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是什么,这类作品有哪些吸引人的特质?
「赛博朋克」具体是一种怎样的分类,它与「蒸汽朋克」又有哪些区别。在历史上,有哪些经典的「赛博朋克」作品和作者呢?
围绕“赛博朋克”展开的不同解释,反映的是20世纪末美国文化市场上的一场斗争。斗争的双方是以苏恩文、詹明信等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大众娱乐市场上的资本家。以将《银翼杀手》和菲利普·迪克追认为赛博朋克前辈为标志,资本家获得全面的胜利。这样一场野心勃勃的文学和文化运动堕落为被售卖的商品,或称“一种美学风格”。赛博朋克正如它的名字所昭示的,不革命的反抗必然最终走向和“朋克”一样的市场化命运。
这里头最无辜的,可能是80年代暴得大名,以吉布森、斯特林等为代表的科幻作家了。这些作家在当时还足够年轻,有一种刘慈欣式让主流文学“超越自恋”的志气,要求关注科技所带来的,主流文学所不能够理解、书写的根本性问题。实际上这种冲动从五十年代雷·布拉德伯里开始,在科幻小说作家里面就已经很清晰了。包括六十年代的新浪潮、七十年代的女性主义科幻,虽然还没能真正打破“老白男”掌握的美国主流文学,但已经开始逐渐洗去二战之前“纸浆杂志”(低俗小说)的那种光环。那么八十年代读着科幻长大的科幻作家,自己显然是有强烈的文化野心的。赛博朋克是他们寻找到的一个全新的书写题材、对象和领域,它的开始是包括《赛博朋克》、《神经浪游者》在内的一系列作品,但最终成型,应该以短篇集《水银眼镜》(Mirrorshades)作为标志。
那么到底什么是赛博朋克呢?从科幻史的脉络来说,就是“推到极限的赛博格”故事。赛博格我们比较熟悉,有时候也翻译成人机结合体,主要是指从60年代开始科学家想通过人体改造以实现对外太空这样的极端环境的适应。但直到赛博朋克之前,赛博格主要改造的都只是人体器官,而赛博朋克要求改造大脑——这种改造不仅仅是单独个体能力的提升,而且是不同个体大脑之间的联结。赛博朋克当中最关键的因素“赛博空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在当时看起来,基本上就是这样一个判断标准:写赛博空间的就是赛博朋克。
那么什么是“赛博空间”呢?现实中的互联网,可以理解为赛博空间的低配版。熟悉赛博格题材的科幻迷可能会想起很多小说当中往往有这样一个逻辑:人体改造是要花钱的,有这个钱的都是《机械战警》里头那种取代政府功能的大企业/军工复合体,他们改造了人体就是要把人当工具,最后一定是会被赛博格反过来干掉的。赛博朋克作家的叙事逻辑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前辈们。在他们笔下,赛博空间是高度资本化、商品化的。人脑被信息技术联结在一起,这个空间主要是用来给资本家挣钱的。小说主人公们永远都是黑客,因为他们对技术的掌握,使得他们尚有一丝游走在资本所不能及之处的空间。
最典型的作品就是吉布森的《神经浪游者》。这部作品可以认为是典型的“出道即巅峰”,其中可以说的点很多,这里只强调一个:小说中非常强调资本的无孔不入。它是“蔓生三部曲”第一部,蔓生指的是大城市的无限扩张,就好像植物的蔓藤一样最终彼此连接在了一起,那么城市和城市之间的郊区、绿地就不存在了,资本掌控下的城市,就成为了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这是人体的外部,而人体的内部,就是前面说的赛博空间。在这样统摄性的资本逻辑当中,人类个体成为了大机器上的螺丝钉。
接下来重点就来了,也是赛博朋克作家们真正超越前辈的地方:他们没那么幼稚了,他们意识到了,反抗是不可能成功的。"朋克"是他们唯一的反抗姿态。
其实站在中国这种大家都很熟悉革命话语的文化背景下面,看“朋克”有的时候是存在很强烈的隔膜的。什么是真正的朋克呢?太长不看版本就是:“不革命地反抗资本主义”。“PUNK”差不多就是“JUNK”,就是垃圾,就是说对你们这个资本主义生产机制来说我是没有用的,所以我也就不和你们同流合污了。我吃喝拉撒都靠自己动手,所以DIY是朋克最重要的特征之一。那为什么只能这么消极地反抗呢?因为68年已经过去了,历史已经终结了,“西方”的青年们已经没有办法去想象一个不资本主义的未来了。既然连想象都不可能,怎么能够进行革命式的反抗呢?那只好自认为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垃圾了。
当然,在我们这个时代,连这种指向并不坚定的反抗的朋克也已经不存在了。前几年伦敦河上的那把火,是朋克精神最后的回光返照。更多的时候,连朋克精神都已经被资本主义收编了,成为一种小布尔乔亚式生活方式的点缀。
