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公会在午后洗澡,换上干净的衣衫,然后在那个夜晚必然晚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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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所知道的最可悲的婚姻是什么样的?他老公是院长,她是院里老师,她以最基础的条件晋升副教授,还在 46 岁怀上二胎。期间,每隔十来天,她老公会在午后洗一次澡,换上干净的衣衫,然后,那个夜晚,必然晚归。她不闻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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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梁葵在婆婆家的院子里歇着。

  「坐月子的人饿得快,这会儿该吃了吧?」婆婆没有朝她看,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

  婆婆这是在变相地提醒她,该回自己的家了,该给儿媳妇做饭去。

  现在,梁葵家中有了媳妇,她有婆婆,但她自己也是人家的婆婆了。

  婆婆的屋子与梁葵的家不过隔着几幢楼,短短的一段路很快就走完了。梁葵还不想上楼,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可能是打盹那会儿受了凉,她觉得头晕。

  她抬起头,望向二十一层楼上自家的阳台。晾衣杆上,依稀挂着几件婴儿的小衣裳,在稀薄的阳光与微淡的风里晃悠着。

  那些巴掌大的小衣裳,都是媳妇网购的。梁葵也买了一些,是慎重得近乎奢侈地从商场里挑回来的,价格昂贵到不可思议。但是,媳妇并没有给小囡穿上。原因是什么,梁葵没有询问。买了就好,尽尽心意。她是这样想的。她已经学会了不去刨根究底。

  起初,媳妇打算去国外生产,后来,又准备到月子中心坐月子。不过,这一切都无疾而终。末了,到底还是待在家里,雇了月嫂照看小囡,做饭则由梁葵负责。最终的决定,是儿子跟梁葵谈的,媳妇没有露面。儿子怎么说,梁葵就怎么应着,心里却渐渐地紧张起来,像即将进考场的学生。

  梁葵特地从网上下载了月子食谱,产后第一周,不宜大补,乳腺未通,荤腥多了,容易堵塞。媳妇是 90 后,梁葵尽量照着科学的方式伺候月子,空调开到二十六摄氏度,一早一晚掐着点开窗通风。媳妇若是要沐浴,她肯定不拦着,暗地里备下了大功率的电吹风,吹干头发便不会有月子病一说。

  不过,媳妇铁了心要坐一个最古板最循规蹈矩的月子:不洗澡不洗头,连牙都不刷,长衣长裤,戴着帽子。小囡吃奶的时候由月嫂递到怀中,绝不弯腰。媳妇的观念如此传统,梁葵的新潮就算闯下祸了。

  「你瞧瞧这天天都吃些啥玩意儿!当我是兔子还是羔羊?食草动物啊?油星儿那么少,小囡哪里来的母乳?我看你妈就是成心的,她肯定嫌弃小囡是女孩子!」当她听见媳妇在房间里冲儿子嚷嚷,完全手足无措。她手里正端着餐盘,里头是一小碗红豆薏米粥,一小盘蔬菜沙拉。

  媳妇的调门就没打算要回避她,反倒是她讪讪地躲进了厨房。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回。小囡早产,媳妇依然坚持剖腹产。她静待媳妇与亲家母拿捏出最终的意见,自己默默地在一旁照应着媳妇的点滴。她是朝着民主宽容的婆婆形象奋力前行,岂知她的无为、退让竟成了媳妇眼里的第一宗罪。

  「我到死都忘不了你妈那眼神,冷漠、事不关己,就跟陌生人似的,一声不吭,不说剖,也不说不剖,好像我和小囡的死活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小囡出生后,儿子才从出差地赶至医院,媳妇朝着儿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她的控诉。梁葵着实给惊着了。

  原来,在媳妇眼里,她就是心如蛇蝎的老巫婆。原来,婆婆这身份就是原罪,说什么都是错,沉默也是错,大包大揽是错,谨言慎行更是错。

  梁葵再次蜷缩在婆婆的躺椅里,这一回,她带来了一只抱枕。豹纹的,填充物是茶叶,很适合中老年人。为媳妇做好月子餐之后,梁葵不太愿意留在家里,但是,她无处可去。

  她已经过了独自坐在茶馆和咖啡厅里思考人生的年龄,那种矫情让她生厌。一个人迎着风、迎着熙攘的人群满脸惆怅地走在街头,那样的文艺范儿,也跟她脆弱敏感的膝盖不搭。反而在她一直厌烦着的、充满灰暗老迈气息的婆婆的房中,她才能够稍稍安下心来。

  婆婆曾经话很密,上了岁数,絮叨劲渐渐没了,也许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追问什么。老太太在一座小小的佛龛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婆婆的心事大约都交付给菩萨了吧。

  梁葵又饿又乏力,午饭后没一会儿她就觉得饥肠辘辘。她在婆婆的厨房里翻找着,婆婆的房屋里像住着一个清教徒,什么零食都没有。梁葵一无所获。她好不容易找出几颗干瘪的红枣,抓了两把大米,熬了一小锅红枣稀饭。

  梁葵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婆婆闻声递过来一小碟腌菜。梁葵看了一眼,蜿蜒黯淡的腌青菜突然让她恶心起来。她推开稀粥,坐着发呆。

  「要不,我去给你买一袋速冻饺子?饺子还是汤圆?」婆婆拿起出门用的手袋,梁葵知道,那个被自己淘汰下来的旧手袋里有婆婆亲手缝制的布钱包,钱包很小,里头的钞票按照面值分成一卷一卷的,裹得紧紧匝匝。婆婆的一切,梁葵都了如指掌。毕竟,这个老太太成为她的婆婆,已经二十几年了。

  很早以前,婆婆就养成了过午不食的习惯,早餐和午餐也都很简素,正午之后只喝白水。在梁葵看来,她对于饮食的节制差不多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没有任何人、任何美食、任何意外能够让她破戒。

