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韬光:登高(外一篇)|名家阅读

  原标题:程韬光:登高(外一篇)|名家阅读

  公元763年,杜甫沿着拟定的回乡之路,乘舟而去。他出巴峡进巫峡,准备从襄阳去洛阳。然而,回乡之路艰难而又漫长。“安史之乱”引得全国各地贼寇四起,叛乱不断。此时四川战乱仍在蔓延,交通时断时续。加之杜甫病体缠身,故走走停停,此时,他羁绊于长江三峡之首的夔州。

  PART

  01

  山坡上摇曳着大片菊花。

  身着素袍、胡须花白的杜甫肩背药囊,一手持着药铲、一手拨着山径上阻足的蔓草,正向山坡走去。秋天的风起起伏伏,消瘦的杜甫宛如浅滩上的不系之舟……

  在他即将被山坡的菊花丛淹没时,忽然,山下传来一个声音:“杜诗翁,好雅兴!你让老夫好找啊!”

  弯腰采菊的杜甫直起身子,手搭凉棚闻声望去,就见山脚下站着一行人,一个身着蜀地锦袍的胖官人一手挽着马缰、一手以马鞭点着杜甫,略有麻点的团脸上似乎挤着笑意:“还是老夫知道诗翁的踪迹!老夫可谓是诗翁的知音!”见杜甫看着自己,那人又干咳一声,在马背上挺了挺胸:“杜诗翁,还是下来说话吧。”

  “哎呀,长史,你这是……”杜甫略有吃惊,前些日子,因反对这位夔州长史李蒙儒烧山驱瘟的昏聩之举,自己险些被他逐出夔州,今天他又怎么忽然来找我?脸上又为何挂着笑?心里虽然有些嘀咕,还是慢慢向山下走去。“好,老朽这就过来。”

  看着杜甫驯良而苦贫的样子,李蒙儒心中有些得意,迎着杜甫有意卖弄:“这马上就至重阳节了。老夫记得《西京杂记》所云:‘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莫非杜诗翁欲酿菊花酒,来年与我等对饮?”

  “老朽采菊是为了入药。”说话间杜甫已来到山下,“不过,还是相期能与长史共饮来年菊花酒。”

  “我蜀人多种菊,园圃悉植之,以苗可入菜,以花可入药。”见杜甫今日言语温和,李孟儒含笑:“老夫还记得,《神农本草经》记载,菊花酒久服能轻身延年。”

  站在李孟儒马前的吴郎迎着杜甫趋了几步,顺手接过杜甫的药囊和药铲,小声递话:“长史已经寻你半天了。”

  “长史所言极是!”杜甫来到李孟儒的马前,连忙拱手施礼,“不过,劳烦长史亲自前来寻我,莫非是要在这山中教我如何采菊?”

  “非也!”

  “所为何事?”杜甫微微皱眉,“莫非又与夔州缙绅诗词唱和?”

  “非也!”李孟儒也不下马,略欠身子,“是柏都督让我找你前去拜见。”

  杜甫更是惊讶:“这……柏都督找我何事?”

  “杜诗翁,你以为何事?”看这杜甫表情,李孟儒故意卖个关子,“你为柏都督做的好事!这好事难道你可就忘了?”

  “啊!这——”杜甫略思片刻,“倒是柏都督为老朽做了不少好事。”他口里这么说着,心里不由想起前些日子被夔州都督柏懋琳召见的事……

  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杜甫应召来到夔州府衙。身着便服、身子发福的柏懋琳见到杜甫,起身扬着手中的一卷黄绫,满面红光地笑道:“杜诗翁,朝廷恩命已至,为勉励本官,加封老夫为夔州都督。”

  杜甫连忙拱手相贺:“贺喜都督!这实乃陛下明德,黎民之福。”

  “本官受朝廷如此看重,也是心怀感恩。故而……故而特招杜诗翁前来,”柏懋琳亲切地拉着杜甫坐下,“为本官代笔,起草一封上奏朝廷的《谢上表》,不知诗翁意下如何?”

  “老朽敢不从命?”杜甫略有为难,“只是老朽久不行奏文,担心手拙心疏,不达都督之意……”

  “咦!诗翁,谁不知杜工部乃当世无出其右的诗才!”柏懋琳截断杜甫的话,讨好似的铺开一纸锦绫,“还望诗翁代笔,以谢圣意。本官这就为诗翁研墨……”柏懋琳卷起衣袖,亲自研墨。

  “这——”杜甫迟疑片刻,略带感动地看柏懋琳一眼,遂坐于案前,悬笔而书……片刻,杜甫已经写成。

  杜甫起身将奏折交给柏懋琳:“老朽笔力不逮,也只好如此了。请都督过目。”

  柏懋琳接过奏折,并念出声来:“……伏扬陛下之圣德,爱惜陛下之百姓,先之以简易,闲之以乐业……内救茕独,外攘师寇,上报君父曲尽庸拙之分,下循臣子勤补失坠之目。灰粉骸骨,以备守官,伏惟恩慈,胡忍容易。愚臣之愿也,明主之望也……”略加品味,由衷赞叹,“好文!好文!非杜诗翁难为也!”柏懋琳放下奏折,手抚杜甫:“此文与你‘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一脉相承!本官愚钝,亦不敢不尽臣子本分。诗翁啊,这篇《谢上表》也是道出本督心声。”

  杜甫略有感慨:“如此说来,夔州百姓有福了!”

  柏懋琳大笑,望杜甫一眼:“本官必再奏朝廷,起用诗翁!”

  “多谢都督,老朽已无心官场,只想早日回乡。”杜甫摇头,施礼而退……

  “杜诗翁,你就别再发呆了!”李长史在马背上催促杜甫,“你为都督代笔的《谢上表》颇得圣意,中使再传褒奖。柏都督以为,诗翁的文采尚有粉饰太平、扬名立万之益。所以,让本官寻你前去都督府宴饮,以共庆重阳佳节!”

  “尚有粉饰太平、扬名立万之益?”杜甫不由心中一疼,“老了,我再也写不了。”

  “要写。不过诗翁切莫再写诸如《诸将》《后出塞》之类的歪诗。”李孟儒捏着胡须,“哪怕是写写花花草草之类的小诗,也比什么‘锦江春色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要好!”

  “花花草草好在哪里?”杜甫苦笑,“满山花草入秋,终不过被一把野火烧掉。”

  “看来诗翁还在记着烧山驱瘟的旧事!”李孟儒笑着,故作一副高士神态,望着山坡菊花,引用陶渊明的诗句:“秋菊有佳色,更露摄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杜甫不由嘲讽:“这诗从长史口中吟出,别有味道!”

  “你我别在此闲话,赶紧赴宴要紧。”李孟儒敛起笑容,“切莫误事!”

  杜甫心中不愿赴宴,就顺着开始的话题继续说去:“你看,这坡上的菊花是真菊,不采可惜。”

  李孟儒哂笑:“还有假菊不成?”

