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神话魅力报道之四

  古代上海地区地处江南腹心区域,又濒临大海,与中国大部分区域相比,成陆时间较晚,无论是自然地理环境还是历史文脉,都有其自身特色。在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神话传说故事自然也带有和反映了这一特色,这为我们从另一个独特视角理解上海地区的历史提供了可能。

  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副研究员、历史学博士王健,长期从事江南地方信仰历史与文化的研究,其专著《利害相关:明清以来江南苏松地区民间信仰研究》中,多有涉及古代上海的系列神话传说及其衍生出的神灵崇拜。

  任何的神话、传说或者信仰,都可以被看作是现实生活在人们虚幻世界中的投影,从这个意义上看,关于古代上海的那些神话传说,都可以与上海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相对应。这些映照着上海区域历史发展的民间记忆,凝聚着多层次的历史智慧与精神样态,是上海地方文化的宝库,值得今天的我们加以深入挖掘和整理。

  霍光是最早的潮神

  ●东京城沦入海中,只剩下现在的金山三岛

  ●传说吴淞江江神为项羽,时常发怒,掀起滔天巨浪,称为霸王潮

  

  相传吴淞江江神为项羽

  众所周知,江南地区所在的长江三角洲是长江入海之前的一片冲积平原,这里河道水网纵横密布,早期其实并不适合人居,比如最近已有一些研究表明,水灾与良渚文化的消亡就可能有着较为直接的关系。

  此外,上海地区处于江南东隅,受到海潮涨落和海岸变迁的较大影响,这些在一些关于上海地区早期历史的传说中便有所反映。

  比如,古代松江小昆山之西有一较大的湖泊,名为谷水,在历史上很有名,乃至成为松江别名之一,晋陆机《赠从兄车骑诗》中便有“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之句。

  关于谷水的来历,《松江府志》中载有这样一则传说:秦朝时上海地区属由拳县,一日县中忽传童谣:“城门当有血,城陷没为湖”,于是有老妪日日窥视城门。城门侍卫为了戏耍她,以犬血涂抹城门,老妪见而骇走,“忽大水至,沦陷为谷,因目曰谷水”。

  金山三岛来历的传说同样与早期上海地区的江海变迁相关。

  从历史地理的角度分析,金山地区是今天上海境内成陆最早的地区之一。根据民间传说,当年的大小金山岛之间本是一片陆地,远在夏禹的年代,就曾派其属下颛雪东征,后者在此地休养生息,渐臻繁荣。数百年后,周康王东巡至此,命令修筑城堡以镇大海,于是有了最早的金山城,又称为康城、东京城。

  到了南宋时,东京城内传言“血出石狮眼,东京城变海”,结果有屠夫以猪血涂抹城隍庙前石狮双眼,谁知当日便有巨浪袭来,很快东京城沦入海中,只剩下现在的金山三岛。

  从这两则传说中可见,自然环境的变迁对上海地区早期历史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同时,为了抵御自然灾害,人们往往向神灵祈求,抵御潮灾。

  上海地区最早的潮神应是东汉名臣霍光。

  根据至元《嘉禾志》引《吴越备史》载,相传三国时吴王孙皓病重期间,有神灵附体在一个小黄门身上,对孙皓说:“华亭谷东南有盐塘,风潮为害,非人力所能防。臣本汉霍光也,愿统部属镇之。”于是在金山地区就有了一座专门供奉霍光的庙宇,名金山神主庙,让霍光镇伏海潮和海怪。

  除了海潮,古代上海吴淞江的潮水也十分凶猛。

  据嘉庆《松江府志》的说法,民间传说吴淞江江神为项羽,时常发怒,掀起滔天巨浪,被称为“霸王潮”。于是沿江民众纷纷建立神祠,所祀神灵则多为“炎汉功臣”,比如萧何、曹参、英布、纪信、彭越、陈平等,因为百姓相信“刘能克项”。

  治水留下的美丽传说

  ●两岸泽国变良田,百姓获益,就把这条河称为黄歇浦、春申江、申江

  ●有些官员以身殉江,由此蒙上了一层灵异色彩,留下了美丽的传说,供后人凭吊

  

