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壑难填,信仰难守 ——白色巨塔下的选择与宿命

  (涉及剧透)

  对于理想主义者苏怡华们而言,白塔登顶即如灵魂堕地。

  说起2006年台湾版的电视连续剧《白色巨塔》,追根溯源,应该从导演蔡岳勋和演员言承旭入手。自其二人2001年的《流星花园》爆红伊始,台湾戏剧行业似乎尝到了甜头,手握“偶像+言情”的剧作套路公式,多年来如法炮制出的戏剧如出一辙的是“梦幻人设+纯爱情节”,虽然足够轻松下饭,能使人忘却现实生活里的一地鸡毛,然而事实上必须直面的生存困境其实丝毫没有减少,观众也绝不会永远为缺乏人性探索的苍白故事买账。因此,不论是出于行业中创作者敏锐的市场直觉,还是制作好戏的初心执念,由他二人在快餐式剧集时代亲手推翻自我,历时14个月耐心筑基和打磨出的这座白色巨塔,自有其独特的存在意义。

  剧本改编于侯文咏先生的同名小说《白色巨塔》,以其从事台湾医疗业的亲身经历,揭开白色巨塔里不为人知的重重秘辛。到今天,“白色巨塔”早已成为医疗行业的代名词,同类的主题影视作品也层出不穷。这里无意横向比较几个版本的优劣,只就事论事,借台湾版谈一谈感受。

  所谓“白色巨塔”,本身就是一个极其悖谬的字眼。白色,是圣洁与纯净的象征;而巨塔,则给人以赤裸裸向上攀爬的欲望和沉甸甸被压迫的窒息感。故事讲述的是一间台湾最大的公立医院,一群身负疗救重责的从医者,本应是公信力与公权力至高无上的代表,但真相的面目却是疮痍与狼藉。在对外的医患关系上,医学院院长竟然在小手术中失手致使病人停止心跳,内外科主任为争夺上位而延误血癌病人的救治;在对内的人事关系中,跋扈专权的科室主任甚至可以凭借一己私欲,随意操纵下属医师看诊手术和升等调配的安排,上级的误诊过失居然可以谈妥补偿条件由下级顶包;其他诸如与药商的不法交易,与政府、媒体的权钱照应,收红包吃回扣等等情节一应毫不掩饰。观者如我,虽然早已不会对这座白塔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仍为剧中揭露的医疗业生态之荒芜倒抽一口凉气,更发自内心的,想为主创们对现实题材的大胆探索表意致敬。

  《白色巨塔》里的“灰影”群像以及由之展开的人性追问,无论从事业、生活,还是情感和道德选择上都逃不开“博弈”的重压。塔外的人敬仰它的光环,塔内的“灰影”们却日复日做困兽斗,甚而至于连斗争的方式都是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爬与不爬。为争名誉地位的攀塔者有如唐国泰和徐大明,但也不尽然都如此,如同邱庆成深谙唯有登顶才有寻求光明的可能:“要服从制度,尊重伦理,我才可以有够大的权力,来改造这个环境。”白色巨塔的生存规则昭然若揭:不踩着彼此的身体向上爬,便只能沦落为塔下的垫脚石。而“博弈”的战场又不独局限于上位之争,手术台上生存与死亡的战役,工作中热忱理想与变质灵魂的拉锯,情感里亏欠与偿还的两难……都是这群塔内的“灰影”们实难堪覆的重量。

  关欣眼里的苏怡华,是太阳,是希望……也是白色巨塔里理想主义情怀的寄托。身为新生代的外科主治医师,白塔游戏里的新人,如果说精湛的医术是他战斗的利刃,那么溢出胸腔的梦想则是他在塔内生存的壁垒。然而,这用梦想撑起的壁垒空间实在有限,甚至一点点反将他掷入束手无策的绝望渊薮。苏怡华执着的是行医者的终极理想——“以病人健康为首要顾念,以良心与尊严从事医业。”所以,当面对无法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的生命时,他痛苦自责;当面对院内荒谬的伦理制度和派系斗争时,他质疑抗争。年轻人的理想和热情在惨淡的现实中持续碰壁,他虽也坚持着不妥协,但也渐渐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与最初的理想背道而驰,以卵击石的种种反抗最终还是转向了自我内心的压抑折磨。

