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专栏丨陈香、孙建江、陈力君、谢志强 丨徐海蛟《亲爱的笨蛋》评论专辑
作品简介
徐海蛟《亲爱的笨蛋》
2022年1月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东海边落虾岛上,一老一少两个“笨蛋”展开了他们的传奇人生。受尽白眼,遭尽冷遇,命运的风暴剧烈地击打着他们,却未能更改他们对真和美的追寻。这是一个被误解的天才的故事,疼痛里藏着温情,心酸中含着笑意。在爱的光照下,穿过偏见的荆棘,笨蛋被命运炼成了天才。
《亲爱的笨蛋》将关怀投向大时代进程中生活暗角里的小人物,由此展现人的命运激变,展现人性的复杂和仁慈。主人公一宝与画家疯爷爷的人生路上,风雨激荡,而风雨过后的阳光与晴空也格外明朗。
一个岛上的故事,却像陆地般开阔,滋生着成长的信念和勇气,滋生着人性向善的力量。
作品荣誉
长篇小说《亲爱的笨蛋》,出版4个月时间,发行超过18000册,受到读者与业界广泛好评。
入选2021年浙江省文化艺术发展扶持基金;
入选2022春浙版传媒“云馆配”TOP25;
入选2022年度1月份浙版好书;
入选《中国教师报》年度“十本书”特色榜单;
入选《中华读书报》5月好书榜;
入选2022年桂冠童书百强;
入围“奇迹”童书2022年度大赏;
入选第十五届宁波市五个一工程奖。
作品引发了中国儿童文学界的广泛关注,著名儿童文学评论家、中国寓言学会会长孙建江,《中华读书报》总编助理、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陈香,著名评论家、浙江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陈力君,著名小说家谢志强等专家撰写评论文章。
专家评论
“边缘者”的成长与伤痛
陈香
(儿童文学评论家、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
▲陈香
从本质而言,成长是痛苦的。在身体裂变的同时,儿童的灵魂将触碰艰涩的现实,天真丧失,经验达成,从而,儿童完成了自己的成长。日常生活遭遇的生活变故、学校教育弊端;个体生命自身存在的精神困惑,孤独、痛苦、恐惧、绝望等心理困境和精神困境;人最本质的天性受到压抑而产生的困境,种种现实苦难和精神苦难,最后都指向了人的精神世界。
事实上,如果从哲学层面分析,苦难是人存在的本质困境和永无止境的痛苦遭遇,体现了一种“深刻的悲剧精神”。作为自由的生命主体,必然与客观世界产生不协调,使得主体生命在现实秩序中,无法得到正常、合理、顺利的自然发展,从而产生日常生活困境和情感精神上的痛苦。比如,在曹文轩的《青铜葵花》中,儿童遭遇的苦难是物质的匮乏,和现实生活的困窘;在《孤女俱乐部》《我的妈妈是精灵》中,秦文君和陈丹燕书写的,是家庭遭遇不幸下,儿童生活和精神的痛苦;在常新港的《独船》中,石牙的父亲没有倾听石牙对友谊的呼唤,最终酿成了石牙的悲剧。
成长的伤痛,是常写常新的。从更广泛的意义来说,所有的少年儿童都是“边缘者”,他们未获得社会性的认同,未获得人生的主导,也还未形成完整的个体主体性。成长的艰难时刻,在于确认和融入。孩童们是置身于主体“凝视”下的边缘者——凝视,象征着主体对客体的控制与压抑。
个性意识觉醒的孩子,往往对世界充满了新鲜感、好奇心和困惑的意识,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哲学,是另一个世界的发现者,更想进一步争取主流社会对他们的精神世界的接纳和认可。然而,充溢着天真童心的儿童,在社会文化语境中却是处于失语状态,他们没有话语权,身心受到压制;家庭、学校、社会的制度规范,往往无视儿童内心的挣扎与呐喊,有的只是对儿童的身心规训,带给儿童以成长的伤痛。
文学是对痛苦的呐喊,是对个体的精神抱慰。作为儿童文学作品,则必然是以儿童的哲思、生命的体验,审视和反思着苦难,最终超越苦难,颂扬儿童的生命价值和精神力量。
