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男友打成植物人之后的5年
“我听说他又有女朋友了。”
2016年刘凤和落网后,他们家赔偿给林家25万元,他被判了缓刑。刘凤和出生于1991年,他的人生当然有重新开始的权利,只是我没想到,潮水涌去得这样快。
作者:青音
2014年9月24日,20岁的林莺莺在与男友合开的面包店“摔倒”,之后变成植物人,男友刘凤和对其不离不弃,甚至掏尽身家负债20万人民币,声称要“替女友找到最好的医疗资源”,一时间,媒体争相报道采访。
2014年11月,林莺莺住院近两个月,开始有了知觉;2015年4月,林莺莺终于开口说话了,4月20日,她艰难地告诉奶奶,“那天中午,我在烤面包,总共4盘,我都给烤糊了。他过来就打了我一下子,打(头的)这边,拿的是擀面杖,之后又打我(头的)这一边……”
“他”,就是男友刘凤和。
2016年4月,出逃一年的刘凤和落网后,我曾去林莺莺位于瓦房店的家探望她,写下了《被魔鬼附体的恋人》,刊发在人间工作室。
如今,3年过去了。今年年初,我又去看望了她。
林莺莺又尿裤子了。
怪我。我坐在炕上和她的奶奶聊天,老人极健谈,林莺莺一直在旁边躺着,1个小时了。
当我们的对话逐渐稀疏,她有些怯地喊了句奶奶。奶奶问,是不是要上厕所?她说“嗯呐”,笑,掩饰着不好意思。
她25岁了。3年前我采访她时,她还是那个“痴情暖男照顾植物人女友,女友苏醒后称被男方打伤”中的那个“女友”,说话语速有点慢,问到一些事,总说“记不清楚”。这次看到她,状态好多了。
那时,她一天要用五六片纸尿裤,现在已经可以独立上厕所了。家门口几米外的旱厕太远,她用的是屋子外的坐便器。从炕到那儿,正常人要走20步,十几秒。她撑着支架,慢慢地,走80多步,花了3分钟。
她去了好久,我不知道需要这么长时间,有点担心,便出门去看。坐便器周围没有任何遮挡,她的裤子提到一半。阳光下,大腿往上一览无余。我有点尴尬地转过身。
听声音,她应该是慢慢地在用左手拉裤子了。几分钟后再次看过去,她正拿拐棍一头戳着脚边的猫,轻轻呵斥,“你今天怎么这么没精神啊”。
上完厕所,她挪进屋,又喊妈妈。说自己还是尿裤子了。
距离林莺莺被前男友刘凤和打伤,已经5年了。
当年送去医院的时候,她毫无知觉。经过两次手术,勉强捡回条命,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插着鼻饲管和喉管,她竟慢慢睁开了眼,这让医生和护士啧啧称奇,“还是年轻啊”。他们夸赞女孩蓬勃的生命力,也夸赞那时日夜陪着在病床前的男友刘凤和。
住院那段时间,林莺莺的父母很少去医院。母亲正怀着家里的老五——她已经生下4个女儿,林莺莺是老大——还是想要个儿子,他们不否认。刘凤和说,在医院3个月,他花光了钱,去借,好心人也捐。等到“连买卫生纸的钱都没了”,2015年1月,他给林莺莺办了出院,还欠医院5000块,打了张借条。
林莺莺后来说,没人时,刘凤和会反反复复跟她说一句话,“你要记住,你的伤是自己跌倒的”。
2015年3月,刘凤和说他要出远门打工挣钱给她治病,便离开了。林莺莺住回了自己家,剃着平头,两侧圆弧形的疤痕明显,生活完全没法自理。
一手带大林莺莺的奶奶说,从小,她对孙女精心照料,“浑身上下一个疤没有”,谁看了都夸她水灵。现在倒好,连床都不能下。刚回家那阵子,林莺莺整日躺着,要下床还得两个人帮——奶奶握住手腕、父亲抓住脚踝,合力把她拉到炕边。她腰部无法用力,必须有人拉她起身。
比起3年前,林莺莺瘦了不少,奶奶又解释,“住院的时候脸上和身上都是浮肿”。她长出了浓密的短发,有些乱糟糟的,脚上是双网眼布鞋,外套很新。奶奶说,衣服是别人捐的。此前《如懿传》热播,我在林莺莺的朋友圈里看到一组她穿着旗袍的自拍,还有旗头的装饰。她还是美的,只是不像二十几的姑娘。奶奶说,旗袍也是别人给的。
现在林莺莺可以自己下床了,还挺矫健。只是腰背仍使不上劲儿,右手右脚没有知觉,直接坐起身也不行,得靠左脚蹬着,转圈圈,一个翻身,翻到炕边的凳子上,不是很稳地坐下,握住拐棍儿,再慢慢站起来。
——这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2018年12月,林莺莺在自己家里。(作者供图)
她依旧总笑。3年前她说到男友打她,笑;说到自己的现状,笑;大人们埋怨、讽刺、摇头,她都笑。她说自己实在没法控制,脑损伤后,面部神经已经失调。现在她还是这样,无奈的时候、尴尬的时候、难过的时候,笑;不过,总也有快乐的时候,笑。
