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新论 | 颜海英 | 希腊罗马时期的文化交融——古埃及预言文学与魔法文学的流

  希腊罗马时期的文化交融——古埃及预言文学与魔法文学的流传

  颜海英

  (北京大学 历史系,北京 100871)

  

  摘要:从古埃及预言文学与魔法文献在希腊罗马时期的演变和流传入手,可以讨论埃及宗教对后世的影响,考证救世主、末世论、天启论、天堂、末日审判等观念是如何在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时代背景下产生和演变的,从而在古代地中海地区文化交融的历史经验中寻找其对现代社会的启示。

  关键词:古埃及;希腊罗马时期;预言文学;魔法文学

  

  赫尔墨斯……曾经对我说……那些读这些书的人,会认为它简单易懂,内容清晰。事实上正好相反,这些书的意义隐藏在词语后面,并不清楚。尤其是当后来,希腊人试图将其翻译成他们的语言时,这些文字只会更令人费解,导致其意义被完全扭曲。用其本初的语言来表达,这些论述就十分清楚。因为埃及语的词语和发音有着这样的特质,其中包含有其所涉及的物质的力量……保留这些论述,不要翻译它们,以此来防止那些希腊人知晓这些奥秘。他们傲慢无礼、枯燥无味以及俗艳的说话方式会减少我们语言的神圣性、力量以及这些言语的强大威力。因为所有希腊人的讲话都是空白无用的,只能用来炫耀。希腊的哲学不过是些聒噪的清谈。对我们而言,我们使用的并不是言语,而是充满力量的声音。

  自公元前332年亚历山大的征服,到公元7世纪阿拉伯人的到来埃及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与希腊罗马文化碰撞和交融的过程,伴随着文化传播、交流的深入,埃及传统文化受到各种异文化的冲击,出于“被遗忘的恐惧”和文化身份认同的需要,系统表述、刻意保存传统文化成为潮流,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口传及仪式的内容开始形成文本,而原有的文本开始了经典化或正典的过程。古埃及宗教的核心内容从隐蔽走向显现。在此基础上,埃及宗教与希腊罗马及犹太文化的宗教传统开始融合,亚历山大里亚就是地中海地区的思想大熔炉。古代晚期的各种思潮如赫尔墨斯主义、诺斯替主义、神秘宗教等等都源于埃及。

  希腊罗马时期的文化交融,是学术界几个世纪以来的讨论热点,特别聚焦在希腊化问题上。19世纪的主流观点是融合说。即认为希腊化时期的文化不纯是希腊的,是掺杂了外国成分的,而且认为这种掺杂是导致希腊文明衰落的一个原因。根据融合说,希腊化时期,希腊和东方元素揉到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了一个新的文明。第二个阶段是二战之后,随着民族解放运动,学术界开始了文化身份认同的探讨,大家普遍地倾向于隔离说。概括来讲,即东就是东,西就是西,两种文明不可能融合成一种新文明。希腊化时期的社会是一个双面社会,两种文明是一体两面。在一个社会里两种文明并存着,但是没有融合在一起。隔离说在学术界占据主流很多年,最近十几年开始流行一种新的“文化元素说”。“文化元素说”目前还在完善当中,基本观点是:很难用希腊化还是东方化来概括这个时期的文明,那是一种简单化的理解,在文化交融的过程中,大家都有所取舍,希腊文明在东方文明当中选择它所需要的,东方文明从希腊文明当中选择它所需要的,选择了之后再进行改造。在这个选择改造的过程当中,传统得以延续。

  本文从古埃及预言文学与魔法文献在希腊罗马时期的演变和流传入手,讨论埃及宗教对后世的影响,对上述的“文化元素说”进行回应,考证救世主、末世论、天启论、天堂、末日审判等思想是如何在社会动荡和文化冲突的背景下,从埃及宗教的土壤中孕育和嬗变的,从而在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历史经验中寻找其对现代社会的启示。

  古埃及宗教有三种表述形式:一为文字形式,自公元前2500年的金字塔时代,以《金字塔铭文》为核心的墓葬文学及奥塞里斯神话为主的复活故事,到中王国时期的石棺铭文,新王国时期的《亡灵书》及《密室之书》,以及文学作品如《因森格教谕》《善腾哈瓦斯的故事》等;二为上述内容的建筑、图像表达,即神庙、墓室的浮雕、铭文、绘画;三为围绕这些主题的宗教仪式、节日庆典。可以说,它们渗透着古埃及人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预言文学中的末世论和救世主