在《亲爱的笨蛋》一书中,作者所要探讨的,正是关于成长的伤痛与超越。作品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上世纪80年代,一老一小两个可爱的“笨蛋”,在东海边的落虾岛上展开人生传奇。爷爷于大岚痴迷于画画,不通人情世故,因为在别人家外墙上涂鸦,被人敲破过脑袋、打折过腿,却依然“不知悔改”,人称“于老颠”;孙子于一宝虽然聪明,数学、语文一点就通,但同样“不懂事”,凡事都要执拗地问个“为什么”,得罪了老师和学校,被同学孤立,人送外号“木大”(笨蛋)。受尽白眼,遭尽冷遇,命运的风暴剧烈地击打他们,却未能改变他们对真与善的执著。然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爷孙俩在这座小岛上被人嫌弃的“天真”,当化成画作和诗句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时,却得到了世人的接纳和喜爱。
儿童对生活有着独特的理解和认知,拥有独特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天赋,他们认为世界是审美的而非现实的,于是通过艺术想象的方式,追寻纯粹的快乐,与心灵的自由。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一篇创造性的作品像一个白日梦一样,是童年期游戏的继续和替代”;而一旦孩子们长大成人,“这个天生的艺术家就失去了艺术的天赋,他将进入一个强调目的性、功利性和客观性的世界”。纯粹,反而让爷孙俩叩开了命运的大门。
孩子们向大人渴求着自己的自由与权利,而大人应该正视孩子的内心需求。感受孩子的困惑与抗争,给与尊重和理解,或许是作者写下这篇作品的主旨。
作品中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值得深思。一年级下学期开始,语文老师让孩子们开始写段落。老师强调,段落前必须要“空两格”。第二天,全班26个人,两个没写,三个没有空两格。经过一一批评规训后,所有的孩子都改正了“错误”,唯有于一宝坚持不改。老师认为这是于一宝对她的权威的恶意挑衅,用尽各种手段“收拾”于一宝。而作为于一宝成长路上“引路人”的小李老师,则认为可以听听孩子的想法。原来,孩子的天真想法是:“为什么要空两格?空两格是浪费。要爱惜纸。”于是,小李老师带于一宝来到逼仄的杂物间,给孩子演示了开窗和不开窗的效果。此后,于一宝写句子,再也没有顶格过。
孩子内心真正在想什么,往往是成人不能也不愿体会的;孩子必须无条件接受命令的想法,注定这些成人难以真正去理解孩子,获得孩子的信赖。是的,儿童经常处于被社会控制但却不自知的困境之中。自主权被剥夺,大多数孩子的选择,可能是默默承受;但也有像于一宝这样极富自我意识的孩子,一定会表达和坚持自己的困惑。当孩子信奉的纯真的价值观念在现实中受挫时,苦难开始了,成长的伤痛也必然随之而来。小小的善良、体谅与关爱,能给幼小生命以无穷的力量。应该让儿童自主和平的进行社会化过渡,而不是滥用成人的权利,进行过度的规训。
同时,作品也小心翼翼地触及到了“恶”的问题。在走向善的终极伦理指向时,如何谈及“恶”?在触碰人心的黑暗时,又如何让它成为“善”的衬托?儿童文学不是伊甸园,可以以足够的深度和社会的广度来触碰人性之恶;相反,如果儿童文学回避恶,则很有可能丧失向文学的最深处求索的机会。在儿童文学的叙事中,将如何抵御和超越外部世界和人心的“黑暗”,完成成长的奥义呢?
《亲爱的笨蛋》充溢着浓厚的悲剧感,这既表现在“受难者”的无辜,也表现在“施难者”的“无意”。比如,纯真的于一宝对来学校视察的县教育局领导好意提醒,“伯伯,你裤子的拉链没拉”,最终让夏凉小学失去了获评全县A类学校的机会;比如,在台风来袭的暴风雨中,明明是于一宝撑船救了同学陈上海一家和同学于勇,可是因为于一宝是“坏小子”,于勇是“好同学”,学校就认定是于勇做了好事而不是于一宝……
苦难接踵而来。父亲友福和舅舅出外海打渔,本以为秋冬季节比较安全,但寒流南下,气温骤降,风速猛增,父亲和舅舅一去未归。作家对情节的设置与安排绝不是任意为之的,“祸不单行”的结构安排将人物放在矛盾的顶峰,把人物抛掷在极限来展现人物性格。“于一宝不再到处找人说话,以前他最大的幻想就是有很多朋友。他是喜欢热闹的孩子……现在他却不找人说话了,他小小的身体里充斥着看不见的忧郁,像一条浸透了泪水的毛巾,轻轻一拧,就能拧出滴滴答答的悲伤来。”