  不过,婆婆乐此不疲地为儿孙们烹饪,在她与梁葵同住的那些年里,厨房里总是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零嘴儿,她不断琢磨着新的菜式,殷勤地奉送到儿子媳妇和孙子跟前,欢喜地看着他们大吃特吃。

  多年前,梁葵产后曾经体重失控,使出了十二万分的力气节食,可是婆婆置若罔闻。梁葵下班进屋,婆婆第一时刻送上好吃的小食。梁葵一边使劲嚼着那些甜腻腻油浸浸的玩意儿,一边在心底里恶狠狠地诅咒着婆婆。

  梁葵认定了婆婆是有意而为之,这老太太居心叵测,要把媳妇喂得膀大腰圆一副蠢相,唯其如此,才能保持住她自个儿在儿子心目中孱弱无助的形象。楚楚可怜的母亲在儿子的心目中是占点地位的。那时梁葵年轻气盛,偏不让老太太的阴谋得逞,饕餮完,她立马去操场跑上十来圈,她在老太太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她的马甲线,她知道老太太满是粗茧的脚底已经不能承受大剂量的运动。

  这一局,她判断自己是赢了。嫁给寡妇的独子,本来就是一场高风险的赌博,随时随处都是虚虚实实明枪暗箭的较量与争夺。通常,梁葵都是胜出者。起码,气势上是如此。

  只是,最近这两年,梁葵的饮食习性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到了某个阶段,身体的器官已经不能承受放纵与贪婪,尤其午后至夜晚,多食的后果便是不适。梁葵渐渐收敛了从前的任性,先是不再贪图重口味,接着便是晚餐的极简化,再到索性放弃晚餐。她竟然像婆婆那样过午不食了。

  这却不妨碍她充分展示自己的厨艺,她会备下花样繁多的晚餐,会乐此不疲地学做烤肉串、钵钵鸡一类色重味辣的菜肴。儿子媳妇吃得很欢,梁葵不动筷子,含笑注视着他们,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喂养者。奇怪的是,她没有丝毫馋涎欲滴的感觉,她的味蕾自动屏蔽掉了。

  媳妇与肚子里的小囡被她喂养得很棒,某个夜晚,媳妇从体重秤上下来,幽幽地来了一句:「妈,您的自律意识可真强。」这话里头九曲十八弯的意味让梁葵倏然一惊,想起当初对婆婆的臆断。

  梁葵依旧过午不食,直到最近。她的体内生出了一个欲壑难填的坑,需要不断填塞进去很多很多的食物,很多很多的安全感,很多很多的爱。安全感与爱太过珍稀,食物却是易得的。她便拼了命似的吃,从早到晚。

  婆婆开始换鞋,一边等待梁葵在饺子与汤圆之间做出选择。眼见得梁葵久久不作声,老太太拉开门,望着她,征询地说:「那就饺子?」

  就在这一刻,梁葵决定告诉她。梁葵说:「妈,我怀孕了。」

  2

  怀孕的事,儿子是第一个知情者。

  月经过期以后,梁葵在网上查来查去,猜不准这是更年期还是喜脉,前者的可能性极大,后者多半是意淫。她怀着游戏的心态先后试了三根不同品牌不同价位不同口碑的验孕棒,分早中晚三个时段,玩了三次尿液,都是阳性。验孕棒被卫生纸扎扎实实地裹了起来,冲进马桶的下水道里。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将淋浴头打开,独自坐在地上,发呆。然后,她去了趟社区医院,验了血,最终证实了这个令她揪心的事实。

  这一年,她四十六岁。刚过完阳历生日不久。刚升级当了奶奶不久。

  距离上一次怀孕过去了二十四年,时间太过漫长,她已经不太想得起当年的感受。只知道在无数残篇断简似的记忆中,儿子已经长大成人。

  梁葵自认是个细致的妈妈,养育儿子的过程中规中矩,不偷懒、不懈怠,因此没有太大的缺憾。但是,最近这一阵子,面对儿子,她老是会感到一种陌生而又刻骨的疼惜。

  因为,儿子早婚了。

  儿子幼时,梁葵跟大部分毕业于中文系的母亲一样,多愁善思,对未来做过种种胡思乱想的预设,想过儿子长大后远走高飞,留下她和老公当空巢老人,想过儿子资质平庸事业无成变成啃老族,想过儿子成为那些让父母焦虑的不婚族抑或是丁克族,搞不好性取向出现问题忽然带回个男伴,甚至悲观地想过若是发生天灾人祸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作为失独母亲,她还能不能活下去。她什么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过儿子会早婚早育。

  大学毕业第二年,结婚生孩子都凑一块儿了,确实是早了些。老公怼她,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非等儿子晃悠到了三十大几形单影只的才着急?

  老公不太喜欢跟她聊儿子和儿媳妇,也是,压根儿就没有老公公八卦自己媳妇的道理。于是,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梁葵往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大双眼,捕捉着窗帘外稀疏的天光,她感到自己的前半生宛如远处模糊的夜声,呼啸而过,转瞬即逝。

  老公家的男性拥有惊人一致的审美意趣,媳妇的相貌跟梁葵和婆婆属于同款,是骨骼纤细的女子,看起来有些柔弱。

  梁葵自然不会以为媳妇是无心机无算计无谋略的小白兔,经过了一些琐碎的家长里短,她基本懂得了媳妇的套路,那就是在公公婆婆跟前示弱,然后躲在儿子背后发号施令,由儿子扮黑脸。