  预言文学是中王国时期(公元前2000年左右)开始出现的一种文学传统,其主题是预言灾难和乱世的到来及秩序最终战胜混乱的结局。混乱是暂时的,作为救世主的国王终将结束混乱。这一主题是为王权合法性服务的,经典作品是《涅弗尔提预言》和《伊浦味陈词》。其基本模式是相同的:一是描述预言发生的背景;二是预言自然与社会中的秩序崩溃;三是预言拯救埃及的救世主国王的最终出现,秩序得到恢复:“秩序将回到她的王位上去,而罪恶将被驱除。”在这类作品中,与秩序相对立的混乱(isft)得到具体而夸张的描绘,混乱的标志是一切社会关系的颠倒,如国王和臣民,主人和奴仆,富人和穷人,等等。作品中没有任何具体历史事件的描述,而是充斥着这类陈词滥调,其最终目的是证明神圣王权对社会秩序的必不可少。第一中间期王权的崩溃和社会的分裂使人们对传统的社会秩序产生深刻的怀疑,预言文学的兴盛,起到维护统治秩序的御用文学的作用。

  涅弗尔提预言是中王国时期的经典作品,新王国时期也有约二十份以上的残缺的抄本。

  希腊罗马时期,预言文学的形式不但延续而且日渐盛行。在曼尼托和古典作家的笔下,也有同类的灾难预言故事,这些故事有着高度的相似性,其中流传最广的分别是:公元前4世纪曼尼托的《埃及史》中的灾难预言,公元前2世纪的《世俗体编年史》,公元前2世纪的《陶工预言》,罗马早期的《山羊预言》,赫尔墨斯文献中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等等。

  《世俗体编年史》是赫里奥波利斯地区的哈尔萨菲斯神的神谕,以编年体描述了波斯统治时期的第28、29、30王朝的乱世,核心主题是期待法老救世。

  《陶工预言》描述第24王朝波克瑞斯统治时期,山羊神赫努姆假托陶工预言在异族统治800年后,普塔神将再临人间拯救乱世。在这个作品中破坏埃及的外族人是希腊人。科伦(Koenen)认为这个作品创作于“埃及爆发起义的时候,可能是公元前130年之后”。陶工,羊神赫努姆的化身,预言将有一个外族人“系带者”(即希腊人)统治的危难时期,他们居住在亚历山大。与古典时期的预言家涅弗尔提非常相似的是,作品中哀叹自然和社会秩序的破坏:“太阳将暗淡下去,不愿意看到埃及的罪恶。”然而,最后女神伊西斯将扶持一位国王,亚历山大将成为沙漠,而它的神祗将到孟菲斯去:“系带者会毁掉自己,因为他们是Typhon的信徒。Agathos Daimon会放弃这座城市(亚历山大),迁移到神的居住地——孟菲斯。这里会变成沙漠,外国人会在我们之间修建城市。在所有邪恶的末日到来之时,在外国人如秋日树叶离开树枝一样消失之时,这些事情会发生。系带者的城市会成为沙漠……由于他们所犯下的不敬神之罪。搬到那里的埃及神像会回到埃及,对渔民来说,临海的城市会变成干旱之地,Agathos Daimon和Mephis会离开那里来到孟菲斯。路人会说:这里曾竟是繁华之所,是万国之民的居住地。”

