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尤恩的早期伦理实验|炙热而惊悚的夏日梦境

  摄影:Desiré van den Berg“天气很热,没想到英格兰也能这么热”

  “根本就没有蝴蝶,是不是?”话音变成了哭腔。我只好跟她说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可她根本不听,开始哭。

  “你撒谎,根本就没有蝴蝶,你撒谎。”她有气无力,可怜巴巴地哭着,想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我跟她讲道理可她不听。我用力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隧道。这时她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持续从隧道四壁反射回来,充斥我的大脑。我又拉又拽一直把她拖到隧道中央。突然间,她的尖叫被正从我们头顶开过的一列火车的轰隆声淹没,空气和大地一齐在颤抖。火车开了很久才通过。我抱住她的双肩,这回她没有挣扎,巨大的喧嚣声震服了她。当最后一声回响消失殆尽,她含混地说:

  “我要妈妈。”我拉开裤子拉链。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她是否看得清伸向她的东西。

  ——《蝴蝶》

  选自《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潘帕译,南京大学出版社

  蝴蝶作为重要意象出现在麦克尤恩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里,诚可见纳博科夫对他文学创作的影响。但是这个故事本身又带有强烈的麦氏色彩,文笔细腻,不乏诗意,读来却让人不寒而栗。这是和《洛丽塔》很像的一个故事,却更加令人心惊,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是两个孩子:为了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一个男孩诱拐了一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简。简有一种惊人的美丽,美得近乎不幸。男孩用“运河边可以看到蝴蝶”的说辞把简骗到桥洞里,猥亵过后,小女孩死掉了,于是男孩把女孩扔到了河里,堂而皇之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麦氏主人公总是缺乏最基本的道德准则:即便男孩星期四刚目睹了一个女孩的死去,星期日便可以毫无负罪感地上街、与邻居交谈,甚至连母亲的死亡都不能让他产生任何道德上的触动。男孩的行为没有任何缘由,是一种本能驱动,一种近乎兽性的宣泄。年轻的麦克尤恩对于人性中黑暗扭曲的部分总是毫不避讳,而至于因何而扭曲却不置一词,更像是单纯为了抒发他个人自青少年时期开始便压抑的某种情绪。

  

  摄影:Chad Moore

  “你眼中所见的图景全是我们的繁殖行为”

  食芦笋的人都知道,那种气味会引发小便。它被描述成爬虫般的气味,或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无机物臭气,或是一种强烈的、女人的气味……令人兴奋。显然它暗示了某种性行为,发生在某种奇异生物之间,它们也许来自遥远的地方,别的行星。这种超凡脱俗的气味是诗人的事情,我要提请他们来面对他们的责任。以上……是我的开场白,窗帘拉起,你会发现我,站在毗邻厨房的一个闷热拥挤的小卫生间里,撒尿,并沉思。紧迫眼帘的三面墙被涂成亮俗的红,那是萨利·克里在对这些事情尚有兴趣的时候搞的,一段遥远的单身乐天时光。我刚刚离席的那顿饭,在从头到尾的沉默中度过,内容包括各种罐头食物,压缩肉、土豆、芦笋,以室温呈上。是萨利·克里打开罐头,把内容倒在纸碟子上。现在我在卫生间流连,洗洗手,爬上水槽注视镜子里自己的脸,打哈欠。难道我就该被忽略吗?