  婚后儿子曾对她说:「妈,婆媳是天敌,做到不翻脸就好。」乍然听到这话,她蒙了,先是震怒,继而就是伤心。儿子这是在给她立规矩,防范她让媳妇受气。

  梁葵忍不住跟教研室的同事聊几句,抱怨养儿子的苦涩,抱怨儿子是白眼狼。人家听了,多半笑笑说,你儿子真有意思。后来,她也不大说了,随着越来越多的新生出来的伤痕,早先的那道伤口,已经微不足道。在与儿子的感情上,她被深深地辜负了,就像一个重症伤者,分分秒秒都处在撕裂般的疼痛中。那痛,已然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这门亲事梁葵是极力反对过的。媳妇跟儿子是大学同学,所谓的凤凰女,家在全国著名的贫困山区,媳妇是村子里的首名大学生。两人好起来的时候,梁葵千方百计地阻拦。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种低劣的手法,她给儿子旁敲侧击地做思想工作,拉着儿子一起看热播剧《欢乐颂》,有意无意地点评里头的樊胜美,又煞费苦心地安排儿子见白富美。

  儿子很配合,听着她谴责樊胜美的穷逼父母用道德绑架自己的女儿。相亲对象,儿子也见。与美少女们的会面很礼貌很周到,完了还会要走人家的电话,虽然事后一次都没有打过。梁葵信心满满地以为熬过了荷尔蒙分泌的周期,儿子就会迷途知返。岂知性子磨叽的儿子这回给她来了个措手不及,就在她兴致勃勃地物色着适龄女郎的时候,儿子光明正大地把女孩领回了家。女孩肚里揣上了小的。

  梁葵暗暗希望他们做掉,就连给女孩的经济补偿她都盘算过了,再不济叫上老公双双登门去给女孩的家人当面赔不是。但是,儿子宣布生下来。

  后来,一切就简单了。尽管见亲家的过程很闹心,谈彩礼仿佛人口买卖,谈婚礼仿佛打一场扶贫攻坚战,梁葵的老公几次险些拍案而起,喜宴也弄了个人仰马翻,亲家公坚定地要求上台讲话,蹩脚的普通话至今都让梁葵在朋友圈里羞愧难当。不过,婚是结上了。无论是从法律还是伦理的角度,梁葵都当上了婆婆。在生了儿子的女人的生命历程中,这算是一座史诗般的里程碑。

  小两口暂时跟他们住在一起。婚前,亲家言之凿凿地要求买房子,梁葵和老公没有异议,出钱全款买了一套小三房,期房,两年后交房,写上儿子和媳妇的名字。家里还有别的房子,不过都在出租状态,收回来重新装修未尝不可,鉴于媳妇怀着身孕,新房怎么着都有甲醛污染,商讨半天,梁葵和老公让出主卧室,新婚夫妻搬了进去。

  客卧的床宽度只有一米五,梁葵侧身躺着的时候,总是尽量让着老公,让他睡得宽敞一些。好一阵子,梁葵都跟做梦似的,常常想不起家里多出了一个人,老公也是这样。半夜老公起身去客卫,冲水声响起,梁葵一个激灵,起身抓着他的睡衣赶出去,老公睡觉只穿短裤,万一给媳妇撞见,那该多丢人。清晨梁葵往煮蛋器里放鸡蛋,好几次放的是三只,她便借口控制胆固醇,不吃鸡蛋。这些尴尬的时刻,望着这对随时随地高调秀恩爱的小夫妻,梁葵就会生出惆怅。她觉得自己远远没有适应给人家做婆婆的新身份,她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跟儿子同床共枕繁衍生息的女子有着相当复杂的情绪。

  小囡出世后,儿子跟着熬了几个通宵,眼圈青黑,腮帮的胡茬也是一团青黑的暗影。梁葵打心底里疼,从来没有过的疼,就连儿子高考那会儿都没这样。儿子的那些男同学还在满世界地晃悠满大街地撩妹,儿子已经要面对养家糊口的责任,要面对即将来临的关于生活的不可言说的沉重,想到这些,梁葵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不只如此,梁葵还要凭空给儿子增添这么一番兵荒马乱。太对不起儿子了。

  正是怀着对儿子的愧疚,怀孕的消息,梁葵第一个告诉的,不是老公,反倒是儿子。用的是稀松平常的语气,好像说着今晚吃回锅肉或者是换季的衣服已经送去干洗过了。儿子成年以后,这是他们母子惯常的交流方式,举重若轻、大事化小。这是儿子青春期的后遗症,度过了那一段近乎可怕的暴烈执拗的正面冲突的辰光,他们彼此都调整了自己的表达方式,尽量小心翼翼的,在相互尊重里透着淡远与警惕,透着乞谅与和解。梁葵不知道别家的母子是怎么相处的,对于儿子,她感到的不过是咫尺天涯般的疏离。

  跟梁葵预料的一样,儿子的态度是,差不多没什么态度。儿子从喉咙深处瓮声瓮气地嗯嗯了两声,不置可否。那是儿子加班晚归后的夜晚,在餐桌前吃着她做的蛋炒饭。儿子的脑袋差不多埋进了盘子里,吃得稀里呼噜的,看不见表情。后来,儿子推开了盘子,站起身来,眼睛回避着她的视线。当然,她也在刻意躲避着儿子的眼光。儿子看起来很饿,可是蛋炒饭还剩着一大半,配饭的蔬菜汤也被冷落在一旁,儿子似乎视而不见,同样被儿子视而不见的,还有她刚刚提及的,在她肚子里一点一点萌生着的,与儿子血脉相连的那个小小的胚芽。

  儿子转头就对媳妇说了。这也不出她所料。她想象过媳妇的各种反应,这些反应,最终会经由儿子的明示或暗示,被她接受或是揣测到。她以为小两口会含蓄地表达不满抑或干脆袖手旁观,出乎她意料的是,媳妇竟然急不可耐地赤膊上阵、亲自出马,而且,不玩阴的,上来就旗帜鲜明地表态。