  历史上,夏原吉确有其人,为明初重臣

  为了获得比较安定的居住环境,人们也并非一味乞灵于鬼神,而是从一开始就有着非常积极的水利治理行动。从传说来看,最早似乎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也就是春申君黄歇开凿黄浦江的故事。

  据民间传说,在春秋时期,黄浦江十分淤浅,经常泛滥成灾,春申君组织百姓深挖河道,拓宽河面,使其直通东海,两岸泽国变为良田,当地百姓获益良多,于是就把这条河称为黄歇浦、春申江、申江,并立庙祭祀春申君。

  有学者曾经指出,在黄歇的时代,今上海境内成陆的地区只局限在松江、青浦一带,再往东便是大海了,因此“春申理水”并无可能。但从另一角度看,类似的传说无疑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早期上海地区先民水利治理历史图景,至于其真伪倒是在其次了。

  在上海地区水利发展史上,明代永乐年间夏原吉的治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

  据记载,永乐初年江南一带水灾频仍,治理困难重重,朱棣特地派遣当时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前往治水。

  夏原吉通过疏浚范家浜,使黄浦与吴淞江相接,并完成了黄浦江流域的疏通和扩容,通过黄浦将浙西来水排入长江,从此上海的水利格局变为黄浦为主,吴淞为辅,史称“黄浦夺淞”。

  在此次水利治理过程中,夏原吉殚精竭虑,风餐露宿,终于不负众望,克竟其功。在他去世后,上海人民追思其功绩,同样立庙奉祀为神,在今浦东地区还有察司庙崇祀夏原吉。

  实际上,历史上的黄浦江、吴淞江江面一度十分浩瀚,黄浦江在明代“通范家浜后阔三十丈”,到清代“愈东则愈阔”,而吴淞江在乾隆年间也有十六丈宽,再加上受到潮汐涨落的影响,所以治理起来十分困难,有些官员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以身殉江,由此蒙上了一层灵异色彩,留下了美丽的传说,供后人凭吊。

  比如雍正六年,朝廷下令疏浚吴淞江,时任松江知府周中鋐具体参与其事。由于工程需要,当时要在上海县陈家渡附近修筑拦河坝,却因“潮水凶悍,屡筑屡溃”,无法合龙。于是周中鋐与河标把总陆章亲自乘船督工,结果风急潮涌,“缆绝舟覆”,两人同没于水。令人惊异的是在其没水后,“堤亦旋合”。于是,当地人便在吴淞江畔立庙祭祀之。

  到了道光七年九月,时任江苏巡抚陶澍奉命修浚吴淞江,先要在上海县曹家渡地方建筑拦潮大坝,以便疏浚,但该地逼近入海口,同样潮汐汹涌,两岸又多是沙土,土质松浮,加上适逢连日东风,潮水更为凶猛,因此大坝旋筑旋坍,一时无从措手。

  经当地人指点,陶澍等人得知在吴淞江岸有一座周太仆祠,“夙著灵异”,于是地方官员在“坝头设祭,沈以牲醴”,结果顷刻之间,“骤转西风,大潮顿落”,大坝当日便顺利合龙,“险工获佑”。事后,陶澍上报朝廷,在吴淞江岸为周中鋐建立专祠,列入祀典,官员春秋拜祭。

  与周中鋐的传说相似,雍正年间,南汇知县钦琏主持当地海塘修筑工程,同样尽心尽责。据民间流传的故事说,在最后关头,由于受到海浪冲击,海塘迟迟无法合围,结果钦琏纵身跃入海中,海塘于是轰然合龙。

  由于钦琏在关键时刻以身殉塘,因此受到当地百姓的敬重,甚至认为他就是海中龙王的化身,至今在浦东启明龙王庙中仍然供奉有“钦公太太”。而南汇沿海一带的捍海塘,虽然并非完全由钦琏所建,但从此也被称为钦公塘。

  不止一座“城隍”庙

  ●“生不为我臣,死当卫我土”,朱元璋敕命其为上海县城隍

  ●各县城隍神中,有不少是生前在该地任职的勤政廉洁的好官

  

