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眼》:战争中的道德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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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车难题(Trolley Problem)”是伦理学领域最为知名的思想实验之一,其内容大致是: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并且片刻后就要碾压到他们。幸运的是,你可以拉一个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然而问题在于,那个疯子在另一个电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考虑以上状况,你是否应拉杆?

  1967年,菲利帕·福特发表的《堕胎问题和教条双重影响》中,首次提到了“电车难题”。这个思想实验,可以追溯到伯纳德·威廉姆斯提出的枪决原住民问题:假设一个植物学家,有天到一个独裁国家中游玩。当地独裁者逮捕了20名无辜的印地安人,以涉嫌叛乱,全部判处死刑。但是这个独裁者提出一个建议,身为客人,如果这个植物学家亲手枪决其中一个印地安人,其他19个人就可以因此被释放。这个植物学家是否应该亲自枪决一位,以拯救其余19人,还是拒绝动手,坐视这20个人都被枪决?以上这段对电车难题的描述是来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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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之眼Eye in the Sky》这部电影就是那个著名的“电车难题”的无人机版,这里面那个失控的电车就是2万米高空俯视非洲国家肯尼亚的美军捕食者无人机,而万里之外操作这架无人机的人即将决定对聚集在内罗毕某处的极端恐怖分子目标发射导弹打击,各层级的决策者们正在陷入多重的道德困境中不能自拔,他们先纠结于恐怖分子中有英国公民,也有美国公民,指挥人员在得到攻击的授权后,导弹爆炸范围内出现的一个卖饼的小女孩,这使他们陷入了新的道德困境中。

  《天空之眼》是一部英国电影,由加文·胡德执导,亚伦·保尔、海伦·米伦、艾伦·瑞克曼、伊恩·格雷、菲比 福克斯、巴克德·阿巴蒂等主演,于2016年4月8日在英国上映,中国也在去年引入院线放映。这部电影不仅有标准的英式对白,也有典型的英式叙事方式,这也是一部讲述反恐的电影。与常见的美式反恐不同,这部英式反恐电影别有风味,完全走英式套路,从这个简单的故事,映射出英国人对泛滥全球的极端恐怖主义独特的看法和反思。有评论说这部电影是一部“嘴炮”电影,就像以前的嘴炮电影《十二怒汉》一样,在中国,同样故事的翻拍版叫《十二公民》。电影的大部分时段里都在讨论和打嘴仗,就像英国人通常处理政治问题的方法一样。2015年英国举行了苏格兰要不要独立的公投,2016年他们又举行了要不要脱离欧盟的全民公投了。

  《天空之眼》其实也有“上帝之眼”的意思。现在人们拍电影很喜欢拍摄那种所谓的“上帝之眼”的镜头,就像云端的上帝随便往下看一眼,《斯大林格勒》曾经以这个视角俯瞰了一下战火中燃烧的城市斯大林格勒,韩寒在《后会无期》中用这种视角表达他们不知往何处去的人生迷茫。现在的无人机技术做到这个视角的拍摄很简单。《天空之眼》虽然说的不是上帝在看世界,倒是说的能像上帝一样俯视别人并能像上帝一样决定他们命运的一群人的眼界,他们虽然不是上帝,却具有决定他人命运的能力,如何运用这种能力,这使他们陷入了多重的道德困境。

  这是个令人纠结的问题,因为不是上帝,当人类扮演上帝时,就不可避免的陷入纠结,根源就在于绝大大多数人类其实只能决定自己眼前的事,他们无法看到生死和未来,特别在决定他人生死的时候,总会陷入那种难以选择的错乱状态,这时不得不求助于上级强人和集体力量,以前他们求助于上帝,现在最能说服自己的也就是全民的“公投”了,用大多数人的意志代替自己意志,会使自己变得心安理得。当一个需要即时决定的军事行动遇到普通人的道德洁癖时,也就是遇到了这个“电车难题”。其实人终究还不是上帝,他们最多只能让人死,而不能让人复生,而这个问题在上帝则简单得多,因为理论上他能看到未来,可以使人再生,可以改变世界进程,人类世界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可以推到重来的游戏,就像圣经记载的诺亚时期的大洪水一样,所以他会轻松得多。所以“电车难题”实际上是一个因为人扮演上帝的角色才会遇到的伪问题。

  美国人拍过一部关于苏格兰人和英国人斗争的电影,叫《勇敢的心》,在双方军队杀成一团时,英王“长腿”爱德华一世命令向厮杀在一起的人群开炮,旁边的副官犹豫道“开炮会伤到我们自己人”,但国王毫不犹豫的说:“可也会杀死敌人,不是么?”电车的问题,其实对国王也不是问题。这个情节当然是导演和主角、爱尔兰人的后裔梅尔·吉布森用来丑化国王的,说的就是这个反派的国王的暴戾和没有道德,而好人自然都是有道德的,就像这部《天空之眼》里这些扮演了一回上帝和国王的普通人,他们作的决定如此艰难,因为他们陷入了普通人才会有道德困境。