被排斥、冤屈、丧父,所有的苦难最后都成为了精神上的苦难,成为主体感受最强烈的情感记忆。当这种强烈的生命震撼和生命体验沉淀于作品之中时,文学具有了撼人心灵的质地。并不是所有的苦难都将化为成长的力量,所以,这正是文学的目的与力量。苦难叙事,正是为了帮助孩子超越苦难。关爱的光芒哪怕瞬间一闪,都会照亮因苦难而黑暗的世界。
在于一宝对现实彻底失望而辍学之际,小李老师又一次救护了他。她找到在市场上摆画摊的于一宝,给于一宝讲了一个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外婆相依长大,跟着戏班子东奔西走,才明白待在学校最好的小女孩的故事。是的,这个女孩就是小李老师。
“现在他才明白,生活很大很大。他的生活里,其他人也在生活,他吃了一些苦,其他人也在吃苦。这个发现这么好,好比一个一直认为独自走夜路的人,发现不远处有人提着微弱的灯火也在走夜路。”这是于一宝的内心独白。
与成人文学不同的是,成人文学中,个体遭遇苦难,往往通过个体自身的救赎来完成;而儿童文学,需要引路人,他们是儿童泅渡心灵激流的引渡者。功能性人物同时丰富和扩展了文本的叙事空间,推动了叙事的方向和节奏。最终完成于一宝的自我救赎的,正是他把对世界与众不同的观察角度写进了诗里,把纯真和自由写进了诗里;而他陆陆续续给小李老师看的50多首诗,小李老师最终推荐给了一个文学大奖赛,获得了名次。禁锢这个少年,给他带来苦难的东西,却恰恰成就了这个少年。而海岛的少年走出小小海岛去领奖的路途,正是他告别禁锢,告别苦难,走向更远更大的地方的开始。
超越苦难,并不是苦难会自动消失,而是在精神的天平上找到了抗衡苦难的力量,并将这力量付诸行动。没有反抗和超越,就没有了作品的崇高感和悲剧感。超越苦难本身的反抗精神,是悲剧人物顽强生命力和生命尊严的体现。本书的主人公,是通过艺术和诗歌完成了自我的渡越。
幼儿文学涉及的苦难都是一闪而逝的,基本都会以大团圆作为结局,比如,“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儿童文学会涉及到苦难的感性具象体验,少年成长小说和青春小说则往往会涉及思想层面的苦闷和痛苦。总而言之,生命经受了难以想象的苦难,而经受住苦难的儿童应该得到应有的同情与尊敬。当然,所有的苦难叙述的指向都会落脚在苦难的意义和价值上,生活的艰辛与磨难,成为孩子成长的助推器或试金石。苦难犹如大浪淘沙,当一切浮浅的东西都随风逝去时,人性中最有价值和珍贵的东西沉淀了下来。
那就是,爱、希望,和勇气。
该著绵密有力,富含小读者们喜爱的故事性、悬念感和饱满的故事细节,以对儿童生命感同身受的体验、理解和认知,呈现出了一种纯粹的童年叙事。大量满载童心和儿童式感受的细节,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原载:《文艺报》?2022年7月18日
偏见·善念·生命个案
——关于《亲爱的笨蛋》
孙建江
(著名儿童文学评论家、中国寓言学会会长、原浙江少儿出版社副社长)
▲孙建江
作者徐海蛟说,他所讲述的是一个“关于被误解的天才的故事”。这里的“天才”,指的是故事中的“笨蛋”(“傻子”)小主人公于一宝及其画家爷爷。很显然,这样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常见,属另类存在。但惟其不常见、另类存在,才更需要让人相信这是“真的”,是“可能发生的事”。
不妨来看看作者如何来讲述这个故事。
首先是偏见。这种偏见是有形的和无形的。
有形的偏见随处可见。于一宝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聪明学生,但学习成绩并不算差,数学作业常常班上得第一,还会写诗。唯一的“毛病”是凡事总是执拗问为什么,直来直去,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张老师让他写段落前“空两格”,他偏不。有一回,县教育局领导来学校视察,于一宝竟然当着众人之面好心提醒领导,“伯伯,你裤子的拉链没拉”。结果夏凉小学失去了获评全县A类学校的机会。在众人眼中,他与大家格格不入,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所以人们直呼其为“木大”(笨蛋)。于一宝的爷爷于大岚早年留洋习画,痴迷于画画,随意在别人家外墙上涂鸦,爬树做鸟状,喝酒说大话,我行我素,同样不通人情世故,人称“于老颠”。一少一老,一个“木大”,一个“于老颠”,仅从这两个称呼也可以看出,周遭人对爷孙俩的偏见有多深。