  一城一城隍,到底谁能当城隍爷?一般为在当地有政绩的官员

  宋元以降,上海地区的城镇蓬勃发展起来,作为城镇保护神的城隍逐渐登上了历史舞台。

  城隍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富特色的神灵之一,最初是源于古代“水庸”之神,经过汉魏时期的发展,到唐宋以后已经十分流行。古代上海地区的城隍神中,最有名的是元末明初的秦裕伯。

  秦裕伯在历史上应该实有其人,其家族当在宋代时迁居上海地区,他本人于元末时曾历任山东高密知县、福建行省郎中等职,颇有政声。后因鼎革兵乱而辞官归里,当时盘踞江南的张士诚曾数次相邀,但裕伯坚辞不就。入明后,朱元璋也命中书省召其入朝为官,并称“海滨之民好斗,裕伯智谋之士,而居此地坚守不起,恐有后悔”,秦裕伯不得以进京任职,但仍然无意仕途,不久病逝。朱元璋闻讯后,称“生不为我臣,死当卫我土”,于是敕命其为上海县城隍。

  据说,这位上海城隍在历史上屡著灵异,其中最为著名的一个例子发生在清初。当时正值朝代鼎革,上海地区海疆不靖,顺治十年,南明余部从海上进攻上海县城,总兵王燝战败,江宁巡抚周国柱统兵按临,王燝因为害怕自己畏敌避战的事迹败露,因此“反诬合县通贼”,“自浦南迄静安寺界欲尽屠之”,周国柱则信以为真。但据说就在准备屠城的前夜,上海县城隍神身着朱袍,手执象简,降于国柱官廨,多次向他“直视摇首”,周国柱心领神会,于是一场屠戮遂化于无形之中。

  除了秦裕伯,上海地区各县的城隍神中还有不少是生前在该地任职的基层官员,因勤政廉洁,有功地方,所以死后被民众尊为城隍,并得到官方承认。其中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嘉定县城隍陆陇其。

  陆陇其为浙江平湖人,是清初著名的理学家,康熙九年进士,十四年任嘉定知县。他在任期间,廉洁自守,锄强剔弊,同时宣扬儒家伦理道德,将嘉定治理得井井有条,后因与上级官员相处不睦而遭罢职。其后,他在洞庭东山讲学,从游者众。据说某年冬天,他忽然梦见嘉定县一众衙役来迎接他出任本县城隍,第二天早上便溘然而逝。至夜晚,当地民众都听到“舟楫喧天,鼓乐声不绝”,据信便是迎接新城隍赴任。

  此外,南汇县所奉城隍神为明代万历年间的巡盐御史叶永盛。据说当时南汇盐场主官高时夏向朝廷宣称当地余盐山积,因此建议提高征税标准,导致民不聊生,万井萧条。后来叶永盛到此巡视盐政,发现实情并非如此,于是数次上疏朝廷,请求减少税额,终获批准。由于他恩及当地百姓,因此在万历二十九年病殁后,也被当地人奉为城隍。

  到了明末清初,在上海地区,不仅府县城市普遍存在受到朝廷敕封的城隍神,就是在各个市镇中也出现了“镇城隍”,而且民间还开始流传所谓“解天饷”的传说与习俗,比如嘉定县从康熙年间开始便“谣言土地解钱粮于城隍,城隍解钱粮于玉帝”。

  日本学者滨岛敦俊将镇城隍的出现视为当时随着晚明以来商品经济的发展,市镇希望将自己纳入王朝帝国行政体系的内在要求,而所谓“解钱粮”的习俗实际上也是模仿了人间缴纳赋税的行为,是现实经济与政治体系在信仰领域的投射,这样的观点有其合理性。

  行业神的登场

  ●在商业、手工业领域中最具影响的行业神非黄道婆莫属

  ●很多行业神多是随各地商帮懋迁而来,最典型的是天后(妈祖)

  

  上海植物园内有黄道婆纪念馆

  行业神灵的出现也是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最早的行业神无疑是包括社稷神灵在内的农业神,而其中较有特色的则是作为驱蝗神出现的刘猛将,对它的崇拜普遍存在于上海地区的城镇中。