  “南北朝的陶弘景将菊花分为真菊和苦薏。‘茎紫、气香而味甘,叶可作羹食者为真菊;青紫而大,作蒿艾气,味苦不堪食者名苦薏,非真菊也。”杜甫用手指着山坡上那一丛丛金黄的菊花,“这真菊芳熏百草,色艳群英,能够中益精气、坚骨强志。”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杜诗翁之雅兴令老夫向往!”李孟儒心中不悦,“不过,切莫学晋时陶潜爱菊成癖而误己。”

  “杜诗翁,快上马吧。”吴郎牵过一匹马,将杜甫的药铲和药囊放在马背上,“杜工部,快请上马!”

  “叫我杜工部?”

  见杜甫面带疑惑,身子迟疑,李孟儒只好拱手,“贺喜杜诗翁!柏都督再授你工部检校员外郎之职,按月俸给,从此后,你再也无须为生计发愁,天天作诗便可。”

  “去岁老朽离开剑南节度使幕府时,已经无官一身轻了。”杜甫轻叹一声,揖手相谢,“多谢美意,老朽已是无用之人,只想早日返乡啊。”

  “诗翁一向标榜忠君爱民,今日又如何再次推辞为官?莫非嫌工部检校员外郎官小?”

  杜甫装作惶恐的样子:“老朽岂敢!”

  “既然如此,还不快快上马?”李孟儒拨转马头,“柏都督在府衙已是等急了!”

  杜甫只好略整破旧的衣袍,上马,随李孟儒一行打马而去……

  PART

  02

  府衙中有一方阔约十丈的占风铎,以金丝银线纵横串起的长约两尺的白玉圭片,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七彩的光芒。玉片在风中相互轻轻撞击,发出清脆悦耳声响。杜甫看一眼占风铎,微微皱了下眉头,跟着李孟儒来到府衙后院的大厅里,眼前又是一亮:白天里,大厅却拉着帷幔,墙壁的鹿角上点着粗大的羊脂蜡烛,烛火辉煌。兽炉吐着袅袅的香雾,数个官妓正随着廊下的丝竹声在大厅中央跳着《杨柳枝》。两列乌木餐几对着排开,上面布着酒菜瓜果。十数个当地缙绅分坐两列,众星拱月般地围着居中而坐、表情陶醉的柏懋琳。

  歌舞不止。李孟儒也不顾呆立门口的杜甫,径自走向上首属于自己的位置,朝柏懋琳略一拱手,又若有若无地向左右同僚点头后,得意落座,杜甫就木刻般地站在门口。

  一曲舞罢,柏懋琳从乐声中醒来,睁开眼看见门口尚未落座的杜甫,看见杜甫沾着草屑的短袍,忽然想起杜甫的诗句“子去何潇洒,余藏异隐沦。书成无过雁,衣故有悬鹑”不由暗自哑笑:杜诗翁还真像一只寒鹑!他似乎觉得杜甫挡住了门口的一丝光线,只好略欠一下身子,笑着扫众人一眼:“今日,都督府有三喜临门。这一呢,是中使再传圣上褒奖,可贺,”看着杜甫,“二呢,杜诗翁再任工部检校员外郎之职,可贺,”顺手举起酒杯,“这三呢,正值秋高气爽,重阳佳节,我辈同饮菊花酒,可贺!各位,今日一定要尽兴畅饮……”

  众人皆高声附和:“好,好好!”

  “杜诗翁,快些入座。”柏懋琳见杜甫讪讪地叨陪末座,举起杯子向杜甫晃了晃,又悬空绕敬一周,“今至佳节,本官与诸位同饮!”

  夔州达贵觥筹交错,开怀畅饮。李孟儒将杜甫找来,却似乎忘了杜甫,只顾与接连而来的缙绅们对饮。甚至,负责斟酒的小厮们也忘了这位客人。倒是柏懋琳见杜甫心事沉重,表情戚然,举杯与杜甫:“今至佳节,杜诗翁何不开怀与诸人共饮?乱世之中,我等有此欢愉不易。”

  杜甫苦笑,眉头皱了一下,勉强将酒饮下,说:“古来遭丧乱,圣贤尽萧索。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

  柏懋琳略已品味,放下酒盏,招杜甫来到身边,低声宽慰:“诗翁莫非有心事?不妨说出来。”

  杜甫拱手对柏懋琳说:“都督高义,厚待于我。老朽感恩于心。只是听说故乡战事暂息,再加上,我又老病在身,酒也饮不得了,所以,只想早日回乡,叶落归根。”

  “夔州虽说地偏,却似一方桃源。人生于世,富贵在天。何不且醉且歌?”柏懋琳轻轻摇首,“况且,本官刚刚任你为工部检校员外郎之职,还望诗翁为夔州百姓尽力啊!”

  诸人见柏懋琳与杜甫在说话,便也安静下来,似乎要听二人究竟说些什么。

  杜甫无奈,只好拱手:“多谢都督美意!”

  李孟儒笑着插话:“这就对了,子美顺应时势,懂得机巧,方是正途啊!”

  “唉——,”杜甫轻叹,“只是老朽平生不懂机巧!”

  “今子美忧心齐天,亦奈何不得天地轮回,造化自然。”李孟儒哂笑着调侃杜甫,“子美还是随俗吧!哈哈哈!”

  “随俗?”杜甫放下酒盏,“长史此语何解?此话何意?”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孟儒一副看穿人生百态的表情,“子美即使忧心而死,也改变不了世态无常。”

  “老朽孤陋寡闻,”杜甫拱手,“还望长史指教。”

  “也好!今天老夫有些雅兴,正好与你再次理论。”李孟儒款款起身,干咳数声,娓娓道来,“譬如,这夔州之地大旱,原因何在?皆因山中瘟神做祟。然瘟神难见其迹,不闻其声,此乃鬼神之祸,非人怨人忧可以驱之。唯有放火烧山一途。”

  “长史此言差矣!”杜甫见李孟儒旧事重提,也就顾不得他的颜面了,“夔州大旱乃民怨淤积、囹囵积案不疏、冤情达天所致。若今日官吏皆如昔日望帝之爱民、李冰之勤勉、武侯之图治,兴修水利,疏浚河道,爱民如子,励精图治,天地大旱亦无忧也!瘟神闹山之说实乃为官不为,托辞而已。”

  “什么?难道我夔州官员竟如此不堪?”李孟儒顿时面红耳赤,起身指着杜甫,“你竟敢如此危言耸听?不怕治你的罪吗?”其他缙绅和官吏也支着脖子,瞪着眼睛,咋咋呼呼地为李孟儒帮腔,“不像话!莫非杜诗翁喝多了?”

  “不得莽撞!”柏懋琳微皱眉头,以手示意李孟儒坐下。又转头看着杜甫,勉强笑着辩解,“昔严公(严武,曾任剑南节度使)初至成都,亦逢大旱。子美即以此条陈上书严公,为严公所纳。未几,天降喜雨。子美还有诗记之。本督尚记得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之语。今夔州虽旱,然与昔日不同。益州繁华,故有盗贼蜂起,官吏搜捕者众,难免时有冤案而生。夔州地偏,獠人人稀,阳气浊则阴气生,故而山精鬼怪时有出没。李长史之语乃夔州治旱之传统,瘟神即去,旱情自解,子美勿忧也!况我等今日亦有酒肉所食,复有何忧?”