无形的偏见,无从言说,更为可怕。无形的偏见是直接“无视”,是根本“不相信”。人们认定你是“木大”,你永远就是“木大”。“一个人想优秀或许还不太难,一个木大想优秀好比公鸭想下个蛋,石头想开朵花。”佩戴红领巾是所有小学生的期待和光荣,于一宝当然也想佩戴,可连续等待了三批也没能如愿。他只好自行解决,自己给自己佩戴上红领巾。“木大,你不能戴红领巾。”“为什么不能戴红领巾?张老师说表现优秀的同学就能戴上红领巾,我现在表现已经很优秀了。”“谁说你很优秀了?”“我爷爷。”听到“我爷爷”这三个字,所有在场的同学都笑了。“你爷爷觉得你表现优秀,说明你最不优秀了,甚至说明你犯神经了。”于一宝能说什么?他只能面对和承受。“于一宝不再到处找人说话。以前他最大的幻想就是有很多朋友。他是喜欢热闹的孩子,他多么想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和他们一起笑,一起闹……现在他却不找人说话了,他小小的身体里充斥着看不见的忧郁,像一条浸透了泪水的毛巾,轻轻一拧,就能拧出滴滴答答的悲伤来。”在一次台风袭来的狂风暴雨中,于一宝再次被“无视”。明明是于一宝化险为夷,撑船救了同学陈上海一家和同学于勇,可是因为于一宝是“木大”,于勇是“好同学”,校方就自然认定这是于勇所为,奋勇救人轮不到于一宝。这就是闭塞的落虾岛人们对于一宝及其爷爷的群体性偏见。
那么,是不是只有偏见呢?当然不是。而也正是因为不是,才更让人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
这就不能不提及小李老师的善念。
小李老师不是不知道人们对于一宝及其爷爷的看法。但她有她自己的认知,她的认知未必有多崇高,多伟大。她只是认为于一宝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孩”,对于这样的小孩理当给予更多的关心与呵护。基于这样素朴的认知,小李老师尝试着了解于一宝,尝试着探究于一宝的内心世界。在她眼里,所有同学都是平等的,所有同学都应该被一视同仁对待。尊重每一位同学的个性发展是老师的天职。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愿意教的老师。
她的付出,开始得到了回应。小李老师在与于一宝耐心、坦诚的交流中,搞清楚了于一宝不肯在写段落前空两格的原因,原来是小主人公不想“浪费纸张”,便顺势用开窗和不开窗演示加以开导,这以后于一宝再也没有顶格写过段落了。其实,真正触动于一宝的是小李老师愿意倾听,是小李老师的平等观。也因为此,于一宝才乐意袒露心扉,将自己写的诗歌习作给小李老师看。
难得的是故事并未就此打住。小李老师的善念,更激活了于一宝内心深处回馈、报答社会的憧憬与愿望。对于一位长期被误解、被嘲笑、被无视的“木大”而言,忍受、无奈、麻木是生活的常态,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拥有正常人的“初心”,不过是这样的“初心”隐匿得太深,需要被发现,需要被激活。这是作品最值得关注的地方。“我不喜欢他们叫我木大。”小李老师知道这是于一宝心里藏了很久的话。“他们那么叫是因为他们不够了解你。等有一天,你向他们证明了你很棒,他们就不会那么叫了。”“真的吗?”“千真万确。”
在小李老师的关心和帮助下,于一宝慢慢正常起来,慢慢向好起来,慢慢有用起来,以至于最后让人刮目相看诗歌创作荣获金奖。
他积极争取佩戴红领巾,他帮助爷爷卖画,他迷上了诗歌创作。
最让人心痛和意外的是于一宝发现了夏凉村里仰天湖水库的坝体出现了几个漏洞,偏偏大多数人都不相信,直至水坝在台风暴雨中垮塌。“事实上,这个村子里,没人在意一个墙坝上的洞。只有洞和孩子之间,互相记挂。它不断出现在于一宝梦里,也出现在他的白昼里。”历经大灾大难,夏凉村的人们才意识到最可笑的人,原来一点也不可笑。真正可笑的,是人们盲目的自负和可怕的偏见。当然,玩忽职守的相关人员最后都受到了严厉的处罚。
