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走出脚本
我上篇文章谈到脚本草案,并以依恋脚本为例,说明了一下脚本在1岁以前的呈现方式。伯恩认为,孩子常常在3到6岁的时候,在一个故事,比如神话故事或者童话故事中,找到自己脚本的原型。
换句话说,在1岁前,我们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我们就在父母的影响下形成了我们的脚本草案。而当我们开始学会说话并能够听故事以后,在3岁左右,我们会找到或想像出一个故事,以之编制我们的人生脚本。
以中国故事为例,如果一个人的脚本是哪吒脚本,他很可能喜欢挑战权威,并和自己的父亲发生冲突,他会玩从迫害者到受害者的游戏,最后的结局是被惩罚;如果一个人是大禹治水的大禹脚本,他也会三过家门而不入,最后可能事业非常成功,但亲密关系一败涂地;如果一个人的脚本是牛郎织女,他常常会谈异地恋,或者会找一段两地分居的婚姻,再或者一直没有深入而稳定的亲密关系。
如果一个人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是西天取经的故事,那就得看他最喜欢谁了。如果他喜欢唐僧,也许他的脚本就是之前所说的“除非脚本”,他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成功。如果一个人的脚本是孙悟空脚本,就有点复杂,看他是喜欢被压在五指山之前的孙悟空,还是之后取经的孙悟空。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脚本和唐僧差不多,但脚本角色转换为拯救者。被压在五指山之前的孙悟空,脚本和哪吒差不多,但他并没有父亲,或者父亲一直缺席,所以他以一种相反的方式,即用挑战权威的方式来表达对父亲的渴望,同时也表达对父亲的恐惧。所以最后他也会受到权威的惩罚。
我们现代中国人,小时候听到的西方童话也很多,也有很多人,小时候是以西方的童话故事作为自己的脚本。
如果一个女孩有一个美女与野兽的脚本,她一定会找一个野兽一样的男友或老公来伤害自己,而她自己一直期待着这个野兽能变成王子。如果一个男孩有青蛙王子的脚本,他可能会找一个女孩来把自己扔到墙上,然后他就可以变成王子了。如果一个女孩的脚本是睡美人,她会一直等待,期待着有人愿意吻自己,一直等到自己都老了。如果一个女孩的脚本是白雪公主,她会一直保持性冷淡,直到一个愿意吻死女人的王子到来。
如果一个女孩有灰姑娘的脚本,她一定让自己一直扮演受害者。但如果她是一个赢家脚本,她最终会赢,会摆脱受害者的角色;而如果她是一个输家脚本,她会一辈子幻想遇到一个王子来拯救自己,但这个王子是一个,连只穿了一只鞋的女孩都追不上的笨蛋。
我自己的脚本故事,是白氏郎的故事。白氏郎是吕洞宾三戏白牡丹之后,白牡丹所生的儿子。只是我记忆中故事的结局,和民间流传的结局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大家如果想探索自己的脚本,可以想一想,自己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故事是什么,回忆一下自己脚本故事的情节,看看这个故事,和自己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关联。同时也可以拿自己回忆的故事,与这个故事的一般版本进行比对,看看有什么不同。这个不同,对你自己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
脚本故事对我们最大的意义在于,它回答了我们小时候的一个问题:像我这样的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会有怎样的人生?这就仿佛,我们的命运,以一个故事的方式,形象的呈现出来一样。
接下来,有朋友可能会问:如果我们小时候都只有一个印象深刻的故事,那我们每个人的人生脚本就只有一个吗?
如果人生脚本只有一个,那我们找到这个脚本,并突破它,我就可以获得彻彻底底的自由了,是这样吗?
很抱歉的讲,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首先,任何一个神话或童话故事,都可以有千万种解释,就像“一千个人心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一个故事的意义是无穷尽的。
而且,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完全自由的人。自由总有其限制,有外在的限制也有内在的限制,很多内在的限制,还有我们内化了的外在限制,也可以形成脚本。
更进一步说,找到了我们的人生脚本,我们就一定能突破吗?
是不是有的脚本是我们可以突破的,有的脚本是我们即使知道了,也无法突破呢?
