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散文集《中国人的大局观》引关注 穆涛谈二十四节气与中国人的天文观

  

  >>作者简介

  穆涛

  西北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现任《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著有《俯仰由他》《看左手》《先前的风气》《肉眼看文坛》《放心集》《散文观察》《平凹之路》《土门·点评本》等作品。作品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先前的风气》入选“2014中国好书”。

  日前,“鲁迅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穆涛的历史散文集《中国人的大局观》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引起关注和热议。作为一本历史散文作品集,大史小说,以历史故事和至理名言启迪社会与时代;匡正时弊,用时代精神和现代意识激活文化与传统。全书以《诗经》《尚书》《史记》《礼记》《汉书》《春秋》等典籍为底本,对照当今,鞭辟入里又幽默风趣地阐释了传统文化常识,全方位地展示深植于中国人内里的文化气质。

  在书评人眼中,《中国人的大局观》这本书的写作在情绪和表达上非常克制,但从这样的文字里我们仍能读到作者饱含的深情,那种敲打人心灵的木鱼之声,那是智慧的声音。

  本周阅读私享,专访穆涛老师,一起聊聊二十四节气和中国文化的关系。

  这是我们中国人所独有的观念

  著名作家贾平凹:穆涛的这些文章里面有他的观念,有他的智慧,同时也有对具体问题的思考。

  华商报:您这些年潜心研究中国的历史典籍,发奋读史,缘起是什么?

  穆涛:1998年我主持《美文》工作,担任副主编,平凹主编提倡大散文写作主张,他建议我读一些汉代的文章,这是原因之一。第二个原因是我个人喜欢韩愈的文章。我们读中国古代文学史,知道韩愈推动“古文运动”,“古文运动”指的就是西汉及西汉之前的文章,这一时期的文章行文朴素,清醒大气。

  宋代苏轼评价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讲韩愈的写作扭转了八个朝代文章的衰势,回归到中国文章的文宗正统。由唐代上溯八个朝代,正是上接西汉。由此可见,苏轼与韩愈未谋而合,他们同时推崇汉代的文风。苏轼的这句评论,还另外带出他的一个文学判断,他讲的由汉到唐的八个文风衰势时代里,包括晋代的陶渊明,和我们冠以“风骨”的魏晋。在苏轼看来,这两种写作方式均不入中国文章的主脉大统。

  我从汉代的贾谊、董仲舒、陆贾、晁错开始读起,之后又系统读了《史记》《汉书》《淮南子》《礼记》,渐渐沉浸其中。汉代被称为“大汉”,还有一个词,“汉唐气派”,汉代的气派和气场,是有大的智慧之光。今天很多东西都可以直接上承到汉代,汉代坚守中国的大传统,同时又是一个开放的形态,比如丝绸之路,在汉代之前,中国不跟外国人往来,丝绸之路开启之后才有了“世界”这样的概念,有了交流和交往,它代表了一种中国人思维方式的转变,汉代开启的这种交流交往,使中国成了一个本质上的世界的强国。此外,我们今天读到的秦朝之前的典籍,孔孟之道,诸子百家等等,95%是汉代的学人们重新整理出来,这也是我越来越对汉代的历史感兴趣的原因。

  华商报:您在研究典籍的过程中,非常注重天文考古学,有怎样的缘起?

  穆涛:现在叫天文学,考古学,我们的祖先关注这些,不是做学问,而是为了过日子,因为要靠天吃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祖先们首先发现了太阳和月亮的出入规律,得到了“日”“月”的时间认识。渐而又找到并掌握了春夏秋冬的变化原理,形成了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生存观念。学会向造物者低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向谁低头,是艰难之中的智慧选择。

  在对天灾、疾病、饥馑,以及各种不测的恐惧中,产生了中国人最早的信仰——对天地的顶礼膜拜,天大地大、天长地久、昊天罔极、苍天有眼、听天由命、谢天谢地,这些成语里,生动昭示着先民敬畏天地的拳拳初心。

  我们中国的祖先构建了高明的理念——物竞天择。从远古时候起,从部落时代,到秩序初成的西周时候,有一条非常清晰的政治脉络,古代的政治领袖们,或者自己就是“天文学者”,或者高度重视对天象的研究。伏羲时期的“先天八卦”,神农氏时期的“神农占”,到黄帝时期,已有了初步历法,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臾区占星气,大挠作甲子。

  到尧帝时期,中国建立了世界上首家“天文台”,“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尚书·尧典》)再到周文王时期,潜心汇萃既往天文研究的成果,在“先天八卦”基础上形成“后天八卦”,直至《易经》这部大著的出世。

  中国远古时代的文化认知和政治认知,是非常了不起的。

  人的行为要合于大自然法则

  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敬泽:《中国人的大局观》从时间和天象说起,一本书从头说到尾,就是站在汉学立场,谈中国文明与文化的天、地、人。所谓大局,说到底就是这个天地人的格局。

  华商报:您怎么理解中国人的“六度”观——天地春夏秋冬?