  ——《一头宠猿的遐思》

  选自《床笫之间》,周丽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麦克尤恩的六十大寿在动物园举行,230位名流应邀参加,邀请函却写得粗俗:OLD MAN AT THE ZOO! (老男人在动物园!)画面上一只大猩猩冷冷地竖起中指,不知道是老麦的自比还是对于世人的指摘。但可见一斑的是麦克尤恩对于这种陌生化手法的应用从创作初期便已经炉火纯青。《一头宠猿的遐思》以一只被豢养的猿猴为叙述者,讲述了它与一位渴望生育的女作家之间的故事。女作家在创作低谷期养了一只猿猴为宠物,二者彼此试探,甚至做了对方的“八天情人”,一起寻求令人惊异的快感,最后女作家想要单方面结束这段禁忌关系,猿猴却一厢情愿地渴望更多亲密联结。麦克尤恩生就一种强烈的疏离感,这种特质在他早期的文学创作里体现得更为明显。他喜欢书写边缘化人物,甚至干脆脱离人类种群,直接建立起层层无法逾越的关隘。可是一切关隘都是道德和伦理层面的,因为这是一只拥有和人类同等智性水平的猿猴,它了解巴尔扎克和约翰·多恩,熟识文学流派和社会运动,于是在强烈的异化手段背后,读者又能窥探到更为隐秘的代入感。这种复杂且矛盾的交织都是从一个闷热的卫生间开始的,麦克尤恩夏日伦理实验的力道与布局实在令人叹服。

  

  《水泥花园》 电影剧照 The Cement Garden (1993)

  “我站在焦黑的起居室里面,天花板塌了地板也烧没了”

  我父亲不是我杀的,可我有时觉得是我促他走上了不归路。而且他的死如果不是正巧赶上了我自己肉体成熟的一次标志性事件,它跟这此后的事态发展相比就好像算不了什么了。我跟老姐老妹在他死后的那个礼拜曾谈起过他,救护车里的人把他卷在一条亮红色毯子里抬走时,苏当然掉过眼泪。他是一个意志薄弱、脾气暴躁、有些强迫症的男人,脸跟手都黄不拉叽的。我之所以提到他死的这点小事儿,不过是想说说我跟老姐老妹是怎么弄到这么一大堆水泥的。

  ——《水泥花园》

  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阅读麦克尤恩的首要准则,就是要把自己抽离出叙述者视野。像所有优秀的作家一样,麦克尤恩的工夫不仅下在了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上,他更在意的是如何讲这个故事,他习惯了用拉远叙述距离的方式来营造不可靠,读者只能从缝隙中揣摩他并不清晰成熟的伦理观。一个普通的六口之家,父亲和母亲双双离世,留下四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该如何继续,当那些不能承受的疼痛降临这个精神荒漠的家庭中,似乎连乱伦都可以被理解。可是理解不代表认同,作家极尽客观之能事,冷峻地处理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关系,最后又以一个开放式结尾,附上大量的暗示和留白,为读者提供足够的自由解读空间。

  

  摄影:Gueorgui Pinkhassov. 2003

  “头顶的天空与其说是蓝不如说更接近于黑色”

  卡罗琳兴奋地讲起话来,更像个小孩子,连少女都算不上了。“我说的‘相爱’,意思是你会为对方做任何事,而且……”她犹豫了一下。她的眼睛变得格外地明亮。“而且你也会让他们对你做任何事。”

  玛丽在椅子上放松下来。两只手捧着空玻璃杯。“任何事可有点儿夸张了。”

  卡罗琳话语中带着挑衅。两只小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你要是真爱上了什么人,

  你甚至都会甘心地让他杀死你,要是必要的话。”

  玛丽又拿起了一个三明治。“必要?”

  卡罗琳都没听见她的话。“这就是我所谓的‘相爱’,”她志得意满地说。

  玛丽把三明治推到一边,表示不能再吃了。“如此说来,你也要做好准备把你‘爱’的那个人给杀了?”

  “哦没错,如果我是那个男人,就会这么做。”

  “那个男人?”玛丽觉得奇怪地说。

  ——《只爱陌生人》

  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水泥花园》和《只爱陌生人》是麦克尤恩早期长篇小说创作的两部“小型杰作”,它们没有十分宏大的叙事,或是多么深刻的主题,写来写去不过一颗人心,以及这颗心在特殊环境的作用下能够演变出来的种种形状。但是相较于前者,这一部的格局和野心更大,写作手法也更显成熟。故事以一对夫妻顶着暑热来到威尼斯度假开始(虽然作者没有言明故事发生的地点,但是文中举世闻名的楔形广场已经提供了足够的暗示),牵扯出男权女权主义的力量角逐、施-受虐的性关系、男同性恋的隐秘倾向。随着夏日气温上升,故事也朝着更加奇诡的方向发展着,直至引出来惊悚的虐杀和奸尸(止步于暗示)。但是不同于低俗的地摊文学,麦克尤恩之所以努力在伦理边缘试探,并非是猎奇,而是不断向人性的各个层面和角度延伸,乞求挖掘到一个尚未被开启的角落,而这本身就是严肃文学关切的事。

