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狂欢下的疑云和罪恶 | 协和八

  皮内尔医生解除“疯子”的锁链, Joseph-NicolasRobert-Fleury,1795

  到十九世纪后期,另一位医学史上的大拿让-马丁·夏尔科医生(Jean-Martin Charcot)执掌这家医院,则使这里成为整个欧洲研究、教学精神病学的中心。哲学家米歇尔·福柯正是通过对萨尔佩特里埃医院的研究写就了他的成名作《疯癫与文明》(他最后也死在了这里)。

  

  让-马丁·夏尔科医生

  让-马丁·夏尔科。这个名字对世界上每一个医生来说都是如雷贯耳,因为他实在太牛了。他是神经病学家、精神病学家、病理学家,为我们留下来一大堆以他名字命名的医学名词:夏科特三联征、夏科特五联征、夏科特病、夏科特关节、夏科特-雷登晶体(由于早期国内的糟糕翻译水平,他的名字被错误地翻译成了「夏科特」)……这个列表可以很长。由于他对医学的巨大贡献,他经常被称为「现代神经病学的奠基人」,又由于他工作的强势风格,还得名「神经症领域的拿破仑」。

  

  Jean-MartinCharcot,1825-1893

  夏尔科在萨尔佩特里埃医院工作了 33 年,可以说把一生都奉献在了这里。从1882 年开始,他在这里正式设立神经病专科门诊,并定期开设公开讲座。他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癔症(hysteria,或称歇斯底里),因为在这里实在有太多的癔症女病人了。夏尔科尚未跳出传统神经病学思维的窠臼,他认为癔症也和其他神经系统疾病一样,应该有神经系统本身的缺陷,但是他找不到解剖异常,因此将癔症归类为神经系统「运行」的异常,只能通过相对应的症状来诊断(我们现在知道,癔症是精神心理的问题。现代心理医学已经抛弃了「癔症」这个名词,将其细分成了多种不同的精神心理异常状态)。他还是第一个将催眠术引入到精神疾病的诊断和治疗中来的人。他通过催眠术激发出癔症患者的躯体症状,从而进行观察记录。

  这幅画

  好,我们现在可以开始来聊聊这幅画的内容了。这幅画的作者皮埃尔·安德烈·布鲁耶(PierreAristide André Brouillet,1857-1914)是法国的学院派画家,师从名家让-里奥·热罗姆。布鲁耶所处的年代,正是西方资本主义的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科学技术日新月异,文化、艺术及生活方式等都极大繁盛。这个年代的中产阶级对科学技术各方面的新成就都充满了兴趣。这就是为什么夏尔科医生每周五举办公开讲座、演示会时,会有许多非医学专业的「社会贤达」前来听讲。布鲁耶的这幅画并非忠实地还原某一次讲课的现场,因为画中的人物每一个都确有其人,大多数是一代名医,如命名「Joffroy征」的 Alix Joffroy、命名「Tourette病」的 Georges Gilles de la Tourette,他们几乎不可能一起来听同一次讲座。不过画家对讲座现场的描写是非常真实的。画家让名医齐聚一堂形成如同「狂欢」现场的艺术处理方式也无可厚非。

  

  让我们来仔细观察一下这幅画。画家很成功地让大家第一眼先看到站在焦点位置的主角:夏尔科医生。他的表情和姿态自信而威严,显示出他在医学领域不容置疑的权威地位。在他左手边,身穿白衣与夏尔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名病人,她的姿态非常特别,如果是医学生/医生,大概很多能一眼看出这个病态姿态的名称——「角弓反张」(Opisthotonus)。这是癔症发作时的一种抽搐表现。就算没有第一时间看出,如果你仔细观察这幅画就会发现,在夏尔科对面的墙上有一幅教学挂图,正是标准的角弓反张教学图。而这幅教学挂图的创作者也坐在现场,就在夏尔科的右手边:跨界的解剖学家、雕塑家保罗·里歇尔(Paul Richer,1849-1933)。

  在夏尔科左手边,扶着病人的医生在现代医学界的知名度可能比夏尔科还高——约瑟夫·巴彬斯基(Joseph Babinski)。以他名字命名的「巴彬斯基征」是医学生在成长道路上必会遇到的丰碑。巴彬斯基当时是夏尔科的助手,他已经陪着教授听过无数次这样的课了,所以他的注意力并不像听众那样集中在教授身上,而是集中在帮助可怜的病人上。