  媳妇的那些话,并不是大眼瞪小眼当面锣对面鼓讲出来的,而是在微信里,也没有用语音,全部文字,一句一句,长短不一,像现代诗那样分行排列,却是连一丁点的诗意都没有。

  妈,徐大夫的电话您那里有吧?抓紧联系。我在网上查过了,时间越短越好,人不受罪。我跟小囡这边,先请我妈过来帮帮忙。我妈后天就起身赶过来。我妈答应待上一个月。

  梁葵只读过一遍,就这一遍,她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新媒体的优势在这件事情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媳妇的每句话都在狠狠地得罪她伤害她挑衅她,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能出现在婆媳之间的反唇相讥、争锋相对、冷嘲热讽,直至硝烟弥漫,都被无形的微信消解了。在微信里,凡事都以虚无的状态存在着。

  媳妇在微信里提到的徐大夫,与梁葵是初中同学,如今是本市三甲医院炙手可热的产科大夫,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梁葵就请她开后门建卡产检接生什么的。如今,媳妇却是让梁葵去找徐大夫,及早做人流,多么讽刺。

  梁葵感到恼怒。媳妇竟然给出了唯一的选项,她有什么权利越俎代庖地做主?梁葵试图逃避那些语言,但是,她发觉自己逃无可逃。

  媳妇的微信,她没有回复。跟着,儿子就出面了。该死的微信。儿子在微信里发了一个表情,是一个梁葵不太看得懂的动画图案。

  儿子用的是语音,他说:「妈,手术约的啥时间?我提前给小囡外婆在网上订票。」

  梁葵怔了半晌。这不是儿子的风格,这种体贴的催促,多半是媳妇的意思。儿子结婚以后,梁葵的生活就像从一部跌宕起伏的爱情片变成了悬念迭起的侦破片,她时时揣测那小两口的心思跟门道,琢磨哪些话是儿子的原创,哪些又是媳妇的口气。

  尽管不情愿,梁葵还是给儿子回了微信。媳妇在等着她的消息,她要是不吱声儿,媳妇就该冲儿子发火了。她也用语音,她对儿子说:「我还没考虑好。」语带双关,也许是孩子的去留,也许是手术的时间,也许都没考虑妥当,就让媳妇尽情猜去吧。

  儿子那边,静默了许久。梁葵手里做着别的事儿,耳朵却竖起来,留意着手机的动静。接下来,儿子会怎么说呢?这是个大问题。说不定,儿子就此打住?媳妇不傻,拿主意的应该是梁葵和老公。

  微信提示音响起来。梁葵几乎是扑了过去,那种急迫,就像少女时代等候心上人的信件。梁葵点开微信,儿子还是发语音。儿子的嗓音有点沙哑。

  儿子说:「有啥好考虑的?咱家是有皇位还是有亿万家产要继承啊?!」

  儿子的语气透着极度的不耐烦。梁葵完全惊呆了。醒过神来,她发觉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意识到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重创,难以修复。就像是在一把青葱般的年纪,鼓起勇气向男神表白,结果人家不留情面地一口拒绝,我不爱你。那样的伤,从此潜伏在身体深处,每到季候转换,在一些特定的时刻,譬如起风的刹那,譬如落寞的黄昏,必然会猝不及防地从心底痛上来,犹如风湿性关节炎,永不疗愈。

  3

  老公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知道了小不点儿的存在。继儿子与媳妇之后,老公是第三个知情人。

  老公太忙了,梁葵在他办公室的沙发里窝了整整一个下午,喝着熟普,刷着手机,听着他接电话打电话,等着一拨一拨下属进来汇报工作,中间还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儿,到会议室里去讲了个话。

  进出老公办公室的人大都认识梁葵,殷勤地跟她搭讪几句,梁葵不太习惯,恨不得瑟缩在某个无人的角落里。梁葵和老公在同一所大学里的传媒学院工作,老公是院长,她则是尊贵的院长夫人。当然,她的职业身份是一名普通教师。

  梁葵很少去老公的办公室,她没有那种夫荣妻贵的意识,她是个性情内敛的女人。学院召开教职工大会的时候,她差不多都坐在最后一排,老公在主席台上铿锵有力发表讲话的时候,她使劲低下头去,摆弄着手机。坐在她身旁的女同事时不时碰碰她的胳膊,巴结地说一些类似于「院长又有新思路了,是不是你给参谋的?」之类的废话。这样的时刻,她总是感到窘迫。奇异的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跟那个每夜裸裎相见的优秀的男人之间,仿佛隔着一些什么似的。

  老公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顺手抽出一支烟,准备点燃。梁葵一言不发地拿过他手里的烟,放回烟盒。

  「怎么了,你?」老公有些微微的惊异。梁葵抬起头,注视着老公,谈恋爱的时候,老公的双眸黝黑澄澈,每每让梁葵想起蔡琴唱的那首《你的眼神》。那时,梁葵喜欢踮起脚尖,亲吻老公的眼睛与眉毛。她觉得那是老公最性感的部位。但现在,她在老公眼里看到了薄薄的灰色,看到了世故与狡黠。

  「你怎么怪怪的?到底有啥事儿?」老公说着,避开她的目光,起身往茶杯里续了水。没来由地,梁葵从他的肢体语言里感受到了莫名的紧张。他在紧张什么?梁葵紧随着他的动作说:「我有了。」

  这是一个对于他俩而言,既遥远又陌生的语式,以至于老公困惑地回望着她,反问道:「你有什么了?」梁葵不得不换了更清晰的说法,她说:「我怀上了。」

  「这样啊。」老公明显松了一口气。梁葵突然产生了好奇心,老公以为她在办公室里兴师动众慎重其事地耗了整个下午,是要说些什么呢?

