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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里眉梢》

  烟景是被捡来的扬州瘦马,十岁时金主家落败,把她卖给了青楼,习舞学琴,那年十二岁,朝廷大官下扬州,把她带回了府里,在宴请宾客时她一舞惊鸿,大放光彩。

  纪相青是不请自来的贵客,年纪轻轻在江湖上传说诸多,烟景记得,他独立于台上,挑起她的下巴问:“你可想要自由?”

  她想要。

  至今仍不知为何,纪相青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将她从府中带走,一袭白衣红绫,抱着她离开了这囚禁鸟儿的牢笼。

  纪相青将她托付给一家乐馆,从此天涯茫茫,烟景只听闻他的故事写了一篇又一篇。

  冬去春来,乐馆的老板去世了,将全身家当交给她,烟景带着那些家产去了江湖人士最常光顾的地方,在那开了一家茶楼,这一年,她十七岁。

  再次听闻他的消息,并不算什么好事,江湖客说那叱咤风云的纪相青武功尽废,身中剧毒,无日可活了。

  烟景不知如何才能找到他,就在茶楼里等啊等,那天夜里,衡阳城下着暴雨,路上行人匆匆,唯一人逆着人流,穿着一身素白,举着一把红伞,进了她的茶楼。

  他点了一壶茶,坐在靠窗的位置,脸色苍白,夏夜里穿着厚厚的棉衣。

  烟景把茶送到他面前,问他:“你可想要留在这儿?”

  他抬起头,那晚,雨下了整整一夜。

  纪相青留下了,他也的确如传闻一般中了毒,极度畏寒,他总是眯着眼看着烟景。

  烟景每日给他抓药,每日应对来追杀他的江湖客。

  乐馆的老板会武功,教了她许多。

  纪相青总爱喝酒,爱跑到房顶上喝酒,靠着他那系着红绫的剑,那剑缺了口,他也依旧宝贝得很。

  烟景不会轻功,爬上房顶总是很费劲,她看着纪相青,其实有些生闷气,究竟是在躲谁,这茶楼里只有她不会轻功。

  纪相青看着烟景,挑起她的下巴,扑面的酒气夹杂着桂花的香气,身后是灯火万家,他说:“长这么大了?”

  原来才认出来。

  从那以后,他改变许多,任性不少,每日饭菜要烟景亲自送到,每晚喝酒要喝烟景亲手酿的酒,来追杀他的人也突然间就没有了。

  直到夜里,烟景买药回来,看见他把人堵在巷子里,那群平日骄傲过头的江湖客被揍得鼻青脸肿。

  他把人按在墙上:“还来不来找事?”

  “不来了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把人都打跑了,纪相青回过头,看见烟景提着药包笑着望着他。

  他甩了甩手:“他们筋骨真硬,不然你给我吹吹?”

  烟景没说话,看见他又眯着眼睛走过来,伸手攥着他剑上的红绫回家:“想得美。”

  入了秋,他身上的毒愈加难熬,每日都要许多火盆,把屋子烤的炙热,即便如此他也总是被冻得发抖。

  烟景就亲手缝了暖水袋给他抱着,不知怎的,纪相青越发黏人,他的眼睛逐渐看不见了,嗅觉也不大灵敏了,好在听觉和味觉还在。

  除夕夜,他的仇家找上门,一把火烧了茶楼,烟景就地遣散了伙计,找了一匹马带着纪相青逃命。

  他手里的剑都快要拿不稳了,素白的衣服上许多伤口,烟景带他离开衡阳时,他抱着她的腰,头枕在她的肩上,问:“放烟花了吗?”

  身后的城池灯火通明,烟花漫天,烟景偏过头,在他耳畔说:“没有呢,还没到时间。”

  他抱怨,这一年过得真漫长啊。

  大雪飞扬,烈风呼啸,烟景哭不出来,只是紧握着他的手,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

  烟景从没问过他是如何中的毒,江湖客说他又去救人了,被别人报复下了毒,还有的说是他的弟兄背叛了他,甚至说是红颜知己潜伏在他身边。

  春来,烟景带他回了扬州,这里换了父母官,一切都显得和煦美好。

  看不见也听不见的纪相青像个孩子,恨不得日日拴在烟景腰上,他喜欢抱着烟景闻她身上的桂花香,喜欢听她弹琴,喜欢在她酿酒时捣乱。

  烟景遍寻名医,可无人能治好他,纪相青也一直配合,药再苦也喝的下去。

  那一年,烟景十九岁。

  隔壁的婶子以为烟景是和生病的哥哥来此定居,要给烟景介绍夫婿,孩子们告诉了纪相青,那天晚上,他问烟景:“你可想要个家吗?”

  烟景在他手心比划:“家就在这儿。”

  纪相青不说话了,难得从他脸上看到一丝难过和悲凉。

  烟景知道,他没多少日子了。

  第二天,纪相青不见了,烟景以为他想不开,满城找他。

  最后在家门口等到了他,他提着一个精致的盒子,是买给她的簪子和糕点。

  他说:“等我死后,你能不能戴着它嫁人?”