这些都涉及到脚本的层次或维度问题,同时也涉及脚本的定义问题。
如果脚本存在不同的层次或面向,那一个人的人生脚本就不止一个,这些不同的脚本都会或多或少的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而且我们可以根据不同的脚本来判断,它是否能被突破。
关于脚本有多少层次或面向的问题,都涉及到人的限制问题,我们可以先了解一下,作为一个人,存在哪些限制和约束着我们人生的东西。
首先,精神分析提出了我们作为人,都具有6种焦虑,分别是崩解焦虑、被害焦虑、分离焦虑、失去客体爱的焦虑、阉割焦虑、超我焦虑,再加上存在主义哲学所提出的存在焦虑,人的基本焦虑就有7种。
其次,人又有5种基本的无法完全摆脱的幻觉,前三个是:我是永生的,永远不会死;我是无所不能的;我是不可抗拒的,所有人都喜欢我。这是弗洛伊德提出来的。
“我是自由的”也是一个幻觉,这是伯恩提出来的,这也是“人生脚本”理论的基本要点。但人生脚本理论并不是认为,自由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谈。
第五个幻觉是,我们是“一个”,或者说,我们觉得我们的“自我”只有一个。这是由人际间学派的心理学家布隆伯格和其他心理学家一起提出来的。这里的意思是,其实我们的自我有很多个,我们都或多或少是所谓的多重人格。以上就是人生的5个基本幻觉。
然后,存在主义哲学家们,提出了人生的四个终极主题:死亡、自由、孤独和无意义感。这些主题也是人生的限制。人都必有一死,而人生又常常被孤独感和无意义的虚无感所折磨。
其中,大家可能不太理解,自由怎么也成了一种限制?这里的自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自由,是哲学意义上的自由。存在主义认为,自由是人的本质,人不得不处于自由之中,所以人也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认为:自由是一种重负。(重负的意思是,沉重的负担)
俄国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在《论人的奴役与自由》一书中提到,人受到6个方面的奴役,包括受存在的奴役、受上帝的奴役、受自然的奴役、受社会的奴役、受文明以及文化价值的奴役,还有受自己的奴役。
最后,佛教也认为,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chì盛。这八苦,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人生的限制呢?
总结一下,关于人生的限制,我们说了七种焦虑、五种幻觉、四个终极主题、六个方面的奴役、八种苦,等等。人生的限制还有很多,我们就先罗列这些。
《人生脚本》一书的术语表中,有一个对于脚本的定义∶脚本是基于童年的决定制订的人生计划,被父母强化,被后续发生的事件证明其合理性,最终导致某种已经选择好的结局。
因为《人生脚本》一书是伯恩的同事和学生在他的遗作手稿的基础上编撰而成的,我们不知道这个定义是否是伯恩自己写的,但沟通分析的研究者们好像都默认这是伯恩对脚本的定义。
同时,《人生脚本》一书的正文中,伯恩写道:脚本是局限人类自发且具有创造性的志向的人为系统。这似乎也是一种对脚本的定义。
如果我们考虑到伯恩所研究的真正对象是“命运”,我们可以尝试着扩展一下人生脚本的两种定义,把所有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具有时间性限制的方面都考虑进来,无论是人为的,还是天然的,我们就可以获得不同层次不同面向的脚本。
根据人生脚本这个新的定义,结合以上所述的人生的各种限制,我们就可以大致罗列一下不同层次或面向的脚本。
比如说,人作为生物的一种,或者更确切的说,作为一种哺乳动物,必然是被生出来的,而且必然会死。而且,在出生与死亡之间,人又会经历很多的病痛,这是每一个人必须经历的过程,就像计算机的程序一样,这就是人的生物性脚本。
人出生时一般都是有生理性别的,有阴道没有阴茎的是女性,有阴茎没有阴道的是男性,这是生理性别。同时,社会性别又为每一种生理性别规定了相对固定的行为表现,比如从几岁起,男孩就应该如何如何,女孩就应该如何如何,这就为男孩和女孩编制了不同的程序,这就是性别脚本。性别脚本既是生物性的也是社会性的。