  老公把茶杯放到梁葵跟前,又一次掏出那支烟,点了起来。梁葵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初次怀孕时,老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掐灭烟蒂,成功戒烟直到儿子出世。

  梁葵紧盯着老公手里的动作,老公左手拿烟,右手抓起桌上的那本排课表翻看着,看了一会儿,自顾自拿起座机听筒。老公拨通了一个电话,对着电话交代着。梁葵立刻听明白了,对方是自己教研室的主任,老公安排主任为梁葵调停未来两周的课程。

  「梁葵有点私事,需要请假两周。」最后,老公对着电话里说。

  放下电话,老公转过身来:「去找徐大夫吧,熟人方便些。」老公跟媳妇不约而同提到了徐大夫。无辜的徐大夫,被理所当然地当成了刽子手。老公深吸了一口烟,随即,想起了什么,迅速掐灭烟蒂。

  「我得到科研处去一趟。」老公丢下一句,夹着包,匆匆起身朝外走去。烟灰缸里,尚未完全熄灭的烟蒂徐徐升腾起一股青烟,梁葵的视线穿过那些渐渐微弱下去的烟雾,凝视着老公硕壮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脑子里有点儿凌乱。

  梁葵问自己,这就是终结?没别的了?没有惊喜倒罢了,难道连温柔的怜悯、深重的遗憾都没有?答案毫无悬念,什么都没有。老公像处理公务一样打发了她。这,就是终结。

  梁葵茫然走了出来,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她没想到老公是这么的斩钉截铁,居然连一点点的犹豫、一点点的不舍都没有。最起码,他应当对自己的骨肉表示出足够的怜惜与珍爱,这里头,理应还有某种男人的矜持,这是力量与功能的最好验证,她以为老公会欣喜若狂。

  结果,老公只是淡然处之。

  第一胎不是这样的。怀着儿子的九个多月里,老公把她当成皇太后一般供奉着,不让她下厨。厨艺不精的老公挽起袖子,用一只小小的电饭煲炖出各种口味的汤,堪称黑暗料理。有一道猪蹄红枣红糖汤,其配方老公至今时常在一些轻松的场合当成笑话来讲,听者必拊掌大乐,而她只需要作为亲历者谈谈下肚的感受,就会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这简直就是老公的保留节目之一。

  在旁人看来,梁葵过得很顺遂,她跟老公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神仙眷侣,唯有她自知,生活从来都是以一团乱麻般的可憎面目呈现。

  老公无疑是出色的,既是他所在的专业领域中拔尖的专家,还是实权在握的领导干部。不错,嫁给一个卓尔不群的男人,婚姻便有了幸福的可能性。只是这幸福总有些复杂与斑驳的意味。

  梁葵已经活到了不谈风月的年纪,对于人生的真谛、灵魂的归宿一类文科生喜欢琢磨的形而上的话题,她早已不再夸夸其谈。当学生们提到一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观点,她只是微微一笑。她能断定的是,生活迟早会抡起大棒,教给这些年轻的孩子们一个最最朴素而简单的道理,那就是,闭上尊嘴。

  五年前,她以最基本的条件通过了副教授的评定,这就足够了,她没有打算往教授的职称冲刺。她在传媒学院纷繁活泼的课程中上着《现代汉语》一类死板的基础课程,几门课都是反复轮回的,讲义不怎么修订。

  对待工作她并非不走心,是一种熟极而流的随意,她认真地对待职业规则,但是很少主动去思考什么,她的知识库里新增加的都是养生知识与菜谱。她在课堂上有时也会聊一聊关于插花、丝绸的品种、艾灸等等古老的话题,歪打正着的,那帮学生喜欢她的生活情趣更甚于她传授的课本知识。

  梁葵就是这样一个衣食无忧的、平平静静的女人,这份平静貌似寻常,其实,是要经历多少惊涛骇浪的历练,多少翻天覆地的自我折磨,方能修得。她不再关注自己的内心,也很容易让自己笑起来。表面看来,她是到了享受一切的岁数,无论是优渥的物质,还是圆满的家庭,甚至她的容颜和身材都那么凑趣地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窈窕与美好。

  女同事多半羡慕梁葵的状态。梁葵从来不辩解。别人觉得好,那就是好吧。哪怕内里已经千疮百孔。可是,谁家又真正拥有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爱情呢?

  差不多有接近十年的时间,梁葵和老公每年的性爱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老公说,年纪大了。梁葵想,确实是年纪太大了。老公怎么解释,她就怎么相信———至少看起来她是相信的。

  儿子出生的时候,梁葵太年轻,除了疼痛,什么都不记得了。时日一长,那疼痛也竟慢慢消散。她只记得那个阵痛的夜晚,躺在单位附属医院简陋的产科病房里,垫褥是好几床厚实的棉被,她的后背像被一团火炙烤着,她很快就出汗了,然后被口渴弄得魂不守舍。

  产房里没有饮用水,她支使手足无措的老公回宿舍烧开水。儿子降生的瞬间,产房的门开了,老公急匆匆地拎着一只暖瓶愣头愣脑地闯了进来。新生儿的啼哭和模样梁葵全忘了,倒是一辈子记得老公那张惊讶得合不上的嘴。

  老公没想到这么快,除了暖瓶,他还带了一大堆方便面和好几本专业书籍,做好了起码守她三天三夜的准备。据说婆婆生老公的时候整整痛了五天五夜。

  打她怀孕开始,婆婆就像创立了丰功伟绩的将士一般,渲染当年生孩子经历的天崩地裂似的痛苦。婆婆的宣讲会一旦开场,老公的表情永远是肃穆的,好像婆婆生下来的,不是他这肉体凡胎,而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金蛋。类似的比方,梁葵对老公说过,还是在情浓意乱之后,靠在老公怀里,低低笑着说出来。老公的反应则是,抽出被她枕着的胳膊,转过身去,半晌,飘出一句:「睡吧。」

  梁葵经常想着,老公和婆婆之间,宛若同一战线的情报人员,有一套自成体系的语言系统,旁人无法破解。所有的母子都是这样吗?不见得啊。梁葵和儿子便是反其道而行之。梁葵曾经发誓,绝不做婆婆那样的女人,她要建立起一道恰当的界限,她不会掺和儿子的感情生活,不会让儿子左右为难,儿子结婚的时刻,她将优雅得体地退出。