还有一点也没变,这个家庭仍旧寒酸。
林莺莺的奶奶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3年了,俺家里有啥变化没?”除了床边的护栏变成了拐棍,我看不出变化。“这就对了,你想想我们这些年,啥都没有。”
凳子和脸盆都掉了色,电视机更旧了,过去播甄嬛,现在放如懿。水果盘里放的葡萄长了霉斑。
“我听说他又有女朋友了。”奶奶忽然说。
“谁?刘凤和吗?”我有些不敢置信。
2016年刘凤和落网后,我在看守所采访了他,后来我听说他们家赔偿给林家25万元,他被判了缓刑。刘凤和出生于1991年,他的人生当然有重新开始的权利,只是我没想到,潮水涌去得这样快。
我问林莺莺的奶奶从哪里得知的这个消息,老人家眼珠转得飞快,“他现在就在瓦房店呢,多大点事儿,能传开。”继而又说,“我们家这个现在这样,他过得好好的。我就觉得不公平。我要把他也打成这样,我心里就好受了。”
林莺莺说她想起来很多事,这也是她第一次说出了和刘凤和恋爱时的细节。有些涉及隐私,我特意问她,写出来会不会不好,她说“没事,不会”。
林莺莺出生于1994年,初中毕业后念了日语专科,2013年7月,父母又给她报了个半年的会计班,“考证之后,到亲戚家的公司帮忙,当个会计挺好。”父亲这么想。于是她又去了大连读书,奶奶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照顾她,给她做饭洗衣。
2013年8月,林莺莺点了微信的“摇一摇”,看着通讯录来了个新朋友。她不主动加人,但要是有人加她,她也通过,刘凤和是她通过的第二个人。
“你叫什么,家在哪儿,做什么”
“我叫林莺莺”,“我在上学呢”,“我是瓦房店人”。
刘凤和也是瓦房店人,话题就此打开。8月13日,农历七夕节,他们约着见了一面。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公交站,林莺莺第一次见到刘凤和,印象不坏,觉得有眼缘,“看他挺好,人长得也还行”。
他们又去公园里坐了会儿,“多久我记不清了”。让一个头部受过重伤的人回忆6年前的事确实不容易。林莺莺顿了下,想了想,最后说,“待了1个小时吧”。从公园出来,刘凤和又请她看了一部电影,看完电影又说一起吃饭。刘凤和把林莺莺带去了自己刚辞职不久的烧烤店,“他给我一样点了一点儿,让我尝尝他们的手艺,还跟他朋友介绍我,说,这是我朋友,林莺莺。”
在刘凤和之前,林莺莺有过一个“男朋友”。其实也不能算男朋友。暑假上学前,她在加油站打短工,有人追她。相处了不到10天,进展到了牵手。男生去林莺莺家玩,林莺莺喊另一个屋的父母出来见一面,但父母不出来。男生走了,父母告诉林莺莺,“你年龄太小了”。
父母的态度很明确。林莺莺也不叛逆,父母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和刘凤和的第一面让女孩觉得挺愉悦,“对我可好了,请我看电影,买好吃的,还开车门”。林莺莺说,此前,从来没有人会细心到给她开车门。见面后的第二天,刘凤和就给林莺莺打电话,他说,“咱俩当个朋友吧。”
“好吧。”林莺莺说,她没多想。她以为就是朋友。
两人常在微信上聊天。聊什么她记不起了,只是常聊到深夜。“见面第二次,我俩就发生了性关系。”那时林莺莺刚18岁。
第一次见面的一周后,早上8点,林莺莺像往常一样准备去上课,接到了刘凤和的电话,说自己打了个车,现在就在林莺莺宿舍楼下。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和朋友们聚聚,还强调,“我那朋友已经有对象了”。
于是林莺莺翘课出门。她以为会直接去刘凤和朋友的聚会,没想到出租车最后停在了一家“来来宾馆”的门口。
“我知道要发生什么”,她没有不情愿,“当时想,反正我注定是这个人的。我想和他过一辈子。”
两面,7天,林莺莺说自己有种感觉,就是“和他太熟了”。这样的感觉她相信是相互的,“因为他言语里也一直带点儿那个意思,”既然看到未来,这些都是自然的事。
2013年9月,两人拍了这张唯一的合影(作者供图
那时候,两人每隔两三天就会见一次,最常去的就是“来来宾馆”和KTV。刘凤和四处打着零工,不太稳定。林莺莺记得有一阵他在酒店找了份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去找她。
