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摄影家阮义忠先生的摄影作品具有哪些发人深省的摄影视角?

  镜头是眼睛的一种延伸,和文学这种可以隐藏文字背后的形式相比,摄影就那么赤裸的介入到现实中,不留情面的“见证”那些发生的事情,存在的人,拍摄者怎么看待世界,照片就怎么存在。

  照片是真实的吗?

  无论怎么看,所谓定格的瞬间都是一连串过程中的截取的片段罢了,怎么去截取,无可避免会受到拍摄者主观的影响。假如我们拍摄一个人痛苦的神情,实际上对大众来说,痛苦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极细微部分,但是在这张照片中,一切都被放大了。

  或许我们会把这张照片命名为“痛苦的人”,开始拼命挖掘背后潜藏的东西,这时候这个人就消失了,取代的只能是痛苦这个符号化的东西,全然已经不顾可能这种情感可能只是被摄者一段经历的一小部分而已。但是我们就陷入了由果推因的陷阱中,创造出那些不明不白的情节来取代真实本身。所以这种“真实”是被创作出来,而非确实存在的。

  所以我们在讨论拍摄者的视角前,必须要明白拍摄者是什么样的人,和被摄对象是什么样的关系,想让我们看到什么。

  论及阮义忠先生的摄影视角前,我想先请大家看下面的一组照片。

  《新村》 鸟头小组

  照片出自鸟头小组的两位摄影师,宋涛和季炜煜。看上去似乎很难理解,仿佛是一类人生活的断章取义,琐碎、日常、平淡,同时又见缝插针。

  其实我也无法理解,照片中不但作者本人介入在内,同时许多影像是被创造出来的。如果要给这种摄影方式起个名字,不如叫做“主观纪实摄影”或者“抒情纪实摄影”,无论怎么去创造画面,那些已经或即将被推土机的履带所碾碎并迅速掩埋的楼房里与楼房周围的细小与委琐的事物上。这些不起眼的健身器材,在废墟边上倔强地伸展枝叶的小树,见缝插针地挤进了新村小区的便利店,透过窗口露出身躯的电风扇,这些灰蒙蒙的天空,这些一次又一次被他们的闪光灯所擦亮的杂物,还有被他们作为自己的化身叫来的那两个充满活力的少女与少男,都是拍摄者本身眼中周遭世界的真实的模样。

  这样的影像存在于什么样人的眼中呢?

  “宋涛几乎在每顿饭后都要用繁复的沏泡过程来与朋友一起分享他的普洱茶;他们会反复临摹颜真卿和苏东坡的字帖,讨论红木家具和陶瓷,但与此同时,那连接着ipod的小音响里播放的却是各种流行歌曲或交响乐,并常常将“顶马”那有着最粗俗歌词的歌曲的音量开得很大。他们有一个个子矮小的四川阿姨为他们每天准备晚饭,洗衣打扫,但他们在阳台上却始终保留着一座堆得像小山一样的一升装的“农夫山泉”的空桶。沙发边上堆着另一座小山,是一张张的正方形的已被写满的宣纸,当阿姨将饭菜端上来之际,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从中捡起尚飘着墨香的四张,服服帖帖地铺满饭桌,用来堆放鱼骨,也免得汤汁将桌面弄脏。在笔墨纸砚的边上是可以打塑料子弹的仿真手枪,在摊着浮世绘春宫画册的沙发上散落着各种傻瓜机、胶片单反机、120相机和4乘5座机。”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如何能读懂他眼中的世界,他那些记忆的痕迹,也不会引起你丝毫的共鸣。

  《一代宗师》中有一句我特别喜欢的台词,“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拿来形容摄影是再合适不过。宋涛和季炜煜拍摄的新村,绝不是存在于上海的新村,他们纪实的是记忆中的投影和现实的重叠,虽然拍的是他人,见的却是自己。

  转回来谈到阮义忠先生的视角。

  人与土地 阮义忠

  我记得某次演讲中阮先生提到过,摄影师一辈子拍一个项目就了不得了,他经常到大陆来访问交流,却从未拍过一张照片,因为这不是生养他的地方,对这片土地没有爱。

  他几十年来拍了什么呢?

  “《北埔》是一个很小的客家村落;《八尺门》是原住民在基隆港都市生活的夹缝中生活的记录;《人与土地》是台湾农业社会的最后一瞥;《台北谣言》是现代都市生活的阵痛;《四季》是我一辈子第一次知道台湾除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闽南人,还有一种人群,原住民。”

  我们从他的照片中看到的是台湾田野街头的风貌,这里的人很随意很认真的生活着,没有戏剧化的画面,没有冲突,众生茫茫而平凡。

  熟悉阮先生作品的人,都了解先生文风优雅而又温暖,在《失落的优雅》中,先生每拍一张照片,就讲述一桩故事,道不尽的是浓浓的乡情。那些随着世情变迁,逐渐消逝的风情和故事,慢慢的褪色黯淡,影印在照片中,逐渐成为渺不可考的古风。

  而这一切,阮先生娓娓道来,不含一点做作和刻意。看这本影集,我们仿佛坐在老者身旁的幼童一般,听那些淡去的记忆。

  阮先生不会以己度人的揣测别人,塑造别人,在大部分拍摄者拼命利用被摄对象来营造自己想要的画面时,先生把镜头探入了人心。在他的眼中,每个人都是一段故事的集合,摄影本身,就是把被摄者内心的光辉投射出来,绝非满足拍摄者臆想的画面。

  “一张成功的照片,绝对不是摄影师本身能够完成的,因为如果没有那个人、事、物,你又不在现场,就不可能有一个影像的诞生。所以一个摄影家再了不起,充其量也只是百分之五十的创作者而已,另外百分之五十的功劳是镜头前面的对象。所以身为一个摄影家最基本的伦理就是应该尊重对象,这是我到现在坚持创作的目的”

  所以他就那么有意无意的错过那些容易被过度解读的所谓瞬间,去还原一段更本质的情节。在他的眼中,那些人都是温暖可爱的,这些故事内敛而又优雅,摄影所做的,就是隐藏自己,发现别人。

  我有时会想起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在我们城里人眼中的70年代农村,充满着愚昧,麻木,或者枯燥的生活。这无非是我们自己可悲的,居高临下的视角。而在路遥笔下,那些鲜活的,可爱的年轻人,他们的生活虽然有痛苦,有迷惑,有绝望,但他们的故事是那么的诗情画意,让我们一度忘了这是在那个蒙昧未开的年代。

  “一个文化人,如果一直都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记录,那自己都很难坚持下去。摄影不只是一个创作,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生活的温度的来源。所谓的温度,就是彼此互相的付出。所以我需要别人,不能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阮先生平日喜欢收藏黑胶唱片,据说有两万多的规模,热衷于手冲咖啡,耐心的从烘焙豆子开始,每天都爬山。每日会坐在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前,口述文稿。所有的细节,优雅而又内敛。如果要总结阮先生的视角和境界,大约应当说,先生才算是真的见了众生。

  参考:

  《摄影美学七问》 阮义忠

  《失落的优雅》 阮义忠

  《格是阿拉格上海》顾铮

  《欢迎来到鸟头世界》施翰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