我们在3岁左右开始,就要决定自己是做男人,还是做女人。我们会非常在意自己的性别,特别是男性,如果被说成不像个男孩,或不像个男人,就会觉得非常愤怒和羞耻。然而,等到50岁左右的时候,我们的性别意识就开始淡化了,男性会变得越来越温和,女性也变得更有主见。
可是,对于出生就有雄性和雌性两套生殖器官的间性人,或者性染色体有其他异常的人来说,要更多靠自己的决定,是遵从男性性别脚本,还是女性性别脚本,这就是性别认同的问题。当然,他也可以两种性别脚本都不认同,走自己的路,成为没有性别特征的无性人,或者忽男忽女的流性人。但是他的决定,也可能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发生改变。
从心理发展的角度,如果每个人的心理发展都必须经历某些阶段,这也就形成了不同的心理发展脚本。
比如,弗洛伊德从人的性欲发展的角度提出,每个人都要经历口欲期、肛欲期、性器期、潜伏期、生殖器期,才能达到性心理的成熟,这是从性欲发展角度来看的心理发展脚本。
再比如,弗洛伊德的女儿,安娜·弗洛伊德的学生,爱利克·埃里克森,根据弗洛伊德这个性欲发展理论,又提出著名的人类发展八阶段理论。
他认为,0到1岁半是我们的婴儿期,对应于弗洛伊德的口欲期。这个时期我们要解决信任感的问题,也就是我们的人际态度是基本信任,还是基本不信任的,是从这个时候发展起来的。
1岁半到3岁是幼儿期,对应于肛欲期。在这个时期,我们要在与父母的权利争夺中,解决自主性的问题。我们是更加倾向于自主,还是更加倾向于羞怯和自我怀疑,就是这个时候决定的。
3岁到6岁是学前期,对应于性器期(性器,就是性器官的意思),或者叫俄狄浦斯期。在这个时期,我们要解决主动性的问题:我们是变得更加主动,还是在表现主动的时候就感觉到内疚,从而慢慢抑制了自己的主动性,变得被动了呢?这是这个时候形成的。
6岁到12岁是学龄期,对应于潜伏期。在这个阶段,我们要解决是勤奋还是自卑的问题,如果我们变得勤奋,我们就会充满能力感和胜任感,而自卑和懒惰也常常联系在一起。
12岁到18岁是青少年期,对应于生殖器期。这时我们要解决“我是谁”的问题。这时常常会发生自我身份认同的危机,或者叫角色混乱,搞不清楚自己是谁。这一时期的目标是建立身份认同,搞清楚“我是谁”。
18岁到25岁是青年期,这一时期我们的发展任务是要解决亲密,或孤立的问题。解决得好,我们会与人建立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解决得不好,我们就会感觉自己被排斥,或者被一个人排斥,或者被一群人排斥,从而感觉到孤独。
25岁到65岁是成年期,这时我们要解决的是繁衍的问题,不仅包括生育性的繁衍,生育和养育一个或很多个孩子,也包括生产能力和创造能力的展现的问题。繁衍的对立面就是停滞,没有发展和成长,生活就会停滞不前。
65岁以后是老年期,这时候我们要面对整合和绝望的问题,如果我们实现了整合,我们会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一个完整的意义,从而不恐惧死亡。如果没有实现整合,或者整合不足,我们就会有很多的遗憾,会恐惧死亡。
这就是人类发展的八个阶段理论,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经历这八个阶段,这也可以称为一种发展性的人生脚本。
简单的说,处于不同的社会阶层,就有不同的“人生发展轨迹”,这就社会阶层脚本。
比如我小时候,住在一个邮政局的职工宿舍区里,叫邮电大院。大院里有十几栋房子,都是两层的筒子楼。离邮电大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学,叫同济医科大学,大学大门对面就是一个菜场。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邮电大院里的居民们,每天买菜都要经过同济医科大学门口。我上的小学,也在菜场里面。
可是,大学是什么呢?上大学意味着什么呢?
邮电大院的居民,我的邻居,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都知道这个大学的存在,但是,我在邮电大院一直住到自己上大学之前,18年的时间,从未听院子里的邻居们、孩子们谈论过这个大学。似乎,这个大学,或者大学本身,对邮电大院的居民们来说,是一个存在着但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这一点,直到我自己上了大学才意识到,原来我们家附近就有一个“大学”啊!