于一宝把自己的心声,把自己对生活的仔细观察,把自己对大千世界的点滴感受,写进了诗里。他陆陆续续把自己创作的五十多首诗歌给他信任的小李老师看,小李老师将这些诗歌推荐给全国青少年文学大赛而荣获金奖。可以说,没有小李老师,于一宝即使是再有天分,即使真是个天才,也只能把天分的因子、天才的种子永远埋藏在心底。
“当火车驶上归途,于一宝深深感觉到,这是一列向着明亮进发的火车,这是一列开往明天的火车。他即将回去的那片大海、他的岛,并不会禁锢他,而是等他再一次走到更远的地方去,等他再一次去上海,甚至去广州,去伦敦和巴黎。” 归来是为告别过去,是为了更美好人生的开始。
一个被社会抛弃的“木大”,竟然如此出息。
偏见·善念·生命个案,无从截然分离的整体。偏见永远不会消失,偏见中的善念尤其显得珍贵,生命本来就由不同的个案组成。每一个人都重要,每一个人都是自己完美的存在。尊重每一个不同的生命个案,就是尊重人的基本生存权、获得权和发展权。
穿过荆棘和黑夜。
怀揣梦想,勇敢向前走,每一个生命都很精彩。
2022年5月2日
杭州柳营
※原载:《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2022年5月20日
素履之往,困苦亦坦途
——徐海蛟《亲爱的笨蛋》中的成长主题与伤痛叙事
陈力君
(著名评论家、文学博士、浙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陈力君
20世纪80年代,中国东南沿海,一个狭小、偏僻和闭塞的海岛小村庄,落虾岛夏凉村,大名于一宝、绰号“木大”的懵懂小男孩,正在大张旗鼓地长大。他那曲折的成长过程,经历困厄和伤痛、茫然和惊险,跌跌撞撞、野蛮欢快地生长着。在经受了多种磨难后和阻遏后,他扩增了世界、能力和见地,洞开澄明一片的未来人生。
《亲爱的笨蛋》延续作家的一贯的文学追求,“遵循爱与趣味的指引”[1],勾勒了八十年代的中国海岛男孩的化外之境般的传奇人生。性格分明、坚持自己个性的于一宝,不能“像大多数的孩子那样知晓人情世故”[2]而引人注目。或在考试的时候发出“肆无忌惮”的“响亮笑声”,或是受冷落后拥抱树木的“怪异”举动,被视为怪物和异端被排挤和孤立。随着于一宝的成长,他越来越 “迥异”于同龄的孩童,与周围人的矛盾、对立和冲突越来越多。他的奇怪表现,加大了老师的偏见。老师惯有的思维和既定的方式,已经不能解答和解决他的各种“奇思妙想”,更不能满足他“爆棚”的求知欲。庸常的老师在权威受到挑战后,不断地打压他。由此也导致他在被同学冷落、嘲笑、孤立,甚至被欺凌的不平不公的待遇。在于一宝和周围环境的矛盾冲突中,学校和夏凉村的人们对他的偏见越来越固化,被误解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也越来越多,积累的伤痛越来越多,越来越具体,直至影响到他的生活状态与命运走向。无忧无虑的少年也慢慢感受到压力,开始体会生存的蹇困。为赔偿学校的损失而卖房子,寡言、粗粝却坚韧的父亲,以及辽阔和自由的水手舅舅,为挣生活摆脱困厄生活而出海打鱼,死于海难。于一宝成长中的疼痛感日渐加剧。而他不服输的性格,不仅没有使他低头俯身去适应周边的现实,反而在向命运挑战和向权威反抗中锻炼了他的能力,激发了他的生命意志。在台风涨大水的日子里,他以超常的判断力和从自然习得的经验,救出了被大水围困的成年人。于一宝的聪明和能力远超于同龄的孩子,甚至还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聪明和颖慧。他甚至还发现了村庄上游的仰天湖水库的堤坝的窟窿和潜在的危机。
但是,纵然遭遇了各种生活困难和命运不公,于一宝始终保持着善良、诚实、质朴、纯真等的可贵的孩子天性。即使物质的匮乏、生活的艰难,也无改他的亲近自然、自由自在,充满无限好奇和探索世界的精神气质。他的独立思考、强烈求知欲和勇于尝试的性格,不断与人情社会的虚假、蒙昧、僵化和狭隘认知发生冲突。小说中对于围绕着于一宝的次要人物形象品质的概括,都有相当的情感深度和性格鲜明性。于一宝成长中最大的阻碍来自他所生活社会环境的世故、机械和乏味。小说中倾心疼惜地塑造貌似笨蛋精灵般的于一宝,集童趣、智趣、谐趣于一生,为儿童文学世界增添了鲜活有力的孩童形象。