  烟景握着簪子,是桂花的模样,她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再后来,纪相青逐渐不太爱下床了,但他的状态还不错,能吃也爱笑,那把剑就放在他的床头,每日都要摸一摸。

  第二年的冬天,烟景抱着他,纪相青一遍又一遍摸着她的脸,似乎怎样也摸不够。

  他把那把剑交给烟景,说:“这剑名贵得很,以后要做传家宝传给你的儿孙们。”

  烟景把红绫缠在他们的手腕上,紧紧抱着他。

  他有说不完的话:“那年带走你,其实我喝醉了,但我不后悔,后来三王的人追我到崖上,他们都抓不到我,只能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我不怕他们,我怕他们找到你。”

  “我知道那孩子手里握着毒镖,可他知道什么呢,要是被火烧了,一辈子就完了。”

  “烟景,你以后一定要找个好人家……”

  “烟景,每年记得给我供奉些桂花酒。”

  “烟景,对不起……”

  家破人亡的时候,被卖到青楼的时候,养她的掌柜病逝的时候,烟景都没哭,她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东西。

  但能让纪相青知道,或许当年跟他走,不是因他一人的决定,两相奔赴,从未后悔。

  烟景把他葬在了扬州,那里的山种了许多的桂花树,那把剑她没带走,插在了他的坟头旁,她把红绫带走了,缠在腰上。

  纪相青出世的时候,一剑震江湖,少年天资聪颖,少有敌手,仗义洒脱,随心所欲。

  他走的时候,除了烟景,没人知道。

  杀死他的毒,是当年买下烟景的三王让人给他下的,因为那场宴席,他带走烟景,得罪了太子,三王脱罪无望,怀恨在心。

  烟景带着这些故事,在扬州开了一家新的茶楼,她再也不酿酒了,扬州的江湖客只知道,那家消息灵通的茶楼的老板娘,好像是纪相青的遗孀。

  你瞧,那红绫多眼熟呢。

  (完)

  叛军攻入行宫的时候,我正在喝香娘给我偷的烈酒。

  三分醉意壮人胆。

  门被踹开时,我遥遥举着酒杯,对叛军首领笑道:

  「来啦。」

  1

  领头的是个年轻的小将军,浓的眉,直挺的鼻,五官俊朗,眉眼间一股少年意气。

  许久没看过这么好看的小郎君了。

  行宫里多是趾高气昂,或唯唯诺诺的脸。

  待在这个地方久了,连眉眼间的生气都散了许多。

  第一次见到一身银袍身姿挺拔,一杆红缨枪擎在身后的江别鹤的时候。

  我是很开心的。

  虽然他一点都不赏脸,不接我的酒杯。

  我也不恼,把酒杯放下,撑着地站起来。

  摸到了一手的灰。

  我趔趄了一下,险些站不住。

  酥麻感从脚上窜上来,有些疼。

  等会就不疼了。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他眼前,冲他一笑。

  用力拽了拽衣襟,露出那一截白嫩的脖颈。

  我把我的命门暴露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

  「动手吧。」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解脱。

  死在叛军的手中,一刀下去,比自己了结自己,应该痛得快些。

  离得近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鼻梁上那一小颗褐色的痣,也能看到他眼里放大的惊愕和不解。

  2

  门外有求饶声传来,「求求你放了我,我不想死。」

  叫的很凄惨,我甚至听到了头磕在地上闷闷的声音,一下比一下大,却戛然而止地停了。

  但我突然很想笑。

  虽然此刻我也是待宰的羔羊,命不久矣。

  陈嬷嬷把我按着跪在鹅卵石铺就的宫道上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有一日她也会屈辱地跪下,就算磕头求饶也是他人眼中随手一捏的草芥。

  很解恨。连着我看这个小将军顺眼了许多。

  很久之前,我枕在母妃的膝头,信誓旦旦地说:

  「以后我一定要嫁给最好看最厉害的郎君!」

  母妃轻柔地梳着我散落的青丝,「好,到时候让全天下最好的儿郎给瑶瑶挑。」

  这可不是胡言乱语。

  大雍朝最受宠的小公主谢瑶就是有这种底气。

  不过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

  现在站在昏暗破旧的冷宫里即将血溅当场一命呜呼的,才是谢瑶。

  这小将军还是挺符合我幼时那句戏言的。

  只是我现在一心求死。

  是的,我不想活了。

  后来的后来,年轻的帝王半跪着伏在我的床前,哽咽着,眼眶通红: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明明那么娇小的一个人,见了叛军却不害怕,也不求饶……」

  我摸了摸他的鬓角。

  他别过头去,眼泪掉下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瑶瑶,你为什么还想死?」

  3

  小将军他不杀我。

  「把人押起来……送到我院中。」他开口,声音有些哑,说罢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下唇被干燥的寒风吹得起皮。

  我有点失望,他竟然不杀我。

  我后退两步,从袖口里摸出一只骨簪。

  尖锐的一端横上脖颈时,凉意盖过了丝丝入骨的疼痛。

  我看见他的浓黑的剑眉蹙起,眼里有不解,也有惊讶。

  他身后的红缨枪上泼上了浓稠的血,红与白的交叠,有一种残忍的美。

  「一定要一路直取长安,斩了那皇帝的狗头。」

  我大言不惭地说道,妥妥一个叛贼的口吻。

  门外的光洒进来,暖得我有些眷恋最后这几眼。

  但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香娘被捉了。

  她跪在门前,双手缚在背后,呜咽着,连到这时候,还在喊我,「公主,奴婢下辈子还做你的人!」

  我死不成了。

  小将军脸上神色变幻,大步上前,离我仅仅一尺的距离。

  「你不能死。」

  4

  香娘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公主,香娘下辈子一定给您偷到最好的桂花酿……」

  我叹了口气,「她能活吗?」

  小将军已然把一只手搭在了我拿着骨簪的手上。

  他的手很烫,也很大,我的手腕被他环在了滚烫的手心里。

  他点点头。

  我放下了簪子。

  叛军也没有想到,昏君举国之力修筑的第一行宫里,藏了个被厌弃的公主。

  小将军,也就是江别鹤,我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带我去了他在汴京城里的一处别院。