  末世论和救世主思想的萌芽,非常具体地体现在托勒密时期最后的本土国王的名字中。在公元前206年到公元前186年之间,底比斯的埃及祭司领导了反抗托勒密王朝的起义,在将近20年的时间里,底比斯及其附近的公证文献不是用托勒密国王的名字纪年,而是用本土的法老年号。两位叛乱国王的名字分别读做Haronnophris和Anch-onnophris。这两个名字有着深刻的含义。Hr 即荷鲁斯,onnophris则是奥赛里斯神的一个名字,意思是“好的事情,完美的事情”。Haronnophris就是“荷鲁斯-奥塞里斯”。根据古埃及的命名习俗,国王的名字中一定会有神名出现,但是作为冥世之王,奥塞里斯从未出现在法老时代的王名中。然而,到了后期埃及,即埃及在外族统治期间,这种写法变得普遍起来。这个名字令人联想起奥塞里斯死而复生的神话:奥塞里斯是埃及的第一个法老,他被弟弟赛特所杀害,后者想取代他的位置。不过,赛特却被奥赛里斯的儿子荷鲁斯所击败。荷鲁斯为他的父亲复了仇,并成为人间的王。而奥赛里斯成了冥界之王。每个活着的法老都是荷鲁斯的化身,每个去世的法老都成为奥塞里斯。“荷鲁斯-奥塞里斯”这个名字在传递这样一个信息:这个国王既是荷鲁斯又是奥塞里斯,死去的奥塞里斯又回归了。这是以死神的复活寄托恢复国家独立的心愿,是彼时的弥赛亚信息,在那个时代,地中海地区的许多古老民族都在盼望着一位弥赛亚的到来。Anch-onnophris的意思是“活着的奥塞里斯”,这个名字所包含的信息更加显而易见:希望并没有随着Har-onnophris的去世而失去,它依然还在,因为“神-国王onnophris依然活着”。这就是最后一个本土法老的名字的真实含义。

  与早期的预言相比,世俗体预言文学最大的变化,是灾难的原因和救世主角色的转变。在《涅弗尔提预言》和《伊浦味陈词》中,灾难是自然界和社会内部的,而后期的预言中,灾难的原因是外族人的入侵。在早期预言中,救世的角色永远是国王,国王就是正义和秩序的象征。而世俗体预言中,神取代了国王,成为绝望人民的希望。这是希腊罗马时期埃及宗教发生质变的开端。

  古埃及宇宙论的核心是王权神化。本土法老离开政治舞台,意味着埃及传统宗教失去了核心,尽管神庙依然香火繁盛,但毕竟是最后的繁华,落日的余晖。几百年前作为犹太人创立一神教的对立面的埃及,如今成为早期基督教的摇篮。

  二、预言文学中的对抗宗教和天启思想

  曼尼托的《埃及史》中有另一篇预言——《阿蒙诺菲斯的故事》,发现于罗马作家约瑟福斯的抄本中。这篇故事的背景是第18王朝,国王阿蒙诺菲斯有一个愿望——“想见到众神”,他的大臣也叫阿蒙诺菲斯,帕比之子,是一个有预言能力的智者,告诉他要把全国的麻风病人都驱走,才能实现见到神的愿望。于是国王把全国8万麻风病人赶往尼罗河东岸的采石场,把他们隔离起来,其中还有一些祭司身份的人。大臣阿蒙诺菲斯又预知“会有同盟加入这些不洁者,这些人将统治埃及13年”。之后果然这些人伙同来自耶路撒冷的喜克索斯人一起发动了叛乱,他们选出赫里奥波里斯的前祭司作为首领,他改名为摩西,禁止崇拜埃及原来的众神,毁掉神像,故意在神殿烧烤杀掉的神圣动物,甚至还逼迫祭司们一起做这些渎神之事。叛乱持续了13年,国王带着阿匹斯圣牛和其他神圣动物一起到埃塞俄比亚避难。当然,最终的结果是代表正义的法老赶走了异族人,重归埃及。

  值得注意的是,曼尼托的这个故事持续流传,后来又出现了若干个版本,如公元前320年的Hecataeus of Abdera, 公元前2世纪的Lysimachos,公元前49年的尼禄之师Chaeremon,公元前1世纪的Pompeius Trogus,公元前后的斯特拉伯,公元1世纪到2世纪的塔西陀,都写过类似的故事,除了细节的差异,这些故事都有瘟疫或者麻风病患者被迫害,以摩西为首聚集沙漠,反叛、逃离,在巴勒斯坦建立新宗教等等情节。塔西陀的故事是个综合版本,其中特别提到了新宗教的原则是“对抗、反转和倒置”,如新宗教的信徒在神庙中立驴的塑像,宰杀传统宗教的神圣动物如羊(Amun)、牛(Apis)等等。这些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常常是时空错乱的,如摩西与约瑟在一起,被迫害的麻风病人向耶路撒冷的喜克索斯人求助等等,因此学者们通常忽略这些故事的历史价值。