刘凤和的控制欲也逐渐显露,他比林莺莺大4岁,时常教育她,还要求她上课之外都要待在家里,“他让我在家看书,不准去教室。我当时也没问。可能是他怕我小,被人骗了吧。”虽然,“我不愿意在家学,看不进去,我愿意去教室学”,她还是觉得他说这些是出于关心,她也听。
阻力最先来自于家长。
第一个知道林莺莺恋爱的人是奶奶。一次刘凤和陪林莺莺回去取东西,碰上了奶奶,“他和俺奶没说话”。林莺莺的奶奶不太高兴,她觉得刘凤和没礼貌,“也没喊我一句”。奶奶劝孙女分手,又张罗要给林莺莺介绍对象。
“我和俺奶奶就吵起来了,我跑了。”十几天后,林莺莺干脆搬出去了,住进了刘凤和租的房子里。一向顺服的女孩向家人展露了叛逆的一面——不回家,甚至不接电话。
林莺莺的父亲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刘凤和的电话,打了过去,“俺爸找不到我了,俺爸就联系上他,让把我给送回去”。
林莺莺回到家,父亲跟她说,“你年纪这么小,学业还没完,找个稳定的工作后再处也可以。”可是她坠入爱河,听不进任何劝告。双方不肯退让,争执了起来。
“我跑到厨房,一把夺过母亲正在做饭用的菜刀,架在了脖子上,嘴里喊着‘你不让我走,我就自杀’。”林莺莺的母亲吓坏了,夺下女儿手中的刀。父亲气坏了,打了女儿一巴掌。父亲反锁了家里的大门,于是她发短信给刘凤和。
“在那一侧,有他接着我。”那天晚上,林莺莺翻过了自家1米多高的围墙护栏,离开了。
蜜月期很短。
两人同居后,林莺莺基本不去上课,只在家复习,准备着会计从业资格考试。她说,刘凤和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工作。
有一天两人闲在家里,林莺莺低头玩手机,刘凤和在旁边说了她几句,林莺莺敷衍地应了两声,继续玩。
“他一把抢走了我的手机,就摔出去。”林莺莺说自己完全被吓住了,“我当时吓傻了,不敢动弹”,很快,她抱住双膝,蹲下去,哭了起来。等平静下来,再看着被掰弯的手机,林莺莺反省,是她有错在先,不能怪刘凤和。
“从摔我手机之后,就经常打我。一个月打两次吧。”
有一次出门前,刘凤和叮嘱林莺莺要在家学习。等他下班回到家,发现女孩没在看书,他一巴掌就甩在她脸上。这是刘凤和第一次打她。“动手是因为我不好好学习。”林莺莺还是想,是她自己的错。她还想起了一个细节,她说,相比于动手,刘凤和事后的一句话让她又费解,又难受——
“他说,你好好学习,挣了钱养我。”
再往后动手的理由,有些林莺莺到现在都捉摸不透。
有一次,林莺莺和刘凤和搭一个朋友的车回家。朋友开车,刘凤和坐在副驾驶,“当时也没多想”,林莺莺顺势坐在朋友的身后,而不是刘凤和后面。去的时候这样,返程也是这样。
她说,等两人回到家,刘凤和转身,一巴掌就过来了。“打我脸蛋,挺疼的。当时就又红又肿。打完脸,他还往头上打。”她张口结舌地解释、道歉,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反正都是她的错。“打了能有10分钟,反正就一直不停地打。”
林莺莺说,刘凤和没有任何解释,后来又给这个朋友打了个电话,不一会,朋友开车到他们家楼下。刘凤和下楼,两个人坐在车里说着什么,“刘凤和看着很生气”。再上来,刘凤和依旧什么话都没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就进屋睡觉了。
第二天.他像换了一个人。“他跟我道歉,说他错了,不该这样。”这些套路林莺莺已经逐渐摸清,刘凤和每次打完她就很温柔,对她很好。她心里委屈,所以,“几乎每次他道歉,我都要哭,他从来不哭”。
“坐错位置”挨打后没多久,她又挨打了,“原因我想不起来了”,她说,已经不光是打脸,还开始打肩膀。林莺莺想要离开。但她没想过和自己的家人说这件事。因为打她之后,刘凤和有时候说,“你要走了,我就杀了你全家。”
趁刘凤和不在,她给刘凤和的哥哥打过电话。“他哥说,刘凤和脾气不好,但是人不坏,劝我俩别分手。”
她最终还是留下来了,“我错了”是服软,“杀了你全家”是威胁,两句话像魔咒一样将她捆住。
6年后,她躺在炕上给我讲述了这些。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没有重来的可能,但我还是问,“如果那时你把这件事告诉了爸妈,他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你回来吧。”
“那你能回来吗?”