  我别无他物,毫无留恋地跨出了这个地方。

  回头看一眼时,一枝干枯的桃花斜斜地插在窗前的白瓷瓶里。

  这是去年春天折的,我随手一放,也放到了现在。

  我盯着它看了几眼,好像能从它蜷缩的几片叶子中窥见一角旧了的春色。

  不过那不是我的春天。

  我没有带走它,转身跟在江别鹤身后离开。

  「等等。」

  我弯下腰,把身后那一节脱了线的破损裙摆撕开,站直拍了拍手,挺直了腰,走进大雪中。

  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雕龙柱,同台基,捆绑了多少个在权力里沉浮的灵魂,王朝颠覆。

  一切如梦一般。

  没有马车,江别鹤递给我一袭黑色织锦披风,携着我一同上马。

  策马疾行,风雪拍打在我的脸上,我却不觉得冷,迎着并不刺眼的阳光,再多看一眼深宫之外的世界。

  我垂眸看着江别鹤握着缰绳的一双大手。

  我的命运从来都不在我的手上,现在交在了他手中,我也很淡然。

  莫问前路。

  5

  我住进了江别鹤别院里采光最好的那一间。

  婢女在给我准备热汤沐浴,一张黄梨榻落在窗前,我脱下鞋,就着罗袜,踩在纹木地板上。房间里早早烧了地龙,暖的很,便不觉得冻脚。

  我跪在榻上,抻着手去开那扇窗,寒风呼地一下灌进来,吹得我发丝翻飞。

  我却乐在其中,撑着脑袋,望着屋檐上那一团雪。

  视线下移。

  「这是什么树?」我问。

  婢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回答道:「是桃树。」

  那我和桃花说得上有缘了。

  只是这时正值寒冬,它的枝干上光秃秃的。

  「……小姐,水已经好了。」婢女有些欲言又止。

  我回过头来,她似是对我大冷天开窗的行为很不解。

  但她依旧恭恭敬敬地屈膝行了个礼,请我去沐浴。

  喊我小姐,是江别鹤授意的吧。

  看来他还没有打算将我的身份说出去。

  来不及去思考那些弯弯绕绕,香娘便来了。

  一进房,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直掉,「您受委屈了。」

  我无言地看她,她这么一哭,好像更委屈的是她。

  「好了好了。」我哄道,「又没什么事。」

  香娘打着哭嗝,陪我进了屏风后。

  热气蒸腾,烟雾缭绕,水面上飘着花瓣。

  我已经很久没有洗过这么舒服的澡了。

  在行宫里,就算是冬日,也只有冷水。

  香娘心疼我,半夜偷偷溜去给我烧水,再哼哧哼哧地搬回来,混成温水。

  整个身子浸入水中的时候,一声舒服极了的喟叹从我的喉咙里溢出来。

  困意开始泛上来,我眼皮半合,耳边是水瓢舀水的轻响,还有香娘吸着鼻涕的嘟囔。

  一切声音开始远去,我想,如果现在一命呜呼,应该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公主!你的脖子!」

  6

  我缓过神来,伸手一摸,有淡淡的血色。

  是不久前在行宫自戕留下的伤。

  我一点也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香娘的眼泪砸进了浴桶里。

  我抬头一看,她眼圈一红,把水瓢往浴桶里一丢。

  从我认识她起,她还没发过这么大脾气,连着平时碍着我公主身份的拘谨都丢掉了。

  「公主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样谁来爱公主!」

  她从水里捞出我的手腕,洁白的手臂匀称修长,只是脉搏处爬着几条蜈蚣般的伤疤。

  「公主这些年老想着死,什么死不死的,公主这么好一定要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这个词从很遥远的记忆里跑出来。

  7

  小公主谢瑶的五岁生日宴,宫里大办宴席,宝物跟不要钱一样流水般送进贵妃的宫中,谢瑶抱着一颗东海夜明珠,左边堆满了珠宝金钗,右边堆满了名贵典籍和五花八门的贺词。

  宫中朝堂都是人精,皇上宠爱哪个,那便讨好哪个,哪管谢瑶当时只有五岁,这些再名贵的贺礼都用不上。

  五岁的我坐在礼物堆里,听着太监公公逐字念着贺词,打了半天瞌睡。

  母妃见我脑袋一点一点,笑着把我抱了出来。

  我把头埋在母妃的脖颈间,香香的,甜甜的,格外安心地打了个哈欠,又舍不得睡:「母妃要祝瑶瑶什么呀?」

  母妃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眼里的温柔要溢出来:

  「祝瑶瑶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父皇下了朝回来,把我从母妃怀里抱了起来,胡子扎在我的小脸上,痒得我咯咯直笑。