  这些想法,她在老公耳边反复念叨,既是规划,更是与婆婆的映衬。老公对她话里潜藏的语意置若罔闻,对她的宏大设想更是嗤之以鼻。老公的回应是,呵呵。

  最近这几年,对于自己抗拒的话题,老公通常都是这样不冷不热、阴晴不定地干笑两声。就像很少做爱一样,他们也很少吵架。梁葵惊恐地发现,原来争吵竟然是婚姻存续的重要证据。原来,爱情的穷途末路,就是不追问,不解释,是心照不宣,是自然消减,是一种冰冷的默契,是走着走着突然就失散在人群中,不会回头,不会寻找。

  这是上课的时间段,道路很空很静,两旁的行道树是梧桐,树叶已经变成了很浅很淡的金色,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枯萎发黄,直至飘落在风里。梁葵想着纷乱的心事,漫无头绪地穿过了大半个校园,她突然记起儿子出世时的脸,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原本已经遗忘多年,这一刻,她猛地记起。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老了?

  她老了,老公还年轻。男人的青春与年岁无关,而是与事业的成败紧密相连。这是多么可怕。至少,梁葵一直惧怕着。

  老公跟她同岁,她还要年长几个月。从一开头,他们就没有姐弟恋的感觉,一直是他说了算。那会儿梁葵的父亲病重,都是老公跑上跑下,后来,他们的相处也就沿用了这种模式。

  梁葵的父亲去世后半年,他们领了结婚证,在大学的筒子楼里建设了一个简陋的家。那会儿梁葵还在市区以外一百多公里的一所中学教书,半个月与老公见一次,这样的见面,为无穷无尽的欢爱所占据。除此以外,老公全身心地搞科研、读学位。

  老公考上在职研究生以后,怀孕八个月的梁葵因为照顾关系,被调到了老公所在的高校。从这时起,他们没少吵架,有时是争执,有时是冷战,倒也没有根本的矛盾,多半是两性性别的差异导致的误解。男人是单线思维,女人则是多重模式。男人对待世界是发现问题而后解决问题,女人则是沟通问题与交流问题。老公明显是不懂女人的,这不懂,让梁葵安分和踏实,踏实之余,她又需要不断地用吵闹来证明老公的这种不懂。于是,周而复始。

  不知什么时候,老公懂得她的心思了,会在她抱怨的时候及时安抚,会在短信里使用一些甜言蜜语,会在出差时给她捎些小礼物,这反而让梁葵慌张起来。她的慌张从此停留下来。

  没有人知道,自信而冷静的院长夫人不过是一个潜伏在暗处的侦探,她观察着风吹草动蛛丝马迹,她草木皆兵,她枕戈待旦。她预演了无数次侵略者大兵压阵的情景,各种兵法按照统计学的方式排列优劣成败的概率,她用尽了可怜的数学知识和逻辑思维,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无为而治。既是策略,更是退缩。

  面对老公,她只有一个盟友,那就是儿子。糟糕的是,儿子愈大,与父亲愈疏远,疏远倒还好,父子俩简直就像是天生的政敌,永远政见不合,永远都是掐。掐到末尾,仿佛力气尽失,父子俩见了面,形同路人,说话通常需要她来转达。到了这份上,这盟友等于退出了战场,失去了战斗力。

  老公跟儿子最近的一场正面交锋发生在一个多月以前,大战的焦点是儿子的就业问题。学编导的儿子急于证明自己赚钱的能力,匆忙进了剧组,跑腿打杂。老公的意思是让儿子考研考博,将来争取进高校,子承父业。父子俩吵得天翻地覆,到底老公没能说服儿子。

  夜里,她和老公都失眠。老公上了两趟厕所,翻来覆去,索性拧开床头灯,让她去冲杯咖啡。她明白,这是想跟她谈谈心。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秉烛夜谈。

  咖啡冒着热气,他们一人捧着一杯。半晌,却无言以对。气氛有些尴尬。她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找了些话题,都是儿子小时候的趣事。说着说着,她笑了,那是一个苍白淡远的笑容。她说:「你瞧瞧,一眨眼,儿子都当爹了。」

  「别说了。」老公打断她,突然翻身上来,把她那个黑夜里的苦笑给压了下去。她惊了一下,手中的咖啡险些泼在床上。这一瞬间,她有很多话要说,譬如,还没有洗澡呢。譬如,还没有做措施呢。譬如,就这么开始吗?没有前戏没有柔情蜜语?但是,老公粗鲁的动作将她想说的话统统堵了回去。她感到了老公的渴望,这个男人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如此迫切地需索。她放软了身子,放平了自己,让自己像一块温暖平整的旧床单一样,承受着老公近似痛苦一般的倾泻。

  就在那一夜,她怀上了。

  4

  一家人里头,婆婆是最后知晓的。

  梁葵从来就没有猜测过婆婆的意见。对于这件事,婆婆的想法根本不值一提。重要的是,这孩子,老公不要,儿子媳妇反对。由始至终,没人问问梁葵的愿望是什么,尽管孩子是在她的身体里,可是,她竟然成了不相干的外人,他们已经不约而同地替代她做出了决定。

  因此,她告诉婆婆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期待,不过是讲述一桩事实,也是让婆婆知晓她午后觅食的缘故。如此而已。

  「怀孕了?」婆婆确认了一下。婆婆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静止片刻之后,婆婆拍了拍手,抬高了嗓门。婆婆说:「怀孕了可不能吃速冻食品,我这就去买韭菜,饺子要自家包起来。」婆婆说着,从厨房里拿出了购物袋,不等她阻拦,径直出门去了。

  梁葵傻在原地。这几天,没人把她当成孕妇。因为她已经四十六岁,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小女婴的奶奶,无论是老公,还是儿子媳妇,他们都在积极妥善地为她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好像她带来的,不是一个喜讯,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以至于连梁葵都坚信这不是别的什么,就是一个棘手的麻烦,是充满了晦气和负能量的事件。