“应该是够呛了。一是我被他吓住了,第二,我还迷恋他。”说完,林莺莺拼命咬着下嘴唇。我明白她这个表情,她控制不住又要笑,但拼命地忍住了。
林莺莺的会计证没考过,她知道自己没复习好。
考试结束后没多久,2014年春节到了。自从翻墙出去,林莺莺还没回过家。不过几个月过去,她和家人的关系已经没那么僵了。
小年夜那天,她回了家,是和刘凤和一起坐车的,各回各家。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妹妹们又长大长高了。如果说有尴尬,那也迅速蒸发在了老老小小的热闹里。林莺莺说,母亲没有因为恋爱的事批评她,父亲不是天天都在家,“光是俺奶奶不理我。因为她还是不同意,当然不理我”。
过年那几天刘凤和没给她发微信。“他不给我发微信,我也没什么给他发的。”两人走前也没有商定什么时候回去。初七那天,林莺莺接到刘凤和的电话,“他说我要回去,你什么时候回?我说过了正月十五吧。他说别,你明天回来得了。”
林莺莺本想在家多待两天,但还是乖乖地走了。“我不回去也不行啊。他都命令我了,(我想)要不回去,他要来我家打我的。”
两个人又开始朝夕相处,刘凤和提议,两人一起去找工作,“我们俩一起去,要行的话就一起要”。这样找了三四天,碰壁可想而知。他们都没学历,只能去服务行业找,“他做后厨,我做服务员,可他又不想让我干服务员。”
两个人最终还是分开去找工作了。林莺莺相貌端正,很快就找到一份服装导购的工作,一个月工资1500,另加提成。她说,2014年3月,她开始当导购,上着白班,挺辛苦,早上6:30到店,打扫卫生、培训,8点开门营业,下午5点下班。
林莺莺要赶最早一班6点的公交车。那段时间她没钱出去吃饭,就提前一天晚上做好第二天的中饭带到店里——基本上都是蛋炒饭,没有菜。林莺莺说,刘凤和给她送过两次饭,回去之后抱怨怎么她接收的都是男顾客。后来他就不去送饭了。
没多久,林莺莺赶上了店里要弄周年庆。导购们打算跳个舞活跃气氛,林莺莺看着也想跳,但是刘凤和让她别学。等到周年庆那天,林莺莺还是被拽上去和其他人一起表演,她不太会动作,就站在后面瞎比划。那天中午她没吃饭,“等表演完我回到座位,我拿了个香蕉吃,太饿了。”
活动结束后,林莺莺的一个朋友送俩人回家,“走半道,他就要下车。”林莺莺只能跟着刘凤和一起下车。“他走老快了,把我扔下了。”最终走到家,又林莺莺挨了一顿打,“那次也是挺凶的。他打我脑袋。”刘凤和用手打她的头。
解释和道歉总在之后到来。“他跟我说,香蕉都没问他吃不吃,我就自己吃了。他说,你不知道我爱吃香蕉吗?我当时确实不知道。”
“这是我在服装店的最后两天。”刘凤和让林莺莺辞职,他说他们俩可以一起学做蛋糕,开个店。
“我不愿意辞职,但没办法。他威胁我。他说,你要不走,就说明你在那儿有人了。我就把店员都给杀死。”
林莺莺去跟店长提辞职,她说店长不愿意。她做得挺好的,营业额比别人高。后来刘凤和去找店长,“他单独和店长说,说什么我不知道。也许还是说我太小吧。”
林莺莺最终离了职。
辞职后,林莺莺跟着刘凤和去一个师傅那里学做蛋糕,两人开始真正的从早到晚在一块了,“有一天,他让我记用法、配料,我没记。回家之后就打我。那次也挺严重的。”
那段时间,刘凤和的母亲打算出资给孩子们开个蛋糕店,所以常来。打得严重的这次,“他妈妈来了,他去学制作蛋糕,我自己在家。然后他妈妈说,你怎么了。当时能看出来伤——特别严重,脖子、脸上、眼睛都乌了。我告诉她,是被刘凤和打的。她说,俺儿子不能做出那样的事,你养养。”
林莺莺心里模糊地认为,“每一次他打我,他妈妈都知道,她说会说他,但是没说。”因为好几次挨打后,林莺莺听到刘凤和给他母亲打电话,“说我不小心给莺莺打了,你帮我劝劝她。”
如果说做了什么,那就只有一次,刘凤和的妈妈去,给了林莺莺一个护身符,说“一带护身符,就能把他的脾气改了”。林莺莺充满希望地把护身符放到刘凤和的裤兜里,“确实改了,更暴躁了”。