赛博朋克的牛逼之处,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说出了这一点。他和之前的科幻,包括当时刚刚重新火起来的新太空歌剧小说都不一样,其中的主人公即便掌握了神一样的技术,现实里面也是退缩的、死宅的、苟且偷生的、“反英雄”的——不然你以为“高技术、低生活”是在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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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一种写作姿态当然很受西马欢迎了。之前科幻研究中的马克思主义阵营已经很丧了,他们甚至觉得科幻要是还想继承H.G.威尔斯的遗产,继续批判现实,特别是批判资本主义,那就只能和女权主义结合——这个脉络的代表就是《赛博格宣言》——詹明信当时都跑到中国来讲后现代主义了。现在“kua”一下,一小撮来自“富裕的北半球”,在“电子海洛因”里泡大的年轻人看资本主义看得这么透彻,简直欢欣鼓舞。所以在整个八十年代,包括九十年代初,他们对赛博朋克的推崇不要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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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最开始资本家们对赛博朋克也是乐见其成的,因为他们对资本主义体制本身有足够的信心,反抗资本的最后必然会被资本吸纳。但是当西马下场之后,味道就开始变得激烈起来了。在当时,不同于西方的,来自印度、拉美、中国的“另一种现代性”正在成为思想家们关注的对象——在中国,当下,以戴锦华等站在思想界顶端的知识分子对科幻的关注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这个方面——而马左跟白左是不一样的,人家是有搞社会运动的前科的。科幻这么一种有大众号召力的东西,万一真的整体上朋克起来了,那是要坏菜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把《银翼杀手》解释成为赛博朋克,是非常高明的文化手段。
在90年代之前,大家对银翼杀手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它对“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彼此杂糅,以画面形式呈现出来的“后现代主义”环境里头。“后现代”实际上意味着“不现代”,这个东西对于资本来说本身是很难对付的,因为它表现出了的环境离开现实其实已经很近了。它的强大之处,在于暗示此前那种美国式的“现代”或者“未来”图景的失效:它们未必是人类社会真正的未来形态。更多的情况下,它很有可能是一种九龙城寨式的,外来科技、资本与本土文化之间的对抗——这样的未来,绝对不够光鲜。
我们知道,这样的主题在作为反文化代表的菲利普·迪克那里是很常见的,他和68年的青年们一样,没有那种对非西方文化的傲慢感,反而显得很谦虚,乐于想象一种主流叙事之外的历史可能。而当他的小说被欧洲导演改编成电影之后,在逻辑上面其实是窄化、降格和幼稚化的。斯科特拍《银翼杀手》的时候,美学上和叙事逻辑上主要继承的是美国半个世纪之前老侦探片的调调,特别是他非得说主人公就是人造人,这个点简直是low爆地心的,还不如《宇宙威龙》那样最后施瓦辛格好歹还留了个模糊空间。好在当时男主演心里还有点B数,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阻止了他。90年代之后导演剪辑版和后来的最终剪辑版导演把这些设定一改再改,那也就只好由它去吧。
我们可以发现,在《银翼杀手》和“赛博朋克”之间,最大的共同点是在于对未来——资本主义的未来——的不信任。这种共通性在当时其实已经有点套路化了,对于搞文学搞文化的人来说,你不反对一下资本主义简直就是没人性。但是在大部分时候,这样一种对资本主义的挑战是不被资本家放在眼里的。从理论的角度来说,把“后工业,后马克思,后现代,技术决定论,拟像与仿真,超人类主义”指认为奇怪的词语,就把强大的理论武器乃至体系束之高阁了——实际上,离开了这些理论,所有的讨论都无法深入。从批判的角度来说,把像齐泽克、詹明信这种拥有全球文化影响力的批评家安上一个“社会的良心”的定位,就可以把它们纳入到资本主义制度当中了。至于朋克这样一种诞生于资本主义内部的反抗力量,自然是可以被卖掉的。至于他们所攻击的,根植于资本主义制度的问题本身,保持讨论就好了,反正也不可能解决,如果不革命的话。你们家朋克又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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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呢,现在中国科幻作家开始写“赛博朋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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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科幻作家从一开始就不朋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