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吴晓波:断桥边的爱情
原标题:吴晓波:断桥边的爱情
文/吴晓波
01
每一座伟大的城市,都有漫山遍野的爱情。它们肆意而委婉,或悄无声息,或轰轰烈烈。而几乎所有得以流传的爱情,都是悲剧性的,充满着青春的固执和残酷,那些年轻的生命自由而逆反世俗,无所顾忌而遭人嫉恨,勇敢无畏而玉石俱焚。他们所吟唱的悲伤,让没有温度的桥梁、城堡、窗台或山岗,沾染上了人类的灵性。
市井繁华的杭州和柔美的西湖,是爱情最容易滋生的地方。
千百年间,它们见风就长,在每一个角落热烈而忧郁地上演。换而言之,如果没有这些爱情故事的发生,再伟大的城市和明媚的风景,都可能是空洞而欠缺的,都不会令人牵肠挂肚,徘徊惆怅。
听我说着这些关于爱情的见解,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太正常了。”
“西湖边的爱情故事,都奇奇怪怪的,女主角主要有三种,要么是妓,要么是妾,要么是妖。”听她这么一说,轮到我面无表情了。
02
中国古代民间四大爱情故事,分别是孟姜女哭长城、牛郎织女、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其中,有两个发生在杭州的西湖之畔,均定本于明代中后期。
03
每年的春节或国庆假期,杭州必定是全国游客量最大的城市之一,而在所有的景点中,人流最为拥堵的则肯定是断桥。它是白堤的最东端,全长仅8.8米,为拱形独孔石桥,其实貌不惊人。之所以叫断桥,则是因为在早年,桥上有一个凉亭,每当冬季下雪,桥上积雪似断未断,好事人就把它叫作了断桥。
这样的解释,是客观的事实,但是游客们却肯定是不认的。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在中国文化史上,它是一座“断肠人在天涯”的桥。
据说是在南宋的绍兴年间(1131年~1162年),保安堂药店的青年东家许仙清明出城踏春,到了断桥边,天空下起小雨,他与两位女子——分别着白衫和青衫——在一柄雨伞下邂逅,一来一往,许仙与白娘子萌生爱意,结为永好。谁料白娘子是千年蛇妖,一位叫法海的和尚从镇江赶来收妖。他用雄黄酒令白娘子现出原形,然后将许仙带去金山寺。白娘子为了救夫,水漫金山寺,与天地抗争,最后被镇压在雷峰塔下。
“其实在冯梦龙的版本里,白娘子被‘永镇’雷峰塔,并没有水漫和救夫的情节,这都是民间的说书人一点一点加上去的。”毕竟是戏剧创作专业毕业的,她对故事的演变比我更熟,不过说出来的意思都怪怪的,“你看古代那么多神话,最具现代性的就两个,可惜主角都不是人,一个是花果山上的猴子,另一个是断桥边的蛇。”
“你那个白沙泉的男朋友后来怎样了?”
“我不是蛇,他比猴子差远了。”
04
据说——还是据说,南朝齐时,钱唐县有一位妙龄歌妓苏小小,在这里邂逅了从建康来西湖游玩的当朝宰相之子阮郁,两人欢天喜地暗生情愫,筑舍于孤山的西泠桥边,苏小小赋诗相赠: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西泠桥与鸟窠禅师打坐的大松树相去不远,估计在当年这里是一整片的松树林。苏小小的故事情节,很快就转向了悲剧的方向:建康相府当然容不得一个歌妓,江南烟雨,松柏常青,最终没能留住阮公子的心。盼郎不归的苏小小终日寡欢,某一次,遇见落难书生鲍仁,她赠以百金助他赶考。不久,苏小小香消玉殒,年仅18岁。下葬之日,科举高中、已经当上滑州刺史的鲍仁赶到,抱尸痛哭,遵照苏小小的遗愿,在西泠桥畔修小小墓。迄今墓存,旁盖慕才亭,有一联曰: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她又有话要说了:“其实,苏小小的故事,是西湖爱情的主要模式。你知道的,从古代到民国,西湖边那一栋一栋的小别墅,大多是用来储妓养妾的。林和靖墓旁原有一个冯小青墓,她便是一个大户小妾,才情绝代,18岁就挂掉了,死前让人绘下她的画像,据说是林黛玉最初的原型。”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则发生在西湖的东面。好事之人根据传说,还绘出了一条“恋爱路线图”。
祝英台是上虞祝家村的大小姐,她女扮男装到杭州来读书,路上遇到了绍兴书生梁山伯。他们结伴过钱塘江进城,走的是东城的望江门,城门旁的贴沙河上有一座草桥,是运送草料的卸货地,盖有一个草桥亭,他俩便在这里结拜为兄弟。在戏文中,这一出叫“草桥结拜”。
进城之后,他们赴万松书院读书。它在凤凰山北坡的万松岭上,唐宋时候为报恩寺,到了1498年(弘治十一年)改为书院,是杭城四大书院之首。这里高踞岭巅,左江右湖,山野明秀,是读书的好去处,也是谈恋爱的绝佳地方,梁祝在这里同窗三年。
学成之后,各自回家,祝英台一路暗示加明示,梁山伯却始终笨若呆鹅,这便有了“十八相送”。祝英台指着贴沙河上的两只鹅,让梁山伯猜哪只是雌哪只是雄。过一口水井的时候,又暗示说,“井底两个影,一男一女笑盈盈”,这口井后来被叫作双照井,迄今犹在。接着穿竹林,过池塘,到了清泰门外的观音堂,祝英台要请观音大士做媒,两人现场拜个堂,梁山伯还是茫然无察觉。观音堂现在已不存,只留下一个地名叫观音塘。
这些断桥边的爱情,都发生在“城外”——这一场景设计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暗示性。千百年间,中国人的世俗感情被儒家礼教所束缚,男性“非礼勿视”拘束呆板,女性更是卑微被动,几乎没有任何追求情感自由的主动权。于是,在“城外”的断桥和西泠,在纯美自然的掩护下,尊卑廉耻消失了,“礼仪”被扔进湖里,人们猛烈地释放内心的本能和欲望。无论是人或妖,不管是公子还是妓女,瞬间的情爱冲动,足以让所有的身份都变得微不足道。
然而,这又注定是一个悲伤的过程,故事里的主角们发誓终身不渝,却因抗拒世俗而最终只与极短暂的激情有关。但是,这些“不伦”的传奇还是顽强地在人间流传了下来。当它们出现在唱本和戏台上的时候,少年们寻找到了继续反叛的勇气,而已过千山万水的成年人们则回想起若干年前干下的那些荒唐情事。一念至此,心底感伤生,山中梅花落。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龙坞的一个客舍院子里,把茶喝到淡无可淡。她还是觉得我太正常了,其实是不懂断桥边的爱情的。最后,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倒是告诉我,在你们杭州发生的这些故事里,为什么男主角要么是个懦夫,要么是个负心汉,要么就直接是一个呆子?”
无言以对的我终于明白,她现在那么喜欢线香和班章,其实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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