  “谢都督开明!”杜甫闻言叹息,只好起身施礼,“不过,放火烧山实乃昏昏之举。若无山林庇荫,山中虎豹被逐,必入市井村落伤人,后果不堪设想。望都督三思。”

  “言之有理。”柏懋琳略一思索,一副从谏如流的样子,“可着巫师备上四畜祭祷瘟神,以为民生多艰,少要叨扰为好。若瘟神有灵,降下好雨,夔州自此不再放火烧山驱赶。”

  “都督实乃仁慈之心,黎民幸甚!”杜甫含泪拱手,“老夫愿袒背负薪,为都督在城南高处向天祈雨!”

  “如此,本督就有劳杜诗翁了!”柏懋琳心存息事宁人之念,也就顺水推舟,“所需祭祀之物,由府衙准备。”

  “此乃天意使然,我等岂有匡复之力?若有喜雨,夔州烧山驱瘟之习俗可以休矣!”李孟儒见柏懋琳有意袒护杜甫,心中不悦,看一眼杜甫,继续发难,“天地轮回,自然造化,非忧心可变。譬如我夔州巫山之女,皆粗俗丑陋不堪,难以出嫁。这又是什么原因?”见众人不语,李孟儒得意地下了结论,“实因此地女子无敬畏鬼神之意,为江上水鬼所奴役而致。”看杜甫一眼,“子美饱读诗书,你可有解除此等女子之法?”

  杜甫摇头,霍然起身,眼前顿时闪现出女子数人背负柴薪,艰难地走在山路上的凄怆景象,不由愤慨李孟儒的一派胡言:“李长史,请恕老夫出言不逊。”

  李孟儒貌似大度地强笑着:“这个…子美尽可放言!”

  杜甫又扫一眼夔州诸位官员,言语不徐不缓:“夔州地偏,生计艰难。虽有男子撑门立户,女子亦需背盐或耕作。时值天下动乱,男丁从军,多有战死者。则夔州女子负担更重一层,日日风吹雨打,怎么能肌肤如雪?况无有男丁,又何以为嫁?”

  李孟儒有些面赤:“这个……”

  “若无战乱,男耕女织,夔州女子不逊他地。”杜甫目视诸人,“难道王昭君不是夔州巫峡之人吗?”

  “子美锦心利口,果是见解不凡,佩服!”李孟儒有些尴尬,却面带不屑,“只是,若子美之大才,却做远游困顿之人,恐怕也是不敬鬼神所致。”

  一老者捋着胡须,点头附和:“李长史所言,也正是我等夔州人心中所虑啊!故而,老夫育人,先敬鬼神。”三五个陪客皆连连称是。

  “你……你……,也罢!”杜甫垂首欲泪,亦无奈何,只好起身,“老朽酒醉,只好先行告退。”又向柏懋琳拱一拱手,“多谢都督,老朽久病,不堪饮酒,也就不再叨扰诸位雅兴了!”

  柏懋琳起身,以手相阻,为杜甫解围:“杜诗翁,酒宴笑谈,不必挂怀!今日佳节,饮酒作乐,不谈国事。”又扫诸人一眼,安慰杜甫,“子美,诗翁,且莫在意。为助酒兴,本官特请益州官妓献艺,子美以为如何?”

  杜甫再次拱手,“唉——,老朽自入秋以来,风痹加重。几杯酒下肚,有些目眩了!”

  见杜甫执意离开,柏懋琳也不再勉强,“诗翁,切莫忘了在城南祈雨的事儿!”

  PART

  03

  从柏懋琳处请得恩命,杜甫便带着几个衙役在夔州南门的一处空地上,着手布置祭坛,并教当地选来准备参加祈雨的孩童,唱着古老的卜辞:“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东南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未待正式举行祭祀仪式,夔州就普降秋雨。杜甫以为苍天有情,为自己的赤心所动,欢喜得老泪纵横,为从此夔州不再放火烧山而欣喜若狂。

  柏懋琳认为杜甫的诗才还有些装点门面的用处,就借着这场喜雨,表示出对杜甫的敬重。每逢府衙缙绅高聚之时,必邀杜甫前往。在柏懋琳、李孟儒的恩威并施、刀光剑影之下,杜甫无奈,只好以手中竹管频频为柏懋琳及达官贵人歌功颂德,再次陷入人格独立与依附权贵的生活夹缝之中。他自少年时,因“生性厌机巧”而追随李白寻道访仙“方期拾瑶草”;初入长安,报国无门时,更是渴望“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的自由生活;辞去剑南节度使幕府时,深感“白头趋幕府,唯觉负平生”。然而,造化弄人,及至暮年,杜甫也难摆脱“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鳃”依附权贵的难堪生活。在夔州貌似平静的生活之下,在摇尾求食的人生场中,他的内心因强大的独立人格而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他的心灵时时浸泡在无限辛酸的泪水中。

  夔州官吏见都督柏懋琳如此厚遇杜甫,皆争相与杜甫交好,以求尊贤美名。

  一日,杜甫再应昔日在长安集贤院时的故交、现任夔州别驾的元持相邀,与夔州达贵宴饮。恰有朝廷使者前来,为助酒兴,元持特意自成都请来歌舞艺伎,鼓瑟吹笙,表演绝活。

  值酒宴欢愉高潮时,杜甫就见一位肌肤若雪、锦衣戎装、英姿飒爽的少女,掀帘而出。随着激越的鼓点,她手持宝剑,劲舞如风。忽而自空而落,光彩夺目,如同后羿连珠般射落九个太阳;忽而拔地而起,凌空飞腾,如同天帝驾着一群蛟龙飞翔。少女上场时,神情端庄,如同雷霆初止,天地一片静寂肃穆;收舞时,英姿卓立,如同江海停止翻腾,凝聚着清冷光辉。杜甫惊讶,若此《剑器》舞,似曾相识。不由掷杯于案,击节叫好。

  元持见整日难以展眉的杜甫露出一丝喜悦,就笑着对少女吩咐:“李十二娘,还不谢杜诗翁美意?”少女收起剑,款款来到杜甫面前斟酒,施礼:“小女李十二娘乃临颍人氏,自幼随公孙大娘演习剑器。战乱之时,梨园散去,小女流落益州,胡乱度日。今能博诗翁一笑,小女心存感念,以为未辱先师之名。”

  杜甫闻听此女是公孙大娘的弟子,更是欢喜,双手扶起此女:“老朽记得开元三年时,我随着姑父去离家百里的郾城,看公孙大娘跳《剑器》和《浑脱》舞。你师父那流畅飘逸、节奏明朗的剑舞,超群出众!当时从皇宫内的宜春、梨园弟子到宫外供奉的舞女中,懂得此舞的,只有公孙大娘一人!”言及此处,不由喟叹,“当年她服饰华美,容貌绝艳,引得无数男儿折腰。当时,我只有数岁,现记忆仍清晰如昨。如今我已是白首老翁,倏忽数十年宛如大梦,焉不令人感叹?”