  只有婆婆,这个年过七十的老太太,表现出了正常的、豁达的、对于生命的坦然与敬重。也只有婆婆,让梁葵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真实的念头,那就是,她是多么想留下这个孩子。

  这个念头一经生出,梁葵刹那间泪盈于睫。这几天,她惶恐不安,她在意着每个人的态度,唯独没有真正询问过内省过面对过自己的内里。幸而,婆婆让她正视了现状,她是一个二胎妈妈,她的肚子里有一个宝宝。她的身份就是一个母亲,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要紧。

  婆婆离开以后,梁葵独自流了一会儿泪。她没有想到,这间简陋的屋子竟然是唯一一处可以让她释放难过与焦虑的地方。

  其实,在梁葵和婆婆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温暖亲密的光阴,梁葵甚至痛恨过婆婆。她深信,在她和婆婆之间,渐次积累下来的,不只是悠长的时光,还有无穷无尽的怨恨。在梁葵看来,婆婆就是敌方阵营的将领,她们争夺的目标最初是老公,随着儿子出世,婆媳又转移了方向。

  梁葵就没见过那么溺爱孙子的奶奶,婆婆有腰椎间盘突出,但是她可以整天匍匐在地上,给孙子当马骑,然后腰疼得整夜呻吟,天一亮,又满血复活在厨房,给孙子包好几种口味的饺子,端着碗追着孙子喂上一两个钟头。一旦梁葵或是老公对儿子采取体罚,老太太一定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护卫着,跟革命战士似的坚定,比天塌下来了还要悲壮。当然,这些都是梁葵在老公那里指控婆婆的最好证据,也是老公最终咬牙让婆婆单过的缘由。

  儿子十岁那年,梁葵在同小区相中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一楼,带一个小小的院落。她劝说老公买下来,婆婆搬了过去。

  梁葵不知道婆婆心里是怎么想的,作为胜利者,她不屑于揣度。不过,婆婆搬走以后,她倒是在自家楼下遇见过几次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小花园里,遥遥张望着梁葵家的窗户。梁葵没有告诉老公,她怕老公心一软,就把婆婆给接回来了。

  搬走的理由,明面儿上是婆婆过于宠溺跟袒护孙子,不利于孩子的教育,另外一重理由,是梁葵要把自家的母亲接过来。梁葵的母亲中了风。

  中风后的母亲在梁葵这里度过了生命末尾的三年。梁葵知道,母亲住过来,婆婆就得离开。儿子刚出世时,梁葵母亲过来照料月子,跟婆婆吵得翻天覆地。婆婆退休前是小镇医院的护士,仗着懂一些医学知识,在孙子的喂养方面指手画脚,梁葵的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嗓门大、胆子大,自恃养大了梁葵三姐妹,怎么粗糙怎么来。

  两亲家彼此都看不上眼,婆婆觉得梁葵的母亲土里吧唧,梁葵的母亲觉得婆婆作,一来二去,天天都是世界大战。梁葵和老公被动卷进来,被逼迫着站队表态,月子坐下来,梁葵险些崩溃。

  后来,梁葵的母亲时不时过来小住,随行的不是梁葵的大姐,就是梁葵的二姐,梁葵有两个贫寒的姐姐。两个姐姐都不是强势的主儿,温婉良善,不想给城里的妹妹添麻烦,但是,生活总有出其不意的险境,总有急需钱的时候,总有需要上城里短暂羁留的时候,这时候,婆婆的脸一拉老长,阴阳怪气、冷言冷语,仿佛这家就是她儿子的,跟梁葵没啥关系,梁葵就没有权利往家领人。

  梁葵不愿意生病的母亲受气,况且大姐的儿子考上了她和老公所在的大学,梁葵计划着让外甥住在家里,跟儿子睡上下铺,帮着姐姐省一笔住宿费。这样婆婆就显得太碍眼太多余了,必须搬走。

  老公怎么跟婆婆谈的,梁葵一无所知,老公也只字未提。婆婆搬走后,老公尽心尽力地帮着梁葵照料岳母,周遭的人都夸赞梁葵和老公孝顺,特别是老公,重体力活儿老公都包了,扛着岳母的轮椅上上下下,标准的中国好女婿。有一年,梁葵和老公还被学校的工会推选为模范家庭,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张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梁葵的笑容灿烂无比。

  好多年过去了,每每经过放置宣传栏的路口,梁葵必定会放缓脚步,虽然宣传栏早已不复存在,那个路口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处安全岛,但是,她仿佛能够看见那张全家福,老公揽着她和儿子的肩膀,他们的生活好像一朵盛开的、巨大明亮的向日葵。

  只有梁葵明白,那朵向日葵原本就是假象,经过了这么些年的鸡飞狗跳,她和老公之间已经有些什么是不一样的了,照片里老公貌似坚强有力的胳膊,不过是松垮垮地搭在她的肩上。

  婆婆搬离了这套房子,不过梁葵慢慢发现,婆婆对老公的影响力从未减弱。所有重要的时刻,婆婆都毫无疑义地站在老公身旁。

  儿子十一岁那年,梁葵有过一次乌龙的怀孕事件。一向比天气预报还要准确的月经过期了大半个月,一家子都笃信她是怀孕了,而不是事后查出来的内分泌紊乱。

  梁葵的母亲在病榻上吃力地劝她把胎儿留下来,说这是老天爷赐予的礼物,不要的话,诸神都要生气的。梁葵倒是不信那套神神叨叨的玩意儿,她面前却是不偏不倚地有一个去美国进修一年的机会。

  不能要的,出国也不能要的……婆婆像念经一样叨叨着。那时儿子正是小升初的关键阶段,即使能够光明正大地生下来,梁葵也断然没精力照顾周全。她不打算要,更没打算要出国。但是,这话由婆婆说出来,效果就是两样了。

