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超案,缘何来来回回走了15年?

  编者按

  在中国,一件冤错案的平反,需要依法治国的大好形势,需要司法机关忠于法律勇于纠错,需要当事人及其亲属的坚持,也需要很多民间力量的参与,尤其是法学学者、辩护律师和媒体记者对平反冤错案的关注、推动和支持。通过党的十八大以来被平反的所有案例证明,这是平反冤错案的重要推动力量。

  张志超案就是一个典型。

  2020年1月13日上午,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在淄博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对张志超强奸杀人案再审宣判。最后,法庭判决张志超、王广超无罪。

  9时35分,张志超走出法院大楼后门,仰望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外面的天好大啊,在监狱里的天只有那么小一块,永远就那么一小块。”

  面对众多媒体记者的长枪短炮,他说:“感谢最高人民法院的指令再审,感谢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公正判决,感谢为我辩护的律师,也感谢为我报道的媒体老师,感谢关心帮助我们的各界人士。”

  无罪,走出监狱的张志超

  2005年1月10日清晨,山东省临沭县第二中学高一女生高婷(化名)突然失踪。一个月后,她的遗体在学校教学楼三楼一个废弃的洗刷间里被发现。临沭县公安局经侦查认定,该校时年不满16岁的高一学生张志超是强奸杀人的作案凶手。

  2006年3月,张志超被临沂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强奸罪判处无期徒刑。其同学王广超被认定曾包庇张志超,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两人在此前开庭时均未否认作案,一审宣判后也未上诉。

  2011年,沉默5年的张志超在母亲马玉萍前来探视时突然喊冤,称其有罪供述系被刑讯逼供所致,请求母亲为其找律师申诉。随后,马玉萍走上了为儿子申诉的漫漫长途。

  2014年后,北京律师李逊、王殿学等人为张志超代理申诉。他们经调查认为,该案是一起典型的冤错案。理由包括——

  判决书认定的作案情节根本无法自圆其说,在案证据表明张志超显然没有作案时间。侦查机关未曾就尸检和警方认定的作案现场中的表皮细胞、毛发、指纹等进行提取和鉴定,没有张志超作案的客观物证。该案关键证据缺失、作案时间地点存疑、有利证据被隐匿、口供证言自相矛盾,疑点重重,漏洞百出。

  2015年5月之后,该案被媒体广泛报道,也被许多国内知名刑诉法、刑法学者频频质疑。经过不知多少人的共同努力和推动,2017年11月16日,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张志超案。2019年12月5日,山东高院在淄博中院开庭审理此案。2020年1月13日,张志超、王广超被宣判无罪。

  获得自由的张志超走出法院,除了陪在身边的母亲和律师,迎接他的就是众多前来采访的媒体人。出于对媒体多年来报道他的冤案的感谢,张志超对所有媒体的采访都有求必应,甚至累得晕倒。

  第一次晕倒发生在当天上午他从法院回到酒店后不久,虽然很快苏醒过来,但双手和胳膊发凉。马玉萍呼叫了120,医务人员赶到后为张志超检查了身体,告知没有器质性的病变,只是电解质紊乱,应该是紧张和激动造成的。在回到临沭的第三天,张志超还晕倒过一次,送医检查也是电解质紊乱,也是劳累和激动所致,休息之后恢复正常。

  张志超身高一米八,宣判无罪时很瘦,头因而显得有些大。他的脸型和笑容都很像妈妈马玉萍。马玉萍在张志超入狱后身体就不太好了,九年申诉中一直头疼,每天都要吃止疼药。

  2018年2月,马玉萍探监时将最高法院已经指令再审该案的消息告诉张志超,张志超激动得号啕大哭。此后,母子俩日夜盼望着早日开庭。但山东高院延期了六次才开庭,每次延期是三个月。张志超盼啊盼啊,一直盼不到开庭,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大量掉头发,越来越厉害。母亲和律师探望时都惊讶于他的头发越来越少了。

  13日中午晕倒后休息了两个多小时,张志超醒来,焦急等待着的多家媒体又对他进行了采访,紧张的采访一直进行到傍晚。虽然神情疲惫,但各路记者发现,张志超的谈吐与之前冤案平反刚刚出来的蒙冤者有明显的区别:他能非常具体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对各种提问的应对都比较自如和得体,感觉不到他已经与监狱外的社会脱离了15年,思维并没有停留在15年前。