  杜甫的感慨,让李十二娘不能自持:“为师公孙大娘擅舞剑器,舞艺超群,独具特色,常在民间献艺,极负盛名。又多次被召入宫,表演剑舞技艺。在高手云集的宫廷梨园、教坊、宜春院的内人和宫外供奉中,师父的剑器舞独出冠时。先皇素晓音律,时常诏师父为其舞剑。”

  曾任宫中侍卫的元持闻言插话:“公孙大娘的《邻里曲》《裴将军满堂势》《西河剑器浑脱》等舞皆雄妙绝伦。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裴将军满堂势》,其舞依据裴旻将军独到的舞剑技艺改编而成,满场飞舞,惊心动魄,乃是猛厉无比的剑舞。先皇观之,以为有江河奔涌、山势崩摧之势。”元持动情:“当年你师父貌美如花,锦衣宝剑摄人心魄。吴州人张旭,擅长书写草书字帖。在邺县观看公孙大娘跳《西河剑器》舞,从此草书大有长进,书法豪放激扬,放荡不羁,由此可见你师父舞技之高超。”

  “可惜我未能目睹!”杜甫不由唏嘘,看着李十二娘,“不知公孙大娘现在可好?”

  “胡逆之乱后,我师父自梨园而出,漂泊淮南,不知所终。”李十二娘言及此处,已是垂泪不止,“小女不才,未能得师父剑舞之妙诀。”

  杜甫心有戚戚焉!不由摇头悲叹!

  “今观李十二娘的剑舞,似乎公孙大娘犹在!”元持看着杜甫,想起一件事来,“诗翁去岁曾为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作《大食刀歌》,刀光剑气,铮然有声。我尚记得其中有云:‘吁嗟光禄英雄弭,大食宝刀聊可比。丹青宛转麒麟里,光芒六合无泥滓。’此诗豪迈,将我等带入光怪陆离、豪气满怀之境界。”他起身为杜甫举杯:“今日,诗翁观李十二娘剑舞,焉能不赋诗赞叹之?”

  “正有此意。”杜甫缓缓起身,来到书案前,“抚今追昔,心中也是无限感慨。”遂起身挽袖,握起竹管,就于夔州别驾元持宅壁之上,挥毫而诗: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鸿洞昏王室。

  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

  玳弦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全诗气势雄浑,沉郁悲壮。见《剑器》而伤往事,抚事慷慨,大有时序不同、人事蹉跎之感。诗以咏李氏,而思公孙;咏公孙而思先帝,寄托杜甫念念不忘先帝盛世、慨叹当今衰落之情。语言富丽而不浮艳,音节顿挫而多变。

  李十二娘读诗,跪地而泣:“师父得此赞誉,可含笑九泉矣!”诸人读诗,皆于欢笑赞颂之中,渐渐无语。

  一直陪着朝廷使者开心饮酒的李孟儒见宴会气氛瞬时跌入低谷,便随着朝廷使者的目光一起读诗,读至后面,再也坐不住了,“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鸿洞昏王室。”指着杜甫,“敢写出这样的诗句,也怪不得你‘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朝廷使者也曾是杜甫过去在长安时的故人,为杜甫打个圆场:“子美,夔州未经战乱,生活安定。你又于此地多得缙绅照顾,还能去哪里?”

  “诗翁,”见朝廷使者似乎不介意杜甫的诗,元持不由干咳数声,“现今战乱已平,朝廷正在图治,中兴有望。”

  “中兴?”要说自新皇帝李豫即位后,倒也提出“以养民为先”之策,积极改革漕运,安定社会,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时下,东有诸多藩镇割据,北方又有回纥不断勒索,西面有吐蕃侵扰,前年,吐蕃甚至一度占领长安,圣上仓促逃到陕州。大唐江山已经是日薄西山,何谈中兴?杜甫想笑,却流出眼泪,“恐怕老朽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呀,喝多了!”朝廷使者摇头一笑,“还真是不识时务啊!”

  看着朝廷使者一脸失望之色,本来对杜甫就心怀不满的李孟儒起身哂笑,环视众人:“夔州之地虽偏,然人物不乏。难道唯有北人杜子美忧心国事?每每聚会,皆有此老悲天悯人,抚叹往昔,若似我等皆为木刻之人也!”

  “一曲终了,有感而发。闻长史言‘非木人也’,心中甚慰。”杜甫扫一眼李孟儒,不由嘲讽,“老朽在夔州,常去城东、山北采药。前几日,我在北崦经过一个村落,到处藁草丛生,空无一人,只有野狗出没。”拱手诸人,“诸位,这些年蜀地叛军与官军征伐不绝。为支应战事,夔州男丁入伍,妇孺劳作,再加之税赋不减,黎民哪有活路?我等皆非木刻之人,能不为黎民而忧乎?”

  “如此说来,是我等不恤黎民了?”李孟儒冷笑,“子美莫以一事而非夔州之吏治,更莫以一身而非大唐之中兴。”李孟儒面带怒容,拂袖振案,“今子美于夔州安享酒食,何以屡屡长吁短叹?若夔州木枯,何不凤凰远飞?”诸人也是一脸嫌弃之色。

  “诗翁,莫急!”杜甫正于放言,却为别驾元持以手制止,元持不愿得罪李孟儒,更不愿得罪朝廷使者,“诸位饮酒笑谈,闲观歌舞,岂不快哉?何必逞口舌之争?”

  言毕,以手抚掌示意,急管繁弦、笙歌琴声齐起。诸人片刻之后,再次融入歌舞酒池之中。

  唯杜甫独坐,举杯难饮。思起数日前采药所见,脑海之中不断浮现着空村、落日、西风、冷露之景象,不知天下征尘何日可息?又想起数日前于都督府宴之中,自己恃酒骑马,以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不料马失前蹄,自己亦受伤。“骑马忽忆少年时,散蹄迸落瞿塘石”之快意,瞬时便因“不虞一蹶终损伤”,而“人生快意多所辱”。今日,观李十二娘之剑器舞,心中稍有慰籍之时,却遭李孟儒一番言辞羞辱,真有祸福无常之况味!

  杜甫心怀愤懑,颤颤起身,对元持拱手:“元别驾,老朽因多病,已喝不得酒,欲先离席。”

  “也好!”元持毕竟与杜甫有旧,既不想让杜甫在这里影响酒宴气氛,也不想让杜甫难堪,就笑着回应,“今逢丽日,本欲陪诗翁登白帝楼望远,以求雅意,也只好作罢!”

  杜甫领会元持的心意,拱了拱手:“别驾的心意老朽领了!老朽性情孤僻,想独自登楼。”

  “不敢相强,自便。诗翁自便!”看李十二娘一直站在杜甫身后,“对了,还是让这女子陪你登高望远吧!顺便带上一件素袍,夔州暮秋的风也凉!”

  “是归去的时候了!”杜甫轻叹一声,在不由加快的步伐中,老泪纵横。在一曲急管繁弦的歌舞之后,盛筵结束;在一场山崩地裂的动荡之中,盛世告终!“何处是归程?”这个玄宗时代的小吏不禁四顾茫茫,百感交集:行不知所往,止不知所居,长满老茧的双足,拖着衰老久病的身躯,伴随着这个时代的命运,穿过萧条的白帝城,一路西去夔门!