  较晚些时候的一篇预言是《阿斯克勒庇俄斯》,原名Logos teleios,意为《完美论道》,希腊文原稿现已遗失,其编纂时间约为公元100—200年。现有研究多以其拉丁译本为主。

  其中第24到26篇中,赫尔墨斯对阿斯克勒庇俄斯做出了一段预言,涉及众神离开,埃及遭受的灾难、邪恶以及秩序的恢复:

  (24)阿斯克勒庇俄斯,你难道没有觉察吗?埃及乃是天堂的映像。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天堂中按轨迹运行的万物都转移或是降入埃及了。更真切的说法是,我们的国家是整个宇宙的神庙。

  那个时刻即将到来,所有埃及人的虔诚敬拜都是徒劳,毫无结果。因为众神将离开人间,回到天堂,埃及将成荒原。此旧日圣地将为众神所弃,其上再无神迹。异族会遍布此地,无视宗教。更糟糕的是,宗教以及对神的敬奉会被所谓的法律禁止。这块神圣的土地,曾经的神庙和圣所之家,尸横遍野,坟茔累累。哦,埃及,埃及!只有(古老)宗教的传说流传于世,但你的后代却再不信它;只有刻在石上的铭文仍在讲述你的虔诚往事。斯基泰人、印度人或其他种族的人会在埃及定居。埃及境内将满是蛮夷。众神将返回天堂,遗弃人类,人类会因此灭绝。埃及将成荒漠,再无人烟,再无神迹。

  (尼罗河)将连发洪水,冲毁堤坝。圣水将因此玷污,堤坝垮塌,死人无数,幸者寥寥。此后所余之人,唯言语为埃及语,行为举止则皆类异族。

  (25)为何哭泣,阿斯克勒庇俄斯?埃及会遭受更可怕的事,会堕入无边的恶中。这里曾是圣土,敬奉诸神。由于她(埃及)的虔敬,诸神降到尘世,来到此地。由于她教授了人们宗教和虔诚,这片圣土才蒙受大难,成为最残忍的例证。对厌倦了生活的人类来说,宇宙不再是奇观或值得景仰的事物。

  同样,整个宇宙中的善,却成为人类的危险或负担。人们因此不再爱,反而会鄙视它……人们偏爱黑暗而不是光明,死亡而不是生存……哀哉,众神离人类而去!只有邪恶天使留下,混迹在人群中。他们会迫使这些可怜人犯下种种罪行:战争、抢劫、欺骗以及所有与人的灵魂本性相矛盾的恶事。……海洋不再适合航行。天空中不再有星辰闪烁,因为众星都停滞了。……果实都会枯萎,田地不再肥沃。

  (26)这就是这世界久远的历史:反宗教、无序、无理性,对善漠不关心。……哦,阿斯克勒庇俄斯,神至高无上,其下便是他(the One)……神的善通过他的意志实现,他会反抗所有恶,对抗整个宇宙的崩坏。他会制止谬误和恶意的影响。他会降下洪水和大火,还会在各地传播瘟疫和疾病,以此来结束这一切。最终,他会让世界恢复到最初的美好,让奇观和值得景仰的事物再现,人类开始崇拜神,神是造物主,是他让一切恢复如初。……由此世界获得重生……所有的善都会回归。

  总的来说,预言的中心是神将离开埃及,埃及由此变成荒漠,灾难丛生,由异族统治,埃及人会变得跟异族一样。所有正常的秩序都被打乱,善恶颠倒。最终会出现一个救世主,恢复秩序。埃及此前曾是天堂的形象和全世界的神庙,此时却成为沙漠,神祗将离开她。宗教、秩序和理性都终结了,但神将恢复并重新创造世界,甚至将创建一个新的亚历山大。

  《阿蒙诺菲斯的故事》与《阿斯克勒庇俄斯》的情节,都是穿越时空的,既没有救世主角色的国王,也没有符合历史逻辑的事件,但它们标志着预言文学一个新的阶段,普遍末世论的出现。这种预言里,对灾难的界定是现实世界被污染,神的缺失及埃及众神被外族人侮辱。这是对现实世界最深刻的否定。