作家以此来切入儿童成长主题,无疑深刻且有洞见。孩子的成长过程,不仅需要身体的成长发育的物质基础,更需要精神和心理的健康成长的良好社会环境和文化传统。于一宝成长过程中的“奇怪”表现,反向批评了他的生长环境--成人世界中的固化思维和僵化观念,以及面对孩子的权威和压制。在成年人主导和控制的教育理念中,屈从于现实功利目的成年人价值观和思维方式成为孩子成长路上的绊脚石。无论是班主任数学张老师、董校长,还是主管水库的刘副乡长,他们的虚伪、丑陋、无能和怯懦,庸俗,不仅不能成为孩子成长的榜样,也不可能使孩子未来的人生方向。势利、平庸和软弱的成人世界反衬出孩童世界的纯真、真诚、善良和勇敢。
作品不仅坚守孩子的美好世界和可贵的天性,而且,还仿效孩子充满好奇的视角观察世界,理解生活。发生在孩子身边的故事都被演绎成充满了新奇力量的游戏。人在游戏状态下,才成为完全的人[3],不会造成改变人格分裂和异化的状态。《亲爱的笨蛋》中的孩子超功利的游戏心态,使他们可以不断地发现平常世界中的各种奇妙和趣味。小说的十五章节即为十五个生动又充满趣味,娓娓道来的故事。这些小故事运用孩子般的敏感的感受力,理解生活细节,引人入胜地展现了孩子的奇妙世界,领略到世界的“奇妙”。如模仿孩子的眼光,把藏在梧桐树上的疯爷爷称为“藏在树上的大鸟”;李老师通过没有窗户的房子的比喻,说服于一宝理解作文前面空两格的形式要求……类似的细节让我们理解到孩子世界的丰富、机智和趣味。孩童的思维不仅打开了为成人所忽视漠视的世界,还打开了恢复了为俗世和常态所遮蔽的感知能力和体验方式,“为了恢复对生活的体验,感觉到事物的存在,为了使石头成其为石头,才存在所谓的艺术。”[4]。在过度理性和秩序化的成人社会,潜在地压抑了天然浑成的孩子天性,甚至牺牲了丰富的现象和生活的趣味。
当然,以于一宝单薄和幼弱的身体,要维护和孩童自然美好的品性,单凭他一已之力,缺乏现实可能性,也缺乏叙事合理性。故事在他的周边安排了几位“守护神”。首先是美丽、善良、理性和睿智的音乐李老师。这位美丽的女老师总是在于一宝遭遇窘境,无计可施时出现,春风化雨般地化解矛盾,平复孩子心灵的伤痛。而李老师的送书和暗中推荐于一宝参加的文学大奖赛,更加强了他成长路上的引路人的功能,对他的护卫,从精神心灵层面落实到了现实层面。除李老师外,于一宝的同学陈上海、姐姐的同学石头以及村支书等,他们不落俗套、追求公平正义和扶弱仗义的品格,都在精神上支持于一宝,不断给他信心。而作品中的于大岚,即于一宝的爷爷于大岚被人称为“于老癫”,其乖张行为和最后人生的转折,更与于一宝形成对应关系。于大岚作为天才画家,在艺术天地里肆意发挥其天才和个性,与俗常的夏凉村人格格不入,被称为“疯子”。这一人物形象,既丰富形象维度,更是加深了对认知观念的反思。人类固化观念造成偏见,带来心灵的隔阂甚至伤害,这无疑具有非常强烈的现实意义。世界的扩展,人类有效的沟通交流,有赖于人们认识世界的视角的转变。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该作品保留了作家一以贯之的理想色彩,最终引领于一宝走向未来人生,内心驻留的灯塔,是不变文艺的乌托邦情结。疯子爷爷的画作得到了业界的高度认可,被拍卖到非常高的价格;而于一宝通过文学表达了自己的才情,也获得了社会的认可,并最终融入了社会,与新的世界达成了和解。“素履,往无咎”,这样的结尾终结了让受命运捉弄的主人公倒霉运,满足了读者的美好期待,或许也是作家本人的美好愿望吧。
※原载:《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2022年6月17日
注
释
[1]徐海蛟:《遵循爱与趣味的道路(自序)》,《寒霜与玫瑰的道路》,宁波出版社2014年。
[2]徐海蛟:《亲爱的笨蛋》33页,宁波出版社2021年。
[3]参见(德)席勒:《美育书简》第90页,徐恒醇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
[4](俄)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10页,刘宗次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 1994年。
成长的寓言:关于守望者的故事
——解读长篇儿童小说《亲爱的笨蛋》
谢志强
(著名小小说作家、评论家)
▲谢志强
1. 原型、位置
原型和位置,这两个词,犹如《亲爱的笨蛋》放出的两只信号弹,我作为读者,会心一笑。我视其为徐海蛟创作的秘密。