2014年6月,刘凤和的母亲出资8万元,租了店面买了机器,两人的蛋糕店开了。店名还是刘凤和取的——“LOVE蛋糕”,字母里面还有两个小人,代表他和她。林莺莺还是依靠刘凤和,也还相信这份爱情。原本不看好两人恋情的林家人也慢慢默许。“现在的孩子基本都这样,只管处了就在一起”,林莺莺的母亲说。她确实没工夫关心林莺莺,她刚怀上了第5个孩子。
林莺莺说,蛋糕店开之后,“烤焦面包”开始成为她挨打的原因。有一次没做好,刘凤和打她,她跑了。她说,自己从租的地方一直跑到一个立交桥下。立交桥的侧面有几阶长长的楼梯,林莺莺顺着快速往上。跑到一半,刘凤和从楼梯上跑下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堵住了她的路。
“他还要给我往下摔”,林莺莺说,看着刘凤和的脸和眼神,她真害怕刘凤和说到做到。
她记忆里,后来刘凤和几乎是把她顺着楼梯往下拖,还骂。“我都摔倒了,他也没管。”两人走下桥,走到一个火车轨道旁。刘凤和拉着林莺莺,威胁她,说要把她推到轨道上去。等火车真的从面前疾驰而过,林莺莺吓得不敢吭声。
再往后,可怕的事一件连着一件。
有一次她听命令设置好烤箱温度,结果面包还是烤糊了。从烤箱拿出面包,刘凤和查看了一番,然后扔下面包,扭头扇了林莺莺好几下,打脸,打头。林莺莺的耳朵出血了。血顺着耳朵,流到肩膀上。刘凤和也怕了,拉着她去医院。
医生看到的林莺莺眼眶青黑,脸上也有淤青,耳朵里有血块,还不时流露出“惊恐焦灼不安”,这给医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医生建议做个CT,随后林莺莺被诊断为耳朵骨膜充血、左眼眶周软组织肿胀。医生怀疑她的伤是人为造成的,还不止一次,他问了林莺莺,但她却什么都不敢说。
从医院出来,刘凤和拿着开的药,把林莺莺带去了“来来宾馆”,让她在那养了3天。
林莺莺说,刘凤和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伤,看到了,肯定会问。那几天林莺莺的父亲正好来城里办事,说要见一面,她也找借口推脱了。但后来刘凤和在看守所接受我采访,却说他都是为了林莺莺好,“蛋糕店烟熏火燎的有一股味儿,待在那里也难受,上宾馆里去待两天。”
这是一次最危险的信号。如果刘凤和能有所收敛,如果林莺莺能被支持,故事或许还能改写。然而刘凤和还是失控了。
2014年9月29日下午一点左右,林莺莺在蛋糕店烤糊了4盘面包。刘凤和冲她大喊,距离上次耳膜损伤去医院,只过了一个月。而距离刘凤和第一次对女孩动手,一年过去了。
林莺莺说,刘凤和先扇了她几下,她嘴角流血了,接下来,她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刘凤和抓起擀面杖,朝着她的头打了好几下。“嘭”地一声,她大概倒地了,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刘凤和打120,到了医院医生说,林莺莺情况十分危急,颅内受损严重,需要立刻手术。后来接受采访的时候,刘凤和说,自己当时“懵了”,“医生说得手术,我就一个想法,我等着你”。刘凤和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又给母亲打电话,让送钱来。整个手术期间,他都没有告诉林莺莺的父母。
手术室的灯灭了。林莺莺的第一次手术结束了,不成功,女孩徘徊在死亡线上,医生说手术时出现继发性血肿,得马上进行第二次手术。
第二次手术前,刘凤和终于给林家人打电话,说“林莺莺摔倒了”,很严重。准备吃晚饭的一家人放下碗筷,打车到了医院。
“莺莺啊,你给妈坚持住啊,你可不能走啊。”林莺莺的母亲一直在祈祷。刘凤和说林莺莺“在蛋糕店干活不小心摔倒了”,林莺莺的奶奶当时就冲刘家人说,“地滑?你地上倒油啦?怎么不摔你家孩子,光摔我家孩子?”