  PART

  04

  被阔达的秋风牵引,被汹涌的江涛呼唤,杜甫在李十二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沿着青石台阶登上白帝楼。

  夔州地处长江峡口,秋高风急,天空也显得格外辽阔空旷。风吹着满山黄叶,飒飒飘落;江水滔滔,隐约传来川江号子和猿啼声……江中沙洲上,几只鸟正奋力飞翔,但因风急,难于直进,所以盘旋飞行,时进时退。风吹草动,天空阴霾,有一只老鹰尖啸一声,孤独地飞过……在这样一幅苍凉宏大的景象中,杜甫似乎聆听到了一曲慷慨而悲凉的秋之音:望江而思“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之困境,再思“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望三秦”之迷途,国事、家事、百姓事、个人事诸多的“艰难苦恨”齐涌心头……

  “唉——酒宴已罢,曲终人散。”杜甫喃喃自语,“我这前朝的小臣也该回家了。”风起,杜甫的身子不由哆嗦一下。

  “诗翁,这里风凉。”李十二娘趋了一步,一边将臂弯里元持赠给杜甫的素袍为他披上,一边宽慰着,“诗翁,不要再想刚才的事了!你身体不适,还应处处事事宽心些好!”

  杜甫转过头来,穿上素袍,指着远处萧索秋色,貌似说与李十二娘:“这萧瑟、阴森的秋景: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多像老朽动荡不安、前途未卜的处境,又带着我胸中翻腾起伏的忧思与郁勃不平之气!”

  “我懂诗翁的心思!”李十二娘会意,“悲自然之秋,更是悲人生之秋、国运衰落之秋!”

  “这些年因为战乱,普天之下的老百姓一起经历了多少磨难!可是,这些官人,依然歌舞升平!”杜甫的脑海里,不断闪出一系列的画面:叛军的马队疾风般卷过……城头激烈的两军拼杀;泥泞中奔逃的百姓,杜甫夹杂其中,艰难地走在蜀道上;山下破败的村落、流浪的狗……纸幡摇动;自己手持酒盏,凭吊严武墓后,一家乘一叶扁舟沿江漂泊……杜甫面目忧郁,望着苍翠远山轻叹,“老朽只觉得这家国事就如积雪一般,压在心头。”

  “诗翁心存社稷,忧心百姓,真是草民之福啊!”李十二娘不能完全读懂杜甫,却认定杜甫是个好官,“诗翁,切莫丧气,草民还得依靠你呢!”

  “依靠老朽?”杜甫苦笑,“老朽今日不也是一介草民吗?”

  “若说诗翁也是草民,以小女子看来,你就是我们这些草民的精神依靠。”李十二娘调皮一笑,“诗翁的诗惊天地、泣鬼神!”

  “说得好!说得好,”杜甫跟着笑了,“老朽写诗,也就是想让圣上知道百姓之苦,从而任用贤良,励精图治,为天下造福。”

  “小女子刚才看到酒宴上诗翁作的好诗,感动至深。”李十二娘低着头,“师父年老时,时常诵经念诗。我练剑之余,就随师父学习诗文,也知道些诗中妙味!”说到这里,抬眼望远方,“你看,这山顶风急云高,山脚江水滔滔,多像这当世情景,真叫人百感交集。”

  “是啊,此情此景,不可无诗啊。”望着远处的风景,杜甫脱口诵出“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乌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李十二娘凝思片刻,面带敬仰之色,感叹:“好诗!诗中风物特征鲜明,节序和环境渲染了浓郁的秋意。句法严谨,语言锤炼,如闻滚滚涛声,如见湍湍水势,真是不可多得之佳句。诗翁写景,入木三分。”又调皮地笑看杜甫,“小女子是否理解了诗意?”

  杜甫苦笑:“说对一些!老朽这是在借景抒情,抒人生之感!”

  李十二娘面带疑惑:“抒人生之感?”

  杜甫点头:“萧萧落木,东去江水,恰似老夫壮志难酬、韶华已逝呀。”

  “诗中玄机!”李十二娘有些忧伤,“只是,小女心中不忍诗翁过于伤怀!”

  “情之所至!”杜甫继续吟诵,“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如同饮下一杯烈酒,杜甫艰难地吞咽下这块炭火,唱出一曲“悲自己、叹黎元、忧国家”的苍凉雄浑、沉郁悲抑的秋之歌!

  “唉——”李十二娘感伤长叹,“诗翁在夫子自道,孤老多病,前途未卜。此时,目睹西风萧瑟、万木凋零的景象,心生惆怅,让小女子不忍卒听!”

  杜甫略有好奇:“你小小年龄,为何叹气?”

  “我是在替诗翁叹气!诗翁的经历我已知晓。你忧国忧民,半世却不能如愿,国家仍是纷争一片,百姓仍是困苦不堪。到今日,鬓生白发,苍老体弱。雄心未展,壮志未酬。甚至因多病而不得不放下酒杯,”李十二娘忍不住哽咽,“其心,苦矣!”

  “苦矣!”杜甫热泪长流,“知我也!”

  李十二娘住泪,“诗翁此生潦倒不得志,来世呢?”

  “来世,”杜甫坚定地望着远方,“还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风吹拂着杜甫和胡须和李十二娘的头发,一阵风卷着黄叶呼啸而去……

  唐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素以正直清廉、保民育人著称的大唐贤相张九龄因荐举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弹劾牛仙客,触怒玄宗,坐“举非其人”之过,被贬为荆州长史。

  PART

  01

  晨。初曦。

  一辆马车行驶在旷野上。

  俯瞰大地,一片灰朦朦的麦田延宕至泛着青霾的树林。林后,散落着村落,村子的上空飘散着炊烟,不时地传来狗吠鸡鸣……

  马车里,修眉朗目、仪表严整的张九龄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对面依然在梦中的小友李泌,解下身上的素袍,轻轻地为道士装束、略显消瘦的李泌盖上。不料,李泌却醒了。

  “老师,我又梦见长安了!”李泌淡笑起身,“长安该是秋天了!”

  “是啊,我也似乎还在长安的梦里!”张九龄点头,“我们途中已行走两月了。”

  李泌透窗望着远处:“只是这眼前风光仍是一片葱郁,与关内秋意萧瑟之状大不相同。”

  “别有天地!也该有别样的日子。”张九龄点头,掀开车帘,“三保,可到荆州地界?”

  牵着马的仆人三保一个激灵,抬头望,看见不远处有一座白碑:“相爷,我们已到荆州的白碑驿了。”

  “我已不是相爷了!”张九龄将目光投向李泌,“小友,白碑驿北有后梁宣、明二帝陵,太宗朝宰相萧嵩在这里树有二帝碑。既从此经过,何不下车一游,以吊古人?”