原型是作家灵感的源头。画家于大岗,绰号老癫,是个疯子。我曾去大画家沙耆故乡采风,很想以纪实的形式写沙耆。徐海蛟和沙耆是同乡,他把已逝的沙耆,请进虚构的小说,保留了沙耆的诸多经历,以老癫名头,又畅快地活了一回,而且,发挥得淋漓尽致,这就是小说的魔法。癫或疯,就小说修辞而言,是飞翔的状态,轻逸的形象。其实,老癫活得沉重,但他沉浸在“绘画世界”里,读者感到了一种轻,甚至,能在树杈间灵活地蹦跳。使我想到了卡尔维诺祖先三部曲之《树上的男爵》。童话的元素,轻逸的形象。以此,超越并抵消了生活之重。我生活过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绿洲,有个护林员,他的窝棚搭在树上,像个巨大鸟巢,随着树长高,“巢”也上升,他专画毛驴,是个接受改造的右派,他让毛驴出面,来连队的大食堂领取每月口粮,毛驴一进连队就叫,像大喇叭,上士就会如数把粮食袋放在它背上。那是此类人的生存之智慧——都是另类,可笑可怜,但又可爱可亲。独特的形象往往能引起共情。
小说史,其实是一部人物形象史,其中有活跃着一个谱系:疯子、傻瓜、愚人。西方文学早先是笨伯。也就是笨蛋。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的狂人,《阿Q正传》中的阿Q(其标志是死到临头,还计较画押画得不够圆)。《亲爱的笨蛋》,作者引进疯画家,还给他安排了一个搭档,一老一少,结成爷孙关系。两个男性搭档,本身就会出故事,比如《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的福尔摩斯与华生,《唐吉诃德》中的唐吉诃德与桑乔,均为一种二人转式的模式。唐吉诃德是疯子的变体,其标志是已不是骑士时代,却采取骑士的方式应对已变化的现实。《亲爱的笨蛋》疯老头以西方的绘画艺术处理置身中国一个的现实,这是一种滑稽的错位。比如第一章:树上有只可怕的大鸟——习惯了常规的学生,把在树上的老癫视为大鸟,怎么叫老癫下树?众人束手无策。唯有孙子于一宝的呼唤起了作用,与疯子交流,得用疯语,那是另一套暗号式的语言体系:家中来了吴师长,要向您汇报工作。借已不存在的吴师长的幌子,实际已不存在,然而幻觉中存在——竟然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小说赋予疯子画家一种臆想,构成了小说鸟一般飞起的轻逸意象,爷孙就这样搭档,冒犯并抵抗了平庸的现实。
《亲爱的笨蛋》,人物和作家都有各自的位置,只不过,一显一隐。人物的位置很明显。董老师(校长)与疯画家为相对的两类人物的代表,代表着正常与异常,一强一弱。董校长的一方是规矩的制定者,势力、歧视,貌视自以为正确。疯画家爷孙俩一方,是规矩的冒犯者,也是小说的精神体现:冒犯。冒犯的同时,又守望,又破又立。孙子于一宝是一个独特的守护者的化身,这种形象我已在塞林格小说《麦田里守望者》见识过,前者是乡村,后者是城市。乡村更为难“守望”。陈规陋习积淀深厚。
小说这种体裁,作家隐在背后,让人物说话,其中,可以看出徐海蛟的操作痕迹——第三人称的视角,比如《笑起来真奇怪》那一章,关于不对劲的议论,等等。著名作家奥茨和帕慕克用关于鸡蛋和高墙比喻作家的站位。明知鸡蛋撞高墙必破碎,还是不约而同地站在鸡蛋一边。《亲爱的笨蛋》里爷孙俩,弱势、脆弱,如鸡蛋,却又意味着能孕育新的生命,书名里,鸡蛋前缀个“亲爱”的定语显示出了作家的站位。我想起伊拉斯谟的《愚人颂》,笨蛋是愚人的另一种说法,“亲爱”这个词,表达了作家赞颂“笨蛋”。不妨沿用比喻,把小说里的人物分为鸡蛋派,高墙派,并非不可开交的敌对势力,也不到“你死我活”的程度,而是价值取向各异引起的纠结。前者守望天性,珍视生命;后者老于世故,恪守陈规。这是一个怎么实现真正的“个性”的问题,或者说,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爷孙俩以及相关的人物(小李老师),以特有的方式冲撞了无形的“高墙”,体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同时,也成就了小说的价值。
2. 人物、事件
《亲爱的笨蛋》由一个个“事件”组成。每一章,或两章,会发生一个事件,事件与事件之间没有明显的逻辑关系(当然,作家介入,出于结构的考虑,时不时有承前启后的提示),属于非线性叙事。叙事像落入了巨大的漩涡,同时,也是人物的生存境遇。