  在《阿蒙诺菲斯的故事》的开头,提到国王的愿望是“想见到神”,在外族人统治之前,“与神面对面”是国王的特权,神庙最深处的神殿,只有国王和大祭司可以进入,为神像沐浴更衣,举行“晨仪”。因此,“神的缺失”本身是有着象征含义的。此外,埃及众神受到叛乱者及外族人的玷污,更强调了现实世界的堕落。

  早期的预言文学里,救世主的出现意味着灾难的结束,秩序的恢复。按照古埃及人的宇宙论,世界的本原状态是完美的,但这种状态需要持续更新恢复,重要的节日和仪式、王位的更迭,都是复新的节点,而从大的混乱和灾难中恢复,也是一种复新。从曼尼托到阿斯克勒庇俄斯,都描述了世界被玷污,无法恢复到原初状态,理想的世界在另一个宇宙。国王拯救的观念转变为末世论。这种对天启的追求,标志着古埃及宗教的本质转变。

  这两个预言及其后世的流传版本中,还有另外两个重要的共性:一是将外族人与麻风病、瘟疫联系起来,其次是强调外族人对埃及动物崇拜习俗的鄙视和侮辱。在赫尔墨斯预言中,异族人入侵是埃及所遭受的众多灾难之一。“斯基泰人、印度人或其他种族的人会在埃及定居。埃及境内将满是蛮夷”,“幸者寥寥。此后所余之人,唯言语为埃及,行为举止则皆类异族。”这是埃及为众神所遗弃的证据,由此将现实世界的堕落归因于外族人的入侵。

  在古埃及的传统观念中,异族是混乱的象征,而埃及人是秩序的代表。这是自第一王朝开始就形成的文化自我中心主义。但是后期预言文学中的异族人,是古埃及各个历史时期的重大集体创伤的综合和凝聚,是一个符号化了的象征。从第二中间期喜克索斯人的入侵,到第18王朝埃赫纳吞宗教改革,波斯统治,希腊人统治,罗马人统治,等等。按照创伤程度的高低,记忆可以被删除、被加密或者被改写,上述种种集体创伤记忆是被加密的,犹如没有根的浮萍一样随处漂游,可能被安插在任何时空,这就是为什么这些预言故事里会出现时空错乱的情节。这些预言的意义,不是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而是告诉我们这些是对谁发生的。

  对于动物偶像的破坏,塔西陀提出叛乱者创建新宗教的原则是“对抗、反转和倒置”。文化记忆理论的创建人阿斯曼认为,任何一种人为建立的或“主动”的宗教,都必然是对抗宗教(counter-religion)。因为它们总是必然要相反于一个传统(即它们从中脱生的那个传统)。这样的宗教阿斯曼称之为“secondary religion”,相对于它们脱胎而出的那个“primary religion”。这两种宗教间最大的差别,就是前者的建立往往要考虑到后者的存在,并刻意与之相反。

  以埃及传统宗教为对立面的一神教,本身产生于埃及内部,或者说,埃及传统宗教的系统崩溃,为一神教的诞生提供了土壤、环境和驱动力。

  后期预言文学中的末世论,将外族入侵和世界堕落联系到一起,认为在污浊的世界中有一层帐幔,隔开有限和无限的真实,此岸和彼岸。对抗现实苦难的动力,是指向彼岸的。

  三、魔法文学中的天启思想

  古埃及的魔法文学体裁从大约公元前1500年一直延续到公元7世纪。天启思想的发展,在后期魔法文学中也有明显的轨迹。有典型意义的是世俗体魔法文学作品《善腾·哈姆瓦斯的故事》。

  《善腾·哈姆瓦斯的故事》讲述拉美西斯二世的第四个儿子——王子哈姆瓦斯的传奇故事。他是孟菲斯城普塔神的大祭司,学识渊博,而且崇尚古代文化,修复过多处神庙。这个故事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保存在开罗博物馆第30646号纸草上,成文于托勒密王朝。故事主要讲述哈姆瓦斯寻找名为《图特之书》的魔法书过程中经历的种种奇遇。在故事里,《图特之书》象征着神的一种特权,一种人类所不具备的沟通能力:“书中有两段符咒。当你朗读第一段咒语时,你将用魔力控制天空、大地、冥界和山川。你将能听懂天空中所有的鸟类和地上的爬行动物的语言。你将能看到深水中的鱼(尽管它们在21腕尺深的水下)。你朗读第二段咒语,那么,无论你在人间还是冥世,你都能看到拉神与九神出现在天空,月亮也在升起。”