第二次手术花了五六个小时。这一天快要过完了,奶奶终于看到林莺莺从手术室推出来,她只记得自己一下崩溃大哭起来——“就是死人的脸色,那口气还不知道是不是她的”。
医生说,第二次手术很成功,林莺莺至少保住了命,虽然“她以后可能就是植物人了”,“能活到哪天还不知道”。手术室里推出来,她又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因为做手术,林莺莺的头发被剃光,两块头骨被取走,头顶看上去尖尖的。呼吸机响一会,停一会。她昏迷着,不能自主咳痰,气管被切开插上喉管。吸痰时躺着的她一下被“吸”到坐起来,眼睛还是闭着的。还有好几根管子,鼻管用来注射食物,尿管用来排泄。
林莺莺在重症监护室待了7天。
一个月后,林莺莺醒了。
眼睛慢慢地睁开。身子动不了,眼前是虚的,意识也很模糊,记忆好像丢了一大块,“就像做梦一样”。
她模糊记得,刘凤和来到自己身边,凑到她耳边,说,“不是我打的,是你自己摔的”。他重复了好几遍。她有些懵,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醒来后又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了几天,生命体征终于平稳,她转到了普通病房。她一直没有完全清醒,说不了话,吃、喝、呼吸、排泄都需要借助仪器,也离不开人的护理。
都是刘凤和忙前忙后。“所以我们当时对小女孩的家属确实有一定想法”,医生告诉我。那段时间,林莺莺的母亲马上要生产了,父亲忙着卖苹果。奶奶来,抱怨两句也就走了。林家一直没出过钱。
林家人说,当时刘凤和的母亲向他们保证,“放心,我砸锅卖铁,也要把莺莺治好”。他们内心还有一层想法,女儿是和刘凤和在一起时出的事,是在蛋糕店摔倒的,也应当由刘凤和照顾。于是刘凤和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模范”男友。
刘凤和说自己一天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几乎24小时都在这里”。林莺莺一天要进食6到8次,食物用搅拌机打碎后,用很粗的医疗注射管抽满一管,匀速推入林莺莺的鼻管里。翻身、按摩、清理排泄物,“有段时间,她每天晚上都会发烧”,刘凤和用温水给林莺莺擦身体,物理降温直到退烧。
林莺莺说不了话,刘凤和又发明了特别的交流方式。“眨眼睛代表同意,不眨眼代表不同意”。他又用数字代表林莺莺想吃的水果,1是小柿子,2是桔子,纸条给女孩看,她可以比划。
我曾问过刘凤和,照顾林莺莺是不是出于内疚。他说,自己是很用心护理的,因为“她是自己喜欢的人”。而林莺莺说,她已经能感受到,刘凤和的情绪经常不好,“住院时,他一生气就跑出去,等气消了再回来”。
还有一件事,是林莺莺最近想起来的。
她说,在医院里有一次,刘凤和要把她推出去,说要两人一块去死。她大致记得,原因是刘凤和的母亲来了,“他跟他妈妈要钱,他妈妈不给,他就说要推着我出去死”。她怕了,她说刘凤和煞有其事,把她的轮椅都推过来了,还给她穿上了衣服,只不过最终没有将她扶上去。
那时候刘凤和确实感受到了巨大的经济压力。他说住院3个月花了18万,他和母亲倾尽所有,“把能卖的都卖了”,包括那家蛋糕店,房子退了,机器低价处理了。也有朋友来看他们,给点儿,还发了朋友圈,募集捐款。
花季女孩,意外事故,用心男友,这是一个绝佳的新闻题材。后来记者来了,报纸写了,电视节目拍了,有好心人给林莺莺捐款,还买东西到医院看她。我采访时接触过两个好心人,她们粗略统计,至少给林莺莺送过一两万元。
但仍旧不够。走投无路时,刘凤和联系了林莺莺的父母,说想出院。林母不同意,“孩子根本就没恢复好,出院怎么办”。“(林莺莺)住院那时,家里有30万的外债,根本没法承担她的手术费”,林莺莺的父亲告诉我,他此前出过一次车祸,也是捡回来一条命,家庭经济拮据。
但这些在刘凤和看来,就是“住院时就没怎么管,出院了还是不管”。2015年1月7日,刘凤和给林莺莺办理了出院,他还欠医院5000元,写下一张欠条。
出院后,刘凤和又租了一套房子,和林莺莺住。
“在小房的时候,他拿皮带捆子打我腿。”再说起来那段经历,林莺莺语气很平静,“只要俺家里人去了,他就打我”。