我母亲原本学习成绩非常好,小学毕业时就是全年级第一。但家里成份不好,然后又遇到文革,她没有能上大学。等到高考恢复,她却刚刚结婚,肚子里正怀着我。所以我的成长过程中,我母亲有几次轻描淡写地说:当时因为怀孕,没有参加高考。我在上中学以后,就觉得自己一定会参加高考上大学。当时,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也完全不知道上大学意味着什么。我似乎有种天经地义的感觉:上学就是要考大学啊。而且就是因为这个想法,促动我考上了大学。
可是,我邮电大院的小伙伴们呢?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在邮电系统里工作,就是工人待遇,在当时的中国,就是不错的待遇了。对我的小伙伴们来说,能够接替父母,继续留在邮电系统里,就是最好的归宿了。而且,如果能够进到邮政储蓄银行,或者进入到后来从邮政系统分离出去的电信系统,那待遇就更好了。
那是一个“阶级”被人为的抹平了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中国工人阶级,甚至都不知道有其他更好的生活。
法国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也是工人家庭出生,他回顾自己的一生,认为:“人们在社会中的发展轨迹早已描绘好,一切变得毫无悬念!在人们尚未意识到这种轨迹的存在时,判决就已生效。我们出生时,宣判结果就被烙印在我们的肩上,而我们未来的社会地位,被先于我们诞生的因素决定和限制着,这些因素便是家族的历史以及我们出生时所处的环境。”
这就是社会阶层脚本。
伯恩的脚本理论,并不涉及社会阶层脚本,但TA学派中有一个激进的精神病学学派,把马克思的一些社会思想整合了进来,提出了缺乏爱的脚本、毫无乐趣的脚本、无知混沌的脚本三种脚本类型,我这里提到的似乎就是无知混沌的脚本。
我们前面谈到,人的基本焦虑有七种,分别是崩解焦虑、被害焦虑、分离焦虑、失去客体爱的焦虑、阉割焦虑、超我焦虑、和存在焦虑。这些焦虑是按出现的年龄来大致划分的,最靠前的,出现的年龄越早,在意识中的层级也越深。比如崩解焦虑和被害焦虑,是一出生就有的;分离焦虑,是婴儿能够意识到妈妈和自己是不同的个体时,才会有,这时婴儿大概五六个月大;而阉割焦虑,得到婴儿3岁左右时才会有,等等
人生脚本亦是如此,根据年龄,越是更早期的决定,越是更深层次的脚本,改变的难度也就越大。比如依恋脚本,属于脚本草案,是孩子12个月之前就已经形成了,这时候的孩子甚至都还不会说话,但他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决定了当我感觉到脆弱的时候,当我需要别人的时候,我要怎么办。
以上就是脚本的层次或面向的初步探讨和举例。
如果脚本存在不同的层次,那一个人的脚本就不止一个。这些不同的脚本都会或多或少的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以上的脚本中,生物性脚本,是人无法摆脱的,因为人终有一死,这是所有存在物的命运,不仅仅是生物。
性别脚本,是我们可以部分摆脱的。变性手术姑且不论,在性别表现、性别认同的问题上,我们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其他的脚本都具有心理学意义,从理论上来说,都是可以部分或者完全摆脱的。
可是,当我们摆脱了原来的脚本之后,我们是为自己写下一个新的脚本呢,还是获得自由,永久性的摆脱了某种性质的脚本呢?
是不是,我们摆脱了原来的比如输家脚本,就可以为自己决定一个新的赢家脚本?还是说,所有脚本都是对人的限制?都是要摆脱的?
自由是可能的吗?
我个人更倾向于认为,所有脚本都是对人的限制,都是应该摆脱的。
伯恩一方面觉得,我们时常感觉到的自由,其实是一个幻觉。但伯恩也认为,自由是可能的,只是获得自由非常困难。
一方面,没有绝对的自由,有相对的自由,一方面,不管是科学的发展、政治的进步,还是心理越来越健康,我们人也是在无限地接近于自由。
这里我特别认同一位学者吴亮的一句话,人生就是“从迷茫开始,到更深刻的迷茫”。
谈到这里,大家可能会问,真的有走出脚本的人吗?走出脚本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这里,我就用一位美国老牌歌手,法兰克·辛纳屈的一首歌来回答这个问题,同时也作为我们这个专栏的暂时结束。
这首歌的名字叫My Way,《我的方式》
My Way
此刻,末日将至
我将面临人生落幕
朋友,我将知无不言
向你讲述我所铭记的经历
我度过了充实的一生
历经无数坎坷
更重要的是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
遗憾总是存在
细细回想,不值一提
我做了一切该做的事
只为心安,不求赦免
我规划了每一段人生
谨慎执着,步步思量
然而并不止于此
我用了我自己的方式
你知道的,有些时候
我曾背负不能承受之重
自始至终,即使满心困惑
我还是克服并战胜了它
挺直身躯,勇敢面对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
我曾爱过,哭过,笑过
曾经满足,也曾经失落
如今,当悲哀粉碎
我发现一切竟如此自然
想到我做过的一切
我可以毫不羞愧的说
我从未虚度生活
我用了我自己的方式
何为完人,我们又拥有什么?
除却此身,别无他物
自然吐露感情
而不是虚伪谄媚
时间证明,我历尽磨难
而且,用我自己的方式
是的,用我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