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桂纶镁讲「南方车站的聚会」，刁亦男、胡歌、戛纳背后的故事

　　刁亦男新作《南方车站的聚会》找回老班底廖凡、桂纶镁演出，更由胡歌出任男主角，在各界的高度期待中成为唯一入选2019年戛纳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片。2014年，导演刁亦男于寒冬的柏林影展，在理查德林克莱特（Richard Linklater）、韦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等名导中脱颖而出，以带着冰冷、疏离气息的《白日焰火》荣获最高荣誉金熊奖，同时将廖凡推上影帝之位，为中国第六代导演们在国际影坛的荣耀再添一笔。

　　挟着各界的高度期待，刁亦男新作《南方车站的聚会》找回老班底廖凡、桂纶镁演出，男主角周泽农更由胡歌饰演，去年4月武汉开机，并在10月杀青，同时入选2019年戛纳影展主竞赛单元，成为唯一一部角逐金棕榈的华语电影，虽在强敌环伺的主竞赛中未获奖，但也在银幕杂志（Screen Daily）场刊中获得2.7分不错的评价（满分4分）。

　　洗尽铅华、真材实料的女演员

　　初见桂纶镁，映入眼帘且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神采灵动的眼眸，诚恳、温柔地透向人心，这双澄彻眼眸仍旧存留出道作《蓝色大门》孟克柔的纯真与美好，不同的是，经过17年戏里戏外的生活积累，擦去迷惘、挥别稚嫩，增添自信、更多坚定，桂纶镁不需珠光宝气的虚华，靠着淬炼后的自然美仍旧吸引众人目光。

　　但这样的文人气质，很难与活在刁亦男镜头下底层社会的边缘人物相扣连，无论是《白日焰火》的「洗衣工」吴志贞，抑或是《南方车站的聚会》的「陪泳女」刘爱爱（交易身体的特种行业），都带着一股「抑郁」、「难堪」、「粗犷」的黑色基调，其粗工苦活也与桂纶镁真实生活的样貌有段距离。

　　更重要的是，刘爱爱必须操着一口流利的「武汉方言」，被外界视为「挑战」的困难演出，桂纶镁却有不同意见：

　　「我不太用『挑战』这个辞汇，我是有好奇心的演员，当碰到如此有魅力的角色便很想去体会，就算角色有难度且离我很远，还是想深入地了解她，也非常希望透过刘爱爱去激荡观众的想法，这些驱动着我去诠释刘爱爱。」

　　对于桂纶镁来说，拍摄上困难的或许还是「气候」带来的影响，刁亦男的镜头从《白日焰火》冰天冻土的哈尔滨（北方）转向燠热潮湿的武汉（南方），工作人员也因气候关系经常中暑。桂纶镁直言：

　　「当时满常反复感冒发烧，但不确定是因为天气还是精神状态造成的，压力也很大，希望能尽善尽美。」

　　面对「刘爱爱」在语言、个性、工作、生活等面向的差异，尽善尽美的桂纶镁选择在剧组开机两个月前到武汉当地融入环境、学习语言、临摹角色。桂纶镁游走在城区，学会正统武汉麻将，观察城市脉动，临摹人物日常，舍去明星光环，靠着实际的生活经验，换来各界叫好的地道武汉话，并杂揉人性的复杂深度，洗涤出奋力在底层生活的女性。

　　刘爱爱从开场的「天真」、中段的「困惑」到最后之于欲望的「取舍」，刁亦男的剧本和桂纶镁的演出都让刘爱爱极具可视性，也直面人性翻转的可能性，同时在刁亦男的雄性世界中，注入一股神秘的女性魅力。

　　对于能精准地抓出角色，服装造型也功不可没，开场刘爱爱的一袭桃红装扮高调地在黑色世界中增添一抹艳色，秒瞬抓住观众同时替角色定调，

　　「就是要利用服装去表达一种魅惑，但这样的魅惑又几乎隐晦到只在服装表现，这时服装就相对重要，小至刘爱爱腿上的花朵，都成功刻画出底层的风尘女子，服装方面我和剧组有一定的共识。」

　　桂纶镁对于团队的服装造型给予高度肯定。

　　桂纶镁与刁亦男的二度合作

　　第六代导演多数出生于60至70年代，不同于第五代导演们历经文化大革命的苦难磨练（田壮壮、陈凯歌、张艺谋等人），这群接棒的创作者吸收养分的时期正好属于改革开放，也遭逢社会经济转型的破碎时期，正代表着旧时代的瓦解，伴随而来的是新式思维，在新旧的对立面中不断碰撞造就这群导演特殊的图像风格，挑战传统、关注底层小人物成了象征代表。