  母妃要救我,父皇还不让,亲了母妃一口。

  父皇很宠爱母妃。

  但他是个骗子。

  骗过了整个后宫,每个人都以为母妃是父皇心尖上的人。

  可当那个容貌和母妃七八分像的女人回来之后,父皇便很少来了。

  「母妃,父皇怎么不来了。」

  「父皇很忙。」母妃如是哄我。

  直到我在御花园里看到父皇和那个女人耳鬓厮磨,用那种看着母妃的眼神看着她。

  而那个女人看到我,笑着让我喊她娘娘。

  我却害怕得跑回宫。

  「瑶瑶还小,不懂事。」我听见父皇哄她。

  不是这样的,父皇明明说过我是最懂事的孩子了。

  母妃摸了摸我的头发,那张如花似玉的容颜上流露出哀伤,「你父皇,本就先遇到她。」

  8

  母妃被赐死那一天,我才知道,母妃只是个替身。

  「那我陪在你身边,我们还有了瑶瑶,这算什么?」母妃哭了,美得让人心碎。

  父皇打了母妃一个重重的耳光,母妃半边身子栽在地上,纤纤玉指鲜血淋漓。

  平时把母妃捧在手心,一点伤就大呼小叫的父皇,被面前这个恶魔吃掉了。

  我没有母妃了。

  母妃看我的最后一眼,每每午夜梦回,我痛得整颗心都被凌迟了一遍,却又眷恋地想看看母妃的脸。

  我为什么活下来呢?

  是那个女人出于怜悯的「善心」。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嫌恶地斜眼看着地上母妃留下的血迹,「姐姐这么多年陪在陛下身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小公主好好活着,陛下心善,便绕了小公主一命吧。」

  她想要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于是庆历十二年的冬天,鹅毛大雪纷飞,足足下了三天。而宫中再也没有贵妃,也没有小公主谢瑶。

  只有一个被送出宫,扔到行宫里自生自灭的弃子。

  「公主,你,你怎么都不哭啊!」香娘哭得喘不过气来。

  她是打心眼里心疼我,我知道的。

  只是眼泪在那一年都流干了,后来每每想起那些往事,心痛一层叠着一层,眼泪再也掉不下来了。

  傻香娘,现在还有谁会爱我呢?

  我拍了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到现在,我还没有放弃自戕的想法。

  我不愿再背负那些痛苦的记忆穿过一个又一个黑得没有尽头的夜。

  希望她不要哭到眼睛都坏了。

  9

  沐浴后,婢女端上了好几盘珍馐美食。

  多是些大鱼大肉,热气往上飘,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我坐下之后筷子就没停过。

  我吃得很慢,等到味道在舌尖上弥漫开来,细细咀嚼,品出其中味道,才吞下去。

  我猜香娘又要垂泪了。

  因为第一次她在行宫中见到我的时候,我在啃两个冷掉的馒头。

  也是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地吞下。

  宫墙下陈嬷嬷养的一条爱犬,摇着尾巴吃着大鱼大肉。

  我其实很想吐,但是我得吃下去,多吃一口,是一口。

  江别鹤挟裹着一身寒气进来的时候,目光扫到这些吃食,沉了脸色,把外袍解下,留下一句「都撤了」,便大步走出房门。

  他不让我吃了。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自觉无趣,放到桌上,婢女一同收走了。

  不吃就不吃,我向来不吃这一套。

  现在是阶下囚,还要求什么呢?

  我冷着脸坐在榻上。

  香娘却跟我说起了他的好话:「我觉得这个江将军不像是坏人。」

  我的傻香娘,人家只是看在我以死相逼的份上留下了你的性命,怎么转头就忘了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交代部下,说如果不反抗,就留下我们的性命,放我们离开。」

  香娘言之凿凿,把江别鹤部下一些闲聊都和我细细交代了。

  「将军长得好,惹得好多娘子喜欢,去年跟着老将军打仗,第一场战就大捷了!』

  「……」

  第一次见江别鹤,就知道他从开裆裤到现在的事情了。

  还是画本有意思,我有些兴致缺缺,让香娘翻翻看有没有画本子。

  香娘猫着身子找了许久都找不到,我叹了口气:「算了,你再讲讲江别鹤吧。」

  「噢?讲我的什么?」

  10

  说曹操曹操就到。

  江别鹤端着一碗面进来了。

  他放在案上,许是有些烫,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耳朵。

  「筷子呢?」他问道。

  「啊?」我有些发愣,「筷子被收走了。」

  他也愣住了。

  香娘此刻很有眼力见,插嘴道,「我现在马上去取。」

  香气从撒了葱花的汤上飘出来,调动起了我的食欲。

  我咽了咽口水。

  原本刻意压下的反胃消失不见。

  我第一次这么期待着香娘能快些回来。

  「你应该好久没吃那些大鱼大肉,若是这么硬吃下去,今晚必定会不舒服。」他解释道,把面推到我面前。

  江别鹤,倒是很细心。

  香娘咋咋呼呼地回来了,脸上还带着些藏不住的情绪。

  我接过筷子就埋头苦吃。

  这一次大有席卷风云之势。

  我吃得很快,汤水一滴也不剩了。

  腹中的暖意涌进四肢,我甚至很想伸个大大的懒腰。

  一抬头,就撞上了一双欲言又止的眼,江别鹤的睫毛很长,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若隐若现的阴影。

  他是要说什么吗?我猜想。

  他的神色不像是要和我说一些生死大事。

  他的睫毛耷拉下来,眼神若无其事地扫过空空如也的白瓷碗。

  「很好吃。」我说。

  他的眼神蹭一下就亮了起来,「是吧,我也觉得。」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雀跃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被感染到了。

  眼角弯了弯。

  我点点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这是很高的评价了。

  我的喉咙到胃里,都被一碗汤面安抚得妥妥贴贴。

  江别鹤却呆住了,耳朵有些红。

  他凑过来,盯着我不放。

  11

  「干嘛?」

  我按耐住把他的脸转过去的冲动,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一下。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我笑了吗?