  “正有此意!”少年持重的李泌将素袍披在张九龄身上,“路过先朝帝陵,理应拜谒。”

  三保见一路上沉默寡言的张九龄不仅开口言语,更有兴致游玩,正是求之不得,于是打马加快行程。一个时辰之后,已来到后梁宣、明二帝碑堂之下。

  三保停下马车,看看天色,小心嘱道:“相爷,天色有些阴沉,看着似乎要下雨,你们们四处看一看,就走吧。”

  “我现在是荆州长史… …”张九龄被李泌扶着下了马车,一面往碑堂中去,一面答道,“这先朝帝陵在荆州的地界,理应拜谒。”然而,此刻在张九龄、李泌面前,号称后梁二帝碑堂的这座小庙一样的建筑,实在破败得与普通的山神土地庙不相上下,毫无帝王气象。石碑树立不过百余年,然而碑体磨损,有些字迹已不可辨识。张九龄依稀将碑上铭文通览一遍,心中不由悲念蔓延。

  碑上铭文所记乃后梁二帝向大隋称藩、受隋室礼遇甚厚的旧事,其中谀颂之词在张九龄看来,尽是对骨肉相残、引狼入室的犀利批判,是对后梁帝胄为人傀儡、徒拥虚名的绝妙反讽,更是对萧氏困守一隅而终不能继、最终亡国覆庙的无尽挽歌。念及此处,张九龄怎能不有古今相预之联想?

  张九龄信步览古于繁盛的荒草丛中,细细感受着岁月流转、造化变迁的点滴痕迹。萧萧的秋风拥着飘零的落叶,给远道而来的失意之人献上了一段逝去已久的风流歌舞,却终于在一口干涸已久的宫井中消散不见……

  走出碑堂,天空中飘起了沥沥秋雨,更将明、宣二帝陵园中弥漫着的亡国气息氤氲得凄苦不堪。声声子规啼鸣是在召唤萧琮客死长安的灵魂回到这里么?张九龄更生悲怆:萧琮的孤魂尚有这一片陵园可归,而自己那一颗忠于大唐、悲天悯人的赤子之心又将归于何处呢?焉知未来是否也会有这样一方谀词褒颂亡唐之君忠于他人的石碑,在等待后人的凭吊的孤寂里,湮没于时光之中?

  张九龄轻轻一叹,和李泌回到车中,绝尘而去。

  前方,气势恢宏的古城墙、高耸入云的古塔、巍峨壮丽的荆州古城已经若隐若现。

  PART

  02

  听说张九龄来到荆州,孟浩然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虽然,这些年他已经完全打消了出仕的念头,成为一介山村野夫,也不知道朝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想去与张九龄把酒。只是,前年,孟浩然受李白蛊惑,执意去天台山拜望道士司马承祯,蹉跎两年之久,让妻子韩襄儿伤心入骨,所以,一向惧内的孟浩然硬着头皮再次向妻子请辞时,不得不考虑再三。

  一大早,孟浩然一改“春眠不觉晓”的懒觉习惯,先出门理了田间荒秽,顺便又为灶房添水,着实让妻子惊讶不已。“郎君,莫非太阳从西而出?”

  “非也!”孟浩然讪笑,“我这不也是为了多收几斗粮食嘛!”

  “‘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真的收心了?”韩襄儿不相信,“你什么时候开始珍惜黄白之物?”盯着孟浩然,“说吧,又准备去哪儿?”

  “也罢!”孟浩然下了决心,“我欲去荆州觅诗。”

  “郎君可是再求‘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之诗境?”这是孟浩然去岁在吴越写下的诗,韩襄儿虽说喜欢,但一想起他离家不归、让自己承受孤独和街坊的碎言,便不由伤感,“若是如此,还请相公休了我为好!”

  “切莫言此!”孟浩然挺了挺腰杆,“去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诗境。”又向韩襄儿拱了拱手,“我这次要带你同去!”

  “如此,我岂有阻拦之理?”韩襄儿理解孟浩然。数年前,孟浩然不顾世俗门第,毅然决然地与歌姬出身的韩襄儿结合,被父亲逐出家门,只好隐居鹿门山。父亲去世后,守孝期间的孟浩然想到自己无论是学业还是婚姻,都让父亲伤透了心,不免心生愧意。尤其是好友王维、王昌龄等人纷纷考取进士,获得功名,使他本来就不平静的内心荡起涟漪。守孝期满,孟浩然得知素有贤名的当朝宰相张九龄正巡视荆湘之地,便在王维的引荐下,献上诗作《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此时的孟浩然和十年前相比,心境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入世出仕的愿望,已十分明显。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孟浩然露出了笑容,“为夫听说张丞相来荆州了。”

  “是,襄阳城里都在说,张丞相一到荆州,便四下查访各地民情。”韩襄儿望了望天,“今年的雨水太多。”

  “早年,为夫之所以不愿以文出仕,是因为武后临朝,不合儒家正统。”孟浩然轻叹,“及至当今圣上时,为夫不才,科第不及。”

  “你还有脸这么说?”韩襄儿笑着挖苦,“王乐丞推荐你,你却写下‘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句子。惹得圣上拂袖而去!”

  “圣上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孟浩然亦笑,感叹,“当时突遇圣上,心中惶惶。咏完此诗,我就后悔,却已晚矣!”看着妻子,“不过,张丞相私下对我说,他会再行荐举。”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有车马声传来。孟浩然探头一看,原来是荆州府派出的使者和马车已经来到鹿门山下……

  当孟浩然携夫人来到荆州府时,已是薄暮。张九龄正在书阁低身抚琴。临江的书阁,窗边,薄的丝帛帷幔轻扬。室内四角摆着枝型烛台,烛台上点着蜡烛,青烟萦绕,屋内通明。青春、执着、英气逼人的李泌于旁侧垂手而立,特有的蓬勃朝气和张九龄形成对比。

  见孟浩然入内,身着素衣、仙风道骨的张九龄戛然驻琴,转过身来,笑吟:“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听着张九龄吟着自己的诗句,暗中嘀咕,怎么能将这荆州督府当做田园山庄?连忙拱手,施礼:“长史,山村野夫当不得荆州府的幕僚啊。”

  “此话当真?”张九龄起身,露出无奈表情,“这自古以来,读书人总活在渴望建功立业与归隐诗酒田园之间的夹缝里。”感慨,“不容易!”转过口风,“不过,老夫刚至荆州,还需要你出山相助。”

  说话间,下人已经在殿中的青玉案上,摆上了酒食瓜果。待孟浩然夫妇坐下,张九龄举杯,“要说这治国理政与耕田种地也有相通之处。理荒秽,扶秧苗,如同为官者勤勉清正,则百姓皆乐。”

  孟浩然手捏酒杯,微微一颤:“丞相虽是青眼有加,而我久居乡野,不知政事,唯恐辜负所托!”

  “先生曾有诗: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李泌淡笑,“今张相公真诚相邀,岂能“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此一时,彼一时尔!”孟浩然有些激动,“若相爷依然还在朝廷,我当再次参加科举,以求出仕!”

  “若你用心,也许早立朝堂了!”张九龄轻叹,“昔日,听摩诘(王维字)说起你初遇圣上,惶惶然竟写出‘不才明主弃’这样的诗句,我就替你惋惜,为何你不献上‘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诗句呢?”

  孟浩然举杯:“若如此,可有青紫富贵?”

  张九龄看着孟浩然:“非也,当能施展你胸中为国为民之抱负。”

  孟浩然呷了一杯酒:“长史,你一心恪守文人施政、报民育人,以求王道,今日却被贬斥此地,又如何施展抱负?”