  穆涛:春夏秋冬,再加上天和地,被先民称为“六度”,形成了最初的标准和原则。

  “阴阳大制有六度:天为绳,地为准,春为规,夏为衡,秋为矩,冬为权”(《淮南子·时则训》)。中国的历史,后来以“春秋”为别名,不仅因为孔子著的那部史书,还在于先民传习下来对“春秋”两季的认知理念:春为规,秋为矩,历史是给人世间树立规矩的。这是准绳、规矩、权衡的由来,通过这三个词,我们看到古人对天地的研究已经到了很严谨的地步,尤其是我们中国的史书。

  中国从夏代就有了史书的记载,开始形成了史书撰写,春秋时期,多个诸侯国都撰写自己的历史。

  “吾见百国《春秋》”(墨子),国史多以“春秋”命名,“可见《春秋》乃当时列国史官记载之‘公名’”(钱穆《孔子传》)。其中,孔子在鲁国国史基础上编撰的《春秋》最为卓著。“孔子春秋因于鲁史旧文,故曰其文则史,然其内容不专限在鲁,而以有关当时列国共通大局为主,故曰其事则齐桓晋文。换言之,孔子《春秋》已非一部国别史,而实为当时天下一部通史。”(钱穆《孔子传》)

  所以这本书成了我们的第一部大中华历史,它覆盖了当时那个时代。而且用“春秋”这个概念作为史书的名称,也是我们中国人独有的。

  华商报:您说有了时间就有了历史,古人说的“顺天而治”,对于现代社会有什么指导价值?

  穆涛:有了时间就有了历史,这里讲的时间是用时间做表述顺序。顺天而治,准确地讲叫顺天时而治,要遵循天地运行的原则,按春夏秋冬的运行规律去治理人世间,也就是人的行为要合于大自然法则。这里的天,指的就是天地运行的规律,而不是单指老天爷有什么特权。

  我们中国人敬天的意识,有一个词,叫人定胜天,这个词是倒装句,意思为人心安定是天之胜,老天爷最大的愿望是人心安定。相应的概念叫大同,大同的概念也不仅仅是求同存异那个层面。儒家后来进一步阐释为四个基本原则:修齐治平。这里指一个人做事情的大顺序,修身和齐家是基础,如果还有精力可以入仕为官,为国家做事,然后是平,不是平天下,而是天下平,平是社会恒定,是和谐,人与人和谐,国与国和谐,人和动物和谐,和山水自然和谐,和周边的一切都达到和谐,和我们古人的这些观念,是很有现代价值的。

  二十四节气是中国人的世界观

  著名学者鲍鹏山:中国人的自然观又如此生动活泼,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又有那么多的美……

  华商报:您说的中国人的大局观,究竟指的是什么?

  穆涛:大局观是指生活态度。我们要大方,但大方是什么呢?大的东西是无止境的,外延比较广阔的,是可以无限探索的。大的东西有时候不一定是在远方,可能在我们心里面,在我们认识里面,是需要我们具体认知,认真探讨的。

  比如二十四节气,这是汉代形成的认识,在《淮南子》这部书中有完整表述,古人把地球绕太阳一回归年的时间作了二十四等分划分,并加以命名,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熟知的二十四节气。我们知道每个节气15天,二十四个节气是360天,但一年是365天,那五天去哪里了?找到这五天去哪里了,就知道了我们中国人在汉代的天文学的高度,这里面是二十四节气的科学精华所在。事实上这五天哪都没去,就在这些节气本身里面。因为每一个节气都不是准时准点到的,而是具体精确到时辰分秒,比如2022年“大雪”节气到来的时间,是12月7日11时46分4秒,在汉代时候,我们中国的计时办法已经达到了这种高精度。我们现在用科学手段测量的地球绕太阳一回归年的精确时间是365天5小时48分46秒。

  华商报:鲍鹏山说:写历史,一定是写问题,是在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您找到了哪些答案?

  穆涛:我们为什么回头看?其实多数情况下是为了往前走。或许会遇到很多问题,也会遇到很多障碍,有些地方可能走不通,有些时候辨识不了方向,那就回头看看我们历史上发生的事,从历史经验里找找方法,找打开难题之锁的钥匙。在历史典籍中找答案,是我们的愿望,我觉着可能性不大。历史可能有相似之处,但不会重合的,重演的历史一定不是既往的史事,而是新的存在。

  在我的理解中,我们反观历史,很多时候是在找启示。给我们今天如何往前走提供一种智慧的选择。 华商报记者 刘慧 王宝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