  在现代社会以前,人们更愿意把这些影响命运的事情交给上帝和国王,这样可以使人类自己免于决策所带来的困扰,面对未知的未来,人们这时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智慧的。虽然“道德”这个约束本来就是宗教和世俗法律共同作用的产物。宗教就是因为人们一直以来的困扰才得以存在,当人们不知道往何处去的时候,更愿意把自己和别人的命运交给“万能的上帝”或他们所信奉的神灵。可当现代社会人们已经能以上帝的视角俯瞰世界,能够一定程度的影响地上苍生的命运的时候,而由于他们又充满了道德感,才会有电影上的困扰。也许,国王和上帝,他们只需要更少的道德感,甚至根本不需要。有研究显示,无人机用于战争,更多象是玩儿虚拟的电脑游戏,大大削弱了操作者的不道德感,所以他们也许会成为未来战争的主流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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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反恐战争的电影其实还是美国人拍得最多,由于反恐战争是性质特殊的不对等战争,似乎都要涉及到道德困境的问题,所以它们更容易成为电影的题材。现代“反恐战争”基本是源于美国政府911后的决策推动,美国2001年开始推翻塔利班的阿富汗战争,而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则是在推翻萨达姆这个国家政权后才陷入了反恐战争的泥潭。

  从直接描写911事件的《93号航班》,到直接讨论道德困境的反恐电影,典型如《战略特勤组》、《猎杀本拉登》,非典型的如《美国狙击手》《孤独的幸存者》和《伦敦陷落》,无不在描写这种道德困境。有战争就会有死亡,而现在社会奇怪的是人们很少讨论士兵的死亡,似乎他们穿上军装就只是一个工具,死个士兵就像丢了个钳子扳手一样,减少的仅仅是一个数量,真实的原因是他们全身披挂很难引起观众的感情共鸣和同情,所以他们很少能成为煽情类电影的主角,而在那些被称为主旋律的战争电影上,他们作为个体也很难引起观众的注意,战争电影上一个士兵的死亡在拥有普通道德观念的普通观众看来跟死一只蚂蚁和蟑螂并没有多大区别,实际上战争电影上死一个人很难引起观众注意,他们甚至没有一个满脸是血只打破了头皮的伤兵的煽情效果好。而在网络上死亡更加难以引起网民的共鸣,他们其实只是一个数量或一个用来说明立场的影像罢了,如果死亡的是个立场相反阵营的人,死亡越多他们就越高兴。如果没有见过尸体,大多数人并不明白死100个,与1000个,10000个到底有什么区别。根据战史记载,斯大林格勒战役死亡了100万人以上,人们在战后仅清运尸体都用去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如今人们谈论历史,说的大抵都是这些冰冷的数字而已。

  跟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直接对抗不同,反恐战争里总是会有突出的道德困境问题。现在人们更愿意相信《93号航班》故事里是乘客与恐怖分子搏斗以后自行坠毁,而不是被空军击落,这个事件发生时决策者也许也面临过同样的道德困境。《战略特勤组》里审问恐怖分子不肯说出炸弹埋藏地点,特勤组只有威胁杀死他的妻子和孩子;《猎杀本拉登》对恐怖分子用尽水刑、吊梁、禁闭、精神侮辱等不人道手段,就是为了撬开精神强大的恐怖分子的嘴。《孤独的幸存者》美军的侦查监视小组被牧羊人发现,杀掉和放走牧羊人成为他们的道德困境,而放走牧羊人直接导致了美军特种行动小组受到塔利班围攻,而这个4人小组最终只有一人获救,一架前来救援的美军支奴干直升机被被火箭弹击中,又导致16名美军死亡,可谓损失惨重。《美国狙击手》当狙击手面对的袭击者是妇女和儿童时,观众也面临同样的道德困境。

  美国的反恐战争由于大多是美军在恐怖分子所在的敌对国家作战,“恐怖分子”因为来源复杂,在有“恐怖分子”这个专有名称以前,其实大多就是“全民抵抗”的民间抵抗组织。在二战时期的法国和波兰,在其他欧洲国家,他们可是一支抵抗纳粹占领的光荣队伍;在中国,他们是活跃于敌占区的抗日队伍,在中国的二战历史上,他们是专门炸毁火车拆毁铁路的山东铁道游击队,有着超人胆略的河北平原游击队,还有至今歌谣里还在咏唱的山西抗日小英雄放羊娃王二小,用如今的概念,他们无疑都是令日本占领军头疼的“恐怖分子”。在美国入侵阿富汗之前,塔利班一度是阿富汗的拥有全国统治权的政权所有者。全民选举上台的巴勒斯坦政党哈马斯、巴解组织,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都曾经在美国的“恐怖分子”名单上,所以如今的“恐怖分子”其实更像一个随处可挂的政治标签。而同样是自动武器扫射,死伤过百,奥兰多夜总会的的恐怖袭击美国人更愿意相信是无组织无计划的“独狼”行动,是看不惯同性恋者的激情杀人,而不是来自阿富汗的“恐怖分子”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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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之眼》其实讨论的就是战争中“附带伤害”的问题,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有战争就会有平民伤亡。朝鲜战争美军发射的炮弹总和超过二战,而这场战争死亡最多的不是双方交战的军队,而是生活在这片半岛上战火中无处藏身的朝鲜平民。对于被占领的国家,其兵员也是来自于民间,他们身份的差别也许就是有没有穿上军装和拿起武器的问题。战争伤害如同“电车难题”一样,其实本质上也是个伪问题。二战末期,参战各国成年的兵员已经打完,不仅中国有王二小,国民革命军娃娃兵,苏联的有舒拉和卓娅,在德国,12-13岁的少年拿起武器,在日本,10多岁以上的少年被训练身绑炸药,开飞机撞击美军战舰。对于一个士兵,也许在他们15岁时杀死他们和在10岁就杀死他们并没有很大的差别。