　　但刁亦男与多数导演的经历不同，并非接受电影学院的体系培育，反而是在中央戏剧学院文学系毕业后，先从编剧出发，进而在千禧年后提起导演筒，交出首部剧情长片《制服》。

　　回望刁亦男的创作皆有类似底蕴，惯于将视野望向中国底层社会，而刁亦男在《南方车站的聚会》的武汉黑夜细雨中，细腻捕捉到的是老旧建筑、腐败巷弄、龙蛇杂处的湖畔、车站，以及难以捉摸的人心，至今为止不过四部剧情长片的刁亦男，每一部作品皆可说是精心雕琢，在浮躁、动荡和喧哗的时代简朴生活，沉潜创作，打磨剧本，《白日焰火》便用近七年的时间筹措资金，途中因资方认为故事过于文艺而却步，桂纶镁说：

　　「刁易男当时做出更动，用其它方式吸引观众，让资方愿意投资，他能调节环境并做出转变，某程度上这对创作者是困难的，很多创作者不愿向市场靠拢，但我觉得刁导找到了一个与市场共存的角度。」

　　《白日焰火》以1000万人民币左右的制作预算，最终卖出1.02亿人民币的佳绩。

　　当年收到《白日焰火》的剧本时，桂纶镁没问其他主创团队找了谁就接演，回忆起这段过往，桂纶镁直言：

　　「我被刁导的故事深深吸引，真的像一本很好看的小说，与刁亦男合作的经验非常愉快，我欣赏、敬佩他的工作态度，这次拿到《南方车站的聚会》的剧本时也完全没有失望，依旧是非常好看的小说，而且我发现他拓展自己的边界，很难想像温文儒雅的导演会大肆地拍摄这么多动作场面，这点我很吃惊，但我还是能从剧本中读到很多他的风格，在类型片的包装下能体会他想阐述的人性面貌，这些种种都促成我们再次合作。」

　　《南方车站的聚会》飘散着黑色类型电影的气质与韵味，犯罪、逃亡、警察、神秘美女、刚出狱的男人等元素构筑出刁亦男的异色国度，在此世界，胡歌、桂纶镁等人深陷在「野鹅湖」的计中计、骗中骗，在黑影与危楼中乱无章法地逃窜，人与影不断交错，不见天明，无处可逃、未来深锁，且用胡歌表述了悲剧中典型的亡命之徒，并在桂纶镁身上窥见摇摆不定的价值观，刁亦男透过心中身不由己的江湖儿女来剖析草根人物的宿命论。

　　此外，片中也可看见刁亦男成熟的电影语言，诸如动物园的追逐戏，透过困兽与逃犯的交叉剪辑，不发一语地镜射出张牙舞爪地角色内心与处境，如同今村昌平《楢山节考》中的大量野兽，人物与环境便有了多一层的解构。

　　值得一提的是，开场不久，胡歌在地下世界的斗殴用大锁砸毁现场唯一能照明的电灯泡，此设计犹如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灯泡丧失其功能，象征似将人心、社会、国族间的忽暗忽明点出，在冷冽、肃杀氛围中以「光影」喻情的美学，刁亦男的《南方车站的聚会》，此举便有了些微杨德昌的神韵，灯泡毁损后，山雨欲来。

　　然而，纵看《南方车站的聚会》，很难不去联想毕贛的《地球最后的夜晚》，两者皆由董劲松摄影，且黄觉、陈永忠同样入戏，黑色元素也极为相似，更重要的是，在图像质地与艺术完成度上，都带着中国独有的野土气味。这点与张大磊的《黄桃罐头之夜》，甚至是新加坡杨修华的《幻土》有着异曲同工，不过刁亦男这次透出的是更为暴力的黑色美学（叉车、雨伞），湿漉的潮湿感与浑厚的沉重感皆紧抓角色与观众，节奏沉稳、缓慢，层层堆叠出压迫之意，令人屏息。

　　在老搭档摄影师董劲松的掌镜，《南方车站的聚会》在高度风格化的视觉中，于萎靡的城镇、霓虹的街景中挥洒出一幅属于罪犯与娼妓的浮世绘，充满中国诗意且美的如幻似梦。在这样的黑色美学中，刁亦男希望演员属于电影，与光影、环境和美术融为一体，每个元素都是这幅浮世绘中同等重要的色彩，并非像某些电影极为侧重演员的演出。

　　谈到这次和刁亦男沟通角色的过程，桂纶镁说：

　　「纵使我们合作过，和团队间像家人般有很好的默契和信任，但毕竟气候、故事、角色截然不同，且大家经过这些年的成长，我觉得还是在面对一个新的导演，在现场仍有很多磨合、讨论。像这次刁导就希望我们表现得更中性，某晚在片场，同颗镜头我拍了13个TAKE，导演每次都希望我有不同的诠释，例如：『黑色一点』、『棱角少一点』等等，虽然我能明白他要什么，但当下要很精准还是难题。」