  “荆州之地乃七省通衢,历来为兵家必争之重镇。自东晋之后三百余年,因金陵常为帝都,荆州拥兵上游,遥绾朝政,往往为王气升腾之地。我为圣上守荆州,何有贬斥之说?”张九龄轻舒一口气,“况老夫过去从未治理郡县,骤擢宰相,有官难以心服,备受讥议也在情理之中。此次我为荆州长史,正可弥补履历欠缺。异日政绩在手,重登阙廷,再为大唐建功不迟!”

  “好!如此方是为国为民之张子寿!”孟浩然向张九龄举杯,“荆州之地,人文深厚,景致怡人,长史可以陶醉其间,权作修身养性。不过,长史也不能以箝口自绝为智,以甘心受诬为贤,谦然自咎,求知于默?彼李斯逐焉而为上卿,邹阳囚焉而为上客。二子者,岂默以求知者邪!若可诉而不言,则陷于畏;可言而不辩,则邻於怨。畏与怨,君子之所不处!”

  “而我处之哉!”张九龄苦笑,“老夫可诉而不言,可言而不辩,实因朝廷对我尚有怨气,时机未到。”

  孟浩然安慰:“待时过境迁,圣上怨怒消散,以长史高才,不出两三年,必回朝堂!”

  李泌也安慰张九龄:“闻圣上用人,总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从中可见,恩师在圣上心中位置,无人可替。”

  张九龄起身,手中酒杯颤抖:“我无日不思圣上,无日不思昔日清风朗朗的朝廷!”向天拱手,“愿上苍护佑我大唐永固!”

  窗外,月亮升起,丝竹幽怨的乐声袅袅。

  PART

  03

  初春,晴日。身着素袍、花白胡须的张九龄站在城楼高处,望着远方……

  城楼下忽然传来孟浩然的声音:“长史,好雅兴!登高望远也不叫上我这个幕僚……”

  张九龄闻声望去,身材略胖的孟浩然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衣袂,爬上城楼。张九龄露出一丝笑意:“浩然,安排你带人为荆州百姓疏通水道,可否完工?”

  孟浩然来到张九龄面前,递上酒壶:“再有十日即可完工。到时,古城百姓就不用再去长江背水吃了。”

  “好!”张九龄呷了一口酒,点了点头,“这就好!另外,我安排你去为鄂西灾民送的棉衣和口粮可曾送到?”

  “送到了!”孟浩然揩了一把汗,“我这刚回荆州,便寻你而来!”

  张九龄惊讶:“这……找我何事?”

  轮到孟浩然惊讶,“长史,你以为何事?你安排你的小友去长安送诗与李林甫,这事难道你可就忘了?”

  “啊!这——”张九龄略思片刻,“我想起来了!”

  那是春节前的一个雪夜……

  张九龄在书阁读韩非《孤愤》,当读到“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何以明之哉?”时,感触良深,不由涕泣沾襟。放下书卷,想起要与当下的宰相李林甫上表,张九龄更是愁肠百结。望着窗外的雪,听着雪压枝头的声音,他伏案写下:海燕虽微渺,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写完之后,他反复默读两遍,甚至,眼前出现李林甫狡黠得意的表情,“这个以术驭人、以势制人、口蜜腹剑的小人,老夫岂能与他相争?”看着忽暗忽明的炭火,张九龄不由再想起李隆基,“圣上,我是一个鲠骨正直的治国臣子,你是一个知人善任的贤达君王。君臣之间曾在那骊山之下,大猎之中,徐徐绘就了开元盛世的图景。然而,自从李林甫、牛仙客为相以来,倏忽年余,已见纲纪废弛,江河日下……”想及此处,泪水模糊双眼,“李林甫口碑不佳,亦无政声,排除异己、口蜜腹剑,却因颇懂音律,善于逢迎,而居高位。安禄山更是大奸若忠,狼子野心,必成大唐的祸患啊!”不由呜咽,“圣上啊,你英明睿智,怎么就能被李林甫和安禄山的伎俩所迷惑?那些骗人的鬼话,你怎么能够相信呢?”

  在张九龄的唏嘘之中,李泌进来,施礼:“恩师,找我前来,不知何事?”见张九龄有泪:“恩师,你这是?”

  “哦,”张九龄揩泪,“读韩非子《孤愤》篇,不由泪落。”

  “天理昭昭!”李泌到底年轻,不由激动,“恩师忠而被谤,剥落于外,令人愤慨!”

  “古往今来,君子与小人之明争暗斗,貌似往往以小人得志而告终。然放入历史长河中,君子最终战胜小人。所以,长源(李泌字),你不必愤慨!”张九龄轻叹一声,表情变得舒缓,“人之所以为贵,以其有信有礼;国之所以能强,亦云惟信与义。我恪守义礼信,便无惧谤毁。”转身,将写好的《归燕诗》递给李泌,“老师已来荆州数月,按理说,该向当朝宰相献上恩表了!”

  “归燕诗!”李泌扫眼看诗后,“海燕无心争权夺利,鹰隼不必猜忌、中伤。”品诗,“此诗名为咏物,实乃抒怀,既写燕,又写人,句句不离燕子,却又是恩师的自我写照。好诗!”

  “我无心与李林甫相争,让他放心,好好为大唐治政。也许只有李宰相之奸诈,方能驾驭大唐各方节度使。”张九龄封好书信,交代李泌,“你亲自回长安去,将这首诗呈于李林甫。”忧心忡忡,“离开长安已经有段日子了,顺便看看现在的朝廷状况,我总是不放心啊!”

  “恩师,放心,我这就回长安。”李泌收好书信,向张九龄施礼辞行,“顺便代恩师看望师娘。”

  “也好,她身子骨没我结实。”张九龄露出一丝关切,“我不在京师,秋风会更凉。”

  ……

  见张九龄陷入深思,孟浩然催促:“长史,还请回府衙为你的小友接风!”

  张九龄收回思绪:“小友回来了?”他显然在等待长安的信,“好,好。”孟浩然跟随张九龄走下城楼:“长史,你对这小友青眼有加呀!”

  “此子天纵英才!”张九龄掩饰不住对李泌的欣赏,“十七岁时写下的一首《长歌行》,昂扬雄壮之气使我备感欣慰!”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孟浩然点头,“这小子口气相当大!”

  “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韬晦,斯尽善矣。藏器于身,古人所重,况童子耶!但当为诗以赏风景,咏古贤,勿自扬己为妙。”张九龄下了城楼,早有下人牵来马匹,他一边上马,一边继续说着,“所以,我这次来荆州,就把他带到身边。让他跟随我学习理政安民的真才实学,让他成就了一番大事业,延宕我大唐气数。”

  PART

  04

  衙署后院的小亭内陈设简朴。围着小亭,菊花正艳。

  一道光照进来,照在张九龄脸上,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进灰白的胡须里。张九龄看完夫人的信,对侧立身侧的李泌道:“长安风大,夫人要回老家韶州曲江老宅等我。”

  李泌微屈身子:“正是!”

  张九龄感伤:“夫人年轻时喜欢我的一首小诗,‘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信中就与我与我约定:夜不能寐时,就望月祈祷,但愿月华流照君!”