  我歪着头看他,冷淡道:「不可能。」

  他还在盯着我,嘴角翘起来,一拍大腿,起身转到梳妆台去。

  「你过来。」

  「我不去。」

  「不来晚上没有好吃的。」

  「不吃就不吃。」

  我们两像小孩一样拌嘴。

  我瞥了一下他,哼了一声。

  我怎么可能被这点哄小孩的伎俩收买。

  江别鹤拿我没办法。

  我稳如泰山。

  「好,那我过去!」他故意大声说,站在门外的香娘都探了个小脑袋往屋内看。

  这小将军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淡定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这茶,烫手。

  我的手颤了颤,眉头也一跳。

  江别鹤,把梳妆台的镜子扛了过来。

  这就是从南一路打到别都,杀伐果断赫赫威名的小将军?

  我嘴角抽了抽。

  他招呼香娘扶着镜子,香娘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竟也一脸笑意地配合他。

  江别鹤靠了过来,他的肩甲贴在了我的手臂上.

  此时他矮了我一头,努努嘴让我看镜子。

  一头青丝半湿,柔顺地披在胸前,仅用一根木簪松松地别在发上。柳叶细眉,一双杏眼微微下垂,眼神淡淡,让原本的明媚多了几分隔了雾气的疏离。

  我有些不认识镜子中的人了。

  镜子中的谢瑶,明明没有在笑,但脸颊微红,嘴角稍稍有了向上的弧度。

  江别鹤对着镜子,伸出拇指和食指,往两个相反方向,提拉起自己的嘴角,眼睛笑得都眯了起来。

  「就是这样笑呀!」他咕哝着,在教我「笑」。

  他原本俊朗的脸因为刻意放大的动作,眼角都有了细纹,像个老气的福娃娃。

  真丑。

  但我笑了出来。

  我亲眼看着镜子里的谢瑶笑得眯起了眼,脸上的粉红色晕得更深了些,嘴角的弧度上扬,再上扬,连着贝齿都露了出来。

  江别鹤回过头来,发丝蹭过我的手背,痒痒的,我听见他近乎耳语地说:

  「谢瑶,你真的很美。」

  与此同时,香娘的大嗓门响起:「公主,你笑起来真的绝了,天女下凡,人间绝色啊!」

  江别鹤笑着点点头,好像刚刚那句发自内心的夸奖被潮汐卷回了茫茫大海中。

  只是眼里藏不住的惊艳和赞同告诉我,我没有听错。

  万物有痕。

  我敛了情绪,不看江别鹤。

  「香娘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和谁学的?」

  香娘吐了吐舌头,连忙帮着江别鹤把镜子装回去。

  江别鹤走之后,香娘神乎其神地埋在我耳边说:「公主,膳房的人跟我说,这碗面是小将军亲自做的。」

  其实,我看出来了。

  在他自以为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期待的时候。

  他那被星子点亮般的眼眸一点都藏不住心思。

  只是我没想到,征战沙场的小将军也会洗手做羹汤,做得还如此的好。

  12

  「公主,有了小将军的庇护,我们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香娘眉飞色舞地和我讲着以后。

  我静静地听着,移步到镜子前,专注地看了好一会,拿起螺子黛描眉。

  似乎不需要涂口脂,也不需要抹斜红。

  刚刚那一番闹腾,我脸上的红晕还在。

  镜子里的谢瑶明亮起来,整个人气色红润。

  雾气好像散去。

  江别鹤喜欢我,我敛下眉眼,把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尝出些复杂的味道来。

  没有人无缘无故第一面就对我如此地好,我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我的判断。

  只是喜欢值多少岁月呢?

  父皇说喜欢母妃。

  满打满算,好像也就喜欢母妃三年。

  母妃的花期也只有三年。

  他亲手掐灭了她。

  我尝出了些苦涩,快刀斩乱麻地下了论断。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规规矩矩地在别院里待了近一个月。

  江别鹤也很忙,来我房里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每次一来,眉眼间皆是疲态,但还是会说些讨巧的话,惹我开心。

  连着香娘都翘首以盼他的到来。

  美曰其名:小将军来了我们就有好吃的,其他人看了就不会欺负我们。

  我知道香娘每次看到我笑都会很开心。

  有时候还偷偷红了眼眶。

  那日夜里我从噩梦中醒来,出了一身虚汗,香娘拿了干衣服来,扶着我坐起来,眼神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她怕我又伤害自己。

  她小小声地问我:「公主是梦到什么了吗?」

  我揉揉她的小手,「一夜好梦。」

  「那公主还想着……」

  还想着离开吗?