  在早期魔法文学中,无论是《胡夫与魔法师的故事》还是《两兄弟的故事》,提及这种神秘知识时,都没有具体的描述,因为那是秘而不宣的,生命和世界的终极秘密,仅仅属于神的世界,这个秘密把神与人永远地隔绝开来。《图特之书》有一种启示的特征:它的咒语使得拥有它的人能够看见隐蔽的事情并能看见众神。

  故事的第二部分见于大英博物馆第604号纸草的反面,主要是讲哈姆瓦斯之子西奥塞尔的故事。西奥塞尔自幼天赋过人,聪敏异常,12岁时就成为优秀的书吏,学问胜过了孟菲斯所有的人。故事很大篇幅讲述幼年的西奥塞尔带父亲去观看阴间的奇迹。

  这段故事以两个葬礼的描述开始,一天,哈姆瓦斯看到一个显赫富有的贵族的葬礼,规模浩大,全城的人都来哀悼,随葬品和棺椁都极尽奢华。不久之后,他又看到一个死去的穷人被一张破席裹着,孤零零地被拖去沙漠埋葬。哈姆瓦斯不禁感叹:“做个有钱人多好,葬礼如此风光!看那穷人,身后何其凄凉!” 西奥塞尔说:“父亲,让我带你去冥府看看他们都有什么样的际遇”。于是父子俩到了冥界,看到了审判大厅,奥塞里斯,42个陪审团。他们看到一个人穿着上好的亚麻衣服,站在奥塞里斯身旁,对他的宣判是:因为他生前的善行,他得以通过末日审判,加入众神的行列,从此得到永生。此人竟然是哈姆瓦斯之前看到的那个死去的穷人。而那个举办了风光葬礼的贵族,则被判有罪,被拉去地狱受罚。

  这个故事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活人入冥府的情节,这在以往的古埃及文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却是两河流域和希腊文学传统中常见的主题,如苏美尔语的《吉尔伽美什、恩奇都与阴间》,阿卡德语的《吉尔伽美什史诗》第12块泥版,都描述了恩奇都进入冥府而不得生还的故事,希腊神话中冥神哈迪斯抢夺农神之女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奥菲斯入冥府寻找亡妻的故事等等。在埃及的宗教传统中,关于来世的描述是一种知识,了解它是超越死亡、得到永生的条件,但这种了解是一种保险而不是一种启示,不是道德层面的说教,而且掌握这种知识是某些人的特权。在《来世之书》中,明确提到来世知识的神秘性,只有少数“被选择的人”才有资格知道:“这是在来世隐秘之处以如此方法完成,那里遥远而神秘,只有被选中的人才知道它。”

  《善腾·哈姆瓦斯的故事》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死者在来世的境遇与活着时完全逆转。贵族下地狱,穷人得永生。这个故事是埃及传统故事与希腊和犹太传统的奇妙混杂。传统的末日审判最典型的是公元前1300年安尼纸草的描绘,写在纸草上的《亡灵书》其功能就是保佑死者通过末日审判,没有戏剧性的逆转结局。审判的标准与世俗的道德标准是一致的。

  这种大逆转的情节在此前关于末日审判的描述中从未出现过。普塔荷太普教谕中有“贪婪者没有坟墓”的句子,但是基本上末日审判的依据与社会道德标准是一致的,而没有超越其上。人们只要遵循“玛阿特”的原则,在人间可以功成名就,在冥世也能顺利通过末日审判。哈姆瓦斯故事中颠覆性的逆转是审判标准的变化,活着时被尊敬受赞扬的人在冥世被判有罪,而活着时穷困潦倒的失意者却获得荣耀。这让我们想起《圣经》中拉撒路的故事,他生前贫病交加,死后却得到耶稣的祈祷复活,而为富不仁者却在地狱中受煎熬——“人类所赞誉的恰是神所憎恶的”。哈姆瓦斯的故事接受了外国主题的涌入,超越了传统埃及主题。