  “我离开长安时,夫人已经动身了。”李泌劝慰,“师母说,让你平安归去,叶落归根!”

  “是该叶落归根了!”张九龄点头,“小友,长安可好?冷吗?”

  “风大,也冷!”李泌一语双关,“我见到了李丞相,将恩师的诗交于他……”

  李泌眼前,顿时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李林甫在偃月楼召见李泌,李泌本欲将张九龄的诗递上,李林甫却眉头不抬,让李泌读给他听。

  李泌读完诗后,李林甫睁开眼,皮笑而肉不笑地评诗:“海燕微渺,趁着春天暂时回到北方。燕子不知泥滓之贱,只见玉堂开着,便一日数次出入华堂绣户,衔泥作窠。海燕无心与其他动物争权夺利,鹰隼不必猜忌。”拊掌,“果然好诗,一派风度!”

  李泌再次施礼:“张长史在荆州勤政爱民,还望丞相明察。”

  “这是自然!张子寿虽曾反对老夫为相,无非书生意气,无妨!”示意李泌坐,貌似关切,“长源,你也是皇族一脉,圣上以为你是早慧之人,可要不负圣意!”

  “谨遵相爷钧意!”李泌屈身施礼,“晚辈即回荆州,圣上可有旨意于张长史?”

  “圣上记挂他!老夫每每推荐干才,圣上总问‘风度得如九龄否?”李林甫依然是皮笑肉不笑,“不过,朝廷内有老夫为圣上分忧,外有禄山为大唐安边长城,内外无事,让子寿放心!”

  待李泌施礼告退时,李林甫又道:“今明主在上,群臣乐得将顺,何苦多言。长源不见廷外立仗马乎?食三品刍豆,一鸣即斥去,追悔何及?”

  ……

  “大唐言路绝矣!”听完李泌的描述,张九龄泪目,“宰相系国安危,李林甫为相,恐异日为庙社之忧。”加重语气,“那安禄山更是奸诈之徒,日后必会作乱。”摔碎桌案玉杯,“朝廷怎能无事?”

  李泌连忙上前扶着张九龄,“恩师切不可动怒。”

  “我要向圣上上书!“快给我拿笔纸来!”

  “老师,你如何上书?今日圣上已是信赖李林甫之极。”李泌见张九龄盯着自己,干脆将在长安看到的听到的情况全盘倒出,“今圣上好仙道,他就弄鬼神;圣上慕长生,他就揽方士;圣上醉游乐,他就置百戏。圣上宠贵妃,他就献荔枝。圣上还未出口之事,他亦未雨绸缪。”李泌痛心疾首,“李林甫还捏造罪名,屡杀敢言朝臣,其气焰炙天,连太子亦不敢轻言,朝廷已是万马齐暗,言路断绝了。”

  “那朝廷之上岂不是乌烟瘴气?”张九龄呆立片刻。感伤坐下,轻叹,“圣上,我想念你,更想念昔日大唐朗月风清的朝廷!”

  “若如此,就以相思为题,寄诗圣上。”李泌小心劝道,“以免招致祸事。”

  “望月怀远,玉壶冰心。”张九龄点头,“圣上必知老臣之心!”

  PART

  05

  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月照大江,月照荆州,月照城楼……

  城楼上,明月下,着青袍的张九龄背着双手,痴望月下江上……

  月光、水光一色。

  不远处,孟浩然倚着城楼里的石桌坐。李泌站立。

  “滔滔大江水,日夜东西流。”孟浩然举杯起身,“长史,登高赏月,还须饮酒,方有诗兴!”

  “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终始。经阅几世人,复叹谁家子。”张九龄身子哆嗦了一下,依然望着远处月下苍茫,吟诗:“东望何悠悠,西来昼夜流。岁月既如此,为心那不愁。”

  “好诗!”李泌品味,“此诗貌似写得旷达、乐观,实乃心存报国之志!”

  “岁月既如此,为心那不愁。”孟浩然饮酒,轻叹,似乎自言自语,“自古士大夫面对着的功名事业和自由人生的歧路,不得不辗转反侧,备受煎熬,终生难以解脱!”

  “解脱?”李泌看着孟浩然,“孟夫子是说,长史之所以运乖命舛,都在于对理想的追求太过执着。如果能保持道家的生活态度,随顺自然,也就不会受到这么多苦恼的折磨。”

  “小友聪慧!”孟浩然踉跄了一下,“长史,我明天可要辞幕府了,”向张九龄举杯,“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也罢!”张九龄接过酒杯,畅饮,“也罢!”

  李泌心有不忍,却又不得不上前:“恩师,我明日也就要回京复命了。”

  “哦,以后,此地只剩下明月伴我了!”张九龄走到石桌前,表情有些落寞,“以后的月夜,老夫会望月寄思念!”

  孟浩然笑道:“朗月清风,我与君同。”

  “还有我,还有师娘,还有圣上。”李泌上前,为张九龄披上外袍,宽慰,“说不定今夜他们也在望月,思念老师呢!”

  “望月怀远,玉壶冰心!”张九龄感伤,“朗月清风,我与君同。”饮完一杯酒,再次踉跄而至城楼处望月,“何时朝廷再复朗月清风?”望着城楼外一片月下景色,再回望着晃动的灯笼烛火,吟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如此情真意切,雅正冲淡,实乃绝妙好诗!浮一大白!”孟浩然望着感伤的张九龄,再次举杯,“长史,子寿先生,子寿兄,你将月亮写得辽远美好,把深情表现得沉着委婉,却又分明呈现出一幅意境弘美的相思画卷。”

  李泌也是感动不已:“恩师,无论这雅正的诗句背后的相思,是寄与远去的佳人、亲人,还是寄与远去的政治理想,在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之际,”“我想,师母,圣上,或是他人,若品读此诗,也会想你!想你波澜壮阔的人生,想念你稳重刚正的为人,更想念一个朗月清风的朝廷!”

  明月当空,大江涌涛。

  张九龄,岭南韶州人,为官清正,敢于直言,是代表开元盛世的最后一位宰相。随着他的罢相,如日中天的大唐帝国危机逐渐浮出水面,使大唐一步步走向那天崩地裂的变乱。十年后,逃亡蜀地途中的唐玄宗怀拥雨伞,后悔不听张九龄谏言而感伤,“蜀道铃声,此际念公真晚矣;曲江风度,他年卜相孰如之。”并派使者前去张九龄墓前凭吊,“当年唐室无双士,自古南天第一人!”

  程韬光,学者,作家,诗人,编剧。现任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中华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上海交通大学兼职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写作学会理事,第七、八届河南省文联委员,第十三届郑州市政协文史委副主任委员,郑州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武汉书画研究会监事长,洪山区文联副主席;系河南省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郑州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被授予“杜甫文化推广大使"荣誉称号。

  著有《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长安居易》《医圣张仲景》等,担任电视剧《大唐诗圣》及唐诗系列微电影编剧。其中《诗圣杜甫》系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参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中国当代小说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河南省优秀图书奖、“文鼎中原”优秀长篇小说奖等;《碧霄一鹤一一刘禹锡》获第二届杜甫文学奖。出品微电影《回家》《轩辕谣》等,策划话剧《杜甫》《莲花》《男人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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