  于是,梁葵故意当着婆婆的面,跟老公研究着超生偷生去国外生的法子。老公一直打心眼里想要一件小棉袄。隔壁同事家里娇滴滴的小姑娘,老公馋得跟什么似的。

  「听妈一句劝,千万千万别冒险,给人揭发了,饭碗是保不住的,领导的位置也说没就没了。」婆婆急得跳脚。那会儿老公还只是区区的教研室主任,婆婆却当一品大员看待。

  梁葵在老公面前罗列着各种科学道理,论证此番生闺女的可能性。老公迟疑万分。见梁葵偏要拧着,婆婆背地里不留情面地冲着梁葵发火,连脏话都出来了。

  「你这个婆娘,真是蠢到家了,天生的败家相,人家男人扶持都来不及,你偏偏要把他给拽下来。」婆婆跑到梁葵母亲的房间里,当着病人,数落梁葵。

  梁葵不是软柿子,当着自家母亲的面,就更要强悍,她回骂了婆婆,还顺手摔了一只杯子。那场大吵的结果就是,老公黑着脸拉走了婆婆,梁葵的母亲气得差点再次中风,而老公着实有小半年没有碰过梁葵的身子。

  梁葵与婆婆的纠纷,老公的处理方式近乎于冷暴力。表面上,他不偏袒婆婆,甚或会帮着梁葵怼婆婆几句,老公出言,婆婆定然立马收声,嘀嘀咕咕地走到一边儿去。

  最初梁葵挺得意,以为老公跟自己当真身心合一,灵与肉都是水乳交融的。她能想到的,就是在床上答谢老公。然后,她很快就发现这完全是一厢情愿。老公拒收谢礼,不只拒收,老公还会对她采取断然的惩罚措施,那就是一根指头都不碰她,即使她柔情万斛地贴上去,老公也会像木头一般,紧绷着身子,紧蹙着眉头,纠缠不过,索性跳下床,来一句,我得加班儿。

  梁葵不恨老公,她恨的是婆婆。婆婆不是小三,但婆婆比小三更加可恶,不仅占据了道德与法律的制高点,而且她能够以血缘和恩义的方式,霸占老公一辈子。这些都是梁葵难以企及的。梁葵感到自己所拥有的,不过是身体。在理直气壮而又不计回报的婆婆跟前,这身体无论多么美,都显现出一种怯生生的微渺和卑下,像古代鬼故事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影,试探着,朝着亮处踱两步,一双绣花鞋无声无息地停在木头楼梯上,终于还是消失了。

  就连生孩子,婆婆都是绝对的赢家。她痛了那么久,而梁葵从破水到分娩,统共六个钟头而已。这跟婆婆受过的罪相比,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这个折扣,让梁葵的功勋,生生地减了半。月子里,婆婆抱着孙子,逢到来访的客人问起生产的情形,婆婆总是摇着孙子藕节似的小胳膊,笑笑地说:「咱们乖,没让妈妈吃苦头。」再无下文。整个孕期,梁葵坚持慢跑,婆婆只字不提。好像功劳都是小婴儿的,与梁葵无关。

  梁葵恨了婆婆二十几年,媳妇怀孕以后,她没有像婆婆当年那样,用自己的顺产经历给媳妇励志,更没有因为自力更生生了个娃就骄傲得像个女皇。但是,媳妇仍旧心怀不满。有时候,梁葵怀疑婆婆躲在暗处看自己的笑话,看吧看吧,无论怎么整改,婆婆终归是婆婆,这两个字眼就跟相亲相爱啊和谐共处啊什么的挂不上边儿。无论怎么做,都逃不脱宿命的安排。

  婆婆买回来的韭菜只有细细小小的一把,还有一小块瘦肉。梁葵起身帮着和面粉,淡淡地说:「妈,怎么不多买点儿?大家都吃顿饺子。」

  「我可顾不上别人,你得吃好,头三个月欠缺了营养,往后怎么补都补不上来。」婆婆语气笃定,老太太精神矍铄地系上围裙,从梁葵手里接过面团,像领取了战斗任务的大将军一样威风凛凛地捣鼓起来。梁葵扎煞着手,不知所措。

  「饭菜要新鲜,做一顿吃一顿,掐着分量做,肚子里的小家伙金贵,不喜欢剩菜剩饭的。」婆婆揉着面,啰里啰嗦地说着。

  梁葵试探地说:「妈,你真觉得应该生下来?」婆婆瞪了她一眼,仿佛她的话是多么的不可理喻。

  婆婆说:「不生下来你想怎么着?以往不能生,那是没有政策,违反规定生孩子,那是要开除公职的。现在允许生老二了,没有怀上倒罢了,你这岁数,能怀上就不错了,可不得时时处处小心着点儿?」

  梁葵追着又说了一句:「他爸,好像不太想要。」

  婆婆这回头也不抬地回答她:「要不要孩子,男人说了不算。」

  梁葵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一边喝水一边打量着婆婆的侧影。婆婆卖力地和面,婆婆做面食是很有心得的。但是,梁葵不太相信婆婆的善意。

  婆婆从来都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老公那边,哪怕是原则性的问题。老公不是拈花惹草的男人,不过,二十几年的婚姻,难免有一些艰难的时刻,一些被暧昧的、咸湿的情节所充斥的时刻。那样的时刻,婆婆所做的,永远是遮掩,替老公遮掩。不管梁葵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说出了什么,婆婆的回应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你可别冤枉了他」。

  听听,怎么着,都是梁葵的不是。有一回,梁葵忍不住问婆婆:「那要是捉奸在床了呢?」婆婆正色道:「凡事得留退路,聪明的女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把男人逼向绝境。」

  梁葵对婆婆死了心,她明白,婆婆不会是她的外援,要是搁在封建时代,老公三妻四妾,婆婆是一个都不少,个个都认作儿媳妇的。就冲这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的态度,梁葵恨死了婆婆。

  这一次,关涉二胎的去留,婆婆叛变了老公,梁葵感到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