  我没有回答她,昏暗的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烛火,烛芯一下一下毫无规律地跳着,明明灭灭。

  13

  江别鹤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一道菜。

  携着寒意,一身衣袍染上雪色,也火急火燎地先到我房中,看我一眼,又解下披风,再次回来时一身暖呼呼的,烟火气十足。

  糖醋鱼,酱香茄子……

  我都被喂胖了一圈。

  他坐下和我一同吃饭,嘴巴一刻也不停地和我说话。

  说那些莽撞的部下,那些野心比胆子还大的官员,说前线的军情。

  但他从来都不提愁字,自顾自讲完见我没反应,又惊觉自己可能讲了些我不感兴趣的,转而讲起他那些打马过长安,醉卧江南舟的年少趣事。

  只是这次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的凝重。

  「发生什么了吗?」我问。

  「那皇帝张口闭口开国第一人,说我们叛军大逆不道。满口就是君臣伦理,我们就是乱臣贼子,不顾民生,师出无名……」

  江别鹤一气呵成地说了好几个成语。

  我怀疑那昏头皇帝让翰林院那个老学究一起拟的诏书。

  江别鹤还在背成语呢,突然刹住了。

  他一脸难色。

  毕竟是我亲生父亲。

  我抿了口茶。

  「他有病。」简言易赅,一针见血。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又扑哧一声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骂得好!」

  我斜着眼瞥了他一眼,他收住了笑声,身体还止不住地颤。

  「我有办法。」我把茶杯放下。

  他舒了口气,神色肃穆。

  「用我的名义,去揭露他的昏聩无道,他的不忠不义不信不仁不爱!」

  我斩钉截铁,说完之后竟有种意气回荡在胸口。

  是了,一个曾经见过所有光鲜和阴晦,一个被迫失了生母遗弃冷宫的公主,是最能够用来抨击如今坐于高堂之上,塑了金身一般的皇帝的。

  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方法。

  于我,于江别鹤,于纷争四起的天下。

  「那你呢?「他死死地盯着我,眼里是沉沉的痛色。

  我吗?

  这是我给自己选的最好的结局。

  狗皇帝被叛军掀下龙椅,他汲汲一生握在手里的江山一夜倾覆,那个女人也会在混乱中和我的父皇一起死去,连棺材都没有。

  而我,在这个敏感时期出现的公主,大义灭亲之后一死了之,还能落得个为民执言的好名声。

  我强迫着自己不去看那双红了眼眶的眼。

  江别鹤一定会给我打造个很好的棺材。

  「你若是死了,我连棺材都不给你办,一卷草席把你扔荒郊野岭。」

  江别鹤咬牙切齿地说,一个一个字凶狠极了往外蹦。

  他猛地一擦脸,肩膀却垮了下来,整个人颓下去。

  这样啊,那我死得好惨。

  我摇了摇头,「本来决定下辈子勉为其难地喜欢你的。」

  这下不了。

  他身体一震,握紧了拳头又松开。

  「这辈子就得喜欢我,我娶你!」

  他好像一眼就望到我的灵魂里去,抓住那个在呼啸风声中摇摇欲坠的我。

  江别鹤语气很凶,像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眼睛里燃了两簇火光。

  他的大掌包住了了我蜷缩的手心,却是不敢用力一般地轻。

  14

  我的自杀计划再次被扼杀在襁褓里。

  这次有点不一样,我从主动的待宰羔羊变成了如今的待嫁新娘子。

  那日江别鹤和我正式求亲后,便大步流星地去了书房,据说是去找江老将军。

  我还有些恍惚,隐隐听见书房所在的东南角传来的碰撞声。

  香娘大惊小怪地跑进来:「公主,江老将军和小将军打起来了。」

  我闭眼,一如往日云淡风轻的样子。

  「因为江别鹤和我求亲了。」

  「啊?」香娘揉了揉眼睛,好像在确认我是不是她的公主。

  「我没听错吧?」

  我也觉得有些突然,总有种天上掉馅饼的不真实感。

  甚至一时分不清这对我是好还是坏。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别院。

  一个时辰后,我见到了江别鹤的母亲。

  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成发髻,别了只滴翠玉簪,竟并无半分县主的排场。

  江别鹤的母亲,当年是赫赫有名的永安县主。

  岁月把她身上那种端庄的气质打磨地越发沉淀,一双凤眼微挑,不显媚色,不怒自威。

  「你是长乐公主吧。」她抬手挥了挥,身后的婢女把门带上。

  我微微行了个礼,「正是谢瑶。」

  她顿了一下。

  估计是没有见过这么不把自己当公主的公主吧。

  江夫人伸出手来,我搭着她的手起身,感受她有些冰凉的护甲。

  「开门见山地说,我并不觉得鹤儿娶你是件明智的事情。」她说。

  我点点头。

  「若是大事能成,他将来是要高居庙堂之上,被错综复杂的权利挟裹。」

  她缓缓说道,好像在整理着措辞。

  我接下了她未说出口的话:「江别鹤会不再是江别鹤,他是君主,是天下的依仗。「

  江夫人讶异于我的通透,将另一只手覆在我手上。

  微微凉。

  还是江别鹤的手暖。

  她看我的眼神里大多是想要我知难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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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知道,陆南爱我入骨。

  但我怀孕后,他却说:

  「小小,我不想有第三个人,来打破我们的平静,即使是我们的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外面有别的孩子了。

  我决定脱离这个世界。

  他疯了。

  1

  结婚三年和陆南终于有个孩子,他在微信上却说:「打掉,好吗?」

  我不理解,结婚三年,他不是最想要一个孩子吗?

  我问他:「为什么?」

  屏幕那边陷入沉默,久久没回复。

  我决定当面问个明白。

  可刚从医院走出,我就看到了他熟悉的身影。

  不知怎么地,我就这么跟了上去。

  我看他径直走进一间病房。

  我透过窗户,看到睡在病床上的人……

  是我的妹妹,容向珊。

  我疑惑靠近,就听到陆南细心地询问:「医生,这个孩子健康吗?没什么事情吧?」

  容向珊怀孕了?