  在《伦敦陷落》中美国领导人在决定用无人机攻击时,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决定,电影开头,他们就用无人机攻击了恐怖分子头目巴卡维的女儿的婚礼。现实中的新闻报道美军在阿富汗多次轰炸婚礼,死伤数百人人,就像“长腿”国王一样,他们相信向参加婚礼的人群开火,“也炸死了恐怖分子”。在《孤独的幸存者》的真实事件“红翼行动”中,经过民主商议,放走了牧羊人,美军海豹突击队遭遇了不超过20名塔利班士兵的攻击,包括支援人员损失惨重,看起来是不合时宜的民主精神害死了他们;随后美军展开报复行动,对那几个村庄进行了灭绝性的轰炸,据闻他们一共炸死了1000多千人,虽然大部分是平民,“可是也炸死了塔利班,不是么?”正如政治家们所熟知的那样,加上愤怒和复仇的情绪,人们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就容易得多。

  《伦敦陷落》电影结尾他们美军再次用无人机轰炸了恐怖份子头目巴卡维的藏身的房屋,而这在《天空之眼》中英国人至始至终在纠结的平民问题,只有一句旁白,耳机里的简短报告“周围没有平民”,就给自己做了道德解脱,导弹随即就落到了屋顶上。《天空之眼》中,美国国务卿和总统也都非常爽快的批准了他们的攻击的请求,而不像英国人要讨论那么久,这大约就是两国体制的差别的。别忘了,英国军队可是皇家的,而美国军队是国家的,民选的总统即便从没有当过兵,代表的也是多数人意志,可这如果是一个多数人的暴政呢?大约也没有谁能制止这种暴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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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无人机遥控技术现在并没有电影里说的那么神奇,遥控的仿真小鸟和昆虫是一种艺术式虚构,无人机的在高空拍摄的画面其实能看见一栋楼那么大的目标已经不错了,无人机上的镜头不是用来看被炸目标的脸的,电影里用来高清画面来看脸其实也纯粹是一种煽情式的创作。实际上,据说用无人机作战更像是在电脑上打游戏的感觉,大过游戏的同学都知道,游戏里的角色根本不需要看他们的脸,他们只是一个数字罢了。

  现在看,所谓电车难题只对旁观者是一个难题,它其实际上隐藏了真正的施加暴力的机构和人物。这个问题出现在电影上,这仅仅对观众而言就是个难题。在那个枪决印第安人的假设当中,其实真正的问题并不是外来植物学家的应该面对的问题,更不是参与这个问题的读者的问题,他们是发动战争的人的问题。

  1862年林肯总统就亲自批准处决了38名战争失败的印第安人酋长,但并没有人指责他是独裁者。作为外来者,看到不符合自己价值观的问题,自己不习惯的事情总是觉得自己不道德的感觉,而不是那些当事人,那其实不过是一种作为普通人的道德洁癖。《在辛格勒的名单》中,以及歌颂“日本辛格勒”的最新日本电影《杉原千亩》中,都在说拯救救犹太人的故事,但这两个救人的大好人都来自挑起惨烈战争的国家,如果没有战争,也就不会产生这样的英雄。在面临的事例与自己的道德标准不一致,尤其是当一个国家做出出手干涉别国的决定时,必然会陷入一手救人一手杀人的道德困境。在那个杀印第安人的道德困境中,作为一个有道德洁癖的普通人,我们不禁要问,当对“独裁者”的战争里杀死的人比“独裁者”杀死的印第安人还多,那这个战争的正义性,它又在哪里呢?

  2015年10月,英国前首相布莱尔承认英国作为最亲密的盟友跟随美国人入侵伊拉克是基于错误的情报,并为此做出道歉。布莱尔的表态也意味着英国在反恐的道路上也许就此与美国分道扬镳,就像这部电影里对英美合作关系所做出的切割一样。与早已沸腾的民间舆论相比,这是英国官员首次对12年前开始的这场伊拉克的战争做出反省的姿态,舆论认为这场战争不仅导致了势力强大的IS极端组织的崛起,中东的反恐形势越反越恐,还威胁到了欧洲自身的安全。战争导致了伊拉克65万人死亡,相当于使传说中伊拉克的万人坑又增加了65座。正印证了中国古代流传的那句话: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战争也许是一个王者的游戏,一个普通人,永远是一个受伤害者,如果参与其中,就永远是一道两难的道德难题。

  向非 写作于2016/6/15,修改于2017/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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