  在夏尔科右手的桌子上放着一些器具和设备。我们可以辨认出有一个叩诊锤,还有一台电疗仪。电疗仪的发明者正是夏尔科的老师纪尧姆·杜彻尼·德布洛涅(Guillaume Duchenne de Boulogne,1806-1875),「杜兴氏肌肉营养不良症」的命名者。

  

  杜彻尼发明的电刺激治疗仪,可以通过电刺激诱发肌肉运动

  夏尔科每周五的公开讲座在当时的西欧医学界影响巨大,有许多国外的医生特意来萨尔佩特里埃医院进修。1885 年,有个来自维也纳总医院的 29 岁年轻进修医生听过夏尔科教授授课后,感觉醍醐灌顶,回到维也纳后很快在此基础上发展出自己精神分析理论。这个进修医生就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他显然对在萨尔佩特里埃的听课经历念念不忘,因此将这幅画的版画版本一直挂在他的诊室中。

  病人

  夏尔科的每次公开讲座都会使用一名病人作为「教具」。在讲座中病人会通过催眠被诱发出癔症性抽搐的症状以供展示。在他经常使用的几名「教具」中,最明星的病人就是在这幅画中出现这位:Marie Wittmann,外号「小白」(Blanche)。小白本是作为护士来到医院工作的,但是在工作中出现了癔症发作,从而变成了医院的病人。夏尔科发现她因为某些早期精神创伤极易被催眠,并且在催眠状态中的依从性非常高。因此小白成为最常出现在夏尔科讲座上的「教具」,甚至获得了「癔症皇后」的称号。

  

  AlbertLonde催眠小白,1880

  事实上夏尔科在讲座中的展示不止限于诱发小白的抽搐状态,他还让小白完成各种各样的「表演」,例如暗示小白手中的水是毒药,让她喂给在座的某位听众喝就是其中最知名的表演项目。这就让他的讲座变味了,变成了某种利用病人的缺陷来进行的表演秀。这在医学伦理学尚未成熟的当时就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夏尔科一再为自己的讲座辩护,否认其讲座的表演性质,但也承认「病人的病症特性会在被人围观时表现得更为夸张」。

  更重要的是,当 1893 年夏尔科去世后,小白就再也没犯过癔症了。这让夏尔科在死后再次成为争议的焦点。在媒体发现这个事实后,产生了各种猜测:一种是认为小白的癔症早就好了,但是夏尔科为了作秀通过催眠术强行诱导她发病;第二种则认为小白根本就没有被催眠,她只是假冒病人配合夏尔科演一出假戏而已;第三种认为包括小白在内的很多夏尔科的癔症病人,会有意顺着夏尔科的想法谎称自己存在各种症状体征,以获得夏尔科的关注,至于夏尔科知不知道他们在撒谎,就很微妙了(见延伸阅读文献)。所有这些猜疑在采访中均被小白一一否认。但是无论如何,夏尔科利用病人的特殊体质故意诱导病人发病,令病人受到本可避免的伤害,从医学伦理学上说永远是他的一个污点。

  BTW. 小白的结局很悲惨。夏尔科死后,恢复正常的她成为当时新兴的放射影像实验室的助手,之后又进入玛丽·居里的实验室工作,继续为医学做出贡献。然而她不可避免地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批核辐射的受害者,最终不得不截除了双腿和右臂。

  【延伸阅读】

  S. Giménez-Roldán. Clinical history of Blanche Wittman and currentknowledge of psychogenic non-epileptic seizures. Neurosciences and History2016; 4(4): 122-129

  Harris, J.C. A Clinical Lesson at the Salpêtrière. Archives ofGeneral Psychiatry, Vol.62, No.5, (May 2005), pp. 470–472.doi=10.1001/archpsyc.62.5.470

  作者

  邵池

  

  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治医师

  北京协和医院艺术教研组副组长

  多年潜心研究如何通过艺术教学来增进医学生和医生的临床技能

  附:医学史系列目录 2015-03-31 2015-04-06 2015-04-13 2015-04-21 2015-04-28 2015-05-15 2015-08-08 2015-08-22 2019-01-01 2015-09-26 2015-10-11 2015-10-18 2015-11-11 2015-11-22 2017-03-24 2019-01-31 2019-02-28 2019-03-13 2019-04-01 2019-05-01 2019-06-16

  首刊于:帅府园论坛(微信公众号)、帕格尼尼的左手(微博)

  编辑:狗爪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