  张志超说,这些年无论在少管所还是在监狱里,他都没有放弃学习,每天都在看书看报看电视,了解社会上的各种新鲜事物,一直在思考着将来出狱以后自己干什么。

  重生,不同寻常的“生日宴”

  晚饭时刻,几位律师和前来采访的媒体记者十多人,在酒店的一楼餐厅聚会吃饭,庆祝张志超出狱。王广超的辩护人王朝勇律师的助理石雅心,从外面买回来一个蛋糕。她说,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聚会,需要买个蛋糕来为张志超庆祝一下。

  蛋糕摆到餐桌上后,几位律师和记者提议为张志超过一次“生日”。对于张志超来说,这是洗雪冤屈的日子,这是重获自由的日子,这是重生的日子。

  生日蛋糕上只插着一支蜡烛,寓意“重获新生”。在场的律师、记者合唱生日快乐歌,张志超闭上眼睛许过愿后,吹灭蜡烛。

  没有人知道张志超许了什么愿以及他对即将展开的新生活有哪些期待。马玉萍对张志超说,要忘掉过去,忘掉恨,开始新的人生。你的确是蒙冤了15年,如果忘不掉过去,始终生活在恨里,未来也不会活得幸福。张志超回应母亲说,不会去记恨那些对他刑讯逼供的人,也不会去记恨让他蒙冤的人,他早就已经原谅他们了。

  2005年被从家中带走时,张志超只有15周岁不满16岁,是在春节期间。2020年1月13日被无罪释放时,离春节假期也就是十天,他30周岁半。前30年的人生,被截然分为两半:15年在狱外,15年在狱中。

  未成年就蒙冤入狱,被囚禁15年,他是非常不幸的。但他又是非常幸运的。不知有多少律师、记者和学者都关注、支持、推动,为推动平反努力,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帮助,他一定还在狱中。

  “你要感谢你母亲啊,她为了给你平反,奔波了九年。”

  “你也要感谢司法机关为你平反冤案。那些给你平反昭雪的法官检察官,都是你的恩人。没有他们主持正义,你也平反不了。”

  “这么多媒体报道过你的案子,现在又有这么多记者来采访你,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公众人物了。以后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以公众人物的标准要求自己,无论做什么事之前,都要想想你的母亲,想想那么多帮助过你的人。”

  这些看似平常普通的话语,张志超听得很认真。马玉萍说,她对儿子很有信心,儿子从小就听话懂事,上学还当过班长,还要竞选学生会主席,本来是很优秀的。经过这些年的磨炼,相信他将来一定会做个好人,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马玉萍希望张志超以后能学门技术,将来好养家糊口。张志超则表示,打算先好好陪陪家人,然后去学一门专业,尽早重新融入社会,“毕竟和社会脱节这么多年了,感觉社会变化太大了。”

  席间也谈及下一步申请国家赔偿的事,经与几位律师商议,张志超已经委托北京大禹律师事务所的李金宝律师、袁枫律师为其代理国家赔偿申请。对于具体的申请赔偿方案,律师们一直在探讨。

  几位律师商量,希望有一所大学或其他学习机构能够接纳张志超,让他重新回到学校学习。他们也在积极与高校的朋友联系,看有没有学校愿意接纳他。

  另一名被宣判无罪的原审被告人王广超,现在是一名长途卡车司机。他的梦想是能买一辆属于自己的大卡车,开着自己的卡车跑长途。他当年被羁押了13个月,将来国家赔偿下来,够不够买一辆大卡车,律师们也在琢磨。如果不够的话,几位律师也想凑点钱给他补上,让他心想事成。

  长谈,他们都聊了些啥?

  晚宴结束,当天晚上,张志超和王广超睡在了酒店的同一个房间,一直聊到深夜。

  案发前张志超是个胖子,在同学中很好辨认。刚上高一时,王广超曾与张志超同桌,张志超是班长,王广超是学习委员。但只同桌了一个月就分科,张志超分到文科,王广超分到理科,不再同班。谁知道几个月后案发,这个案子把两人一生的命运联结到一起。

  王广超回忆自己被刑讯逼供,被用老虎钳子砸膝盖,“这法子不知是怎么研究出来的,是一种根本忍受不了的疼”。警察给他看有关包庇罪等法条,在他身边谈案情,故意让他听见。然后讯问他时,他为了不再挨打,就按照警察刚才的谈论编案情。