虽然刘凤和在看守所接受我此前的采访时,对这一切都矢口否认——他问我从哪里听说的,还问我有没有证据。我当然没有证据,警方都没有证据。他们重点调查的只有林莺莺因病住院的那两次。林莺莺所说的其他所有的殴打,警方均无从认定。
“你用脑袋想一下,她都什么样了,我怎么可能……”当时,刘凤和面对我的问题,音调升高,情绪激动,一边说,一边拿手铐磕桌子。
当然,林莺莺的记忆也并非没有偏差。2016年接受采访时,她告诉我,“他还拔我的管儿”。刚出院她还不能自主呼吸,只能借助喉管。她说刘凤和拔了她的管子之后,她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刘凤和也慌了神,没穿衣服就跑去报警了。警察后来跟我回忆,说记得刘凤和“下面穿着花内裤,上身光着”。
林莺莺说,又过去3年,她现在想起来了,当时的管子是掉了,因为刘凤和要清洗喉管,“他也不是故意要拔,是要清洗,估计要5分钟。”林莺莺还跟我明确说,刘凤和在拔管子之前征求过她的意见,她也同意了,“我当时说,也好。他就拔了,但是拔下来就不行了。”
她笑了笑,“我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接林莺莺回家前,父亲拿着她的诊断书打算办个合作医疗,想减少部分医疗花销。工作人员看到林莺莺的诊断书后说,“不像是摔伤,你要是能证明孩子是怎么摔的,我可以给你报销”。“不像”两个字击在父亲心上。
接孩子回家也是有原因的,此前林莺莺的母亲又一次去看女儿,刘凤和不在家,她问女儿,“刘凤和打你吗?”
“打。”她说,女儿还插着喉管,说话模糊,“她是喷出来一个音,打。”母亲哭了,回去之后张罗要接女儿回家。刘凤和跟我说的是,他也想要外出去打工挣钱,林莺莺就回家了。
奶奶说,那时候林莺莺的动作迟缓、滞后,经常咧着嘴笑。吃饭是左手握勺子,咀嚼吞咽都是慢动作。她像个婴儿一样“咿咿呀呀”,从嗓子里发出一些语气词。
一个月后,林莺莺开口说话了。
有一天她结束了康复训练,拍了拍奶奶,“问俺奶有没有时间,想告诉她一些事儿”。
“9月29日那天不是我摔的,是他打的……”不多的几句话,她说了大约半小时。在描述擀面杖的形状和大小时,她试图用手比划。左手抓住麻木的右手,右手弹开,不受控制。说完后她大哭起来,奶奶也边哭边说:“你才20岁,以后可咋办啊,躺到多会是个头。”
林家人回来了,都知道了,“我哭,俺家里人都哭。”父亲去派出所报了案,警察去了林家,对林莺莺取证,后来她做了司法鉴定,重伤二级。
刑事案件立案标准里,对伤害分成了重伤、轻伤、轻微伤。有些人打架斗殴直至头破血流,可能连轻微伤的标准都达不到,林莺莺是重伤二级:使人肢体残废、毁人容貌、丧失听觉、丧失视觉、丧失其他器官功能或者其他对于人身健康有重大伤害的损伤,包括重伤一级和重伤二级。
但刘凤和却不见了。
林家人说,林莺莺回家后刘凤和来看过几次。2015年农历二月二日刘凤和最后一次出现,“莺莺我出去干活,挣钱给你看病。”这是他对林莺莺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就走了。
2016年4月,在宁夏中卫市中宁县的某个建筑工地上,“外出打工”一年的刘凤和被警方逮捕。
“知道为啥抓你吧。”
“知道啊”,没有反抗和拒绝,他甚至嘴角还带着笑。“知道,也不知道”,他随后说。
2016年我采访刘凤和,他辩解说没有用擀面杖打过林莺莺,“吵架过程中不小心失手了,她摔倒了又站起来,我又踹了她一脚,她摔了两次。”他还说,“就像一个谎言越来越大,我是通过我母亲欺骗了所有人,后面我没办法再澄清了。”边说,边用手铐锁着的双手挠头。
后来的事,我零星听办案人员提过——案件结束侦查,到了法院;法院组织调解,刘凤和赔偿了林家人;刘凤和被判了缓刑。
林家人说,刘凤和后来再没有来过。法院调解的阶段,是刘凤和的一个舅舅出面跟他们家谈赔偿款。他们最初想要30万元,后来法院调解,25万元,他们接受了。
这次我来,林家人七嘴八舌地跟我说,觉得赔偿款不够,太少,又说对法律流程不熟悉。我也有疑问,提出想看看判决书,他们找了半天没找到,一家人彼此迷惑地互相询问,“我们当时收到判决了吗?”