  苏怡华的反抗,基本上都是无能为力的。不仅仅在临床工作上,如同血癌病患刘心萍因为总统千金的身份被内、外科主任徐大明和唐国泰当成争夺院长之位的筹码,身为刘的主刀医师,苏怡华却在手术前被临时换下手术台,甚至因为得罪主任唐国泰,沦落到无人跟刀手术的境地。更不要说医院的行政人事方面,面对上级的独揽专权,苏怡华保不住惨遭连累发配外送的小医师,也保不住本该拥有升等机会的下属,甚至保不住被站队排挤孤立的自己。我本希望白塔牢笼里四面受困的苏怡华能在感情生活里起码掌握一点点主动权,然而这位年轻有为的主治医师却单纯的如同一张白纸,摊开来抖干净的感情史里居然只有一个关欣,一个让他执着十余年,但心里始终放不下上一段感情伤痛的关欣。被动,隐忍,无能为力……层层累积的憋闷使我一度欲将他钉上软弱无能的十字架,而随着白色巨塔里灵魂异化的“灰影”们一个个终于从高处跌落,我才了悟这个角色坚守自我到了近乎执拗地步的意义。关欣眼里太阳一样的苏怡华,他是对抗白色巨塔里灰暗规则制度的最后一缕光明,是反抗绝望之塔的最后一线希望。这显然是一个过于理想化的人物符号,无论剧作还是现实都无法保证这些“苏怡华”们在白色巨塔中能爬到多高,会不会跌落?但至风云大变后的剧终,苏怡华仍旧保有如初般干净的眼神和温暖的笑容。我权当这份人道主义温情是出于主创们对苏怡华所代表的人间善美投注了太多的渴望,我也愿意因此而继续相信:理想主义者也许会被打败,但永远不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作为比苏怡华早一步踏入白色巨塔的“灰影”,邱庆成的选择、经历与其人格的深沉复杂,是可以与苏怡华的赤子天真形成鲜明比对的。邱庆成同样拥有优秀的工作能力,但其世故老道的权谋之术才是助他不断向上爬的真正利器。正如放下矛盾联手救治刘心萍后,二人借酒杯浇块垒,一个选择:“我敬我们的长官”,另一个选择:“我敬那些脆弱的生命”。邱庆成与苏怡华,不仅仅是背后不同利益集团对峙的棋子,更代表《白色巨塔》企图探讨的又一个博弈大命题——实用主义者与理想主义者的命运。

  吹捧奉承唐国泰,邱庆成是以被丑化的姿态亮相的。作为外科副主任医师,能够再进一步,顺利继任唐国泰的主任之职便是他白塔生涯里步步为营的下一个目标。而当褪下白袍,生活中的邱庆成甚至与电视传媒女记者有婚外情,与私立医院和药商协会有不寻常的秘密勾结……他每一步苦心孤诣的筹谋都直指白色巨塔的顶端,他比苏怡华更早掌握了现实世界里的丛林法则,当他选择以此作为指导行动的价值取向,道德与信仰,情感与责任……这些在苏怡华看来不容亵渎的理想主义真理,于邱庆成的实用主义哲学里都自然而然退居后位。执迷于升等上位,理所当然收受病人红包与药厂贿赂,与婚外情人牵扯于不正当的利益和情感纠葛……金钱、名誉、地位甚至是调剂生活压力的激情,他近乎贪婪去攫取和索要的,都是在白色巨塔灰影里反扑的幽灵,它们最终会疯狂地啃噬因缺失信仰而被欲望压弯了腰的邱庆成。邱庆成的中途坠底,是白色巨塔里所有“灰影”医者们的宿命。从尚未坐稳的高位上被拉下马,逢场作戏的私情关系越了界,甚至护不住灰暗中的唯一烛照——亲生女儿的生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直到最终失去了一切,才幡然醒悟自己不过是白色巨塔里某具面目模糊的牺牲品,是邱庆成自己,亲手毁掉了曾经拥有过的美满与富足。

  与苏怡华代表的希望与光明相反,邱庆成这个角色,倾注的则是《白色巨塔》对于妥协和沉沦的现实思考。因为苏怡华正在经历着的,都是邱庆成曾经经历过的。当邱庆成转头回望时,也许能看到曾经如同苏怡华那般热忱和单纯的自己,但他终究遗憾地在某个选择的十字关口越走越远,背离了初心……《白色巨塔》其实无法给理想与现实的博弈定出最终胜负,但剧终安排给邱庆成女儿临终前的器官移植手术,无疑对他是一场生命与灵魂的双重救赎。也许,白色巨塔里的实用主义者邱庆成们彼此踩踏,筑成了攀向塔顶的人肉阶梯,但是塔顶的光明远不是他们可以照见的,那需要理想主义者如苏怡华们,用信仰乃至用生命去亲手点亮。