  父母为他请了个律师。律师会见时,王广超告诉律师自己是被冤枉的,有罪供述是被逼的。律师对他说,只要认罪就可以判缓刑,劝他认罪。王广超曾托看守所快被释放的“号友”出去后给父母带话,让父母到北京去请大律师。父母都是农民,最终还是让他接受律师的意见,“认罪出来算了”。

  王广超上学时成绩很好,物理尤其突出,在全年级排前几名。如果不遭遇这个案子,考上大学是很有希望的。遭遇了这个案子,关了13个月放出来后,他根本没心思再上学了,缓刑考验期间就在家门口附近打工为生。缓刑期结束后,就去浙江宁波开大货车了,每天把一车车海鲜从宁波运到上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结婚成家,有了三个孩子。

  这么多年来,王广超一直恨张志超,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胡乱把自己“咬”出来。他一直以为张志超确实强奸杀人了,只有自己是冤枉的。直到2011年马玉萍为儿子申诉找到王广超家,王广超才开始怀疑张志超也是被冤枉的。

  15年后第一次见到张志超,是2019年10月12日,在鲁中监狱召开庭前会议的时候。王广超发现张志超消瘦了许多,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眉眼跟当年没什么变化。张志超那天很紧张,没有跟他打招呼,也没有说什么话。

  15年来,王广超一直想问张志超当年为什么把自己咬出来,可真的见了面,这句话却说不出口。路过张志超身边,他只说了一句话:“你在里面要保重啊。”

  直到两人都被宣判无罪,睡在了一间房里,才敞开心扉聊了个痛快。王广超回忆,两人把想得起来的事情都谈论了一遍。包括中学里的好多同学,当年怎么样,现在怎么样。王广超聊了这15年在外边的经历,张志超也讲了这15年在里边的收获。包括这个案子,前前后后,一点一滴,都谈了个透。

  张志超2006年被判无期徒刑,直到5年之后的2011年才告诉母亲自己是被冤枉的,请母亲为他申诉。为什么长达五年不敢说出真相?王广超说,他完全可以理解张志超。当年被释放出来,缓刑期内他只能在临沭当地活动。家门口有个小饭店,经常有一些穿着制服的人来饭店吃饭,一看到他们,王广超就会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哆嗦个不停,脸色也变得惨白,那种恐惧感,是没有亲身经历刑讯逼供的人体会不到的。

  未成年人被刑讯逼供所造成的心理阴影,比成年人要大许多倍,张志超如此,王广超也是如此。

  张志超回忆,2005年2月12日(农历大年初四),凌晨1点,他在楼下睡,父母在楼上睡,电话铃突然响了。母亲下来接电话,开门,刑警队人员进来后就把他从床上叫起来,也没说什么,就把他带走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带到了刑警队。带到刑警队后,过了有十来分钟,就有人把他上衣脱了。警察问:“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他说不知道,就挨打。先让他承认犯罪了,然后才告诉他学校出了什么事。他从警察嘴里才知道,高婷的尸体被发现了。先认罪,然后才询问犯罪细节。说不出来,就提示、暗示,然后让他按他们说的再说一遍,他们再记录下来。

  警察说,不用担心,未成年人不会判死刑。当时他想,既然他们都这么说了,再不承认也不可能有谁会帮助他了,实在受不了那种折磨了。

  张志超回忆,他被迫认罪进入看守所后,曾经向检察院派来讯问的检察官翻供,翻供之后又被带到刑警大队,重新审问。警察跟他说,如果再狡辩的话,还是他们审,听到这些话,张志超彻底绝望了。

  被判处无期徒刑以后,开始的几年,张志超在少管所基本不跟别人说话,一直沉默着。他害怕说出真相又会连累家人,怕再被弄回临沭。后来慢慢学习法律,觉得现在的环境可能是比以前要好一些了,觉得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些审讯他的人员一样,还是会有崇尚公平正义的人,他才渐渐有了申诉的想法。

  2011年春,在向母亲说出真相前,他写了一份材料,有十几页,交到驻监狱检察官那里,也没有什么反响。到了夏天,他才把真相告诉了母亲,之后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知道,申诉不一定有希望,又怕母亲太劳累太辛苦,他想过等刑满释放之后,自己去申诉……