这当儿,林莺莺正因为尿裤子,躺在床上自己换。她努力了很久,才用一只手先把外裤脱了。她躺着的房间有明显的霉味,乱七八糟的衣物很多,红红绿绿,厚厚薄薄地垒成了一面墙。
她叫了声妈,喊,“你来帮我一下”。林莺莺的母亲正在找判决书,让女孩自己弄。她小声地自嘲,“那我得换到明年”。
小半个小时过去了,她终于换好,很多地方需要整理。我问了她一个困扰我挺久的问题,那便桶周围什么都没有,正对着她家的大门。万一突然有人、特别是男人来她们家怎么办。我不是瞎担心,采访过程中就有两个村里人来找过她的母亲。
她露出有些得意的俏皮的笑,指着自己的耳朵,说,“我这儿很灵,都能听见呢。”
判决书怎么也找不着,林莺莺的母亲又给法官打电话,被告知当事人肯定收到过判决,如果想再要一份,可以去法院申请。
后来我在网络上检索,找到了案件的判决书,里面写着:“被害人林莺莺对被告人刘凤和的伤害行为予以谅解。”刘凤和的律师提出,“被告人刘凤和与被害人原系情侣关系,因日常琐事导致犯罪,被告人刘凤和系初犯,犯罪后积极照顾被害人,并积极赔偿被害人损失,取得谅解,认罪态度较好,建议对其适用缓刑。”
法院采纳了律师的意见。2016年9月27日,判决刘凤和犯故意伤害罪,判处其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
“吃饭了莺莺。”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他们家没有餐厅,折叠的餐桌支起来,就放过道,阳光照射进来。桌子上,蒜薹炒肉丝、芹菜炒肉丝、白菜炒肉丝、凉拌黄瓜,两盘咸菜。三盘“半荤”的菜严格意义上可能只能算“5分之1荤”。她的母亲切下一块腊肉,分成了三盘炒。
“妈,今天菜挺多呀”,林莺莺开玩笑。又比了个“1”状,小声跟我说:“平时只有1个菜”。
她开始吃,用勺子扒拉米饭,筷子她还是使不了。她一直吃放在面前的炒蒜薹,也只吃了这个菜。她说就喜欢吃这个。我说她应该补充蛋白质,该多吃点肉,她说,不大喜欢吃腊肉。
她笑的时候会露出上排牙齿,它们被腐蚀,一个个小小的,焦黄色。可能是重病后卧床太久,可能是左手刷牙使不上劲。
吃完饭,她就沿着1米多长的炕,走着做康复。她的奶奶两手在胸前交叉,打趣她,“她只能倒着走回来,不会转身”。话音刚落,林莺莺就扶着炕倒着退后,也笑,说自己不敢转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她还没掌握,害怕会跌倒。
而林家人收到的25万赔偿款,并没有用来给她装上那块头骨。从重伤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林莺莺浓密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无异于常人,掩盖着缺失的部分。
我直接问,拿到赔偿为什么不装头骨。“不够”,奶奶提高了音调,“刚出院她还不能下地走,没有头骨不会造成太大影响”,而现在一是没钱,一是担心再遭罪。
回北京后,我和林莺莺微信语音,听到她的奶奶和父亲似乎在争吵。女孩在电话那头笑,我已经能分辨出她是掩饰尴尬。
她告诉我,我走之后,他们家人仔细梳理,想到底把判决放哪了,“最后想起来了,判决刚下来的时候,俺奶奶不高兴,把判决撕了。”
我后来和几个律师讨论,得知林家虽然对赔偿不满,但也没有什么救济的途径了,毕竟判决书上写着,两家人已经达成了“赔偿谅解协议”,“除已经支付的医药费用外,由被告人刘凤和亲属另行代为一次性赔偿被害人林莺莺各项经济损失合计人民币250,000元整。”至于当初这数额是怎么达到共识的,律师告诉我,那就是双方之间的事情了。
2019年11月26日,林莺莺奶奶给我发了她最新的照片(作者供图)
2019年11月26日,我又联系了她,她说自己还是那样,“没法倒着走路,害怕”,“我今年走的最远的路离家有半里地”,“我现在都一个人去上厕所,很稳”。
设身处地仔细想她的生活,想她每天要面对的,我总感觉害怕。我恐怕做不到像她这样乐观,面对别人空洞的安慰,总用轻快的“嗯啊”作答,慢条斯理地解释自己的身体状况。
如果在当初的恋爱中她有错,只能说她太幼稚、善良、软弱,可她受到的惩罚,确实如此的不对等;如果说她的家人在教育上缺位,没有给她应有的支持,这几年的经历也给家人上了一课,他们的懊悔也将伴随终身。
那么那个施暴者呢?他是否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又从多大程度上获得了惩罚呢?
(希吉尔对此文亦有贡献)
编辑:沈燕妮
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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