  

  《赎罪》 电影剧照 Atonement (2007)

  “这儿有罪恶,但也有钟情相恋的人”

  他又花了十五分钟修改草稿,然后装上了几张新纸把修订稿打印了出来。信上关键的几行现在变成:“你认为我疯了——光着脚晃进你的家,或弄破你的古董花瓶——我不会怪你的。其实,西,在你面前我觉得非常愚蠢。我认为我不能怪天气太热!你会原谅我吗?罗比。”接着,在片刻的幻想之后,罗比向后翘着椅子,想着这些天来他的《解剖学》常常翻开的那一页。他向前坐平,一阵冲动下,在纸上打下了“在梦中我亲吻你的阴户,你那甜美湿润的阴户。在我的脑海中,我整天与你做爱。”

  完了,完了——这草稿作废了。

  ——《赎罪》

  郭国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因为改编电影的成功,《赎罪》可以说是麦克尤恩最知名的一部作品了。故事逻辑简单:拥有作家梦的小女孩布里奥尼热爱幻想,她无意中发现姐姐塞西莉亚和仆人的儿子罗比相恋,但是出于对罗比的暗恋情愫,布里奥尼诬陷他强奸自己的表姐,于是罗比入狱,后又参军,在回国前不幸染病身亡,而塞西莉亚也在空袭中遇难,两个年轻人双双死在对彼此真诚炙热的爱恋与期盼里。麦克尤恩采取元小说的写作手法,让布里奥尼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给了姐姐和罗比一个长相厮守的结局,然而随即笔锋一收,又撕扯出疼痛的现实——布里奥尼用余生为自己年少时的错过赎罪,可她想要乞求宽宥的对象却已经不在。夏日的爱情,本身就拥有着不为理智所解释的含混与疯狂,就像罗比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一见到塞西莉亚就手足无措,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为她写下那样一封恬不知耻的信,罗比只觉得天气太热;同样,布里奥尼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明明喜欢罗比却要构陷于他,又或许一切都只是因为天气太热。麦克尤恩写爱情,往往写不出什么好结果,爱情活着的时候滑向未知的深渊,爱情死了之后又留下绵密深刻的钝痛,麦克尤恩下笔毫不留情,他真正关心的是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的变数都可以牵扯出无限的纠缠和懊悔。

  麦克尤恩是个精于叙事的作家,他以一种绝对不容反抗的力量把所有的人物事件都往一个点牵引,然后在能量聚集到高潮点的时候突然松手,让一切倾泻而出,并巧妙地打破一切读者期待,万分精彩,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院派。作为东英吉利大学创意写作班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麦克尤恩的文字不同于一般的英国作家,他不那么矜贵,当然也绝不粗砺,有些“家庭制造”,能够在伦理禁忌的边缘画出一道颇具艺术感的线条来。虽然早期的文学创作带有强烈的实验性质,像是着急要把自己怪诞嶙峋的青少年幻想变成夏日炙热而惊悚的梦境,但是不得不承认,麦克尤恩以文惊世的本事十足令人艳羡。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1948.6.21--)英国当代小说家,编剧,1975年处女作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出版,随即凭借此书获得毛姆文学奖,在大众视野和学术界都饱受赞誉,由于早期创作风格较为黑色幽默,评论界为其冠以“恐怖伊恩”的称谓,代表作有《赎罪》、《星期六》、《阿姆斯特丹》、《儿童法案》等,多部作品被翻拍成电影,素有英国的“国民作家”之称。

  题图:《赎罪》电影剧照

  编辑:十三 排版:fay(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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