  根据清代官方的说法,刘猛将原型是明初徐达攻打元大都时为元朝殉职的武将刘承忠,死后显灵,以驱除蝗虫、保护农业为其志愿,因此受到广大农民的奉祀。

  在江南农村,除了躬耕于陇亩之间的农民,还有一个往来于水上的渔民群体,他们也有自己的崇拜对象,在上海地区,较为重要的神灵便是杨老爷。至今在南翔地区还流传着杨老爷(杨滋)领导当地渔民抗税的传说。根据这个故事,南宋时期,杨老爷因为看不惯当地官府欺压渔民,横征暴敛,因此挺身而出,领导渔民与官府进行斗争。在今天的青浦金泽镇,也有一座杨老爷庙,深得周边区域渔民的崇拜。

  而在商业、手工业领域中最具影响的行业神非黄道婆莫属。关于黄道婆的故事,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有如下记载:“国初时,有一妪名黄道婆者,自崖州来,乃教以造捍、弹、纺、织之具……人既受教,竞相作为,转货他郡,家计就殷。未几,妪卒,莫不感恩洒泣而共葬之,又为立祠,岁时享之”。

  而在民间传说中,黄道婆的身世更被添加了很多传奇色彩。比如说她从小便是童养媳,因为忍受不了虐待而远走海南,机缘巧合之下习得黎族人民先进的棉纺织技术,然后又返回上海地区,推广轧棉搅车,传授棉布织造技术,对于当地棉纺织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从此有了“买不尽松江布”之谣谚。

  黄道婆之所以得到格外的崇奉,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棉布业实则是明清时期,特别是清代上海地区经济发展的重要基础,正是棉布的生产与外销,带动了上海地区整体经济的抬升。道光年间,上海县民为黄道婆新建专祠,并撰写碑文,其中多次谈到了沙船、航运与棉布生产贸易之间的关系:“松太所产(棉布),卒为天下甲,而吾沪所产,又甲于松太,山梯海航,贸迁南北”,而“沙船之集上海,实缘布市”,“海壖产布,厥本黄婆,饮水思源,不仅生养我民人已也”。此语可谓一语中的。

  除了黄道婆,上海地区很多的行业神灵其实多是随各地商帮懋迁而来,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天后。天后信仰的发源地本在福建沿海一带,其原型为林默娘,由于屡著灵异,因此被历代皇帝多次加封,尊称为天妃、天后,也称为妈祖,是商人海上航行的保护神。

  上海地区最早在宋代就应该已经有了天后宫,当时称顺济庙。到了明清时期,随着福建商人在上海日益活跃,天后信仰在上海也变得兴盛起来了。

  据史料记载,当时小东门外有天后宫,深受各地船商,特别是闽粤地区船商的崇奉,所谓“天后娘娘小像传,中堂虔供一炉烟。扬风旗帜出高檐,知是伊家放海船”。每年的3月23日,相传为天后诞辰,黄浦江边海舟张灯结彩,“市人敬礼倍至,灯彩辉煌,笙歌喤聒,虽远乡僻处,咸结对往观”。而在南市的商船会馆内,则不仅供奉有天后娘娘,南、北二厅还分别供有成山骠骑将军滕大神和福山太尉褚大神,这两位也是有名的江河航运保护神。

  闽粤商人而外,其他地域商帮也带来了自己的行业保护神,比如江西商人崇奉旌阳许真君,安徽商人则供奉朱熹,陕西商帮则崇拜关帝,山东济宁商人则又信奉金龙四大王等等。

  不同行业有不同的保护神。比如木器业为鲁班、玉石业为邱真人、酒业为杜康、剃头业为罗祖先师、水炉业为协天三官大帝等。这里特别要提一下的是文昌神,在明清时期包括上海在内的江南地区,文昌实际上是作为士人群体职业神灵的形象出现的,至清代,它更被抬高至文帝的位置,相关灵应传说颇多。特别是每年二月三日相传为文帝诞辰,地方官员和士子都要到庙中行礼,以卜求前程。

  

  《利害相关:明清以来江南苏松地区民间信仰研究》

  王健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内文图来源:作者提供 图片编辑:徐佳敏