  归来,他已不再少年

  1月14日上午八点半,张志超、王广超踏上了回家的路。张志超母子坐上了“红星新闻”的采访车,而一位淄博热心市民隽洪宝,专门提供两辆轿车,拉着王广超和各新闻媒体的记者,浩浩荡荡,从淄博出发去临沭,车行约三个小时。

  头一天不停接受采访很疲惫,晚上又与王广超彻夜长谈,但14日回家的路上,张志超还是很兴奋,一刻都不曾合眼,不停地看着车窗外变换的风景,一切都是那么新鲜。15年前,没有这么多车,没有这么宽的路,路两边也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他只是在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着去过一次青岛,此外就没离开过老家临沭县城。出的最远的远门就是淄博了,是去服刑,一呆就是15年。

  从临沭到淄博的这300公里,马玉萍15年里已经走了无数次。每次都是清晨出发去坐长途汽车,赶到淄博已经是下午,去监狱看完儿子出来时,迎接她的通常是满天星斗。她每个月都要探视儿子一次,2011年后,为了儿子申诉又跑临沂,跑济南,跑北京,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路上。火车她只坐慢车硬座,住店只住30元一晚的地下室……像今天这样,坐着小车,从淄博走高速直接回老家,还是第一回。

  车上,张志超拉着母亲的手说,希望带母亲去外面看看。成都、上海、苏州、昆明……同行的媒体记者纷纷推荐目的地。“行吗?”张志超兴奋地问母亲。“都行,都行。”马玉萍笑着说。

  下午两点,张志超终于回到阔别15年的家中。

  走进房门,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张志超拿手比画着告诉一同进来的记者们,以前这里是他的床,这里是个衣柜,这里是桌子,这边有沙发、电视……他有点发蒙,随后终于难以抑制压抑多年的感情,泪水喷涌而出。他说:“家里什么样子,我觉得自己记得很清楚。但现在回来,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了,这不是我家。”

  “15年了,我认不出自己的家了。现在都不想再进去了。”走出房门,张志超口中仍不停地念叨,“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这里本来有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儿女双全,只相差两岁的姐弟俩相互陪伴着一起长大。母亲马玉萍下岗后专心料理家务,照顾儿女和丈夫。父亲的小买卖维持着家用,虽不富裕却也其乐融融。家中老人看着孙子孙女健康成长,享受着天伦之乐。张志超长得高高壮壮,成绩也不错,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担任班长,在同学中间有一定威信,当时正准备要竞选校学生会主席。没想到突然出了这么一件事,让整个家庭几代人都陷入一场劫难。

  在张志超出事后,年迈的爷爷很快不堪打击去世了。身体本来就不好的父亲病情严重恶化,拖了几年后,也在2012年去世。还有外婆,每次张志超的母亲马玉萍去监狱探望,外婆都会拄着拐杖站在大门口望着女儿回来的路,等着女儿回来了就问她:“我们超在里面怎么样啊?是胖了还是瘦了?”为了让老人家尽量安心,马玉萍总是说:“他不胖也不瘦,一切都好。”老人家就念叨着:“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超回来。”

  2011年,张志超跟母亲说出自己是屈打成招后,母亲回来忍不住告诉外婆:“事情不是超做的,他是被冤枉的。”本来身体还不错的外婆被这么强烈地一刺激,当时就病倒了,住院十五天后就去世了。临终前,老人忽然睁开眼睛,到死也没有再合上。

  2012年父亲去世时,母亲马玉萍当时并没有告诉张志超这个消息,但张志超后来在自己的申诉材料中意外得知了。看到材料时,觉得头脑发蒙,眼泪就控制不住流下来了。但后来母亲来探监时,张志超怕母亲伤心,没有问起父亲去世的事,装作不知道。一直到2015年,母亲不想瞒着张志超了,主动提起父亲,张志超才告诉母亲,其实自己早就知道了。

  看完了空空荡荡的家,张志超马不停蹄,前往离县城约八公里的金盆底村,给父亲上坟。车行至村口,早已等候的村民们敲锣打鼓,向张志超迎来。入村的道路两侧,每隔十余米摆放有烟花,人群走过,礼花弹腾空而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起赶来的记者们都觉得场面很震撼。

  父亲的墓地在村庄北侧。在人群的簇拥下,张志超的大伯拉着他的手,由南至北穿过村庄。在父亲坟前,张志超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随后,他朗声念出法院判决书中宣判他无罪的内容,告诉父亲——

  爸,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