  她的声音都带着笑意:「陆南,我们的孩子很健康。」

  听到这话,我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容向珊肚子里,是陆南的孩子?

  而他刚刚给我的回复,却是。

  「打掉,好吗?」

  寥寥几字扎得我心生疼,原来我想为他生个孩子只是一厢情愿。

  多么可笑。

  我很想冲进去问问陆南,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腹中的孩子?

  凭什么容向珊的孩子就可以享受父爱?

  而我的孩子,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要剥夺出生的权利?

  但我忍住了。

  我问系统:「如果我离开,这个孩子能跟我一起离开吗?」

  系统摇摇头:「他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产物,系统没有这个权限。」

  我沉默了,转身回了自己的病房。

  我该好好想想这个孩子的去留。

  没一会儿,陆南就带着我爱吃的东西前来。

  陆南削了苹果递给我:「生孩子很危险,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你要我一个人怎么办?」

  陆南的话让我恍惚一下。

  他到底是在担心我生孩子危险?

  还是在担心我的孩子生出来,会抢走容向珊肚子的孩子的宠爱?

  陆南之前总是想要个孩子。

  我笑着问他:「要是孩子生出来,你是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孩子多一点?」

  他总是说:「孩子只是我爱你的延续。」

  孩子是父母爱的延续。

  可我肚子里的孩子,只会为陆南徒增烦恼。

  我问陆南:「陆南,倘若我只想留下这个孩子呢?」

  陆南脸色瞬间难看,大手用力抓着床边,青筋都隐隐跳动。

  他说:「你的身体承受不住他的出生,我也绝不会让他生下来。」

  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我不理解。

  好好地,我和他之间,怎么就突然变了?

  2

  过了半晌。

  陆南以为我睡着了,推开门走了出去。

  没一会房门又被打开,我睁开眼望过去。

  容向珊径直坐在椅子上:「哟睡醒啦?」

  「你现在还不跟陆南离婚吗?难不成等我的孩子生下来你帮我养吗?」

  「哦,忘了告诉你,我肚子里的是陆南的孩子。」

  她挑衅地看了看我的肚子。

  我却盯着她的手腕处。

  她看到我盯着的平安符,说:「这个不值钱的东西,是陆南非给我,说是可以保平安。」

  当然可以保平安,那是我一步一跪求来的。

  陆南有一段时间大病连小病,我担心他。

  听说寺庙求平安符可以保平安,我就去求了一个平安符,亲手做成一条精美的手链。

  当时我为了给他惊喜,还戴上玩偶头套,滑稽地走到他身边不停做出各种逗人开心的动作。

  最后,我将那条手链递给他,他想也不想地拒绝。

  「我有女朋友,她看到了会吃醋。」

  我摘下头套:「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你女朋友送的?」

  陆南当时眸光藏着惊喜,二话不说就要接过那条手链。

  可惜,游乐场游客实在太多,人潮拥挤,我被撞了一下,没拿稳,手链就掉进湖里。

  陆南没有犹豫,直接跳了下去在湖里不停摸索着。

  恶臭的湖水浸透他的衣袖,他也不在意。

  我让他上来。

  他说:「那是你送我的东西,我就算把这个湖翻过来我也要找到。」

  陆南在湖里,凭借手机微弱灯光找了许久。

  大概过了半小时,他扬起手那条手链闪着光。

  陆南冲我笑:「我找到了。」

  手链已经被泥糊得不成样子,他没有嫌弃地就往脖子上戴。

  我拦住:「多脏啊。」

  陆南宠溺道:「你送的,不脏。」

  不脏?陆南明明洁癖到极致。

  因为我送的,从恶臭的湖水里捡起来他也不嫌弃,还当个宝贝一样日日戴着。

  有一次手链断掉,陆南跑遍所有首饰店才复原如初。

  陆南兄弟问他:「以前没钱戴着这个破链子,现在有钱了,怎么不弄几个高定款戴着?」

  陆南摸向手链:「私有设计,有钱也买不到。」

  没想到,他宝贝成这样的东西,也可以随意地送给别人。

  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陆南早就消失在时光里。

  跟着前来的后妈,也开了口。

  「我不希望珊珊的孩子是私生子,你主动退出吧。」

  话音刚落,房门再次打开。

  陆南冲了进来,猛地一拽,容向珊被甩出好远。

  后妈直接冲过去:「陆南你疯了吗?她怀着孕。」

  陆南声音却咬牙切齿:「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绝对不要出现在小小面前?」

  后妈和容向珊脸色变得难看。

  我却笑了:「陆南,我同意流产,有一个条件。」

  陆南:「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我要离婚。」

  陆南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离婚。」

  他边说边朝我走来。

  想要和我解释什么却被容向珊拉住:「陆南我肚子好疼,快帮我叫医生。」

  容向珊表情痛苦地扭在一起,演技拙劣得一眼就能拆穿。

  可就算如此,陆南还是信了。

  「小小,现在容向珊的情况比较危急,你等我回来我再跟你解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为了其他女人而不顾我。