  苏怡华与关欣,是白色巨塔里能够并肩而行的同路人。从医学院的同学到在同一家医院共事,教育背景、成长经历乃至生活习惯更甚乎于三观的贴近契合,使得他们能无论在何种处境都给予对方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医学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换来病人在摆脱痛苦以后脸上展露的笑容。”,这是苏怡华和关欣都彼此认定的。所以,当苏怡华身陷外科全科室的冷落排挤,当关欣被麻醉科主任施压逼做替罪羊……困境中的二人唯有互相倾诉排解,而后继续在白色巨塔里坚守信念艰难行进。披上大褂同为医生时,他们是身份对等并肩作战的队友,但将二人的关系拉入爱的范畴,“给与还”无法平衡的倾斜天平,就注定了终将分手各自独行的宿命。

  苏怡华与关欣的感情,来回纠缠了十余年。他们曾经拥有彼此最青涩真挚的初恋时光,两个傻瓜一趟一趟地陪对方坐没有终点的重复班车,唱缠绵惆怅却跑掉的老情歌,甚至把庄严的行医誓词改成甜腻的求爱告白……那时的关欣还可以坦然投入苏怡华的怀抱,但当有第三个人介入,爱情就自此失去了真诚。若去谈论关欣的移情别恋,事件的对错本身毫无意义,然而彼时的动念只需一瞬,负疚的结果则需要动用一世来偿还。即使苏怡华对关欣的爱已经深到足以包容她曾经的背叛,但关欣已经深陷与庄哲明不得善终的阴影里,自食其果且抽身不能。我能理解关欣的逃避和退缩,苏怡华越是坦荡荡掏心掏肺的为她付出,她内心深处的亏欠便越是沉重。关欣说自己一生没有做过勇敢的人,所以她在这份无法对等更看不到未来的感情里终究还是做了逃兵。她逃离了苏怡华,逃离了台北,更逃离了压抑到窒息的白色巨塔,最后扎根落叶于意外闯入的世外桃源——埔里。在人迹罕至的大山角落里,关欣竟然找回了白色巨塔里久已失落的梦想。“能在这些地方留下来行医开业,并不意味着成就,也不意味着伟大,更不意味着这个社会现有的价值观里,会给你多了不起的评价,得到的只是一种勇敢,一种快乐。”我终于从这封关欣致苏怡华的信里释怀,也许对于两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来说,爱情也是一样的,最美好的部分,是永远留存在彼此内心深处的往日风景。关欣的远走天涯,是对自己未来生活的重新建立,也是迫使苏怡华对无谓的执念做出断舍离。虽然失去了拥抱彼此的权力,但共同坚守的理想与信仰却是永恒的。我很感恩《白色巨塔》最后善意安排的这份放手与救赎,很感恩苏怡华和关欣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继续同行,很感恩他们还是能带着对彼此的祝福继续造福生命,很感恩他终究没有忘记做医生的初衷,而她也没忘。

  关欣怀揣着梦想远走他方,而苏怡华背负着信仰留守原地;陈宽终于解脱了自己压抑的生命,而邱庆成却需要通过拯救别人来洗清自己的罪孽和伤痛;唐国泰最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而徐大明仍不知疲倦地陷在欲望的深渊。有人离开,有人停驻,更不断会有新的人闯入,白色巨塔却终将屹立不倒,并持续悲鸣宿命的变奏乐章。《白色巨塔》用终结篇来定义人生:“就是一场骗局,往往觉得最重要的,到最后都会变成最不重要的了。”所以,苏怡华从一开始就替观众抛出的疑问:“究竟什么才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梦,我生命中到底要的是什么?”,其实谁也无法给出一个答案。但我们也许可以如同苏怡华,去相信最终走出白色巨塔的关欣,去相信她的眼睛所看到的豁然开朗的风景,去相信只要继续做着我们最初想要做的事情,那么天堂,就在我们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欲壑难填,信仰难守,白色巨塔下苦苦挣扎的“他们”,不就是芸芸众生中迷惘无助的“我们”吗?感谢《白色巨塔》团队,感谢这群理想主义者,在快餐台剧泛滥的时代里,能够秉承苏怡华式的孤勇,揭露人性的疮疤而不畏审视,并用希望的力量去温柔关怀每一颗受伤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