　　桂纶镁最后用「老鹰」形容刁亦男：

　　「他总是优游自在地盘旋于空中，蛰伏很长的时间，只为剧本。当他闪过有趣想法或故事概念的时候，就会精准地以漂亮且刚猛的翱翔姿态抓下猎物，我觉得他是一名极富野心的隐士。」。

　　与胡歌、廖凡的化学效应

　　桂纶镁在第49、50、51届金马奖，分别以《女朋友。男朋友》、《圣诞玫瑰》、《白日焰火》角逐金马最佳女主角，更在杨雅哲执导的《女朋友。男朋友》中，以叛逆、强悍却细腻的「林美宝」一角拿下后冠。大银幕经验丰富的桂纶镁，在《南方车站的聚会》中碰见活跃于小屏幕的胡歌。

　　2015年，胡歌一连主演《伪装者》、《琅琊榜》、《大好时光》三部电视剧在华语圈复出，严重车祸近乎毁容后劫后重生，依然深受剧迷喜爱也备受奖项肯定，胡歌难得在今年挑起电影大梁，并首度与桂纶镁合作。

　　刘爱爱与周泽农这对亡命鸳鸯，因为利益纠缠，在命运的交错中彼此交互羁绊，拉出「非普通情欲」，产生微妙的化学效应，在片中因为是顺拍，两人为了保持「角色状态」，纵使有大量对手戏，也需时时刻刻保持戒心与防备，这种疏离感便在戏内外展延，成为两人平时的相处模式。

　　「下戏之后，我们也没有过多的讨论与聊天，就各自为自己的角色准备，直到最后小吃店吃面的那场戏，那一刻的刘爱爱仿佛理解了周泽农，我也发觉才正要认识胡歌，但就杀青了。」桂纶镁笑着这样说。

　　在角色的诠释上，也因刁亦男的要求，两人虽有自己的发挥空间，但变化不大，基本上都在既定的角色轨迹中微调，缺少即兴的演出，都在预料中。

　　有趣的是，片中和桂纶镁是老搭档的廖凡，其饰演的警察也起了关键作用，作为正义之师，不像其他角色会有立场偏移的可能，但片尾刻意反差的暖色调，刁亦男举重若轻地透出廖凡在正义与道德间的两难，并最终选择给与角色希望与温暖，下笔之轻，却有雷霆之势，绵延不绝的后劲令人难忘。

　　提到廖凡的帮助与对戏时，桂纶镁说：

　　「这次他站在一个相对客观的位置给予我演出的建议，他对剧本的理解给了我新鲜的角度，而且跟他对戏比胡歌或是万茜都还紧张，可能因为曾经合作过，不想让他失望，更不希望因为自己失误让他一直重拍。」

　　首度登上戛纳的红毯趣事

　　今年戛纳影展，刁亦男携手桂纶镁、胡歌、廖凡和万茜，一同登上主竞赛单元，首度以剧组身份登上戛纳主竞赛的桂纶镁，也在被称作「荣耀之路」（Marches de la Gloire）的红毯道路上发生有趣的意外插曲。

　　受邀看偶像布拉德皮特（BradPitt）主演、昆汀塔伦蒂诺执导的《好莱坞往事》时，因为在蔚蓝海岸沙滩旁拍摄工作的耽误，导致只能匆忙换上礼服，提着高跟鞋，踩着平底鞋「一路狂奔」前往主要展映厅「节庆宫」（Palais des Festivals et desCongrès），回忆起这段「最精彩的红毯体验」，桂纶镁大笑：

　　「我超狼狈到红毯，然后换上高跟鞋，心想拜托别被媒体认出来，正当以为一切顺利时，突然有华媒发现我，大喊：『小镁！转头拍张照！』，当下还是必须转头假装没事拍张美照（所以才会被拍到提着平底鞋），更惨的是进到会场，发现没带手机，布拉德皮特就在斜前方，却不能和他合影，用满头大汗、后颈都是沙子的方式见偶像真的太难忘。」

　　刁亦男这次完熟的风格与尝试值得肯定，混合黑与白，提炼出灰色的模糊与暧昧，角色与故事在场域中并非为是与非的二元对立，情感欲望交织出复杂人性，突显出小人物挣扎，而观众能在这丝挣扎中被触碰到心中柔软之处。《南方车站的聚会》在刁亦男和一票优秀演员的合作下，具备出色水准。

　　最后，桂纶镁也透露有下一部作品的计划，但时机尚未成熟不方便细说，龙哥深信，未来有何种困难，大家口中的小镁也能从容、优雅面对。如同在戛纳奔跑，在千回百转中的狼狈都能做好准备，以笑容与智慧迎接镜头、面对观众，拍出不愧于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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