  原来我早就不是特例。

  我闭上眼:「你没有机会了。」

  陆南转身冲向容向珊的身形顿了一下。

  我笑了。

  原来果断如陆南,也会犹豫的。

  3

  整个病房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再次向系统申请脱离世界。

  系统:「这个孩子没做错什么,你真的不要他了?」

  我笑了笑:「嗯,不要了。」

  系统叹气:「但你怀着孕,不能脱离世界。」

  我叫来医生和他说了流产的事情。

  我面无表情:「现在就流。」

  医生:「你身体刚检查过,不流产也没什么问题,你确定吗?」

  我没回答。

  就在这时,陆南似乎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

  目光四处寻找着什么,直到找到了那个平安符手链。

  他紧紧攥着手链:「还好没丢。」

  「小小,我不是故意给她的。只是她现在更需要这个。」

  「你等我回来,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只求你别离开我。」

  没等我说话,陆南又转身离开。

  从护士交谈的交谈中,我得知容向珊现在情况很危险。

  每当我遇到特重要时候,我就会将平安符握在手心,双手握拳向上苍祷告。

  陆南总会刮一下我的鼻子:「这世上哪有神明,求神不如求我。」

  他就像他所说的一样,在我窘迫不堪,无路可走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宛若神明救我于困顿。

  陆南是怎么发现手链丢了呢?

  他明明不信神佛,为了容向珊他竟然学会了祷告。

  陆南,求神不如求己。

  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任由疼痛蔓延全身。

  我和系统商量好。

  这次流产,陆南回来只会得到一副冰冷的尸体。

  可我没想到。

  上天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系统:「宿主,上次您选择留下,花光了所有的积分,暂时无法开启三千小世界通道。」

  多么讽刺,以前我为陆南放弃了一切,放弃了回家的唯一机会,换来的只有背叛。

  我问系统:「那我可以换攻略目标吗?」

  不能回家,就让陆南看着我爱别人。

  系统沉默,经过半晌又响起。

  「开启备用任务:攻略裴良哲。」

  启用备用任务,我如果失败,系统要和我一起被抹杀。

  没想到,最终陪着我到最后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系统。

  我自嘲一笑:「谢谢你,系统。」

  系统没有回复,机械的电子音逐渐消失。

  裴良哲啊……

  是那个我曾经救下过的少年吗?

  4

  裴良哲是个工作狂,为人清冷,从不近女色。

  可只有我知道,他暗恋已为人妻的我。

  我甚至怀疑,系统是不是故意给我降低难度,才选了裴良哲。

  几年前。

  我和系统来到这个世界做任务,系统因为时空穿梭一度陷入沉眠。

  我在江边散步,无意中救下年少的裴良哲。

  那天裴良哲浑身是血地站在江边,仿佛下一秒就会踏出一步,从而消失在这个世界。

  我递给他一杯奶茶:「反正都要死,喝杯奶茶再死吧。」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透过他的眼神我看到了绝望。

  我在三千小世界所见过无数次的眼神,是希望崩塌后的一片虚无。

  我有些不忍:「奶茶很甜的,你也会很甜的。」

  我说这句话出于真心祝愿。

  但我没想到裴良哲听到这句话直接跳了下去。

  我没有犹豫跳下去救起了他。

  裴良哲被我救起来后蜷缩成一团,只露出眨着一双带着雾气的眼睛看着我。

  这双眼睛有些许熟悉。

  似乎陪伴过我很久很久。

  但我想不起来了。

  5

  那天晚上我和裴良哲彻夜长谈,知晓他从小无父无母。

  在这样的生活条件里,没有打垮他的自信心,他一路好好学习,终于考上了名牌大学,好不容易攒够了上学的钱,却被小偷给偷了。

  对于一个心智还不成熟的高中生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我安慰着他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小小,你在哪儿?」

  是陆南,他的声音嘶哑,仿佛找了我一整晚。

  他找到我后,第一时间发现了裴良哲:「他是谁?」

  我忽视陆南的疑问:「你有钱吗?」

  陆南有些不知所措,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给了我。

  我将钱递到裴良哲手里:「不管发生了什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裴良哲那一刻的眼睛里出现了星辰大海,重新燃起了生的斗志。

  我挽起陆南的胳膊离开。

  「我救了一个人,厉害吧?」

  陆南只是揉了揉我的脑袋:「以后看见他要躲着走,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

  我向来是个听陆南话的人,之后都没有再见过裴良哲。

  再一次见到裴良哲,在我和陆南的婚礼上。

  他戴着鸭舌帽,将帽檐压得很低。

  仅仅和他对视的那一秒,我便能感受到他眼底的滔天爱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

  没想到我需要去攻略他。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

  多年未再见的裴良哲,走了进来。

  6

  裴良哲带着百合和果篮来看我,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我只安静地看着他。

  好半晌后,他叹气,俯身公主抱起了我。

  我有些慌:「裴良哲,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裴良哲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抱起我往医院外走去。

  他只问了我一句:「他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我突然忍不住有点想哭。

  就在这时,陆南冲了出来:「你干什么?她是我老婆。」

  陆南想把我抢回去。

  裴良哲一个闪身,陆南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磕得头破血流。

  裴良哲:「你明明答应过我,绝不负她。一生一世保护她。」

  「可你现在没有做到,我现在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你不应该有意见。」

  陆南惊恐地看着裴良哲,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我不知道陆南在害怕什么。

  他双手捶地,无助痛哭。

  「不可能,我一定会留住我的小小。」

  「哪怕你是天上的神明,都别想从我身边把小小抢走。」

  就在这时,医生找了过来:「容向珊的家属呢,家属呢?病人严重大出血。」

  我看着陆南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对,还有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可以救我的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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