小说的第一要务是写活人物。是事装人,还是人引事?徐海蛟选择了人引事。我启用一个“引”字,一个人引出另一个人,一个人引出一件事,是人物主动激活了事(事装人,人物则被动)。人物统合了并沉浸在事件中。阅读中,我已不在乎“时间”这个容器,而关注空间(小岛的村庄)的容器。人物的亮点会像水花一样飞溅。作家脑子里重视了人物,可见每个人物都不怠慢(比如,给张老师配备一个细节:黑痣),由此,达成了群星捧月的文学效果。还写出了生活的情景,大海的气息,一幅活生生的海岛渔村的生存图景。尤其是人物在平凡物事中穿行,情节在日常生活中展开,细节在现实土地上闪亮。
高墙派固守“相像”——都一样,鸡蛋派追求“不一样”。就小说而言,“不一样”就是“这一个”。门罗说:人物做什么是故事,重要的是“怎么做”?小男孩于一宝“怎么做”,表现了自己的独特性。
第一章,室内室外,树上树下,画里画外,各种关系中,徐海蛟由一只手切入,而且是小手,一个小学生的小手,局部引出整体,以小引大,这奠定了小说的格局。到了第十章,于一宝已被孤立,他不愿托人说话,而是选择了用手表达:热衷于举手,且不放下,老师不会叫到他。那长时间举手,颇有意味,存在而又沉默。回望第一章,小手引出大鸟——老癫出场的方式是在树上,不下来。与后来孙子只举手不发音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只小手,引出一个大人,进而引出一个小孩——小说的主人公于一宝。唯有他用独特的方式呼唤爷爷下树。有意味的是,作者介绍他的形象时写了破、乱、脏。地面,树上,爷孙俩的形象交相辉映。这么写头发:头顶一团乱蓬蓬的鸟巢。顺笔,树上树下的“鸟”形成了鲜明对比,凝聚成一个轻逸的意象。这部小说,有一系列意象群,消解和超越着现实的沉重。比如,用绘画召唤已逝的一位母亲,一条黄狗。
鸟的意象,使我想到沙漠边缘的绿洲——麦田里的稻草人很使我羡慕,因为麻雀不害怕它,我为了接近麻雀,模仿并替代稻草人,一动不动,期待麻雀在我的头发里筑巢。童年时,我疑惑:我已模仿得够像了,可是麻雀不敢接近我,麻雀怎么发觉我不是稻草人呢?现在,那个小学生竟然把树上的老画家看成了一只可怕的大鸟?
于一宝不合群,不一样,他表达孤独和关爱,选择了拥抱树。第四章自作主张的优秀,他被孤立,没同学愿意跟他一起,他就去拥抱一棵榆树(榆,愚也),拥抱一个老朋友那样,仿佛成了树的一部分,小李老师问他,他说:就是想听听树的声音。与不会说话的树拥抱,这是文学的能量。第九章,听了会疼的故事,于一宝表达对即将出海捕鱼的父亲的爱,他紧抱着一棵橘子树,不让家人摘橘子:害怕橘子摘完了,爸爸就回不来了。孩子逻辑,把不相干的物事——橘子与爸爸,结成一种因果关系,对生命的珍惜,对大海的敬畏。人的脆弱与大海的莫测,都凝聚在拥抱并守望那棵橘子树上了。就如同我儿时,每天看地平线尽头的太阳升起,以为太阳是被我看出来了,进而,我认为,我离开欺负我的小伙伴所在的连队,那么,他们就沉浸在黑暗之中了。徐海蛟紧贴着少年的视角、思维、逻辑,写出了于一宝的心灵:纯真、诚实、善良、同情、正义。
我忘不了于一宝拥抱大树。海难中父亲去世,第十章写了他对各种动物、器物说话,又点到他跑去拥抱榆树说话。表现了失去父亲的难过和忍受。一个一个事件发生(后几章,转为了线性叙事,事件之间有了逻辑关系,画家的平反,于一宝的获奖,给人物弥补缺失,也透露出作家的圆满意识:好人有好报和苦尽甜来)。其中,一条小船,一个洞的事件,于一宝的守望者形象进一步深化,加载了“拯救者”的元素。就是这样,完成了于一宝心灵成长的历程。他能引发我的共情。守望本真,守望海岛,《亲爱的笨蛋》是一部成长的寓言,塑造了一个独特的守望者的形象。
《亲爱的笨蛋》的启示有三。现实人物化为小说人物,疯画家与于一宝建立起合理的虚构关系,是此书的亮点,而且,人物有着很高的标识度。二是内在情节与外在情节的处理,唯有人物会那样做,是内在的情节,获奖为外在情节(当然,传递出“正能量”),它与人物的内在探求是否紧贴?三是非线型转向线型,即由片段化转为戏剧化,其叙事风格的变化,其实是作家对人物的把握所致,也涉及到作家的精神能量。
※原载:《中华读书报》 2022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