性欲望和社会现实的大胆揭露,对精神困境的影像描绘,那些诗一样美丽而残忍的画面,病态、怪异,又因此令人着迷。

  《空房间》2个小时全片中,总台词不超过200句,其中,女主角从头到尾只有3句台词。但金基德却在无声画面中,透过家暴痛苦中拍出诡异又令人怦然心动的爱情。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词语通常是欺骗性的,且毫无意义。

  那也是金基德电影的一个黄金时代,他甚至曾说服当年人气巅峰的偶像明星张东健出演自己的低成本电影《海岸线》。也曾为为张震量身定做影片《呼吸》,拍摄的是监狱死囚的自我救赎。

  全片中张震没有一句台词,闭着嘴完成了全部的表演,所有的情绪都是靠一双眼睛完成的。

  但金基德电影的低潮也在之后开始到来,而在韩国影坛,人们乐于讨论李沧东、朴赞郁、金知云、洪尚秀的电影,却羞于谈金基德,哪怕他在A类国际电影节上获奖无数,还是墙内开花墙外香。

  相比在韩国的冷清,张开怀抱欢迎这位电影怪才的,反倒是中国电影人。

  在之后岁月里,金基德将用光一生最后的运气。

  2012年,金基德带着《阿里郎》来到上海电影节,在台上唱起了歌。

  那几年是他人生最低谷的一段时期,他拍不出电影,电影里的女演员出事,两位助理离开,这被他视作背叛,他一度陷入离群索居,并用《阿里郎》记录下自己分裂挣扎的人格,这部完全由他一个人完成的纪录片里,他反复审视自己拍不出片的苦恼和愤懑,同时表达了不愿重复自己,更不愿顺从投资人心意拍垃圾出来骗观众口袋里的钱的执念。

  但也是在2012年,他又带着《圣殇》去了威尼斯,并凭借这部绝非他最好的作品,拿到了金狮奖。

  他又有底气任性了——接下来的《莫比乌斯》,全片一句台词都没有,讲述了一个挑战伦理的故事,有人说金基德已经疯了。

  但2013年6月,他又凭借《莫比乌斯》入围第70届威尼斯电影节。

  但也正是这部电影,成为金基德人生的滑铁卢。

  2018年,“MeToo”运动席卷全球,当年3月6日,韩国MBC电视台时政节目《PD手册》揭发金基德丑闻,三名女演员以受害者身份亮相该节目,阐述了自己在拍摄电影的过程中遭骚扰和侵犯的情况。

  随之被曝光的,还有他在拍戏中,曾当众扇女演员耳光。

  最终金基德被判无嫌疑,他反告三位女演员诬告,闹得沸沸扬扬。

  后来金基德被问到此事,也只是感到遗憾,而对扇女演员耳光这件事,他表示没有歉意。

  事件后,另一位涉事的韩国实力派演员曹在显,从此淡出。不知他是否后悔,多年前主演那部金基德叫《鳄》的电影,并从此成为他的御用演员。

  而莫比乌斯仿佛一个命运的隐喻,那些看似被电影改变的命运,很早就写在了每个人的不同的个性中。人生可以有少数几次翻盘的机会,污点却一生无法抹杀。

  在那场风波出现之前,2015年,金基德还曾到北京电影节做评委,他的社恐症似乎自动痊愈了,整个人精神状态很好。

  根据电影制片人方励的回忆,他的公司搬到七棵树以后,金基德每次来北京找他叙旧,都是步行,当金基德逝去,他回忆往事说:“他每次都从三里屯走到七棵树,要不就是从798创意园走过来。我当时特别佩服他的身体素质,壮得跟头牛似的,走路健步如飞,怎么就会被病魔打倒,怎么会这样走了?”

  方励说自己和金基德一起聊过两三个影片的计划,并鼓励金基德在中国拍一部适合中国的、又有文艺范儿的电影,“我跟他说过,中国有很多你的影迷,为什么不做一部电影给中国的电影观众,你只用负责拍,其他的我们给你扛着。”

  在方励看来,金基德就是一个性情中人,生活习惯讲求简单,从来不喜欢山珍海味,最爱的餐馆是大排档和具有朴实民风的小店。“和他相处,很随意,他不装,没有一点导演的‘范儿’。”

  方励说,金基德也在中国遇上过“大忽悠”,有些投资方跟他吹牛,说要给他投拍一个大电影,但往往见了面之后就没有了下文:“金基德是个很单纯实在的人,也特别容易信任别人。”

  但电影终究没有拍出来。没电影可拍的金基德,人生终究进入冬天。

  在那场风波后,金基德的妻子和女儿再无法忍受常年生活在异样的眼光下,离开了他。

  他孤身一人,无法在自己的国家平静地生活下去,决定离开韩国,在遥远的异乡重新开始生活,但一场疫情忽然来到,去途再无归途。

  金基德生前十分热爱旅游,去年还有网友晒出了一组偶遇他的照片。

  照片中的金基德头发已经斑白,脸上的皱纹十分明显,小肚腩突出,看起来有些苍老。

  见过金基德的影迷说,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很孤独的样子。

  他的电影承受过多少美誉,人生就遭受过多少争议。

  对于人生,他自己说,“人生对于我来说,是害我,害他,与被害。”

  他说自己用拍电影对抗这个世界,而且希望自己的电影能让那些同样感到无力的内心得到抚慰,面对和接受自己。

  如今他死去,依然毁誉参半。

  釜山国际电影节执行董事长全阳俊在社交媒体上发文哀悼他,写道:“从朋友那里,我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金基德导演从哈萨克斯坦搬到拉脱维亚,他却在生日前一周因新冠去世”,还写道:“住院两天后,就匆匆离去,对于韩国电影界是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十分令人悲伤。愿逝者安息” 。

  拉脱维亚方面表示,根据遗属意愿,可以将金基德遗体运回韩国,也可以火化之后运送骨灰。从技术和防疫角度来说,都没有问题,但搬运遗体的程序比较复杂,因此,极有可能是运送骨灰到韩国。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生前最后时刻还在策划逃离的韩国导演,最终还是会魂归故土。

  这位争议导演一生都表现出对评价很淡然,笑骂由人,当年来中国授课时,他说过一句话,电影不是学出来的,是做出来。

  但这个孤傲的男人其实也未必那么洒脱,他还曾说过一段话:那些憎恶我的、否定我的人,在我死后,会以另一种态度争先恐后地看我的电影。

  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中,有个场面是童僧抓住青蛙,在它身上涂漆,金基德说,“那是我小时候曾经干过的事情。我在青蛙的背上涂上颜色,放在桌子上观察,我觉得很漂亮”。

  而在电影的结束,老和尚引火圆寂,结尾里小和尚又长大到可以上山玩耍,迫不及待地往小鱼、小蛇和青蛙的嘴里塞石块。

  春夏秋冬,生命轮回。人性亦然。

  金基德说,但人不是丑陋的,也不是坏的,人本身就是那样的。

  少年时代,金基德就是那个小和尚,那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他压抑又朝气蓬勃,脸上充满了年轻的光芒,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更不会想到自己会在2020年年末,死于异乡。

  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有定数。

  候鸟南飞,万河归海,他拍过的那些电影,终究证明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只是春夏秋冬,再无金基德的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