  在这个故事中,强调了主观宗教体验中通过启示来完成自修、获得提升的主题。在传统的来世信仰中,死后救赎概念的核心是奥塞里斯——作为神在人间化身的国王。王权与战胜死亡始终结合在一起。“末日审判”内容的大逆转,也是新王国之后伴随着王权的衰落,古埃及宗教转型的体现。第18王朝埃赫纳吞宗教改革不仅重创了传统文化,也严重动摇了国王在人们信仰体系中的地位。之后埃及先后经历波斯人、希腊人的统治,本土法老的时代成为永远的过去。埃及人也在漫长的外族统治时期完成了从跟随国王拜众神到直接追随众神的转变。

  四、魔法书与天启思想在民间的扩散

  埃及进入外族统治时期之后,随着官方宗教的式微,民间信仰兴盛,社会上层垄断的宗教经典及相关仪式逐渐向民间扩散,魔法相关的秘传知识也传播开来,在此过程中,魔法的内容和仪式都发生了转变,天启思想也由此出现在魔法和占卜的私人领域,而不仅限于精英阶层。

  古埃及人的概念中,魔法hk3是一种原力和高级知识,几千年中它与古埃及宗教不可分割,是古埃及传统思想中的核心。在古埃及的医学文献中处处都有魔法咒语的应用。魔法也是各种仪式、墓葬文献的基础原则。

  在古埃及这样一个专制制度的社会,知识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和工具,同时也是加入某一特权阶层的必要仪式。贝恩斯认为,以魔法为核心的秘传知识的限定范围与这个人在社会等级中的地位相关联,甚至可以将这种关系容纳到整个官僚体系中去考察。位于等级体系最高处的是国王,他知道的秘传知识也最多,即秘密的内容外人不知道,但谁知道这些秘密却是完全公开的。封闭的关键不是知识,而是某一特定群体;封闭的意义也不在知识本身,而在通往知识的可能;将秘传知识放入社会大背景中,起实质作用的并非知道秘传的是什么,而是谁知道。

  关于高级知识的内容,托勒密时期亚历山大里亚的克莱门特有过描述,20世纪30年代发现的位于法雍的泰布图尼斯神庙图书馆的文献,证明了克莱门特的记载,该文献描述了神庙高级祭司要接受的四个阶段的训练,分别学习地理知识、宫廷礼仪、医学、天文、占卜与预言等,其中最后一个是最高阶的,相关的内容有数量众多的占卜手册,大量的黄道十二宫图和解梦书,防腐技术等等。这些知识是严禁向大众传播的:“我在神圣的众神以及上天众神面前向你发誓,将不会告知任何人所罗门的秘密,当然也不会将魔法适用于一些问题上,除非事情的必要性迫使你这样做,以免你遭受神偶然的愤怒”,“将这个作为最大的神秘隐藏在秘密的地方。隐藏它” ,“摩西神圣的、隐秘的书籍名为‘第八’或者‘神圣’”,“隐秘的摩西之书涉及伟大的名字,书中所有的内容为统治一切的他的名字”,“主的名字为八神会,在其他神圣名字被揭露后,反复要求保守秘密:学习并保密,孩子们!”

  与古代两河领域和希腊相比,古埃及的魔法原则不以预测福祸为主,而主要是正向的祈福程序,如新年仪、加冕仪、复活仪等都是激活原力、完成复新的,遵循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宇宙规律。但希腊罗马时期的埃及,民间开始盛行预测福祸的占卜类型,其咒语融合了各种外族神灵名称,以及传统埃及魔法的核心内容。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社会现象出现的主要原因,恰恰是那些发誓要坚守神秘知识的本土知识精英逐渐离开神庙的高墙,将仪式知识带入民间,而且为了谋生,开始成为民间魔法师。

  目前发现的希腊罗马时期的魔法文献,主要是泰布图尼斯神庙图书馆和底比斯魔法图书馆出土的,前者的年代早于后者。对比二者的内容,可以明显看出差别:其一,在泰布图尼斯神庙图书馆中,魔法文献的内容主要是关于保护法老和净化仪式等,而晚些时候的底比斯魔法文献则多数是关于各种财产、农业、家事等现实问题的,祈求健康、辟邪、诅咒等,最重要的是,底比斯魔法文献多数是双语的,希腊文和世俗体埃及文两种版本混杂,使用这些文献的埃及祭司已经熟练掌握希腊文,他们可以在埃及象形文字的元文本的基础上直接用希腊文再创作,或者在世俗体埃及文的版本里加入希腊文的段落,各种搭配完全是根据其服务对象的需求。

  其次,魔法公式仍然是埃及的结构,融合了希腊的神名和主题,但增加了新的主题:神参与进来回答占卜者的问题,有时是在梦中,有时是在幻象中。全过程包括:准备与神相会的神圣化期、与神相会的阈限期和送走神的去神圣化期。例如,底比斯魔法文献中有份世俗体的占星指南,主导神是“伟大的神伊蒙和泰普”,须知事项是:干净的橄榄木凳子,没人用过的,蒙上布,放在魔法师头部附近;四块砖,一个陶炉,在上面烧鹅油、没药和赤铁矿的混合物。然后他要背诵一个希腊文的占星咒语,并且“不对任何世人说话”,躺下睡觉。然后他会看到神“好像一个穿着亚麻布和凉鞋的祭司模样”。神会“嘴对嘴”地和他谈论任何他想谈论的事情。此外,巫师必须准备星盘,把要问的问题写在空白的纸草上,放在星盘上,星盘就会给他结果:“它将把你的星星带给你,不管它们是否对你要问的事情有利。”

  这些魔法文献中通常会描述占卜者如何自我驱动,例如强调自己是此仪式的注定之人,是看到神的人,得到启示保佑的人等。这种主观的启示性经历是一个新的显著特征。主观的宗教体验会提高与神相见的机率,保证占卜仪式的进行,天启也由此进入了魔法和占卜的私人领域。

  结语

  综上所述,以“文化元素”说来解释希腊罗马时期的文化融合,缺少了一种长时段、多层面的考察。在近五百多年的时间里,每个时期是不一样的,文化传统的各个方面也应该不同看待。亚历山大建立大帝国的时候,就声称要把希腊文明传到东方,在他的帝国版图内,希腊文是官方语言,希腊文明突出的表达优势充分显现出来,比如它的语言,它的概念、方法、体系,最初的几百年,希腊的表象覆盖了东方文明。而古代东方文明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即以具象的、图像的象征和神话、仪式这些形式来表达自己,属于内敛型,不擅长对外传播和渗透。所以在最初的时候,东方文明刚刚接触到希腊文明的那个体系,有一段时间表面上东方文明被覆盖了,有一个东方文明的隐没期。

  随着希腊化的推进,东方文明逐渐出现了分层。一部分失落了,被淘汰了;一部分经过改造延续下去;还有一部分是隐没的,这部分进入了潜伏期。潜伏下去的,也就是希腊人或者西方人不接受的东方传统,表面上看沉寂了,但是到了特定的历史时期,当有需求的时候,它又再次爆发、回归。本文所列举的古代埃及宗教文献及其内涵的流变,正是最典型的例子。正因为这样,经历了隐形、分层、再次爆发,东方文明的精华浪潮式地不断涌入了后世的西方文明当中。而欧洲文明最大的特点,也在于它的混合。我们反驳欧洲中心论,不是简单地说东方文明好,西方文明不好;而是应该认识到这样一个问题,欧洲文明不是纯粹的欧洲文明,它从一开始就把东方文明作为一个异端纳入它的体系,在对立统一当中形成了一个非常独特的混合体,而这个混合恰恰是它的生命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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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息 | 《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目录

  传统与现代 | 蔡振丰 | 方以智的诠释观与明末三教论的发展

  传统与现代 | (美)司马黛兰 | 王阳明研究在西方

  传统与现代 | 季剑青 | 国家与道德:民初共和危机与新文化人伦理关切的发生

  传统与现代 | 尤小立 | 不在现场的参与:顾颉刚与“五四”的思想关联

  文艺新论 | 洪子诚 | 《中国当代文学史》编写的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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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版式推送  文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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